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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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姝拉过胥柔的手,被胥柔夫人长夫人短地叫着,真觉得自己是她的长辈,理应像关照小辈那样关照她。

    胥柔的父亲胥偃和晏殊有过交情,可是多年的动如参商,已让这种交情变得很淡,然而君子之交,淡薄一些又何妨,晏殊还是给多年未见的同僚们送去了请帖,只是一般人为了避免尴尬,都婉拒了。胥偃却答应下来,他几年来地位不显,能让女儿出嫁前见识见识大家气象总是好的。

    所以,胥柔在这种场合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场的女眷不是晏殊的亲属,就是挚友的家眷,许多人早就相互认识,聚在一起分外热络,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既放不下身段进入别人的圈子,也没有独来独往的勇气。

    可她请明姝过来,并不只是为了解围,更是为了她心底的小算盘。

    “晏夫人,您可知道,前堂都来了哪些宾客?”胥柔有些羞怯地问。

    明姝倒是听晏子钦提起过,道:“都是些年轻士子。”

    胥柔点点头,用蓄着长指甲的手拉住衣袖,半遮着脸,四下观瞧,极谨慎的样子。

    “晏夫人可知道,欧阳修是否在其中?”

    明姝不禁皱起眉,心道这位胥小娘子也太大胆了些,即便欧阳修在场,她还要冒着被全场宾客撞破的风险,逾墙窥隙地去见他吗?何况听她之前在袁家的意思,欧阳修与她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冒然前去,多半会把人家吓到。

    胥柔见明姝眉头微蹙,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期期艾艾道:“我……我不过想见见他。”

    其实,明姝也好奇这位名垂千古的才子是什么模样,尤其是此时他尚年轻,意气风发,风华正茂,不似书本里那般,只是一串串冰冷的名字,老迈的画像。

    可是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误人子弟吧。

    于是,明姝道:“胥小娘子岂不知人言可畏?”

    胥柔道:“若是旁人和我说这话,我信,若是晏夫人说,我便不信。”

    明姝一惊,心道胥柔这是何意,难道把她当做脸皮厚似城墙,帮忙不分场合的人吗?此人多是非,又想起她在腊梅会上面对晏子钦满脸飞霞的样子,暗道此人不宜深交,正想找时机离去,胥柔又泫然欲泣地开口。

    “晏夫人,您还记得我表姐的事吗?”

    说起袁意真,明姝不由得一愣。袁意真是她心头始终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因张麟陷害妻兄之事暴露,张、袁两家再也没了做亲家的脸面与情分,义绝一事已成定局,袁意真即将脱离苦海,重获自由。

    可是在目睹了父母的置若罔闻后,袁意真已经心灰意冷,言语间透露出看破红尘之心,意欲寻一处可托身的清幽禅院,青灯黄卷,了此余生。

    若说她在这世上最感激的朋友,袁意真若论第二,便无人能论第一了,那种爱莫能助的无力感深深烙印在她心里,一切悲剧的根源就是盲婚哑嫁,如今她的表妹又面临同样的问题,明姝不由得心思微变。

    胥柔又哀哀乞求道:“曲家姐姐,您就忍心看我步表姐的后尘吗?”

    明姝叹道:“此事本就不宜声张,遑论是在别人府上,于人于己都留不下好名声,急不得。”

    说完就在胥柔悻悻然的眼神中离去。

    而此时,身在前堂的欧阳修正白着脸和同样不知所措的王拱辰躲在角落里面面相觑。他手里拿着一卷带着折痕的字,正是要交给晏殊那幅。

    “怎么办,折得像破布一样!”欧阳修万念俱灰。

    王拱辰无语,道:“还不是被你压的……”

    欧阳修道:“你不推我,我怎么会压到它?”

    王拱辰道:“是你先骗我要给我找……找……”

    欧阳修道:“找新妇?”

    王拱辰道:“无耻!”

    倘若胥柔有知,一定会庆幸自己今晚没能见到欧阳修,否则凭着他此时的蠢样,她一定会回家和父亲大闹三百回合,誓死不嫁,若是如此,此生就要与这个令她心折的男子失之交臂了。

    月影渐高,丝竹声繁,晏殊照应过前堂的士子们,又返回后堂和亲朋相聚。府中婢女们已摆好了家宴,因晏子钦是晏殊的同族,便和明姝一同入内室,和府上衙内们一一见过面,又重新向晏殊的正妻行礼,这才入席。

    晏殊文采风流,又喜作小词,席间少不了命官妓弹唱,唱的皆是他的新作,其中一曲《浣溪沙》,明姝觉得分外耳熟,仔细聆听,下阙唱的正是知名的“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心道这曲子必然是晏殊在宴会上为歌妓谱写的,再看他的夫人,面上并无丝毫不悦之色,似乎已司空见惯了,不由得一阵心寒,若有所思地望了晏子钦一眼。

    晏子钦要是如此风流,她一定受不了。

    晏子钦似有察觉,微微侧头,装作斟酒,不着痕迹地看了明姝一眼,但见她面带犹疑,虽不知是为了什么,却能体会到她的失落,于是在桌下偷偷握住了明姝的手。

    明姝一愣,面上却不敢露出痕迹,悬着心等下文,不知晏子钦要玩什么把戏。只觉得掌心酥酥麻麻,原来是他在用微凉的指尖在她掌上写字。

    “你就是我的眼前人。”

    这天下的女子虽多,可能进入我眼的,只有你。剩下的话晏子钦不会说,更羞于说,可是已经足够了。

    一笔一划清清楚楚,他的手虽凉,可明姝的掌心却微妙地发起热来,偌大的厅堂,仿佛静到无声,旁人一定想不到,这人声鼎沸的宴会上,无人在意的桌案下,竟有这样的这样的脉脉温情,让两人的五感都模糊起来,只有手中暖暖的□□的真实的。

    直到听人叫她,明姝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晏殊正举杯笑谈,道:“在场都是文雅之人,连女子皆能成诗,不如每人撰词一首,以蝶恋花、阮郎归或是菩萨蛮为题,安排歌者们即兴唱来,岂不有趣?”

    众人皆连连点头,明姝却慌了。

    她完全不会啊!这不是要当众丢脸吗,而且丢的不止是她一人的脸。

    人们不会说她如何,只会暗中合计,曲家怎么养出一个如此不通文墨的女儿,晏子钦空有文采,却娶了个粗鄙无文的妻子。

    她好想站起来,提议大家一起比拼分割脂肪和肌肉组织,或是做片切,她绝对有信心……

    不能胡思乱想了,婢女们已经取来笔墨纸砚,恭顺地分发给各人,递到明姝手中的是一张洒金笺,一管玉竹笔,明姝接过纸笔的手都是颤抖的。

    见在场的人分席落座,晏殊、晏子钦以及晏殊的五位公子皆是挥毫落纸,自不必提,其余的人也是苦吟细思,撰写两句,只有明姝手发抖脚发颤,一个字也写不出。

    想想在现代时背过的诗词吧,什么“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等等,这是晏殊的词,正主就在场,用不得。

    再想想,还有“梦入江南烟水路”……这是晏几道的词,此人是晏殊的第七子,虽然此时还没出生,可是剽窃人家儿子的词也太不地道。

    “醉别西楼醒不记”?不行,是晏几道的!“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还是晏几道的!

    明姝想了五六首,居然都是晏几道的,好像中了晏家人的毒一样,只怨她上辈子独爱《小山词》,越是危急,越是想到他的作品,别人的词要不然词牌不合要求,要不然只能记起一两句,成不了全篇,她只恨自己当初喜欢的不是纳兰性德或者苏轼,这样一来,今天就有救了。

    算了,难道喜欢别人的诗词,就是为了穿越后用来剽窃的吗!就算剽窃过来,艺惊四座,才女的名声传出去,她绝对会良心不安到夜夜失眠。于是毅然决定雄起一回,在宋朝耳濡目染五、六年,对时下词曲也有些认识,就算是写出不合格律、文理不通的东西,被人耻笑,也是她该承受的。

    晏子钦的《阮郎归》写完了,已起身搁笔,晏殊早已写成五、六首,正满意地笑着检点自己的新作。

    晏子钦抬眼,就见自己的小娘子正一脸纠结地在纸上涂涂抹抹,经过他的教导,明姝的字已经看得过去了,只是不知她文采如何。

    眯眼一看,晏子钦就傻了。

    洒金笺上,菩萨蛮三字曲牌倒是写得斗大,除此之外,只有两个字——烟波。

    合着她折腾了半天,只憋出两个字?

    而且还是两个毫无新意的字。

    又见明姝提起千钧重的笔,晏子钦以为她要挥洒成文了,却只慢吞吞写下两个字,连起来是“烟波渺渺”。

    她……大概是写不出来吧……

    晏子钦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想法,然后就看见了雄起失败的明姝投来的可怜眼神。

    “救救我!”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告诉晏子钦,她快崩溃了。事实告诉明姝,文采这种东西,是憋不出来的,总不能用四个字交差吧!

    在场的其余人陆续搁笔,晏子钦叹了口气,顺着明姝的开题四字接下去,写成一首菩萨蛮,偷偷递到她手中,小声道:“快抄!”

    明姝顾不得感谢了,慌慌张张抄下来。

    待到评选时,自然是晏殊夺魁,晏子钦的“清明烟雨自溶溶,江天一线风”之句名列第二,而明姝请晏子钦代写的“烟波渺渺风如住,柳丝裁剪离愁句”一首,竟忝列女眷中的第一,让她心虚到不行,决心回家好生修习诗词,决不能再出丑了。

    灯影渐昏,玳宴欲散,回家的马车上,明姝埋起头不敢说话,就怕晏子钦问起方才填词之事。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留着一个疑问,终究要成心结,晏子钦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没学过填词也不是你的过错,不必往心里去。”

    明姝听着轧轧的车轮声,喃喃道:“其实……我不会的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我十一岁前都是浑浑噩噩、痴痴傻傻,错过了许多光阴。”

    晏子钦道:“又不是和你的才艺过日子,我当初不也是很傻吗,你嫌弃过我?”

    明姝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嫌弃过你?”

    晏子钦道:“能感觉到,不过我现在正在努力追赶,比如昨晚……”

    想到昨晚,明姝才意识到晏子钦说自己傻,指的是在那档子事上面,嗔道:“你还好意思说!不学好,不要总是看一些不健康的东西!”

    晏子钦的脸早就红了,不过是借着夜色的遮掩,强作镇定罢了,不解道:“什么叫不健康?我只是看书上说,用枕头……容易受孕……”

    明姝道:“那种书就是不健康的东西,烧掉烧掉!”

    晏子钦道:“已经背下来了,除非你换一位夫君,否则那些东西是烧不掉了。”

    明姝道:“我可以去朝中检举你吗,说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不修礼法,出言不逊!”

    晏子钦道:“可以,不过这份检举可能要由我受理。”

    明姝无言,轩车摇晃中,家门渐近,门前已换上了新年的桃符,年节在望,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宋朝的新年要从除夕一直欢腾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直到花灯撤下,尚有贪恋繁华的人们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

    此时国民还算富庶,那些过年时新置办的衣裳,好几件换来换去,一直穿到二月中旬才能穿完,换下冬衣,又该从箱箧中取出飘逸轻薄的春衫,准备迎接汴梁御街上的第一缕嫩黄丝柳了。

    大宋的御街由城南朱雀门直通皇城大内,长十余里,宽二百步,供天子的銮驾出入,三月初一,暮春的斜阳洒下最后一点余热,夜里的天气尚寒,就在御街向东的一条狭窄街道上,一道迅捷的身影划破黑夜,怀中抱着什么,在一户人家门口腾身跃起,又在外墙上愤恨地写下一行字,随后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日,曙光乍现,此家的仆人李三打着哈欠推开院门,眯细着睡眼,却见门前挂着一个晃悠悠的东西。

    人头!

    李三吓得从台阶上跌落,一个屁墩摔在门外,张大了嘴说不出一个字。

    院墙上还有一行字——锄奸商,行天道,杀人者,薛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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