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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拾叁◇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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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人正说到兴头上,突然听到叫声,都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回头去看。只见会馆的伙计身后跟着一个掌柜打扮的男人领着三个打手模样的家伙追了上来。

    闵庭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

    唐新培等人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伙计脚步最快冲在头里,追上来一把揪住唐新培的衣领,指着他的鼻子叫道,“掌柜的,就是这小子。扮猪吃老虎,面上装得人模狗样,骨子里却是个偷鸡摸狗的赤佬鬼,白住了几天店不说,还胆大包天顺走了店里的东西。”

    唐新培听了脸色一变,一把挣开他的手,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说什么?谁拿了你的东西?”

    乔其庸也气得够呛。他一个学贯中西的文化人,从未见过这样颠倒黑白的场面,舌头都不利索了,“你……你……把话说明白,空口白牙的往人身上泼脏水,这是哪家的道理?你们还想做生意不想?”

    会馆掌柜年约五十,又瘦又矮,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听了乔其庸的话,不紧不慢地说道,“客官别恼,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有理不怕说,这么气急败坏的,让别人见了,还以为是做贼心虚。”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听得唐新培与乔其庸火冒三丈,但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会与市井商人拌嘴吵架,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却讲不出半个字来。

    会馆掌柜慢悠悠地转过头,问一旁的伙计,“房里都丢了什么,你可细细的检查清楚了?别是放错了地方忘了,冤枉了无辜的人。人家虽是外地来的,在上海滩没根没底,但既住进了我们会馆,就是最尊贵的客人,你想好了再说话。”

    闵庭柯在一旁听了,心底一阵冷笑。

    这哪里是问话,分明是变了法的给伙计壮胆,告诉他唐新培兄妹没有背景,不用惧怕。

    伙计贼精贼怪,哪里还听不明白,当即说道,“掌柜的放心,若非有十足的证据,就是再借我几个胆子也不敢说这样的话。房里别的没缺,唯独少了几样摆设。两个花瓶一个瓷壶,还缺了一对喝茶用的茶盅。别的也就算了,两个花瓶却是万万丢不得的,那是从前您在北平淘回来的官窑制品,听说是早先宫里贵人们用的呢。”

    会馆掌柜连连点头,“那的确是件稀罕物,确实是少不得。”

    唐新夏再也忍不住,狠狠往他们脸上啜了一口,“青天白日的,你们就算扯谎也要寻个正经理由,什么宫里贵人的古董花瓶,我们见也没见过。自打住进店,屋子里统共就那么几样东西,喝茶用的茶具一看就是便宜的地摊货,那茶叶都发了霉,你们也好意思要钱。我们不说,也是给大家留些脸面。你们竟然反咬一口,别的不说,就你们这破店,哪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会馆掌柜冷冷一笑,没有接口。伙计却跳出来和她辩道,“破?破家值万贯,你一个黄毛丫头见过什么世面?知道我们店里哪个是珍玩哪个是古物?”说到这里,他抱起胳膊冲唐新培兄妹一顿打量,“嫌我们店破就不要来住,哪个去求去请你们了?浑身上下没几个子儿,口气倒是不小。也不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说是兄妹,谁知是不是真的?保不准是从哪里领了跑出来的小姘头,到这里耍威风来了!”

    这句话就很难听了。

    唐新夏勃然变色,双拳紧握,肩膀抖个不停。

    “你说什么?”唐新培听不下去,走上来就要理论。那伙计泥鳅似的,飞快躲到了三个打手身后。打手们各个凶神恶煞,都是附近的地痞流氓,三座大山似的拦在唐新培身前,一个粗嗓子的人低吼道,“好好说话,动什么手?”一拳头捶了过来,怼得唐新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唐新培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

    会馆掌柜见状,笑着做起了和事佬,“你们外来是客,又难得来一次上海,没见过什么世面,见到了喜欢的东西也是正常。别的东西也就算了,那两只花瓶却是一定要还回来的,趁事情还没有闹大,你们赶紧交出来,咱们好聚好散,犯不着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双方都没有好处。”

    这时小巷两侧已经围了几个人,伸着脖子看好戏。

    乔其庸怒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们拿的?”

    “这个简单。”会馆掌柜的眼睛闪了闪,阴险地瞄了几人一眼,“东西又不会凭空消失,既不在店里,一准儿在你们的身上,你们若是没拿,就让我们的人搜搜,正好趁机洗脱嫌疑。要真是清白的,我亲自向你们道歉。”

    唐新培自命行得正坐得端,浑然不惧,“搜就搜。”把手里的行李往地上一丢,坦然自若地说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搜吧!”

    会馆掌柜狡诈地笑了两声,“这样就最好了。”冲伙计和打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去搜。

    伙计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就要解开包裹。

    闵庭柯突然叫道,“且慢!”他原本站在几个人的身后,这时才闲庭信步地走上前来,一把扣住伙计的手腕,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你急什么?”

    伙计脸色一变,“你……你干什么?不干你的事儿,快放开我!”

    唐新培也说,“闵先生不用阻拦,我和妹妹问心无愧,不怕他们搜。”

    “我知道你们不怕。”闵庭柯说完,一手紧紧抓着伙计的手腕,一手飞快从他袖口里掏出两个白色的细径花瓶。花瓶不大,但纹理细腻,一个绘着兰花,一个绘着红梅。闵庭柯提在手里,冲唐新培道,“怕就怕有人栽赃陷害,让你们有口难言,有理说不清。”他轻轻叹了口气,“这种手段几年前就有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有人用。”

    乔其庸怒不可遏,指着伙计和掌柜骂道,“奸商!十足的奸商,竟然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还要不要脸?”

    唐新夏冷笑几声,“怪不得一口咬定是我们拿了东西,原来你们贼喊捉贼,一心想要冤枉人。大伙都来瞧瞧他们恶毒的手段,以后路过这家会馆的大门,最好也绕着走,免得脏了自己的鞋底。”

    伙计见事情穿帮,身子抖筛子似的颤个不停,有些不安地瞄了掌柜的两眼。

    会馆掌柜只在最开始时露出略微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自若,指着闵庭柯道,“这位小哥使得一手偷天换日的好本事,竟然把赃物嫁祸到了我们的身上,不知江湖上怎么称呼?恕小老儿眼拙,不认得这样的大佛。我们这家同民会馆经营了十几年,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们既然找事,那就赶紧报了警察厅,让他们来主持公道。”

    这种事情他们不是第一天做了,和附近的警察厅早有勾结,自然不怕。

    伙计听了,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扯着嗓门嚷起来,“快!快去报警!这里要杀人啦!我的手腕……我的手腕要断了……”干脆倒在地上耍起赖来。

    闵庭柯自小到大,还没见过这样的无赖,眉头一皱,不怒自威地吼道,“站起来!好好说话!”

    伙计原本杀猪般叫闹着,听了他的声音,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鬼使神差般地站了起来,缩着肩膀躲到掌柜的身后。

    “如今人赃并获你们还要巧舌如簧的狡辩,果真警察来了,谁知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谁又知警察是帮你们还是帮我们?”唐新夏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你们是这里的地头蛇,哪里是我们惹得起的?”

    会馆掌柜闻言冷笑道,“小姑娘胆大包天信口雌黄,你们抹黑我也就算了,难不成连政府也不相信?”对一旁的一个打手道,“你赶紧去报警,让他们来抓人。”

    打手司空见惯,脚步飞快地跑了。

    会馆掌柜深恨闵庭柯坏他的好事,又冲另两个打手示意道,“只怕别的脏物也都在这人身上,你们去搜搜。别怕,出了事儿自有我兜着。”

    两个打手听了,凶神恶煞的奔着闵庭柯走了上来,想要给他点儿教训。

    乔其庸和唐新培怕他吃亏,一齐拦了上来,一个口中嚷道,“还有没有王法?你们讲不讲理?”

    一个喊道,“就算我们犯了事,自有警察搜得,你们凭什么搜身?还有没有人权?”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两个打手哪会理他们,撸胳膊挽袖子的推搡起来。

    正撕扯着,只听一阵嘹亮的警哨声传了过来。一个嘶哑难听的嗓子粗鲁地吼道,“艹你娘的!干什么?都不要命了?光天化日的,闲着没事儿到老子的地盘上撒野闹事,你老娘的,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都该一枪毙了,省得整日狼哭鬼嚎的。”

    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一身酒气的围了过来。

    会馆掌柜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去,“孙警官,您可来了,再晚来一步,我就要被这些人活活吃了。”

    那姓孙的警官歪带着帽子,喝得脸色通红,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衣襟的扣子也是乱七八糟。他打了个酒嗝,大大咧咧地嚷道,“赤佬鬼,老子喝口酒也不消停,一群刁民,都关起来飒飒威风,饿他们三天就全都老实了。”

    唐新培吓得脸色一白,不安地看了乔其庸一眼。

    乔其庸鼓起勇气辩解道,“警官,这件事儿和我们没关系……”一句话没说完,只见孙警官提着警棍一棒子敲了下去,乔其庸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猛然向后倒下。幸好一旁的闵庭柯与唐新培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便是如此,额头上也被砸出一个老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唐新培嚷道,“凭什么打人?”

    “打人?”孙警官瞪了瞪眼睛,“在老子的地盘,别说打个人,就是打死你也使得。”又提着警棍作势要打。

    只听巷子口传来一阵尖锐的车笛声,紧接着福生从车里飞快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闵庭柯身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关心地问道,“九爷,没事儿吧?”

    他在车子里等了半晌不见闵庭柯回来,知道一准是被粘皮糖一样的唐氏兄妹粘住了,刚巧又赶上今早他在睡梦中被张嬷拖了起来,哈欠连天,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没成想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九爷就被那对烦死人的兄妹连累出了事儿。

    他心急火燎地看了看闵庭柯的情况,一脸担忧,“九爷,受伤了没有?”

    闵庭柯摇了摇头,“没有,但我的朋友被他们无缘无故打伤了。”

    福生这才皱着眉头打量了几个警察一眼。

    孙警官见他开得是辆好车,知道是户惹不起的人家,酒意顿时醒了一半。

    这种进口车当下属于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的奢侈品,全上海滩最大的商行加在一起也进购不了几辆,没有十足的人脉,是想都不用想的。

    他有些不安地扫了一旁的会馆掌柜两眼,只见他也一脸始料未及。亏得他脑筋转得快,急忙收起警棍,正了正警帽,赔着一脸的笑,“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灌了几口黄汤子,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公子?”

    福生板着脸,“这位是外交部副部长闵庭析的弟弟,你是什么人?”

    孙警官一听外交部,吓得腿软,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我……”磕磕巴巴的说不全话。

    福生不解地向闵庭柯问道,“九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如今洋人势大,外交部又和他们来往过密,是谁也惹不起的。虽是副部长,但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脑袋搬家。孙警官这会儿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一脑门的冷汗,咬牙切齿地瞪着会馆掌柜。

    龟孙子,给老子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这不是拿烧火棍去桶老虎的屁股吗?

    会馆掌柜也吓得六神无主。今日之事就算善了,只怕孙警官以后也不会放过他,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想了半天才眼珠一转,急忙跳出来说道,“误会,完全是一场误会。”话音刚落,甩手就是一巴掌招呼在早就失了魂魄的伙计脸上,“你这猪油蒙了心智的狗东西,偷了店里的东西不说,还想栽赃给客人。被人当场抓了现行,你还有什么话说?”又对孙警官道,“人赃并获,我们都是证人,请孙警官严惩犯人。”

    伙计瞬间反应过来掌柜的这是要弃卒保车,他刚要开口,已被一旁的两个打手捂住了嘴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孙警官只担心得罪了外交部的人,连连向闵庭柯告罪求饶。

    唐新夏正拿着手帕捂住乔其庸的额头伤口,不忿地说道,“你们平白无故的打伤了人,这要怎么算?”

    孙警官眼里哪会有她,只对闵庭柯谄媚地请示道,“闵九爷,您说该怎么办?我是个粗人,怕办错了事儿惹得您不高兴,您说个话,我好照着做。”

    闵庭柯皱着眉头,“我的朋友被你们打伤了,你们赶紧派人送他去医院医治,至于这边的事儿……”他瞄了会馆掌柜两眼,只见他缩着肩膀,恨不得寻个地缝藏身,“你自己做主就行了。”

    会馆掌柜被他看得发毛,以为今日之事不得善了,听了他后面的话,忍不住松了口气。凭他和孙警官多年的关系,只要舍得钱财打点自然无事。

    孙警官连连点头,“是是是,全照您的意思办。”当即就吩咐了两个手下带着乔其庸去医院治伤,唐新培和唐新夏本来就要投奔他,自然要一同前往。唐新夏不舍地望着闵庭柯,“闵先生,您不跟我们去吗?我们对这里不熟……”

    没等闵庭柯回话,福生已经一脸不耐烦地抢着道,“你以为谁都是大闲人,整日东奔西跑陪你玩吗?我们九爷还有别的安排,去不得。”

    唐新夏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强笑着道,“等闵先生得了空,就来乔大哥的小学来玩。”

    乔其庸被打得昏昏沉沉没有精神,鲜血沿着脖子流了一衣襟。唐新培担心他的伤势,匆匆向闵庭柯告辞,这才和妹妹随着警察去了附近的西医医院。

    等他们走了,闵庭柯才叹了口气,“我们也走吧。”

    这地方,他再也不想来了。

    福生嗯了一声,护着他出了巷口。

    孙警官陪着笑,将闵庭柯亲自送上了车,甚至狗腿地帮忙关好车门。等车开远了,这才一脸不高兴地对会馆掌柜吼道,“你个龟孙子,专给老子惹麻烦。你知外交部是什么地方?那是你我能惹得起的?老子的饭碗差点儿被你砸了……”

    会馆掌柜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递了过去,“我的爷爷,我哪知道这四个人里有贵人能和外交部搭上了关系?我看他们衣着普通,还以为是外来的乡下人,想趁机敲上一笔孝敬您老,谁知好心办了错事,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孙警官不耐烦地扯过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人都散了,伙计才吭吭唧唧从地上爬起来,掌柜的一肚子火没处发,一口气打了他十几个耳光,将他当场解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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