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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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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岁的姑娘正是一枝桃花的时候,苏佑玲身条子好,衣服怎么穿都好看,加之到上海之后人也白了些许,便愈加惹眼起来。工厂有些好事的女工要给她作介绍,她只当意会不了,尽讲些小姑娘的话,人家便以为她年纪尚小不懂事,也不太好继续下去。

    厂舍后面的油菜花没多久就越来越稀稀拉拉了,顾晓春订婚了,未婚夫姓李,打算定在这个年底结婚,苏佑玲不免感觉冷清无聊起来,顾晓春结婚后肯定是不住厂舍了,现在也已开始为结婚忙碌,不再能常和苏佑玲一起搭伴玩。苏佑玲有时便耍小姑娘性子,硬是跟着顾晓春和她未婚夫出去置办结婚什物,挽着顾晓春不放,声称李大哥拐走了她姐姐,这结婚什物必要过她的眼才行,弄得他们两人哭笑不得。然而她还是有分寸的,胡闹个两次也就放过他们了,自此便少了一个最亲近的玩伴。望着外面逐渐退去的油菜花,她竟也伤春起来。

    这两次去赵兴记都没看见小赵师傅,向来是柜台那个讨嫌的伙计喜好逗她,她自觉无聊而无趣,爱搭不理,倒惹得那伙计愈发欢喜逗她,言语间自被她套出一些消息来。那伙计话多啰嗦,她也嫌弃,但是但凡跟小赵师傅有关的,她都削尖了耳朵听,心里面甜丝丝的,沾沾自喜,面上还要板着脸孔白两眼伙计,嫌他啰嗦。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就生活在这种沾沾自喜里。

    而她再次遇见小赵师傅却已是五月里了。五月的黄昏春风沉醉,玉兰花开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连空气也是甜丝丝的。下班后闲来无事,她一个人出来走,路过赵兴记时门口有个青年在出来,昏光黯火看不甚清楚,她却径直喊出了口,“嘿,小赵师傅!”话出口又惊讶于自己为何表现得如此不平静,她也就见过他两三次面,倒已似相识许久,自己不免难为情起来。他笑着和她招呼了一声,手里拎着东西像有什么事情要出去,她感觉久已不见他,每次来店里都不曾见到他,这时已不自觉向他走去,“小赵师傅忙喔,这一向又要去哪里?”“咳,去亲戚那里送点东西,喊我小赵就行,只是学徒……”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她说,一边把东西挂在自行车龙头上,系紧。她看到他还带着一扎万年青,想必是他们店里那盆老万年青分出来给人家去养的,她便问他讨一株,说眼馋他们店的万年青许久了,一直都想迁一株,又嫌柜台那个伙计小气,不想跟他开口。她看他蛮急着走的,便也没和他多说,他和她打了个招呼就骑车走了。她拎着那株万年青站在街头的风里,五月的夜风已有股暖意,吹上身来软绵绵的很舒服,心里却空了一块。

    那株万年青种起来了,她在厂里找到一个废弃的花盆,把万年青养在窗台。

    窗外已经没有油菜花了,仿佛只是一刹那之间,好似一场灿烂辉煌的梦瞬间过去了,她犹记得他拨开烂漫的花丛过来拣风筝,带着身后梦一样大片的金黄色,以及漫天的风筝……五月的春季有种澄澈,大片的绿意,一片湛蓝的天空,干净得让她失落。

    之后的一段时间她们纱厂很忙,每天都转得像个陀螺一样,烦躁而压抑,下班回来累得都不想动。她也有段时间没去赵兴记了,都是就近买的一些糕点半夜充充饥,能抵饿就行了,顾不上别的。那段时间她唯一的慰藉便是窗台的万年青。后来稍稍缓下来了,没那么紧张了,她的嘴巴倒想念起了那桂花糕。

    那天下午她便去赵兴记,不曾想到他们已不做桂花糕了,买的人实在少,换做别样糕了。她一咯噔,第一想到的竟是小赵师傅还在不在这里做事了,又不好直接地问那伙计,免得又被他逗,便用一种轻佻的口气道:“呦,换师傅了啊,那有什么新的糕点推荐吗?”“师傅是没换,现在倒是有了枣糕和梅菜饼,来点尝尝?”伙计托出一只碎糕饼盘子,她拈了两块尝尝,终皱起着两道眉,嘴上说着好,却心不在焉。伙计也看出她并不中意这些糕点,便在一旁叨嗑,说桂花糕已有一阵子不做了,她也好一阵没来,所以不知道,又说从那之后有一天小赵师傅不知道为什么又做了一次桂花糕的,做得不多,也没两个人买,后来就一直不做了。她忽然心上一动,像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散发着袅袅的余音。这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么?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有种明媚。

    从赵兴记出来,她沿街走去,和风扑面而来,带着春日阳光的味道,四围的一切是那样明朗。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兴致勃勃过,饶有兴趣地观赏着沿街的每一爿店和每一个引起她注意的人,压抑了许久的脚步异常轻快。她甚至忘记了时间,在明媚的春日午后就这样一直走着……后来是走到了一爿学校旁边,铁围栏里面有片运动场,有学生在上运动课。运动场后面的高楼上似乎养着鸽子,成群的鸽子飞起绕着那个最高的屋尖往上盘旋,飞掠过天空,在阳光里泛着银白色,那嗡嗡的鸽哨声听着特别辽远,她竟有些痴迷。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会在这里遇见小赵师傅,惶惶如梦般。他骑着自行车路过,遇见她,他也是带了些许欣喜的,滑翔的鸽子般停落在她面前,问她何以一个人在这里,她笑笑,“闲来无事,出来走走。”因又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从静安寺亲戚那里过来,今天他休息,去看亲戚的。她哦了一声,说上次遇见他也是去亲戚那里送东西,他便说他兄弟在静安寺那里开了爿茶食店,这边的老字号赵兴记是他一个远亲开的,他在这里做学徒……两人说着讲着已不约而同并排往回走去。他说他叫赵连生,老家宁波,静安寺那里的是他哥哥桂生,他现在也是想多跟店里老师傅学些手艺,希望日后帮到桂生……到了路口转角的地方,她便停了下来,微笑地看着他,阳光透过树叶投下一个个光斑,落在他眉睫闪闪跳跃。他等着过往车辆问她是不是乘车到这里的,因为距她们纱厂已经很远,她说是一路走过来的,他很讶异,便问她可愿意乘他自行车回去,她咯咯笑了,说她不会在自行车行驶的时候跳上后座,他便等她坐稳了再往前骑去。一开始她还担心他不稳,抓了两把他的衣服,后来摸到他的脾气了,便放心大胆地拉住了车座边缘……柔软的风吹过脚面,好像温水拂过,煞是惬意,她举起两只黑布搭绊鞋的脚,忽然记起早春刚到上海时穿的那双绣花鞋,不禁微微笑起来,往这一路的街景望去……

    “你带我到你们店那里吧,谢谢了,我走去厂里……”她跟他说,他说好的。她想到便埋怨他们店不做桂花糕了,说现在的那些糕点没一样是她中意的,他笑着没说话,后来便问她,“桂花糕真有你说的那样好么?”她不说话,转而拐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赵兴记还没到她就要下来了,他和她并排往回走,到了一条弄堂口,他站住了,因为他们店的后门开在一条弄堂里,他平时都是后门出入的。他和她道别,推车拐进弄堂,没走几步又退回来喊她,喊的“嗳”,他不好意思地问她叫什么名字,他说他给她做桂花糕,她一开始有点不大确定地啊了一声,他便又说了一遍,“我给你做桂花糕。……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她一时之间竟乱了头脑,说不上话来,语无伦次,“哦,好。……就这里是吗?等我白班吧,礼拜三……礼拜三下午下了班……”她当时是脑子顿住了,和他分别后走出老远才回过神,未吃到桂花糕,心里倒已满是桂花糕的味道在回荡了,甜丝丝的香味叫人醉酒般红了脸。

    其实这天的天气是最后一个好天,这之后两天空气里老是有股微醺之气,像要下雨又下不下来。她思忖了两天穿哪身衣服去见他,其实她现在穿的衣服也就两身,一身桃红袖衫一身白刺绣衫裤轮番穿,桃红的一身稍显娇俏,她极想穿了去拿桂花糕的,又觉难为情,白刺绣衫裤她嫌太普通,思忖了两天定下来还是穿那身白的去。那身白衫裤隔天洗了,没想到礼拜三下起雨来,她黄昏下了班摸摸衣服还未完全干,潮冷答答的,便也穿上了身,撑了把伞出去了。

    她去他们讲好的那条弄堂,拐进赵兴记后门的支弄,但是不知道是哪号里,便一路看过来靠感觉猜着。有一户人家窗户里摞着高高的蒸笼,她想估计是这家吧,又不好意思站在人家正对后门那里等,正要往不远处走去——那号的后门开了,她回头,赵连生撑着伞出来了。她一笑,朝他走去,“我就猜是这号里,除了你们店,还有谁家有那么一摞的蒸笼。”他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把一袋纸包的桂花糕递给她,还是热的,“我也想着你是不是认识,正要出来,你倒先找着了。嗳,桂花糕刚做好的……”她俏皮道:“哟,小赵师傅特为做的,这定做的是不是比堂卖的贵呀?”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别开玩笑了,难得还有你喜欢桂花糕……”她接过桂花糕睃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自往弄堂外走去,他送她,她也没跟他客气。

    春雨绵绵,地上的水门汀有点滑,两人都走得缓慢。她嗅着桂花糕弥漫开来的香气,走在狭长幽深的弄堂,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却一直不自觉微微笑着,笑着又拿伞倾过来遮住自己的脸,好不让他看见。他今天穿了身黑中山装,显得文质彬彬又温文知礼,陪她走到马路上,送她回厂,言语举止间她也觉着他的周到的,亦如怀里桂花糕的温热,叫她有点脸红。

    她没有让他送到厂门口,在离厂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和他道别,谢了他,他笑着打了个手势,交待她吃完了可以再找他做,他一般白天都在店里的,她答应着,一边已往厂门口走去,他便也转身回去了。她们厂门口今天贴了个告示,方才匆匆出门竟没注意到,告示上写的有一半字她不认识,这下四下里没人,她便想喊住他帮她看,却一时语噎,不知称呼他什么好,直呼其名或是称“小赵”都未免有失尊敬,他毕竟已是她兄长那一年纪的人;称“小赵师傅”又显太隔生,情急之下她便喊了他一声“嗳”,唐突之余却有万千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她一下红了脸,怯怯朝他招手示意他来看告示。他有点不明就里地走过来,她不好意思地说她有很多字不识,他便答应着认真看起了告示。是她们厂要新发一批围单帽子,让她们各自找厂监领。她这下倒跟他客气起来,笑意在眼窝盈盈溜着,说麻烦他了,他一笑,示意她进厂去吧,她笑着睃了他一眼,转身往厂里走去,没走几步路又回转头来看他,他自撑着伞离去,紧窄的衣袖包裹下的一只手臂抄在口袋里,清瘦利落的一个青年。她想着又怪自己胡思乱想,要紧逼自己清醒,往厂舍走去。

    淅淅沥沥的春雨一下好多天,她也有几天没出去了。她怪这春雨,好像湿漉漉的天气还出去找他太难为情,要是好天倒也算了,权当外出走走。她洗了头坐在窗口玩弄头发,夹一绺在手里慢慢一丝丝弹开去,想他,都是一些不成条的片段、瞬间,想到那天他帮她看告示,她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到处一阵乱找——她记得有个姐妹前不久从家里带来一盒梅菜扣肉,包了两张报纸的,不知道那报纸丢到哪个旮旯了。后来人家洗衣服回来,她便问人家,人家早已拿来包裹其它什物,丢在床底了,拿出来给她时已不成样了。她拿在手里大致看了看,谢了人家,只说那天厂里的告示她看不大明白,想到要学学识字了,便坐着去看报纸,不识的字逢人就问,三天下来倒也学了好些。她的那帮姐妹们也乐意和她一起讨论,开玩笑说她是好学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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