第17章 白雪歌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龙门小说网 www.txtlm.com,最快更新浮云半书(全集)最新章节!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一

    裴昀觉得,每次遇到这个金吾卫,他都很倒霉。

    第一次是科举大考的前夜,他在长安街上夜行,被宵禁巡逻的这家伙一箭射中手臂,只能打着绷带参加考试;第二次是杏园探花的路上,户部突然失火,他被对方拿兵刃架住脖子;第三次就是现在。

    晴空万里,少年裴昀潇洒地策马而行,手执球仗轻松挥杆,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水花高高溅起,球仗脱手飞入了旁边的池水中!

    努力练习打马球的裴昀衣袂飘举,像被一坨鸟粪砸中的白蝴蝶,从马上很没气质地摔了下来,狼狈滚了一身泥泞。

    人生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当他准备悄悄爬起来,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时——抬头一看,这个金吾卫正笔直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但后背却笑得直发抖。

    士可杀不可辱,裴昀很风雅地爬起来,凑到对方跟前:“英雄贵姓?”

    那人不理他。

    “英雄你看到我的马球滚到哪里去了吗?”

    那人目不斜视。

    “英雄你看曲江的风景这么好,旁边这棵梨树,怎么不开花?”

    那人额头的青筋跳动了两下。

    “英雄你气宇轩昂,但不会说话,不会是个人俑吧?”裴昀说话间朝对方的肩膀摸去。

    对方好看的剑眉一紧:“探花郎自重。”

    “原来你会说话,不是哑巴。”裴昀顿时松了口气,欣慰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巴,“而且还认识我。”

    裴昀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

    作为新进士里的红人,他近日片刻也不得闲。相识宴、烧尾宴、闻喜宴、樱桃宴……除了各种宴饮之外,还要准备月灯阁打马球。马球这种运动最初是从军中流行起来的,可做阵前练兵之用,后来流传到宫中和民间,成为新进士聚会的习俗。

    裴探花年少风流、琴棋书画都擅长,但他有个缺点——他不会骑马。

    让不会骑马的人打马球,好比让不会游泳的人去玩跳水,会出人命的。为了不在月灯阁马球赛上摔死或者被马蹄踩成肉饼,裴昀只好先和他身下的西域骏马练一练。

    谁知道马儿太不给面子,现在球仗掉进了水里,马儿没心没肺地悠闲吃草去了,他一身泥泞跑到池边,想看看能不能把月仗捞起来。

    池水深不见底,趴在池边的探花郎愣了一下,只见水中央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水底下有东西在游动。

    是大鱼吗?

    水中的游动的影子并不像鱼,水纹越来越大,渐渐变得如旋涡一般,隐约可见雪色鳞片起起伏伏,神秘的光泽仿佛将九天阳光都聚拢在一处,又像要将所有的光明都吞噬进深不见底的池心。

    那个金吾卫的脸色一变,大步走过来,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裴昀,后者还浑然不觉:“怎么了?”

    金吾卫将他大力拽得远离湖水,冷冷睨了他一眼,意思是:找死?

    裴昀回头看去,只见那漩涡渐渐收拢,像是威严起伏的胸膛归于平静,朝阳下的湖水碧波荡漾,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之前水里那若隐若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早春其实还冷得很,裴昀望着不见底的湖水,后背有点发凉。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听说开元八年,新进士们游曲江时,出过沉船事件,几十名进士全部葬身湖底。那时便有人传说,这湖中有东西。

    神色冷峻的金吾卫皱眉:“以后不要来这里练马球了。”

    “不练怎么行?月灯阁马球赛没几天了。”裴昀抗议。

    “那么,不要靠近这池水。”对方转身走开,只丢下这一句话:“记住。”

    ——千万不要靠近这池水。

    二

    月灯阁马球会如期而至。

    春色似锦,新科进士们穿了英姿飒爽的胡服,高大的突厥与大宛马在赛场边排成队形,教坊的歌伎们演奏着雄浑的《秦王破阵乐》。

    就在一切准备就绪时,只听身后传来霸气的马蹄声。

    人未到,声先至:“闲人回避!我乃是金吾卫旅帅江赜,今日我等要用月灯阁的场地!”

    马匹横冲直撞进场地,扬起阵阵尘土,进士们纷纷狼狈躲闪,有几个差点被马撞倒——他们平日知书识礼,何时见过这样不讲理的阵仗?

    领头的江赜扬鞭大喝,身后一众身穿铠甲的金吾卫紧跟其后,个个手持朱红色球仗,威风凛凛。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进士们虽然愤慨,却大多敢怒不敢言。

    这时,只听一个气愤的声音说:“新郎君在此,尔等才该回避!”

    说话的是新科状元郎杜清昼,他的个子不高,气势却比很多人要强硬。

    “哦?这身长腿短的,看来是状元郎了?”对方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发出一阵嚣张的冷笑,“我就给你一个面子!我们来比一场,谁赢了就能用这个场子!”

    进士们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应战。

    “量你们这些书生也不敢吧?”江赜故意发出“啧啧”的奚落声,金吾卫中也一片喝倒彩的嘘声。

    “这月灯阁马球会,历年都有,原本就是我们的场地,谁说要和你们比试赢了才能打?”只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接口,说话的人双臂环胸,悠闲地站在旁边,正是裴昀。

    “都是些没用的文人而已!”江赜扬鞭大笑,“岭南来的蛮子,连马都不会骑,更不用说打马球了!”说话间转脸朝杜清昼:“哦我忘了,状元郎,听说你的老师是中书侍郎张九龄?说什么风度冠绝长安,也就是个没用的书生而已,弱不禁风的与妇人何异?哈哈哈!”

    杜清昼脸色一变,突然翻身上马,眼里腾起杀气:“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能羞辱我的恩师!”

    “不要中了他们的激将法。”裴昀一把拉住他的马缰,稳定有力的手覆盖住杜清昼气得发抖的手背,眉宇间滑过一抹凛冽,笑意灿烂绽放,“好好打,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说话间他一撩衣袍,翻身上马。

    裴昀在新进士中极有威信,见他应战,大家也都纷纷上马。

    原本平整的地面激起了尺高的尘土,金吾卫们左奔右突,风驰电掣,极为强悍霸道。

    杜清昼憋着一口气,看准马球飞到空中的机会,纵马前去抢球!谁知被横冲出来阻挡的江赜挥杆一拦,胯下的马受了惊,嘶鸣着昂起前蹄。他一个措手不及,差点被马甩了出去,幸好他及时拉住缰绳。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只见江赜正得意洋洋地大笑。

    杜清昼一咬牙,双腿愤怒地猛地一夹马腹:“驾!”骏马吃痛向前狂奔,转眼就来到了江赜跟前。短兵相接,江赜先发制人,根本不给杜清昼任何机会。被压得死死的杜清昼心有不甘,可惜他的体力和球技的确与金吾卫差得远,只能任人羞辱。

    半场结束时,金吾卫进了六个球,进士们一个球也没进,却都累得气喘吁吁。

    裴昀下马还不熟练,动作有点笨拙,江赜故意将手中的月仗一抬,绊在他脚边——

    “扑通”一声,裴昀顿时摔倒在地。

    金吾卫们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只有一个面容冷峻的金吾卫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江赜居高临下地扬着马鞭:“哟哟哟,探花郎这是怎么了?不是没吃饱吧?”

    在金吾卫们的又一阵大笑中,裴昀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土,笑眯眯地爬起来:“跌倒了有什么好笑的?只要能潇洒地爬起来。”

    他神色自若的样子,好像根本不是灰土沾身,而是朗月清风拂襟。江赜明明占了上风,却一点优越感也找不到,连声冷笑:“那就走着瞧,只要下半场比赛之后,你还能爬得起来!”

    休息场上的进士们个个垂头丧气,气氛十分沉默,与不远处金吾卫得意的高声谈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是裴昀先打破了沉寂——

    “刚才拼体力的打法,是打不过的。”

    “那该怎么办?对手太强了!”接话的少年叫崔墨笛,个子高大,小麦色脸庞上布满汗水,进士里只有他出生将门世家,会些马上功夫,刚才差点击进了一球,但是被金吾卫人多势众冲散了准心。

    “对手的确很强,”裴昀微微昂起下颌,傲然中有一丝狡黠,“但是有句话叫‘一人虎,二人狼,三人四人猪与羊’。

    “强与强的结合,未必是更强,如果他们不肯屈服于彼此,就会互相削弱——我们不需要使蛮力,只需要找准机会,借力打力,让他们成为一盘散沙!”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他。

    “现在上半场领先,他们更加得意,只要他们骄傲轻敌,我有打败他们的办法!”

    进士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将信将疑的神色,无论如何,一线希望又回到他们的眼睛里。

    裴昀示意他们围拢过来,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

    下半场开始时,进士们排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阵形。

    球技最高、最有希望进球的崔墨笛竟然被派守在后方球洞口,其他人呈“一”字纵向排开,裴昀在“一”字的最前方。

    金吾卫的阵形则三或四人一组,各司其责,击球手在最前方,是马球场上最常见的攻防。

    鼓声一响,拳头大的彩漆马球被高高抛向空中!

    进士们的“一”字阵形迅速分开两股,变化为倒写的“人”字型,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并不急着抢球,不知裴昀给过他们何种指令,阵形又迅速变动几次,令人眼花缭乱,而金吾卫们毫无悬念地顺利抢到了马球,突然有人骂了一声:“谁绊我!”

    四五只球杆伸向马球时,金吾卫们急于争功,拥挤中不知道是谁的马尾散开了,与旁边的马缠住。

    大唐马球赛中,马鬃和马尾巴都会剪短或编织打结,避免互相缠绕。新进士们的马尾都梳成了结实的三花辫子,而金吾卫因为球技高明,只在马尾末梢松松挽了一个结。

    被缠住的人当然恼怒,而始作俑者觉得是别人拥挤才会让马尾散开,也十分恼火——这些金吾卫少年们能做皇家侍卫,出身都不平凡,十分自负自傲。谁都相信机会是属于自己的,憋了口气谁也不让谁。

    机会转瞬即逝,如果不会把握的话。

    这时,一支球杆如闪电般从旁袭来,稳定而精准,偃月形的球仗头在地上刮起一阵尘沙,木制小球被高高抛起——

    金吾卫们扎堆在一起,而进士们大多在外围,早已各就其位,接过从裴昀那里传来的球,球传递得出乎意料的轻松,只听一声鼓响,进士们终于拨得了一筹!

    “大家分散开来!快阻止他们!”江赜大声呵斥,可惜太迟了。

    自从第一个人的马鬃散开,混乱中越乱越急越躁,又有几人的马尾缠绕在一起。比赛还未结束,阵脚已乱,人心已散。

    眼见己方落了下风,江赜一咬牙,突出重围,黑色骏马如闪电疾驰,他的球技倒不是盖的,要凭借一击之力力挽狂澜,一仗击向球门——

    可惜他遇到的是崔墨笛。

    崔墨笛坐在马背上稳如山峰,抬臂一击,球被他手中的月仗漂亮地挡了回来!

    台上教坊演奏的《秦王破阵乐》正到高亢的部分,鼓声不断响起,进士们信心大增,一鼓作气。

    “你使诈!”江赜策马奔到裴昀身边,咬牙切齿地怒吼。

    “这是战术。”裴昀笑吟吟地指了指自己的头,“打球,不仅要靠武力,还要靠这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不行。”

    他这番话,简直是故意要激怒江赜。

    果然,江赜的脸涨成了青紫色:“你——!”身后又一阵鼓声和欢呼声传来,进士又进球了,已经领先了金吾卫!

    江赜勒马猛冲过来,手中月仗用力过猛,被裴昀一下子躲开,回力却打到了自己的马臀——刚才马匹几次被缠绕住尾巴,已经惊惶不堪,如今被球仗打中,顿时嘶鸣一声刨蹶子!

    纵使江赜马术过人,也被大力掀得摔下了马。原本飞扬跋扈的江赜狼狈地从尘土里滚爬起来,一抹嘴,牙齿似乎被摔掉了几颗,吐出一口血沫。

    裴昀悠然端坐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之前侮辱我老师的话,应该都吐出来了吧?知道什么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吗?这就是。”

    阳光骄傲地泼洒下来,把进士们汗湿的脸庞都踱了一层金色。人群中的杜清昼掌心发热,只觉得从上场到现在,胸中的一口浊气终于吐了出来,说不出的痛快。可转头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仰视着裴昀,他又莫名有点怅然若失……

    本以为比赛会暂停了,谁知道江赜恶狠狠地一把拉过旁边的马,再次纵身上马!

    “再来!”

    待江赜再次上场,杜清昼一心想要痛打落水狗,盯死了江赜,待到快要靠近时,身后传来裴昀示警的喊声:“杜欠揍!”原本应该听裴昀的指挥避让,但他心里瞬间鬼使神差,绝不愿意就此退缩,错失良机。

    与江赜的距离越来越近时,身边突然一阵疾风,原来是裴昀赶了上来,超过了他!

    他与江赜对战的机会,就在这一瞬间失之交臂。

    也在这一瞬间,杜清昼看到了骇人的一幕。江赜手中的球杖携着雷霆之势,朝裴昀击去。

    ——那球杖上安装了铁钩!

    “裴昀!”杜清昼一声厉喝,却是来不及了。江赜的球杖电光火石之间,铁钩就要刺入裴昀的右眼。

    裴昀马术不佳,对方又是蓄谋而来,这一刻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有一杆月仗从旁边打过来,打向江赜的球仗,只听“噗”的一声,准心被压低,避开了眼睛,但铁钩还是刺入了裴昀的肩膀,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肩膀被铁钩钩伤,手臂一松再握不住马缰,裴昀顿时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蹄烟滚滚中,眼看他将要坠地被马蹄踩到,一只手臂将他捞起。那人整个人几乎与地面平行,向前滑行了数尺!

    江赜气急败坏地一声大吼:“叶铿然!”狠狠将手中的球仗砸到地上,球仗顿时断成两截!

    刚才的变故发生太快,旁人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裴昀受伤了,鲜血染红了白衣。杜清昼心中百味陈杂,惊愕地冲了上去,进士们也围了过来。

    “裴昀!”

    “裴探花!”

    有进士以为是叶铿然将裴昀打伤,气愤地拉住叶铿然的马缰:“你们金吾卫好不要脸!打不过人就用阴招!”

    “我们必要将此事禀报圣上!”

    被气愤的进士们团团围住,那个做叶铿然的少年神色依旧冷峻如冰,漠然把裴昀抱下马来,扔给他们。

    不远处,江赜的脸色阴晴难定,刚才那句“将此事禀报圣上”也让他多少有些忌惮,于是只阴狠地剐了叶铿然一眼,翻身上马一挥手:“走!”

    临走之前,他撂下一句话:“今日的比赛还没完!”

    叶铿然一言不发准备离开,却被裴昀挣扎拉住,他疼得额头上都是汗水,却还笑得出来:“英雄,原来你姓叶啊……”

    一群乌鸦黑压压地飞过,叶铿然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两下。

    三

    姓叶的英雄,是一名负责巡城与警备的金吾卫校尉。

    迄今为止,他与裴昀好几次狭路相逢。看上去,不靠谱的探花郎也将这几面的过结记得清清楚楚。

    “似乎我每次遇到你,都很倒霉啊。” 裴昀笑眯眯地跟着他,“第一次我深夜闯宵禁,本来可以当场杖毙的,你看我有急事,只射我的手臂放了我一马;第二次在户部,你最先赶来救火,又执戟拦住我,刃口就架在我的脖子上,却让我毫发无伤;这一次,没有你那一挡,只怕我一只眼睛要废在江赜手中。”

    探花郎带着笑意的面孔凑了过来,眸子亮如星辰,“你这个人,心地真不错。”

    叶铿然皱眉——失血这么多还话痨。

    他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冷硬地将洁白的领口扯开,随即掌中用力,将对方强摁在一块大石头上。

    “你要干什么?”裴昀大惊失色,“光天化日之下!我叫非礼了……”叶铿然冷冷地摁住他,将那被进士们裹得惨不忍睹的纱布扯开,重新把伤口包扎好,那是军中独有的止血包扎法。

    “真丑。”裴昀不高兴。

    “能止血就不错了,你还挺挑剔?”

    “你不也是吗?”裴昀顺势往石头上一躺,侧头看他,“连汉光武帝刘秀都说,‘仕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叶铿然一怔。

    他出生将门世家,祖上出过三品武将,才能年纪轻轻进入金吾卫做了校尉。这身份羡煞旁人,可他并不喜欢,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冷淡沉默。

    “男儿当戍守四方,在皇城大内执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裴昀多看了他一眼:“有志气,你想去边关?”

    叶铿然点了点头。

    曲江边的梨树盘曲高大,树下凉风习习,叶铿然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在军中待过吗?”

    “没有。”裴昀不解,“怎么这么问?”

    “你打马球的时候组的‘一字长蛇阵’,我们军演时学过。”但他没想到,这阵法还能用到马球上。

    “我虽然没到过军中,但我读过兵书啊。”裴昀半点也不谦虚地说,“这点东西难不倒我。”

    叶铿然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兵书里有关于阵法的记载,但书卷是一回事,运用到实战又是另一回事。裴昀从来没有进入军中,却能将几种阵法变换结合,灵活用到马球场上,指挥一群堪称乌合之众的书生战胜了训练有素的金吾卫,出奇制胜,几乎发挥了每个人的长处。

    有种东西,叫天赋。

    “怎么盯着我看?”裴昀好奇地在脸上摸了摸,“我脸上有东西?”

    这时,曲江池里水波摆荡,像是突然起了一阵大风,但是四周分明没有风。

    叶铿然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起裴昀,拔足狂奔!“痛……”被扯到伤口的裴昀惨叫抗议。

    “我警告过你,”叶铿然沉声,“不要再靠近曲江池,你又来过了?”

    “我只是来练习过打球而已……英雄你说跑就跑……咳咳……给个理由先……”裴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有注意到从水中升腾而起的巨大的阴影正在朝他逼近,“快停下……我跑不动了……”

    “闭嘴!”

    在他们身后,巨大的水花从曲江池中溅起,金色的夕阳被搅得乱七八糟,几滴飞起的水珠像是金色的刀刃。叶铿然突然护在裴昀身后,睁目喝了一声:“回去!”

    四周缓缓归于寂静,巨大的影子、奇怪的声音、追赶的脚步都消失了,像是咕咕冒泡的沸水冷却成冰。

    四

    “曲江池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裴昀拎着一柄锅铲凑过脸,问旁边正在往炉灶里添柴的杜清昼。

    自从打完马球回来,杜欠揍似乎有点怪怪的,裴昀看了他一眼,便使唤他去买酸辣豆瓣酱和豆腐原料。杜清昼闷头去排了整整两个时辰的长队,买到了长安最正宗的老豆腐。

    杜清昼一向很有原则,比如有所为有所不为,比如君子远庖厨,但在裴昀面前,所有底线都不堪一击。对方很没节操地直接拽着他,拎着食材一起到厨房做酸辣豆腐。

    裴昀切豆腐,他生火。

    柴烧得旺,烟火气与豆腐的清香混在一起,裴昀清澈的面孔和欠扁的表情,都显得喜气洋洋的——杜清昼的嘴角不知不觉也扬了一下,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时光。

    听到裴昀突如其来的问题,杜清昼思考片刻,反问了一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打马球那天是什么日子?”

    “二月初二。”试吃酸辣豆腐的裴昀含糊不清地说。然后,他的勺子突然停在半空中。

    这一刻,他意识到一件事——

    二月初二,是民间传说中龙抬头的日子。

    他脱口而出:“龙?!”

    连垂髫小儿都会唱:“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龙是天下瑞气的象徵,“鱼将化龙,雷为烧尾”,所以大唐科举考试之后进士们有参加“烧尾宴”的习俗,表示他们已经鲤鱼跃龙门——然后,进士们都要到这曲江池里乘船一游。关于曲江池中有龙的传说,由来已久。

    池水边阳光酥松,裴昀顺着原路察看他和叶铿然当时走过的地方,正午的光线很好,只见地上有许多坑坑洼洼的洞,像是什么动物巨大的脚印似的。奇怪的是,洞洞的附近还有马蹄印。从马蹄的排列和深浅来看,似乎这只脚印的主人还喜欢在水边打马球?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啊……

    真的——可能是龙吗?

    龙是尊贵的雨神,身为鳞中之长,春分登天,秋分而潜渊,庄严威仪不可冒犯。它总不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曲江池边玩马球吧?

    裴昀正在困惑时,突然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闪过——是金吾卫旅帅江赜!

    他来这里干什么?裴昀心头一动,跟了上去。

    只见江赜绕到一棵大树下,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像喂鱼一样将粉末往水里撒去,同时还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裴昀动了动鼻子,一阵糕饼的香气从水面飘散过来,嗯嗯是栗子糕?

    水面泛起了微微的波澜,但也只是片刻,就又归于寂静,仿佛水里有想吃鱼饵的大鱼在潜游,但终归还是忍住了诱惑。

    江赜是想用栗子糕钓水里的东西?

    裴昀没有惊动他,只在远处看着,过了许久,水里依然平静如镜,江赜失望地离开了。

    月上柳梢时,一个熟悉笔直的人影自斑驳的夜色中走来。

    看到树下的裴昀,少年一怔:“你在这里干什么?”

    “今天你不用警卫当值,你又来干什么?”看上去等待许久的裴昀笑吟吟地反问,似乎预料到他会来。

    叶铿然竟然一下子被问住了。

    “我来猜猜看。”裴昀仍然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笑容,“你是来看朋友的。”

    如愿以偿看到叶铿然脸色大变,他凑过头来:“它是曲江池里的一个庞然大物,除了你之外,江赜也见过它。”

    一只惊鸟掠过树梢,细细的弦月从云层中渗出,像是缓缓如水渗漏的秘密,浸透了少年的袍袖。

    叶铿然抿紧薄唇,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对方是个很可怕的人,这人能将所有的细节串成拼图,能从人的眼底看到内心。

    “这个庞然大物,”裴昀悠闲地问,“是龙吗?”

    只听水花“哗啦!”溅起。

    空中腾起巨大的阴影,仿佛要遮住月亮,裴昀下意识地遮住眼睛,可是空中如雨的水花渐渐都如薄雾散去,一张晶莹皎洁的面孔从池水中冒出来。

    湿漉漉的脸蛋看上去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睫毛和头发都是雪白的,更衬得眸子乌黑,长发一直垂到了脚踝,像是雪花化成的精灵。

    “我是白龙柒音,住在这曲江池中。”少女一身湿哒哒的,轻灵地跳过来:“我长得好看吗?”

    “好看。”裴昀如实说。想了想,又问:“龙女你吃人吗?”

    “我不吃人,我吃虾。” 白龙柒音用力摇头,似乎很开心,“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话,叶哥哥就从来不夸我好看!他也不准我出来和人类玩耍。”

    “叶校尉。”裴昀扭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叶铿然,“吃虾的龙,和吃草的羊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你再三提醒我危险?”

    “……”叶铿然沉着脸不说话。

    “我们去打马球吧!”柒音扬了扬手里的球杆,裴昀只觉得莫名的熟悉——这就是他当日掉进曲江池里的球杆!

    自从球仗掉进水里,被柒音捡到,龙女就迷上了打马球。每到夜深人静,月华如水的晚上,她就自己溜出来,在曲江边策马打球。

    ——那些坑坑洼洼的大洞,就是她挖的球洞。

    皇室的球场有雕花朱红漆矮球门,曲江边上露天的草场并没有球门,在地上挖一个球洞即可作为进球之用。但这球洞挖得也……太大了点。裴昀望着那些比脸盆还大的球洞,脸上的神情十分丰富。

    “叶哥哥说有的人类很坏,像那个金吾卫旅帅江赜,”柒音无聊地托腮,“老是想抓我、扒我的皮,所以我平时都躲在水底不见人类。”

    “扒皮?”裴昀眉心一跳。

    “是啊,你刚来长安没听说过,去年新罗人给大唐进献了一张白龙皮。那张白龙皮浸泡在水中,哪怕是酷暑盛夏,屋子里也清凉如秋。皇帝把这件宝物赏赐给了兵部尚书孟玄颂,孟尚书的小儿子孟谭琛便拿到江赜面前炫耀。结果,江赜就放出话来,说他也一定要弄到一张白龙皮。”

    所以江赜才会拿栗子糕钓龙……

    这个点子虽然够奇葩的,但和江赜此人的行事风格倒十分相称。

    他霸占球场,是否也与龙有关?

    裴昀正在思考其间的关联时,只听柒音好奇地问:“那天晚上我听到你们说什么‘仕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裴探花’?”

    “……”裴昀顿时被呛到,“是阴丽华,不是裴探花。”

    龙女的发音有些笨拙,像人类的小孩子学说话一样,认真地学着:“是裴探花,不是阴丽华。”

    “……”简直够了!

    直到此时,裴昀才终于明白了叶铿然为何警告他不可靠近水池——

    他并不是担心人类被池里的龙伤害,而是担心人类会伤害池里的笨龙!

    五

    龙女柒音喜欢吃栗子糕,喜欢打马球,共同的爱好让她和裴昀很快成了好朋友。

    她所住的曲江池,位于长安东南,碧波之上天光云影徘徊,美不胜收。这里在汉代叫乐游苑,隋朝建造长安时开凿成湖。大唐在池边建造紫云楼,每年进士科考结束之后,会举行盛大的曲江宴饮。称得上是“三春车马客,一代繁华地”。

    一人一龙在曲江池中泛舟喝酒。

    “这大好春光,你不去九天之上遨游,潜在水池里做什么?”裴昀笑问。

    “睡觉啊。”龙女柒音无辜地说,“你真的是岭南人吗?可你的金陵洛下音说得很好听呢。”

    “我自八岁起跟着老师,到过很多的地方,岭南话倒忘记得差不多了。”裴昀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真的是这样吗?”柒音好奇地说,“可你的长相,也不像岭南人。你长得……有点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裴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谁?”

    “我也记不起来了,”柒音摇摇头,“反正是在长安见到的。我在这曲江池里,也呆了一百多年了呢,见到过好多好多人,不过我要么故弄玄虚吓唬他们,要么躲起来。在遇到叶哥哥之前,我都是一人,好无聊。”

    清风吹动少女的鬓发,她似乎有点出神。

    裴昀的眼神里泛起一缕疑惑,如同浸着春日泠泠潭水。

    “对了,你听说过十五年前的曲江池沉船吗?”柒音挠挠头,身子轻轻哆嗦了一下,“我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那天整个池子都燃烧了起来,我差点被烧死,后来不知道谁来将大火扑灭,我才捡回一条小命……但那些船上的人,全都没有救上来。”

    裴昀眉心微微一紧,“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火,可以在水里燃烧的。”

    “我也不懂水里怎么会起火……反正,池水里真的燃起了大火,那冲天的烈焰好热好可怕!”柒音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而是真的害怕。

    “在聊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岸边传来。

    “叶哥哥!”柒音顿时忘了刚才的话题,高兴地将船靠岸,动作轻灵地跳上岸边。

    只见叶铿然身姿笔直站在岸边,无论何时,他都像一杆精纯的银枪,绝无丝毫萎靡懒散。但此刻,他看上去却有点滑稽。

    柒音瞪大眼睛,“你……你的脸怎么了?”

    叶铿然的右脸上青肿了一大块,嘴角也破了,一缕残留的褐色血迹留在嘴边。他有点不自然地微微侧过脸去,冷淡地说:“没什么。”

    “江赜打的?”裴昀懒洋洋地撑着头,似笑非笑。

    柒音愕然回头去看他,而叶铿然没有说话,等于是默认了。

    “那个坏蛋,他凭什么打你啊?”柒音气愤地脱口而出。

    “军中打人,需要什么理由?”裴昀从船上走下来,踱走到叶铿然跟前,“江赜官阶比你大,所以他今日可以教训你。”说话间,他的手在叶铿然的肋骨上轻轻一按,后者顿时闷哼一声,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

    “最重的伤在这里,肋骨没有断,但也快断了。”裴昀收回手,眸子里流露出一点不同的东西,“这次,是我连累了你。”

    “不关你事。”叶铿然摇摇头。

    “呵,也就是说,他以前就针对你?”裴昀双臂环胸,眸子深黑。

    “管好你自己。”叶铿然冷冷地说,“江赜的战约,你可有对策?”

    就在几日前,江赜送来了战书,约裴昀再打一场马球。

    与之前的比赛方法不同的是,这次的战书,是一对一的。

    技巧可以赢一次,只有实力才能次次赢。

    裴昀比任何人更懂得这个道理。

    “且不说你的肩伤还没有完全好,就算是好了,和江赜再战,也实力悬殊。”叶铿然冷冷地陈述事实。

    多人对战还可以靠阵法,一对一,就只能拼实力。

    “我有办法!”柒音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我可以变成一匹白龙马,在球场上助你一臂之力!”

    六

    进士们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马。

    骏马全身上下都是雪白的,没有一丝杂毛,昂然的姿态像军马一样威风凛凛,远看就像白雪砌成的玉山。走近才能看到,马儿的四蹄灵活,鬃毛修建得干净帅气,乌黑的眼睛通人性一般温润坚毅,看上去极适合驾驭。

    “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好的马?”进士崔墨笛一向爱马,豪爽地在马背上拍了拍,爱不释手。其他进士们也都围了过来。

    杜清昼平时矜持不苟言笑,此刻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马头,白马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不高兴地摆头。

    “这种名贵的马不喜欢被摸下巴,你要摸他的颈背。”旁边不知道是谁凑热闹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杜清昼心高气傲,虽然对方未必是有意说他不懂名马,欺他个子矮,却让他赏马的好心情顿时消失大半。他不愿在人前显露低落的心情更落了下乘,反倒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只转头问裴昀:“朋友送的?”

    从小一起长大的杜清昼很确定,裴昀买不起这样的好马。不像那些高门世家的进士们有用不完的金子,裴昀穷得很,樱桃宴凑份子的钱都是借来的,考上了探花还是一身粗布白衣服。

    两个少年祖籍都是岭南“蛮夷之地”,可不知为何,裴昀就没心没肺过得很潇洒。

    “朋友借的。”裴昀摸了摸鼻子。

    “是那天的金吾卫?这些天你常来曲江,似乎和他很投缘。”杜清昼看着裴昀满不在乎的样子,突然有点不悦,“我看那少年孤僻神秘,他是什么来历?”

    “没问过。”裴昀笑了笑。他知道叶铿然一定出身高贵,才能年纪轻轻成为金吾卫校尉。但究竟是什么来历,他倒不是很关心。

    交朋友交心,何必管身世来历?

    “江赜虽然跋扈可恶,但球技倒不是盖的,你要当心才是。”另一名进士蔡丹青担忧地说。

    “放心。”裴昀露出大大的笑容,扬了扬手中的球杆,“有了这匹骏马,更多七分胜算。你们到时候来给我加油助威!”

    他说得轻松,让旁人也能感受到日光般明亮的信心。而旁边的白马仿佛呼应主人的豪情似的,通人般嘶鸣了一声,傲娇地甩了甩尾巴。

    谁也想不到,这匹人见人爱的白马,会在比赛的当天被人偷走。

    进士们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而此刻,金吾卫旅帅江赜的心情相当的好,他正悠闲地在马厩里挑马匹,一抬头,看到叶铿然脸色难看地走了过来。

    “裴探花的马丢了。”少年简单而清晰地说。

    “他的马丢了,来找我干什么?”江赜故作夸张地提高声音,躲闪的眼神却泄漏了一丝心虚。

    “你敢伤她,我绝不放过你。”叶铿然一字一字地说。他平素冷淡与世无争,此刻逼视人的眸光,竟也带了森然杀气。

    “哟哟,叶校尉,我好怕……”江赜夸张地抖索着,嚣张大笑,“你这是要杀了我?且不说我没偷你的马,你堂堂金吾卫校尉,为了一匹马急成这样,丢人,唉,太丢人了!”

    他指指身后:“我的马厩里有的是好马,喏喏,你随便挑一匹?这马太多了,我准备把用不上的宰了,剥皮做坐垫,马肉炖了来下酒呢……”

    咚——!

    一拳重重打在江赜脸上,叶铿然胸膛剧烈起伏:“把她交出来!”

    江赜自然也不是好惹的,骤然回手也是一拳,他故意打在叶铿然受伤的肋骨处,让叶铿然身子骤然一缩,痛得弯下腰去。两个少年很快扭打在一起,地面上灰尘仆仆,马厩的干草也纷纷扬扬,马匹们惊叫嘶鸣起来。

    虽然叶铿然的身手略胜一筹,但他之前受了伤,按说十日之内要服药调理,不能与人动武。

    旧伤在身,叶铿然终于被压制处于下风,挨了江赜的猛烈的几下拳打,咽喉处一口血被强压着,眼前也阵阵发黑。眼看江赜一拳朝着他的头颅袭来,却是躲避不过——

    就在拳头即将落下时,只听一个慵懒的声音说:“江旅帅,我说等了半天你也不来赴约,原来是在这里和人打架。”

    “谁?!”江赜恶狠狠地一抬头。

    裴昀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他,嘴角勾起一缕微寒的春风。这个进士根本不会武功,却一句话让江赜的拳头停在半空中:“你我之间的马球赛,还打不打?莫非你是怕了我,不敢打了?”

    “我怕你?笑话!”江赜一声冷笑,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这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你别后悔!”

    “不可——”叶铿然踉跄站起来,按住裴昀的手,“你打不过他。”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裴昀故意高声回答,随即在叶铿然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我调查到,有人看到江赜在曲江池南岸水边栓了一只小船,往里面送过马草。柒音应该就藏在那里。我们比赛时,你速去救人。”

    叶铿然身子微微一震——

    一场球的时间,应该足够把柒音救出来。这个念头迅速在他头脑中闪过,可是,只怕……裴昀会危险!

    “事不宜迟。”裴昀斩钉截铁地说。

    四目相对,叶铿然心中震动,他也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你要当心,我很快回来。”

    七

    月灯阁马球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虽然只是一对一的比赛,但因为之前争夺球场的风波,很多进士与金吾卫都来围观。

    江赜全副武装,骑着浑身漆黑发亮的大宛名马,执着朱红鲜艳的球杆,裴昀这边就显得寒碜多了,因为丢了马,临时找来一匹杂色马,球杆也是灰不溜秋的。

    “你要小心。”临上场之前,杜清昼、崔墨笛和进士们不无担忧地围住裴昀,后者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放心吧。”

    只要能拖延时间到这场球赛结束,叶铿然就可以救出柒音。他会用尽一切策略,让自己输得慢一点,哪怕是会受伤的玉石俱焚的打法。

    上场之时,裴昀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哪怕是最坏的打算,也不如场上的情形变化快。

    ——他所有的策略都没能用上。

    技巧能管用,前提是对手本身有破绽,当一方拥有绝对的实力优势时,所有的技巧都只能是纸上谈兵。

    从彩漆木球被抛向空中的那一刻起,赛场就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砰!”江赜进球了。

    进球,进球。

    裴昀在烟尘滚滚中,狼狈应付,江赜游刃有余地进球时,球杆几次“不小心”打到了他身上,不像之前铁钩伤人见血,这一下下打得更加技巧,下手狠却不露痕迹。

    裴昀想要拖延时间,就只能咬牙支撑,汗水流下来让视线不大清楚,握着球杆的手也被汗浸湿了。只要能再拖延一会儿,只要能进一球也好……虽然那是不可能的吧?

    即便不可能,也要尽全力。

    就在这种本能的意识中,裴昀终于挥出一杆。

    场上寂静了片刻,突然欢呼声如雷动!

    在海浪潮水般的喝彩声中,裴昀愕然一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刚才仿佛有力量贯穿了他整个手臂——挥杆出去的力量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那是如光如电的一击,那是劈山填海的一斩。

    那并不是他年少的身体里所蕴含的力量,却借由他的手臂和信心爆发出来,瞬间强大到令人目眩神迷。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会有这种力量?

    “裴探花,加油!”

    “加油!”

    围观的进士们脸上的失望被惊喜取代,欢呼声一片。江赜的神色大变,迅速策马袭回想要扭转局势,可是他没机会了。

    随着一次次以不可思议的力度与距离进球,人群沸腾起来,欢呼喝彩的不仅是进士,还有一些金吾卫也不由得惊叹出声,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裴探花!裴探花!”

    场下欢声如潮水,此起彼伏。

    裴昀这个人一向懒散悠闲,胜利不会淡其锐气,挫折不可夺其意志。摔得一身灰土时他笑得出来,大胜时他也只是寻常神情。而江赜从来都是众星捧月般的人物,乎意料失败的打击让他汗流浃背,脸色惨白灰败,完全被那个丢脸的成绩压得抬不起头来。

    比赛结束,大多数金吾卫觉得丢脸悄悄走开了,几个平时和江赜交好的想去安慰几句,也被江赜歇斯底里的“滚!”给吓走了。

    下马的时候,裴昀眼底也闪过一丝疑惑:白龙马被偷走了,那么为何他刚才打球时如有神助?是谁在帮他?从他第一次得到机会挥杆,所有的运气仿佛瞬间都光顾到了他身上。

    春日光影绰约,只有风与云在树梢嬉戏。

    “裴昀,”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站住!”

    裴昀回头,看了江赜一眼,随即懒洋洋地对身边的同伴们说:“你们先走,我有句话和他说。”

    春日凉风吹在身上,仍有些冷。

    “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江赜喘着粗气,脸色阴沉得可怕,紧紧握着拳头:“别以为赢了我一次,你就可以得意!”

    “我不得意。”裴昀俯视着他,慵懒的眼底里有一点笑意寒芒,“但,如果你再为难叶校尉,或者对他动手,我不会放过你。”

    该说的话说完了,他没有再多看江赜一眼。

    “哈哈哈哈哈……”江赜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一句话让裴昀停住脚步,“你以为,打听到了南岸的小船就很高明?”

    裴昀猛地回过头来,看着他。

    “那个线索,不过是我故意放给你的。我根本没有把白龙马关在船上,那里我准备好了松油和火把,只要有人闯进去,就会成为一片火海。” 江赜放声狂笑,一直到笑出了眼泪,“我很讨厌叶铿然,非常讨厌。我一直想,他要是死了就好了……”

    裴昀脸色大变扔下球仗,翻身上马,朝曲江南岸方向狂奔而去。

    八

    在燃烧的船上找到叶铿然时,少年已经被浓烟熏得不省人事,倒在船舱里。

    “叶铿然!叶铿然!”裴昀将他背起来,冲到舱外,四周布满烈焰,更可怕的是,在他进船救人时火焰烧断了缆绳,船飘到了池水中央,小舟与火光一样,摇摇欲坠。

    这船快要沉了。

    裴昀突然发现,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不会游泳。

    天不知何黑了,冷月照在池水的火光上,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焰中扭曲。这燃烧的小舟,即将成为他们的葬身之所。

    绝望之中,突然,只见一条小船从不远处划过来。

    看不清船上的人,却有一线希望在裴昀心头猛地升腾起来,他提高声音喊:“我们在这边!”

    船渐渐靠近了,裴昀的心倏地却沉了下去——船上的人,是江赜!

    金吾卫旅帅的脸孔全沉浸在黑暗中,注视着火海中的两个人,神情十分复杂。而燃烧的船这时已经摇晃起来,裴昀知道再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毅然决断,抱着叶铿然跳进了水中!

    “你们——”江赜愕然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了黑暗的虚空。

    他以为他们会求饶。

    他以为自己赢了。

    可为什么真的杀了人时,他的心里仿佛也瞬间空落落的?夜色般浓稠的恐惧从江赜的心底蔓延开来,让他几乎有夺路而逃的冲动。

    突然只听“噗”的一响,水花飞溅!

    一道白色的身影跃入水中,而少女入水前,回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面孔在火光映照下比白雪更皎洁:“真正燃烧得剧烈的,是你内心的嫉妒之火吧?这烈焰伤不了别人,只能灼伤你自己呢。”

    江赜浑身微微一震。

    少女的裙裾像是盛开的白色花朵,而她就像一尾鱼,朝着池水深处的两人游去。

    她抓住水中的裴昀,后者的头一露出水面,立刻本能地大口喘息。柒音把叶铿然推向岸边:“快帮忙,把叶哥哥抱上去!”

    裴昀被推到岸边,手已经触到了坚实的土地,只见柒音抱着失去知觉的叶铿然,少年的头颅无力地仰着,腿还浸在水中。

    裴昀用力将叶铿然推上岸。等他自己也爬上岸,累到几乎脱力。

    “叶哥哥!叶哥哥!”柒音焦急地喊。

    “……”裴昀踉踉跄跄站起来,走过去,探了探叶铿然的鼻息——

    没有呼吸了。

    “叶铿然!”裴昀用力去按叶铿然的胸膛,满脸水珠让他的脸色看上去很可怕,他的动作越来越用力,掌下的身躯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随着他的动作毫无知觉地起伏。

    “不是呛水……”柒音按住裴昀的手,伏下身去,紧贴叶铿然冰冷的胸膛,全身都因为恐惧而发抖,“是火,叶哥哥怕火……”

    她一抬头看到了不远处呆立的江赜,哭着斥责:“你把叶哥哥害死了!”

    “不是我!”江赜双脚陷在在泥地里,恐惧地连连后退,“不是我杀人……”

    可怕的雷声从天边滚过,冷雨簌簌落下。

    “为了拿到白龙皮去攀比炫耀,你杀人了。”柒音的声音因为悲伤而带了一丝尖利,“你处处和新科进士们为难,是因为你考进士多次都名落孙山;你讨厌叶哥哥,是因为他比你有正义感比你更像个军人;你讨厌裴探花,是因为他能让那么多人信任托付,而你身边那些跟班只是怕你,没有人真心对你!”

    “不!我不嫉妒!”江赜大吼的声音里满是狂怒与痛苦,他猛地朝前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迟疑了一下又收回手。

    这一刻,原本飞扬跋扈的少年满脸都是雨水,就像在哭一样。

    喉头动了动,他终于吼出来:“那些进士有功名,我可以不嫉妒;叶铿然有朋友,我也可以不嫉妒……我真正嫉妒的是,是你的目光一直只追随着他!”

    “……什么?”柒音愣在了雨中。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白龙皮。”江赜急促地说,“你喜欢吃栗子糕,我就去买栗子糕来扔到曲江池里;你喜欢打马球,我霸占了球场在你面前策马——我的马球是金吾卫中打得最好的,我只想让你看看我有多厉害,我只盼有朝一日,你能从池子里看我一眼!哪怕是一眼!”

    雨越下越大,江赜脸上挤出一个扭曲得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都忘了……我知道,你并不记得我。”

    此刻的他没了那种嚣张,看上去只是个痴狂可怜的少年:“我就是那个不会游泳的笨蛋啊!”

    一年前,江赜和其他金吾卫嬉戏打闹时,被人恶作剧地推进曲江池里,谁知道堂堂金吾卫旅帅竟然不会游泳?在同伴发现不对劲时,已经迟了,他咕噜咕噜喝了好多水,头顶的阳光越来越暗,四肢也渐渐失去力气,就在他的意识缓缓沉入黑暗时,一道白影突然破水而来!像是鱼,却又不是鱼,雪色的鳞片泛着神秘的光泽,仿佛将九天阳光都聚拢在一处。

    感到自己的腰被一股大力托起时,江赜想……这下不会淹死那么丢人了……

    他知道,这曲江池中真的有龙。

    从那一天起,他留意着曲江池中的一切动静,直到那天,夜色如水,他躲在树后见到了龙女柒音。

    少女笑容娇糯,皎洁面孔如月,雪白曳地长裙像是他的故乡终年不化的雪。

    那一眼的惊艳,让他从此魂牵梦萦。

    所以他才会强夺月灯阁马球场,所以他才想尽一切办法要见到柒音,所以他才会如此嫉恨叶铿然!

    “笨蛋,你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柒音用力地摇头,“那天救你的人,根本不是我。”

    夜色在雨中浓成了伤怀的诗篇,她紧紧抱住叶铿然:“救你的人,是叶哥哥!”

    “你说……什么?”江赜轰然如遭雷击。

    柒音用力摇头,雨水模糊了她的面孔,眼泪一颗颗滚落在叶铿然的胸口上。

    她突然悲伤地俯身,微微低头,吻上了叶铿然的唇。

    在这个缠绵的吻里,少年苍白的嘴唇被撬开,一颗透明的珠子被温柔渡进了他的口中。

    万物皆有元神,梨树也一样。

    “对不起叶哥哥,我骗了你,我不是尊贵的白龙,只是一只小小的梨花妖。世人都不喜欢梨树,说‘梨’的谐音是‘离’,他们说得……果然一点也没错呢。”柒音抬起含泪的眼睛,她想起第一次看到叶铿然时,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嘴角也绷得紧紧的,那么好看却又那么孤单,在池水边只有影子相伴。她想,如果他能笑一笑就好了。

    柒音抚上叶铿然的脸庞,“我喜欢你。”

    她的手指变得透明,身影在夜色中渐渐虚化,笑容仍像雨中梨花般纯净。

    ——白龙惧火,畏火如畏剧毒。而梨花清凉,可解烈火之毒。

    曾经,在草木生长的春日,她与身边的一棵桃树说话。对方说:“你有那么美的花朵,为什么不开呢?”

    “我太懒了,不想开花。”柒音吐吐舌头。

    “这不是真的理由吧。”

    柒音认真地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没有看花的人。”

    那个冷峻少年的目光,总是看着远方,那一双漆黑凛冽的眸子,既不看花,也不看水,这里没有他想要的风景。也没有……值得他凝眸停伫的人。

    好可惜呢。

    多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

    因为喜欢,因为早就看出了他白龙的真身,所以谎称自己也是一条白龙,只是为了能靠近他而已……

    她没敢告诉他,在刚结束的马球赛中,她没有、也不可能变成白龙马,而是化为一只不起眼的球杆。

    我喜欢你。

    也许,每一句真心的话语,都是一句咒语。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曲江池边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那许多年不开的古老梨花骤然怒放。那是一种奇迹般的绽放,雪白的花铺天盖地,在视线之内簇拥着。绽放仿佛来自树的内心,喜忧悲欢在涌动,梨树从里到外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机勃勃的骄傲和华美。

    而少女微笑的泪颜渐渐透明到消失,最终,只余一缕阳光透过云层。

    雨停了。

    九

    “最近江赜似乎不找你的麻烦了呢。”

    雨过天晴,裴昀叼着一根稻草,懒洋洋地双臂环胸问叶铿然。

    江赜自从那日雨中归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记不起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奇怪的是,他再对待其他人——那些比他强、比他优秀耀眼的人时,他也能心平气和,眼瞳里不再有嫉妒憎恨的火苗燃烧了,这种变化使他整个人都显得清爽英俊了许多。

    而他身边,也渐渐有了朋友。

    “是柒音。”叶铿然的声音仍然没什么语气,但眸子里浮起一丝暖意。

    《山海经?中山经》记载,梨花可以治疗嫉妒。“泰室之山,其上有木焉,叶状如梨而赤理,服者不妒。”

    柒音并没有死,只是为救叶铿然失去了灵力,只能作为树的形态存在,几百年恐怕都无法变成人形了。

    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这一别,当初没来得及说的话……叶铿然抚摩着树杆,一滴露水挂在萌芽的枝头,像纯净的天真,挂在青春微红的眼眶中。

    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梨花满地不开门。少年的心门是否开过?无人知晓。而梨花,已经真真切切地开过了。

本站推荐:神级龙卫美女总裁爱上小保安:绝世高手都市之最强狂兵重生之妖孽人生怪医圣手叶皓轩重生之都市仙尊超级保安在都市神魂丹帝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霸道帝少请节制

浮云半书(全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龙门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李惟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李惟七并收藏浮云半书(全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