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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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鄜州大堂之上,县官不肯答应青玫所求,堂下百姓们却早就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有知情者说:“昨儿晚上风雨不小,我们的确是跟着陈管事出去找青玫姑娘的,然而青姑娘素来是个谨慎厚道的,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却是不信的。”

    旁侧是个闲人,唯恐天下不乱,便笑哼道:“这话未必罢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面上看着好,私底下不知道是怎么样呢,且倘若果然这丫头看上了谢二的将来,提早儿巴结,自也是有的。”

    两人说了几句,不妨旁边一个人挤过来,揪住那人便喝道:“你、你血口喷人,你敢再说一个字!”这人却是来福儿,因早先有公差去素闲庄的时候,来福听见消息,当下顾不得,便一路飞跑赶来,正提心吊胆,听见有人诋毁青玫,他哪里肯答应。

    先头那人只顾说的畅快,猛然被人揪住,吓得一惊,继而反应过来,便嚷起来:“这儿是衙门大堂,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来耍横!”

    这番搅扰,堂上已经听见了,只听得惊堂木一声喝,县官道:“堂下休要鼓噪!”

    早也有人七手八脚地拦住来福,又劝他不可生闲气,免得更闹出事来。

    来福儿兀自气得脸上通红,咬牙切齿,横眉怒目地仍盯着那人,那人到底怕吃了亏,不敢再言,趁机缩到人群里去了。

    这一幕,那少年任浮生跟白四爷两个自也看的清楚。

    任浮生不由地靠四爷近了些,便低声道:“四爷,这鄜州县是不是有些太武断了,左右都觉着这素闲庄的人是被冤枉的,上回咱们酒楼上听见那姓谢的跟两个同党酒后胡吹大气,不也是口口声声说要谋夺素闲庄的产业么?可见他们是图谋不轨未成,反而咬人一口呢。”

    白四爷见他记得清楚,唇角方微微上扬。

    他虽未做声,任浮生却瞧出几分意思,忙又道:“四爷,咱们都听得明白,能不能就给他们做个见证?”

    白四爷扫他一眼,仍是无话,任浮生见状,便伸手挠了挠发鬓,知道四爷多半不想多事:说来也是,他们是京内来的,正巧儿才听见谢程三人所谋,如今不由分说先给这场莫名官司作证,证词是否被取信不说,在鄜州知县心中,难保会觉着他们有以势压人之意。

    浮生轻轻一叹,喉咙里嘀咕了两句什么,白四爷看他一眼,忽淡声道:“鄜州县性情刚愎阴郁,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虽坐高堂之上而似槁木泥塑,唯以一己喜好判案,——似今日之事,先前还不知曾有多少……纵然阻住一件,又有何用。”

    浮生闻听一震,抬头看四爷面色微冷,他心中暗自揣摩,却觉着四爷的意思,竟像是故意要等看鄜州县断案不公,落在这位爷手中……自是没有好果子给这县官吃了。

    任浮生不由咽了口唾沫,嘿然一笑:“果然是我又急躁了。”

    就在四爷跟任浮生说话的当儿,鄜州县已经传了几名素闲庄的庄客上堂作证。

    众人均说昨夜跟随陈叔前去找寻青玫,然则并未看见谢二,只瞧见青玫抱着大小姐水淋淋地自雨中跑出来而已。

    县官又问平日里可看见青玫跟谢二如何了不曾,众人都摇头。

    忽有人又高声叫道:“大老爷,青姑娘不是歹人!你千万别冤屈了她!”正是来福儿按捺不住。

    有几个庄客听见,也壮着胆子,纷纷附和。

    鄜州县抬眼往堂下一看,却见是方才在外头鼓噪的青年,生得浓眉大眼,且不时看向青玫,神色忧虑。

    县官一看这姿态,忖度其意,越发不悦,便冷哼了声,沉吟不语。

    此刻陈叔便求道:“大老爷,青丫头的确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子,她既然肯说实情,还求大老爷屏退左右,自然就明白了……”

    鄜州县不由大怒,喝道:“住口!究竟是本县在断案,还是你在断案?”

    当即陈叔不敢多言,鄜州县扫了一眼地下众人,道:“你们都是素闲庄的庄客,说话偏颇也是有的,都退下罢!”

    众人惧怕,不敢再多嘴,唯独来福儿兀自不肯退,被众人拉拉扯扯,重又下堂去了。

    鄜州县重一拍惊堂木,对青玫道:“你明明知道实情,却不肯在本官面前说出,还做无理要求,哼!区区一介小女子,竟是这样放肆荒诞,快说!昨夜到底是如何内情,若还不说,休怪本官用刑!”

    陈叔大惊:“大人……”

    鄜州县疾言厉色道:“再敢多言,连你也一块儿用刑!”

    来福儿在外,已是大叫大嚷地闹了起来,鄜州县皱着眉,喝令公差将他打了出去。

    那任浮生见状,也有些按捺不住,只频频看白四爷,却见他脸如玉色,仍是喜怒不显。

    而青玫见鄜州县如此,自知是无可辩驳的了,便长长地叹了声,低头落泪,道:“既然如此,婢子只能……”一字一泪地说到这儿,忽听见人群之外有个声音道:“请各位让让,我要上堂。”

    众百姓们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堂上光景,没料想有人在身后说话,且声儿嫩嫩的,听来似是个孩童。

    当下众人忙回过头去,来福儿生得高大,早一眼看清,惊喜交加迎了上去:“大小姐!”

    此刻门外众人也都望见,来者竟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身着一袭淡天青的素色衣裳,用白玉簪挽着个髽鬏,竟是个最眉清目秀的灵透孩子。

    众人一见,未免眼神各异,啧啧惊叹。

    这来者自然不是别人,正是崔云鬟,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厮,垂手而立。

    见众人惊啧,云鬟却依旧目不斜视,淡淡地垂着眼皮儿,迈步往前走去。

    众人忙往两边避让,给她闪出一条道儿来,又目送云鬟一步步地走上了大堂。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那任浮生,乍然看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孩童出来,不由震惊起来,便轻轻拉扯白四爷,道:“这、这莫非就是那小丫头?怎么这般打扮,倒像是个哥儿呢,不过她生得倒是好……咦,她怎么就跑来大堂了,还是这样的从容不怕人……”

    任浮生乃是头一次见崔云鬟,一边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边儿失惊打怪地对着白四爷说话。

    四爷却也不理会他,只也望着云鬟,沉静无澜的双眸之中,隐隐地泛起一丝波动,然而自始至终,却也没开口过。

    且说云鬟上了堂,堂上鄜州县乍然见了她,也有些震惊莫名,便问:“堂下何人?”

    云鬟整整衣襟,行礼道:“谢家凤哥,叩见大人。”

    鄜州县一怔,疑惑道:“原来你就是素闲庄的小主人,可你不是……”鄜州县原本知道“凤哥儿”是个女孩儿,如今见她这样样貌打扮,倒是有些迟疑了。

    云鬟会意,道:“请大人见谅,如此装束,只为便宜行事而已。”

    鄜州县微锁眉头,打量她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小小地年纪,倒是颇有些胆识,既然如此,我来问你,本县并不曾传你,你今日贸然上堂,是为何故?”

    云鬟道:“是为大人秉公断案。”

    鄜州县闻听,怒极反笑,“嗤”地一声:“我做了这快两年的官儿,今日才知道,我这官儿是需要别人教着做的,一个毛丫头,也敢来我跟前儿指手画脚了,可是觉着本县不会责罚你么?”

    陈叔跟青玫见云鬟来到,都是惊喜之余,又捏着担心,如今听鄜州县声气儿不好,双双着急起来,才要出声,却给云鬟以眼神止住。

    却听云鬟静静说道:“毕竟大人所审之案,我也参与其中,做个人证又有何不可?”

    鄜州县双眸眯起,盯了云鬟半晌,道:“既如此,那你跟本县明白说来,昨晚上究竟发生何事?”

    云鬟道:“此事事关重大,性命攸关,还请大人屏退无干人等,我才能说知。”

    青玫听见“性命攸关”四个字,泪落更急:若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被谢二强迫等情,以后她自然再无活路。

    鄜州县闻听,却越发哂笑:“果是孩童言语,当真荒谬!可知自古以来公堂审案,便没有关起门来问话的道理。”

    云鬟不慌不忙道:“那大人可听说过——‘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常,法度制度,各因其宜’这一句话?”

    鄜州县本满脸不屑,忽地听云鬟说了这句,便微微色变,拧眉看她。

    而就在云鬟说罢,门边儿的白四爷忽地微震,任浮生并未察觉,只自顾自低低嘀咕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这句话哪里听过,如何有些耳熟……”

    且说堂上,鄜州县原本并不把云鬟放在眼里,猛然听见这句,暗然心惊。

    仔细定睛再看,却见眼前的女孩子气度从容,竟毫无任何羞怯忸怩之态,——这样年纪的孩童,若说认得些字,会几句诗词,倒是常有的事儿,然而张口便能说出这一句来,却叫人无法等闲视之……

    鄜州县端详不语、若有所思的当儿,老程察觉有些不妙,便道:“大人,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竟敢在大人跟前撒野,满口不经之谈,岂不是藐视公堂么?有这样的主子,才能教导出那样破格无耻的奴才……”

    鄜州县被他一句点醒,回了回神,又看向云鬟,却见她仍从从容容地站在跟前儿……鄜州县许云鬟当堂回话,已是破例,如何还能当着众人的面儿向这孩童服软?为官的体面何存?

    因此鄜州县咬了咬牙,冷道:“够了,本县面前,容不得你如此放肆……要如何断案,也轮不到你们置喙,看在你年纪尚小的份上,便不予追究,你且退下罢!”

    云鬟眉头一蹙,却仍站着不动。

    鄜州县莫名心乱,挥手示意公差将她带下,谁知秦晨在旁,从见云鬟露面开始,就极怕她吃亏的,此刻听了县官喝令,他便先抢上前来。

    秦晨半蹲地上,握住云鬟的肩头,低声道:“凤哥儿,大人自有定夺……这儿不是好耍的,我带你出去。”

    云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秦晨叹了声,握住她的小手,起身拉着她往外而行。

    云鬟跟着他走了两三步,眼看要出大堂了,她的目光所及,望着前头高高地门槛,就在这一刻,云鬟忽然停了步子,口中轻轻地说道:“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此刻大堂内外,寂静非常,故而云鬟的声音虽然不高,可是里里外外,却都听见了,只不过多半人不懂而已。

    秦晨也是莫名,他低头看向云鬟,见她不肯往前走,秦晨不便勉强,只以为她仍有些执拗,正要好生再劝她两句,却听得身后大堂上,鄜州县道:“你、你说什么?”

    秦晨一愣,便回头看去,却见在明镜高悬之下,海水扬波之前,鄜州知县睁大双眸,死死地望着云鬟,满脸不信。

    云鬟慢慢回过身来,同鄜州县两个人目光相对,却并不回答。

    鄜州县喉头几动,双手撑着几案,竟缓缓站起身来,双眸仍牢牢地盯着云鬟:“你方才……说什么?”声音竟有些虚颤。

    秦晨读书不多,更加不明白那一句究竟何意,只当云鬟说错了话、触怒了大人而已。

    秦晨却极清楚鄜州县的脾性,当下心中叫苦,正要替云鬟遮掩过去,不料云鬟直视鄜州县,微微昂首,重又清清楚楚、不疾不徐地说道:“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孩童脆生生的声音,在大堂内外隐隐回荡,每个人都听得极清楚,但却无人能解其意,就连博学如白四爷,也仅仅知道“羊角哀舍命全交”的典故,却也难懂此句话的内情。

    只有鄜州县令目眦欲裂,骇然如白日见鬼,无人知晓——他袍袖底下的双手已经无法自控地抖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县官竟从长桌后踉跄转了出来,直奔向云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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