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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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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男人和夏侯潋印象中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从前温吞懦弱的青年已经长成了凶恶的刺客,一颦一笑都透着阴寒的杀意。夏侯潋的心沉了下去,可更让他焦急的是沈玦。不在宫里是什么意思?沈玦不在宫里还能在哪?

    书情托着下巴望了望天色,笑道:“呀,已经戌时了。这次伽蓝召集了京津一带所有的刺客和暗桩,除了我以外的八部倾巢而出,掌刀的是伽蓝最强的刺客迦楼罗。你说,你的督主能撑到什么时候?”

    伽蓝这是放手一搏了么?夏侯潋握紧双拳,培养一个刺客谈何容易,伽蓝精锐尽数出动,分明是以命博命的打法。可只要沈玦被杀,东厂后继无人,伽蓝就是赢家。

    “你要什么?”夏侯潋咬着牙道,“说出来,然后告诉我,督主在哪里?”

    “我要什么?”书情嗬嗬直笑,猛地抬起头来,眸中杀意毕现,“我要你死啊,师哥!”

    霎时间刀光乍起,横波的潋滟刀刃迎面而来。夏侯潋偏头躲过一击,莲香拉着妙祯和阿雏躲到一边,番子们纷纷涌到院外,架好弓弩,准心瞄准书情,却因两人不断腾挪插不进手。

    一刀走空,书情没有停顿,回身纵劈,“师哥,你还要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你怎么还不去死!”

    “书情,你失心疯么!?”夏侯潋骂道,“你不是叛逃了吗,你怎么又回伽蓝了!”

    “你才疯了!”书情目眦欲裂,“对,我是叛逃了,可惜我不如你能躲师哥,我被抓回来了!”他撕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胸膛和肩背,上面横亘着鞭伤无数,“你看,八十一鞭,我他娘的竟然没死。我回到伽蓝才知道,你杀了弑心,还拿到了解药。我的好师哥,你知不知道你在外面逍遥快活的时候,我们在山寺里等死!”

    “我……”夏侯潋想要辩解,书情又一刀劈来。

    凛冽的刀光中书情的笑容狰狞如鬼,“师哥你知不知道七月半发作的时候多痛苦,我们就躺在佛像下面,身体从手脚开始,一寸寸地变成木头。住持没了,没人给我们送药,我们闯进黑面佛找药,可是药窟已经被你烧了!你连一粒解药都没给我们留下!”

    “书情,住手!”夏侯潋大吼。

    书情偏不,再度前扑,“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你的兄弟,可你为了报你那个死鬼老娘的仇,根本不把我们的命放在眼里!”

    “你他娘的不是叛逃了吗,你不是不活了吗?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你又被抓回去!”夏侯潋闪过横波,拔出腰间的长刀,“书情,你不要逼我。”

    “是,我本来是不想活了。伽蓝这个鬼地方,我死了都想逃走。”书情拎着刀,嗤嗤发着笑转过身来,“可给我希望的是你啊师哥。你有解药,你为什么不回来救我们!我满心以为你会回来救大家,对所有人说你肯定会回来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七月半越来越近,你一丁点儿的影子都没有。到最后一刻我才明白你是真的不回来了,你恨伽蓝,伽蓝杀了你娘,你巴不得所有人都去死!”

    夏侯潋几乎要咬碎牙齿,“我他娘的根本没有解药!够了书情,别打了。告诉我督主在哪,我放你走。”

    书情冷笑着拿刀指着他,“骗子,没有解药你怎么能活到现在!你没想到的是住持的药根本没用,七月半是无解之毒!你也没想到我们还活着,对吧?”书情低头抚摸横波,潋滟刀光在他指间翻转,“我也没想到,我们没有等来你,却等来了段先生和阎罗大人。”

    鸦羽一样的记忆纷乱而来,书情想起那天的月夜,木叶纷飞如雨,段九牵着百里鸢拾级而上,推开大雄宝殿的大门。刺客们从苟延残喘中撑起身,望向月下那两个一高一矮的影子。

    “真可怜啊,不过没关系,你们的日子还很长,因为……”百里鸢俯视着他们,唇边慢慢浮起一个冰冷的微笑,“我给你们带来了无上极乐。”

    “那不是无上极乐,”夏侯潋低声道,“那是森罗地狱。”

    “所以这一切都怪你,夏侯潋,”书情面无表情地道,“你是个罪人,你该死。”

    这句话像一句审判,敲在夏侯潋心头。

    是啊,他恶贯满盈,满手鲜血,原本就该死。

    夏侯潋沉默良久,书情望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身上藏了许多无可奈何的悲戚。他疑心这是错觉,没有在意。寂静中夏侯潋拔出了刀,深深蹲伏下去,刀尖斜斜指着地面,凝着一点森冷的寒光。

    他冷冷望着书情,道:“我只告诉你,我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住持给了我解药。不过,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杀住持的是我,毁伽蓝的也是我,即便再重来一次,即便你没有叛逃,我也会这样选择。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随便你。立场不同,无需多言。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督主,在哪里!”

    话音刚落,夏侯潋悍然出刀,杀气如山!

    刀光在小院中炸开,霎时间笼罩了书情全身。书情深呼吸一口气,持刀迎上夏侯潋织就的雪花刀网。这些年他进步了很多,甚至可以跟上夏侯潋绵密的刀势。他知道夏侯潋命不久矣,而他依旧强悍,他的优势,不言自明。

    可是,他错了!

    夏侯潋手腕翻转,长刀拖着凄迷的流光在空中划出连续的十字。书情在十字斩势中步步后退,横波与夏侯潋的刀刃相击,发出铿然又尖锐的破音。这样的十字斩明明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可夏侯潋不知疲倦似的连挥,书情的虎口终于再接下最后一斩中破裂。

    “到此为止了。”夏侯潋说。

    夏侯潋反手握刀,笔直地挥出去,刀尖划过一道凄厉的线条。书情的手臂猛然一痛,横波哐当落在地上,鲜血淌下手臂,哒哒地滴在地上。

    “说,你们在哪刺杀?”夏侯潋问。

    “我死也不告诉你。”书情冷笑,“你就等着见他的尸体吧。”

    夏侯潋拎起他的领子,把他的头按进吉祥缸。冰冷的水顿时淹没了他的头脸,水呛进喉咙和鼻子,他猛烈地挣扎,可夏侯潋的力气极大,按着他的头不让他出来。

    他双手乱拍,夏侯潋把他提出来,“说!”

    书情连吐了好几口水,沙哑着嗓子道:“你做梦!”

    夏侯潋恶狠狠地盯着他,“那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再不说,就割另一只!”

    书情吼道:“你敢!”

    夏侯潋贴着他的脸大吼:“你看我敢不敢!”

    书情死死瞪着他的双眼,两个人的眼睛都充满血丝,狰狞地像修罗恶鬼。书情瞪了半晌,忽然笑起来,“好啊,师哥,不如我们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在祠堂看见了你娘的骨灰,你挺能耐的师哥,你娘被啃成那个样子,你还能把她的骨灰找回来。”

    夏侯潋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在你心里到底是你娘更重要,还是沈玦更重要。想知道沈玦在哪,可以,”书情笑望着他,“把你娘的骨灰和横波都毁了,我就告诉你伽蓝在哪里刺杀。”

    众人俱是一惊,莲香愤然道:“你这个人心肠怎么这么歹毒!”

    书情蓦然敛了笑容,道:“夏侯潋比我歹毒一万倍!”

    “那个……”阿雏小声道,“厂公好像去了什么寺,之前我偷听到他说的。”

    “哪座寺庙?是不是广灵寺?”夏侯潋问。

    阿雏咬着唇道:“当时只顾着惊讶阿……百里鸢是阎罗的事儿,没听太清楚。”

    莲香道:“小潋,要不派人去东厂问问吧,或者去宫里,总有人知道督主去了哪。”

    “太慢了,太慢了。”夏侯潋心急如焚。

    已经耽搁太久了,东厂距离沈府有一程子路,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问到。宫里更不必说,现在宫门已经落钥,费了唇舌说服羽林卫放行,还要经过重重关卡审验,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沈玦哪里等得起!

    “你说话算话。”夏侯潋揪住书情的衣领,“莲香姐,劳烦你帮我把我娘的骨灰取来。”

    莲香犹疑了一下,还是去了,不多时便捧着夏侯霈的骨灰回来了。夏侯潋接过他娘的骨灰,原本便是残灰,不怎么重,捧在手里,仿佛是轻飘飘的一抔。夏侯潋拿起地上的横波走进刀炉,站在烘炉前面,熊熊的火映着他的脸,他的眼中有霜华一般的哀伤。

    番子押着书情进了屋,书情望着夏侯潋,眸子里渐渐浮起震惊,“你疯了么夏侯潋,那是你娘。”夏侯潋如何复仇他看在眼里,他还记得柳州诛恶大会上的腥风血雨,夏侯潋披血而出,像一只凶狼撕碎所有敌人。可现在,这个男人为了另一个人,要毁了他母亲最后的遗物。

    莲香捂着嘴流泪,哽咽着说不出话儿,妙祯把脸埋进莲香的怀里,不敢看那个孤独的影子。

    “你这个疯子,沈玦那个阉人有那么重要么!”书情冷笑,“别以为我会心软,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下得去手!”

    夏侯潋打开瓷坛的盖子,夏侯霈残余的骨灰映入眼帘,这是夏侯霈留在这世上最后一抔尘灰。他想起那个与他阔别了八年的女人,她有着潋滟的唇,锋利的眉,像一把刀,刀尖向前,仿佛可以斩碎万物。眼泪无声无息地划过脸颊,落进骨灰坛,那抔尘埃中顿时深了一块儿,像一个经年的疮疤。

    他娘明明走了很久了,但现在想起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一样。他记得他刚刚得知他爹是老秃驴那次,他那会儿八岁,一边哭一边敲他娘的门:“你骗人,你这个骗子。你说我是从地里种出来的,我明明是你和老秃驴一块儿生出来的!”

    夏侯霈打开门,看见涕泗横流的夏侯潋就头疼,“哪个龟儿碎嘴告诉你的,老娘去削了他。”

    夏侯潋用大头顶夏侯霈,“你这个骗子!”

    夏侯霈单手按着他的脑袋,“爱哭包,不许哭。”

    “我没哭!”夏侯潋哭得震天动地,“老秃驴不认我,为什么!”

    “瞧你这出息,”夏侯霈一拳捶在他头顶,他在她拳头底下打了个嗝,“认别人当爹算什么能耐。是我的儿子,就该让别人喊你爹,跪着喊!”

    夏侯霈永远是那个模样,好像凭着一把横波,世上所有艰难险阻都会被斩碎成泥。他后来才知道她并非无所不能,她只是有一颗深广的心,她的心可以容纳世间万难,她的刀便可以斩灭万法。

    他是夏侯霈的儿子,也必定要拥有和她一样的勇气。

    夏侯潋倒转瓷坛,骨灰倾进烘炉,点点萤光在火焰中飞舞,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了夏侯霈秾丽的眉眼,渐渐在火焰中消融。所有人屏息看着那一幕,此刻好像风都噤了声,世界静悄悄的,只剩下烘炉里火焰的嗤嗤爆响。夏侯潋没有停,他拔出横波,插入烘炉的火炭,横波的刀身慢慢变得焦黑,像一个迟暮的老人等待最后的安息。

    “疯子……”书情喃喃道,“夏侯潋,你是个疯子。”

    夏侯潋把瓷坛放在炉台上,“以前持厌问过我一个问题,那时候我没懂,现在我才明白,活着的人永远比死了的人更重要。书情,你要我办的我已经办了,告诉我,督主在哪。”

    “……”书情深深看了夏侯潋一眼,道,“芦潭古道。伽蓝的人候在外面,你出不去的。”

    夏侯潋背上皮革刀挂,从刀架上抓了三把长刀三把短刀插入刀带,再把手弩佩在腰后,最后戴上黑手套,将牵机丝缠在臂上。他转过身,点了一队缇骑,“外面的刺客交给你们了,我先走一步。解决完刺客,去东厂搬救兵。”

    “是!”缇骑齐齐抱拳。

    “夏侯叔,用这把刀。”妙祯不知从哪里抱来步生莲,递给夏侯潋。

    烧火棍一样的黑刀收敛在漆黑的刀鞘里,像一个没有说出口的佛偈。镔铁黑刀以伽蓝秘法锻成,最是锋利。夏侯潋没说什么,沉默地接过刀,单手抱起照夜,在门口跨上马,冲出红漆大门。刺客在阴影中现身,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扑过来,番子拔刀迎上,夏侯潋纵马越过刺客的头顶,奔向凄迷的月光。

    书情被关在刀炉里,呆愣愣地望着烘炉里的横波,那把绝世的利刃正一点点地变得焦黑,成为一柄废铁。他不能明白夏侯潋为什么这样做,一个阉人而已,一个姘头而已,夏侯潋这样的人,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毁了自己母亲最后的遗物。

    为什么夏侯潋总是能这样毫不犹豫,一往无前?

    他想起他自己,如果当初再果断一点把柳梢儿带走,她或许就不会死。如果当初再勇敢一点饮鸩自尽,或者和段九拼了,他便不会被极乐果操控到如今。可夏侯潋的决绝,他无论如何都学不会。

    “书公子。”窗纱后面探出一个脑袋,他认得她,是夏侯潋身边的小丫头,叫妙祯。

    “你干什么?”书情没好气地问。

    李妙祯用手指头在碧烟罗上戳了一个洞,伸进来一个纸卷,“夏侯叔叔说天命无常,有些事儿还是得早点准备,就瞒着督主老爷写了好几封遗书,其中有一封是给你的。”

    “给我的?”书情犹疑着,不知道要不要接。手被捆着,其实他也接不了。李妙祯把洞戳大了一点儿,将纸卷扔到他脚边。

    “你还是看看吧,我走了。”

    书情瞪了那纸卷半晌,蹭过去用脚尖展开纸卷,夏侯潋不甚好看的字迹映入眼帘。

    潋启。师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六年前你叛逃,我还吓了一大跳,料想你这小子胆儿没这么大才对。是被抓回来了吧?是不是挨了不少鞭子?没事就好,男人身上得有点疤才像男人。你是我师弟,要是伽蓝被灭的时候你还活着的话,督主不会难为你的。我私藏了一点儿极乐果,你省着点用,够你下半辈子花的了。我把它埋在福祥寺竹林的最西边的石墩子下面了,写了你名字的那包是你的,另一包你别拿,那是给十七的。

    后会无期。

    不知怎的,看着看着视野就朦胧了,泪水顺着眼角滴下来。书情死死咬着牙,把呜咽堵在嘴里。这个伪君子,他以为一包极乐果就能把他收买吗?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会!

    八十一鞭的疼痛,七月半发作的苦楚,绝望着等死的岁月,永不解脱的痛苦历历在目。他恨夏侯潋,恨他逍遥自在,而他却在苦海中沉沦。书情在炉火的火光中痛哭,过往的辛酸一齐涌上眼底,化为泪水。

    要是当初他晚一步叛逃该有多好,他就可以跟着夏侯潋一起走。他也很想逃啊!

    他忽然想到什么,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对着窗外大吼:“丫头,回来!快去找夏侯潋,别让他一个人去!他打不过迦楼罗的,他会死的!那个人……是持厌啊!”

    土下座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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