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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驱狼屠豹 一疯五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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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儿罕山北侧,一条小路上,有两人各骑一匹黄瘦老马,一前一后,缓缓而行。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面色红润,神情十分和蔼。后面跟着则是一位妙龄少女,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只见她肤白胜雪,相貌灵动秀气,乃是一位十分标准的中原美女,只不知为何却行走在辽国腹地。

    但见天色渐晚,月亮似被密云遮住,山风微凉,山林中不时传出猫头鹰的啼叫声,传到耳中让人有些不安。少女似乎有些害怕,说道:“剌脱必赤爷爷,我们今晚能回到部族吗?”白发老者即是那位剌脱必赤,说道:“当然,只要越过前面的山丘就到了。阿念是不是害怕啦,哈哈。”

    少女阿念点了点头,剌脱必赤锊了锊胡须,望向苍茫的大山,安抚她道:“不儿罕山,是我们的祖地,不怕,祖先会保护我们的。”阿念又点了点头,心中却想到不儿罕山是室韦人的祖地,却不是自己的故乡,自己出生在那遥远的中原。想到此处,她不禁抬头向着南方的天空望去。剌脱必赤看出了她的心事,说道:“是想家了吗?等阿念再长大些,就可以也回到自己的祖地。”阿念摇了摇头,却道:“不想!将来是要回去,等办完事再回不儿罕山下,陪爷爷你。”

    阿念所言就是出于本心,中原对于她并没有家乡的温暖,只有悲痛与陌生。她的全名叫做苏念,本是大宋一个官宦世家的小姐。幼年之时,家中突逢巨难,双亲为人所害,便只留下她一人,辗转漂泊大辽国境内,后来被室韦部族的首领剌脱必赤所救。

    剌脱必赤见她颇有孝心,十分高兴。可是又想她说回去办事,就知道必然是去报仇,转而又有些担忧。想她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如何能千里迢迢回到那波诡云谲的中原之地,报那血海深仇。况且她连自己的仇人究竟是谁都不知道,就只记得一个名字。想要劝劝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两人不一会儿已经走到山涧之中,苏念想起近几年的一件奇事,就开口问道:“爷爷,你说这大山中的‘萨兰’就是祖先吗?”?剌脱必赤听她说“萨兰”之名,心头一震。这山中的“萨兰”是近几年才有的传说,有人说这就是他们室韦的祖先,也有人说它是千百年前匈奴人的鬼魂,只有剌脱必赤才知道那应该是一个怪物。

    犹记得一年前,剌脱必赤的儿子失魂落魄的跑了回来,说是在山中遇见了怪物。他说自己正在山中寻找猎物,突然听见了一声豹吼,他有些心惊。过一会儿那大豹又叫一声,却变成了哀嚎,声音听上去十分凄凉。他虽有些害怕却更为好奇,心想这大豹似乎受伤了,忍不住就想去看看。顺着声音终于找到了位置,然而所见竟是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正坐在大豹身上生吞活剥。这一幕,瞧的他心惊胆战,再也抑制不住恐惧,转身便跑了回来。到家之后,仍是大病了一场,以后再也不敢到这大山中了。

    剌脱必赤心想,不会这么倒霉就撞到“萨兰”吧?他又不想吓到苏念,遂说道:“莫听那些孩子胡说八道,这山里哪有‘萨兰’这种东西。”苏念本以为剌脱必赤所知甚多,说起“萨兰”必会娓娓而谈,不想他似乎根本没听过,感觉有些扫兴,只得点了点头。

    又行一阵儿,剌脱必赤莫名感到一丝凉意,他察觉不对,便向后看去。只见密林之中有一双碧绿的眼睛,不远处又有一双,再不远处还有一双。他心知不好,暗道:“萨兰倒是没遇见,反倒碰到一群狼,这下可有些不好办,我自己足够自保,但带着苏念那丫头就有些危险了。”

    老者剌脱必赤年少时就十分勇敢,如今仍是老而弥坚。他临危不惧,悄悄叫住苏念。苏念闻听有狼,先是一惊,但她毕竟自幼饱经忧患,心智坚强,立时又镇定起来。剌脱必赤低声道:“阿念,等一下我护不住你,你就催马跑或者向树上爬。”苏念点了点头,剌脱必赤则拔出一把弯刀。

    这时群狼就要发难,一只硕大的头狼跳了出来,它低吼一声,身后一只狼率先冲了上去。剌脱必赤把苏念挡在身后,他叫喝了一声,手起刀落,一把劈下狼头。可这些狼甚是凶狠,虽见同伴死去,仍接连扑过来。转眼间,剌脱必赤身前已经围了三四只狼,他虽不会武功,但手中的柄刀也颇有路数,左挥右砍逼的群狼扑不上来。

    那头狼又即低吼一声,树林中一阵骚动,有一只狼从两人身后冒出,绕过老者袭向苏念。那黄马一惊,高高抬起前蹄,把苏念掀了下去。眼见狼要扑来,苏念把心一横,心想:“我的仇人必定比狼还凶狠,比狼还狡猾,我若连狼都对付不了,更谈不上报仇,还不如今日就藏身狼腹。”她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对着狼的脑袋砸了过去。那狼被砸的晕头转向,甩了甩脑袋才又扑了过去。苏念还想再打,却听剌脱必赤喊道:“上树!”她连忙向树上爬。

    好在她没有恋战,身后草丛中又扑出两头狼来,以她这纤弱的身躯,搏一头狼都艰难,更别提一群了。这时,头狼又开始低吼,似乎在呼唤同伴。

    然而树林深处,猛然响起一声吼叫,似马嘶,又似虎啸,说不清数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这一声响彻云霄,似乎把乌云都给吼开。天空中露出一弯明月,把皎洁的月光播撒而下。群狼闻声浑身一抖,四散而逃。

    剌脱必赤心中一凛:“最早传出“萨兰”的传说,便是因为这大山中有野兽异响。其声叫起来惊天动地,整座大山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自从有了这个怪物,山中其他野兽都渐少了。”剌脱必赤暗暗后悔:“难道今日真的如此背运!先遇狼群再碰到‘萨兰’。早知如此,方才阿念说害怕的时候,我俩就应该绕道而行了。”

    正自忧心之际,见树林中跃出一个似马非马的凶兽,浑身黝黑,一口尖牙利齿,蹄下生爪。那怪物一爪按住头狼,已将其杀死。剌脱必赤心想:“看来是我那儿子瞧错了,这东西才是‘萨兰’。”他刚这样想,又马上否定了这种看法,只因那树林中紧接着有走出一个人形怪物,其周身更笼罩一股凶戾之气,让人栗栗危惧。

    怪物站定在凶兽身边,不停的搔头,他总觉的这狼口逃生的经历有些熟悉,但他神志已失,说什么也想不起来。剌脱必赤如临大敌,手中紧握这那把弯刀。而苏念却不害怕,反而还有些亲切,她或许是世上极少数,见之不惧的人吧。

    苏念双手一松跳下树来,她慢慢走向那怪物。身后剌脱必赤想要让她别靠近,却又怕一说话惊动了那怪物,只得也慢慢提刀靠近。

    那怪物双目如炬,闪烁着怪异的幽光,他也看向苏念,感觉十分舒服,又有些熟悉。他神志虽不存,但基本的本能还是有的,能分别出同类的长相来。他的那张嘴,这几年就只用来乱喊乱嗥,已经不知怎么说人话,憋了许久才道:“好…好…看!”

    听出他说的竟是汉人的语言,苏念又惊又喜,双手上够,搭在了怪物肩膀之上,激动地道:“‘萨兰’!你是人是不是?你告诉我,你不是怪物,也不是匈奴人的鬼魂,你是人是不是?”

    那怪物没有答话,也没有什么异动。放做旁人,若敢这样把手搭在他身上,恐怕早已命丧黄泉,可是这叫苏念的女子与众不同,能让他分外的安逸。

    剌脱必赤惊魂稍定,终于也看的明白,这个“萨兰”其实还是个人,或许是个怪人、野人。苏念转头想到说道:“爷爷,他是个人,我们把他带回去吧!”眼神充满了期盼。剌脱必赤自来心慈好善,又见苏念满脸热望,也不愿拂她心意,只得叹了口气道:“再把他留在这里,祸害山中野兽,我室韦人怕是没法打猎了。他似乎听你的话,你可要教他不许伤害人和牲畜。”苏念高兴的点了点头。

    此时苏念的黄马早已受惊跑的不知去向,她便拉着“萨兰”爬上了凶兽之上。本来那凶兽十分抗拒,但主人默许,它也无可奈何,只得托着苏念随剌脱必赤前行。一路之上再无野兽骚扰。三人趁着夜色进入部族中,苏念将“萨兰”藏进了自己的大帐,便昏沉入睡。

    这天夜里,苏念心中所想尽是这怪人“萨兰”,梦里也是这个?“萨兰”,说来也怪,竟然梦见这个怪人带着自己奔驰在古战场上,见他所向披靡,杀的汉人军队溃败,四处逃窜,自己却疯了一般拍手叫好。

    第二日清晨,苏念早早醒来,立时就爬到“萨兰”的床边瞧他。发现他仍酣然而睡,自己的心中似乎也很安详。此时苏念也终于能看清这怪人的长相,见他身高七尺,比之常人高出甚多,身形壮硕而匀称,长发向后,系成了一个马尾辫。上身赤/裸,胸前绘了一幅青郁郁的饿狼,下身则穿这一身豹皮。而脸上满是虬髯,看不出多大年纪。

    苏念心道:“既然是人,就该有个人的模样。”当即找到了爷爷的刮刀,把“萨兰”脸上的虬髯刮的一干二净。苏念看着他这张脸,明眸一亮,自言自语道:“原来你这么年轻,也没比我大上几岁。”见其双眉如剑,鼻梁高挺,脸上棱角分明,虽不是英俊,却是十分英武,看上去神威凛凛。苏念转念一想:“瞧他这样的人物,不像是糊涂之人,脑筋又怎么能不好使呢?莫非他也遭过什么剧变吗?是了!你一定是突逢大难,被人打成了这幅模样。”她胡思乱想又将自己幼时的悲惨遭遇回忆起来,总觉“萨兰”也是个同病相怜的人,竟然生出一些怜悯之情。却没想“萨兰”这样危险的怪物,谁能伤之分毫?

    正自思虑间,却听身后有人说道:“唉…!想不到震慑十里八方的‘萨兰’原来只是个力大无穷的疯子。”苏念回头一看,见是剌脱必赤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然她听见疯子两字觉的十分刺耳,说道:“爷爷,或许他还能好起来呢!”?剌脱必赤摇了摇头,不知其意是表示不会好起来,还是自己不知道。

    苏念又问道:“爷爷,他是汉人吗?”她七岁就来到这漠北之地,早记不得汉人是什么样子了。剌脱必赤指着胸口上的狼头,说道:“你瞧这族纹,此人不仅不是汉人,还是个契丹的贵族!”?苏念有些惊诧,道:“你说他是辽人?那他怎么会说汉语。”?剌脱必赤道:“自澶渊之盟后,契丹人汉化了许多,会说汉人的语言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即便听到剌脱必赤的话,苏念心中仍始终把“萨兰”当成自己的同胞,又问道:“爷爷,你说他为什么这个样子?”?剌脱必赤摇了摇头,纵然他一生饱经世故、见多识广,也没听闻过这样的怪事。

    两人正在说话,“萨兰”的双眼猛的睁开了,瞳孔中又闪烁起淡淡的幽光,剌脱必赤倏然大惊,连退好几步,苏念却仍安坐于床边。

    “萨兰”双目如电,目光扫到了苏念的脸上,见她嫣然一笑,更显秀丽,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随即也看的双眼直直。剌脱必赤暗笑道:“这傻子虽傻,可还知道看美女,难怪中原人有人说道‘食色性也’。”

    苏念对着“萨兰”温柔说道:“你醒啦!以后就不要生吃东西了,我去取一些吃的给你。”这绵言细语听在耳中,似乎把“萨兰”心中那凶戾之气尽数化去。这样一来,“萨兰”就变成了一个头脑中空无一物的真傻子,剌脱必赤看着他痴痴呆呆的样子,不住地摇头叹气。

    一会儿,苏念果然端来了奶酪与肉食,那“萨兰”捧在手中一阵狼吞虎咽。直把苏念瞧的有些着急,不时的劝道:“你慢一些,又没人和你抢什么。”她这么一说立时就奏效,“萨兰”果然细嚼慢咽了几口,可是稍稍一会儿又吞了起来。苏念心知他一定是久居山林,习惯了那种野人的生活方式,一时半会也改不回来。

    但想起野人,苏念侧目微睨,又看见“萨兰”下身那黄橙橙地豹皮裙褂,暗想:“穿成这样可不就像是个野人吗?”她早想把这虎皮换去,可是自己又不好意思,当下只得向剌脱必赤说道:“爷爷,你给他换身衣服吧,要不他穿成这样走动太也显眼。”

    剌脱必赤心道:“我室韦部族中无数年轻小伙子都比这傻子机灵多了,怎么这傻丫头偏偏对着傻子如此用心?也好,傻丫头配傻小子。”他哼了一声,说道:“丫头愿意侍奉这傻子,你就自己给他换吧,爷爷我可不乐意。”嘴上虽这样说,剌脱必赤转身出去还是取了一件旧衣裳回来。

    苏念见他要脱“萨兰”的虎皮,脸上一红,连忙躲了出去。她守在帐外等了良久,只听里面喊道:“阿念,快进来!快进来!”她登时心中一惊,怕那‘萨兰’又发起疯来了,担心爷爷安危,也顾不得怕羞,就闯了进去。但见两人正站在床边僵持,剌脱必赤正给“萨兰”套那件衣衫,可“萨兰”双臂插着,高高举起,死活也不肯合上,那衣服便穿不上。再加上“萨兰”本就人高马大,而剌脱必赤年老佝偻,身材不高,已经被吊起离地一尺多高。瞧见这滑稽的一幕,苏念险些笑出来。剌脱必赤老脸憋的通红,喊道:“阿念,快让这傻子把胳臂放下来,快累死我老人家了。”苏念应了一声,随即轻轻地把“萨兰”那两条粗壮有力的臂膀一按,剌脱必赤就掉回了地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萨兰”的一身衣服穿好。剌脱必赤老当益壮,杀狼尚且不在话下,此时却是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坐在床边,苏念连忙给他捶背揉肩。

    剌脱必赤狠狠地瞪了一眼“萨兰”,说道:“阿念,这傻子也吃饱喝足了,你带他把帐外那头畜生牵的远远的。那畜生昨夜惊走许多匹马,又偷偷吃了一只羊。”苏念这才想起,那凶兽不是凡物,与寻常马匹圈在一起定然不妥。她点了点头,拉着“萨兰”走出大帐。

    此时,帐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室韦族人,他们听闻昨夜里进来一个怪人,心中好奇就都来看一看。而今一看,所谓的怪人也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傻子,均觉兴致索然,纷纷散去。

    苏念领着“萨兰”走到马厩,见旁的马匹早已远远避开,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唯那凶兽傲立于当中。昨晚夜深没瞧的明白,今日才看清这凶兽原貌,其身形巨大,周身乌黑,身上既有毛发又有麟甲,似马却头生犄角,又满口獠牙,四肢粗壮长有鳞爪,实在不知是个什么动物。苏念瞧的心惊,但又担心这凶兽留在这里容易伤人,只得紧紧抱着“萨兰”的胳臂,硬着头皮去牵它。幸在这凶兽颇通人性,见主人在其侧,也并未撒野,老老实实的跟着走了出去。

    两人一兽越走越远,苏念不知如何安置这凶兽,着实犯了难,若放在部族附近,怕它肆意伤人与牲畜,放在远处又怕它乱跑,这异兽应是世间仅有,也不知“萨兰”从哪里找到,总之让它走丢了不免有些可惜。她正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不儿罕山下,只听凶兽一声低吼,自行钻进了山林间。苏念望着它的身影,心想:“你自己走了也好,倒省着我多费心思了。”随后领着“萨兰”从回部族之中。

    从此,不儿罕山再也无怪物“萨兰”的传说,而山下室韦部族中却多了一个叫“萨兰”的傻大个。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苏念闲来无事便教“萨兰”说室韦人的语言,“萨兰”与人相处久了慢慢也找回一丝人性来,苏念与他说话,他也能听懂,偶尔还能说几个字来。可他的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想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整日仍是浑浑噩噩只知吃饭睡觉。若是旁人早已不耐烦了,唯有苏念却乐此不疲,一心一意地守着这个大傻子。仿佛与这个傻子相伴,就十分满足、十分快活。

    只是好景不长,近来族中怨声载道,更有呼声想把这傻大个再赶回山中,只因这家伙平时饭量太大,又无所事事,使得本来就食物匮乏的室韦人生活更加不易。

    这一日,苏念决定带着“萨兰”去山中打猎,心想毕竟他有着一身神力,抓一些鹿、野猪应该绰绰有余,这样也能堵住旁人的嘴。简单带了一些弓箭,两人即便出发,向着山脉行去。

    走在这高原之上,抬头望去是天高云淡,低下头来则是一碧千里。远处还能看见一些羊群、牛群点缀在这大草原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惬意。苏念心旷神怡,不禁想起了儿时听过的一首诗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或许她心中的喜悦不仅因眼前之景,还有身侧之人。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这傻大个“萨兰”待在自己的身旁,就觉的格外的舒坦。

    “可是自己能就这样一直待在这大草原上吗?”苏念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那父母的大仇怎能不报?可是自己走了,这“萨兰”怎么办?他连话都说不明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又会变成一个野人。这样可不行!想到这里,苏念的心中有了一个念头,将来回中原之时,一定要带走“萨兰”。

    走着走着,两人已经到了大山脚下。眼前这座不儿罕山是室韦人眼中的圣山,这里的人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对着不儿罕山朝拜,祈求大山与祖先的庇护。苏念在这里生活了十年,随乡入俗,也养成了这种习惯,两人对着大山拜了三拜,才缓步走入其中。

    但见林间枝梢交错、绿叶成荫,树丛中偶传出虫鸣鸟叫之声,只是未见什么野物。两人信步而行,向山林深处走去。不一会儿时间,只听周围有异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林中飞快地穿梭。苏念心中害怕,不自觉地就抱起了“萨兰”的手臂。蓦地,林中黑影一闪,一庞然大物跳到了两人面前,却见原来“萨兰”骑的凶兽。苏念由惊转喜,眉开眼笑道:“原来是你啊,想不到你这么忠诚!一直在这里等着主人。”说着,大着胆子伸手抚摸这异兽的后背,“萨兰”也学着她的动作摸了摸,这倒让那凶兽颇为欢快。

    那日,苏念曾亲眼见过这凶兽捕杀灰狼,心想有它相助,打猎就简单不少。不然还担心遇到野兽,自己指挥不好“萨兰”。两人随即一同骑在这凶兽身上,在林中穿行。这凶兽实有追风逐日之能,动如风驰电掣一般,骑在背上便感觉山风刮面,苏念有些害怕,连叫道:“喂!你慢一些!你慢一些!”然而听到那凶兽耳中,似乎变成了嫌它还不够快,它奋起神威,周身的鬃毛乍起,身形如化作一抹黑光在林中乱穿。苏念只感觉心都快飞了出来,双眼晕红就要放声而哭,好在一只温暖的手扶着了她的腰际,让她心神稍缓。

    苏念心想是不是这凶兽没有名字,怎么叫它也不听话,看“萨兰”痴痴呆呆的样子,也起不出什么名字来,不如我想一个。她想到这凶兽一身漆黑,名字应有个黑字,又瞧它形貌甚是彪悍,脱口而出道:“喂!你叫黑彪好不好!跑慢些!‘黑彪’!”那凶兽颇有灵性,似乎知道这“黑彪”就在叫它,但又好像不甚满意,低吼一声仍奔如闪电。

    苏念又想它急行如风,顺口说道:“那叫黑风如何?”凶兽低吼两声,放慢了一点速度,只是还不甚满意,它停下前爪伸了伸,指向那树荫之间的缝隙。苏念一时不明,说道:“那总不能叫黑缝吧!”那凶兽嚎叫一声,似乎很是愤怒,猛地向前窜了出去。苏念心神一动,转念想到:“树荫之间不是有光吗?”又道:“叫黑光!黑光好不好?”那凶兽这才满意,放慢脚步,它仰天嘶鸣一声,惊的山中百兽震惶。

    如此两人骑着黑光在山林中穿行一日,虽悠闲自在,可却没打到什么猎物,到了下午也只抓了两只野兔而已。苏念见太阳西落,天色将晚,心想:“今日先行回去,虽没打到什么,也不是空手而归,明日早些再来。”遂驱使黑光向山下行去。

    到得半山腰时,却听见远处有野兽低吼。那黑光立时扬起头来,驮着两人,顺声音寻去。苏念听这吼声,便知不是善类。她本想打些野猪、狍子,却不曾想过去招惹那些凶猛野兽。她心中一慌,连连喝止,可此时黑光正在兴头,再也不肯听她的话了。

    只见丛林深处,有一只斑斓大豹趴在岩石之上,一边低吼,一边舔舐着自己的爪子。此山中无老虎、黑熊,这大豹便是最凶猛的野兽,便是灰狼见之也要绕道而行。然那凶兽黑光可不服它,定要与其一较高下。

    此时,大豹也瞧见黑光窜出,浑身一激灵,它自在这片山脉中纵横,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一惊之下转身便跑。

    那黑光占了上风,甚是得意,在其后紧追不舍。本来以它的神速,两个窜步就能追上。可它似有意戏弄豹子,刚要敢到,自己就故意慢下几步,可那豹子一跑远,它又提速追了上来。两兽一前一后,在这山林中乱跑乱逐良久。黑光背上的苏念可受了罪,几次险些坠到地上,若非有那一只手扶着,早不知被甩到哪个山涧之中。

    豹子见甩不掉身后那庞然大物,向上一窜,爬到了一颗弯曲的老树之上。苏念心想:“这下你爬不上去,总该老实下山了吧。”不料,黑光猛地向前一冲,嘭的一声把那棵树撞的断成两截。豹子从树冠上滚落下来,也迸发出野兽的凶性,准备困兽一斗。它虽看不出黑光是个什么东西,却认得背上那两个是人。它吼叫一声,一跃而起,扑向了苏念。

    苏念登时花容失色,惊叫一声,钻到了身后“萨兰”的怀中。“萨兰”只感觉一阵香气袭人,女孩身上的熏香更加浓郁许多,这种独有的香气似乎让他想起了一些东西,他抱住苏念轻声说道:“别怕!”随即拍了拍身下的黑光。那黑光扬起前爪,一把将豹子抓的血肉模糊,按在了地上。

    苏念见豹子已死,心想到:“室韦人尚武,最崇拜英雄好汉。只消把这着豹子带回族中,还能有什么人瞧不起‘萨兰’?”想到此处,她破颜一笑,刚刚还霎白的脸上粉嫩起来,更显艳丽。当下她让黑光驮着豹子,领着“萨兰”下山而去。

    黑光将两人送到了距离部族不远处,自行跑回大山里。苏念高高兴兴,急于把萨兰抓住豹子的消息告诉爷爷,便直奔族长的大帐。

    进得帐中,却发现不仅剌脱必赤在,其养父以及几个叔叔都在其内。眼见几人脸上俱是愁眉苦脸,估计白天里应该出现可什么不好的事情。

    苏念问道:“干爹,怎么了?”其养父额日土敦看了她一眼,叱道:“你怎地又带这傻子进来了。”他口中虽管“萨兰”叫傻子,可瞧见“萨兰”走进来,身上还是不禁抖了一下。额日土敦又道:“男人的事,女孩子莫问!”

    苏念想到平日里常常为难室韦部族的也就那几个人,遂问道:“是察哥大人又来索要牲畜了?”她说的察哥,以前只是契丹人中的奴隶,后来受到涅刺部族大王的赏识,转而成了一个小头目。此人经常来室韦人的族群中收缴牲畜,更是常常狮子大开口,本来涅刺部说是收二十只羊,到他这里便成了二十五只。另五只羊有时被他私自密下,有时被他当做自己的功劳上缴给部族大王。

    听她提起察哥,剌脱必赤叹出一口气,额日土敦则怒道:“呸!那个小人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称大人!明日他再来,看我不弄死他!”此间除了“萨兰”,俱是室韦部族自己人,额日土敦深知“萨兰”是个傻子,倒也不避讳,又对剌脱必赤道:“父亲,要不我们就反了吧!明日先宰了察哥,再打上涅刺部。”此言一出,他另几个兄弟就反驳道:“大哥,你太冲动了!倘若失败了,便搭上全族的性命。而且即便打败涅刺部,契丹大军前来镇压,我们还是完蛋。”?额日土敦气愤填膺,怒道:“我们室韦人受契丹人欺压,要忍气吞声到什么时候?”他说道契丹人是却看了“萨兰”一眼,这个傻子是契丹人,在部族中不是什么秘密。

    剌脱必赤见兄弟几人争论起来,摇了摇头,说道:“诶!我们终究还是人太少了。”可想而知,他这么说应该也是想过反叛一事,只不过并无把握,这才作罢。剌脱必赤又道:“况且,这次是察哥那小人的个人行为,与涅刺部无干。我们早就臣服了契丹人,若因此反叛,也是师出无名啊!”?额日土敦急道:“父亲,那你说怎么办?”?剌脱必赤心中也无定数,只得道:“明日再说吧。”几人遂悻悻而散。

    苏念心中担忧,出了大帐找了一族人相问才知,原来那察哥不知又巴结上哪个部族的首领,要给人送上供奉。白日里,他来室韦部族中讨要三十只肥羊、十只肥牛。可是前些时日这里刚刚送上一百只肥羊与三十只骏马,这时候岂能随意给他?剌脱必赤顶撞了他几句,他反而打了剌脱必赤,还言道明日定要见到牛羊,否则就要室韦人好看。

    苏念心中骂了察哥几句,心想:“这察哥也真讨厌,‘萨兰’今日好不容易打回一只豹子,本是一桩壮举,叫察哥来族中一搅,便是打下天上的龙也没人注意了。”

    转过天来,那察哥果然带了十多个契丹人又跑到了室韦部族中。剌脱必赤一想终究是得罪不起,只得带着儿子和孙子、孙女相迎。

    一行人将察哥等契丹人拥进了族长大帐,察哥坐在首位,剌脱必赤则在旁边相配。察哥见剌脱必赤的态度显然比昨日温和许多,想是怕了自己,心中便得意扬扬起来。他虽也是个契丹人,过去却只是个奴隶,如今一朝得势,真把那畏强欺弱的秉性发挥的淋漓尽致。当然这也并非是说每个卑微之人上位之后,便会如此做派,只因这察哥本就因趋炎附势才得以被涅刺部族大王看重。

    剌脱必赤客客气气地为察哥倒上一杯奶酒,察哥微微泯了一口,一边品味奶酒独特的风味一边言道:“剌脱必赤,我让你准备的肥羊肥牛可有着落了。”?剌脱必赤道:“察哥大人,族中牛羊确是有些紧张,一时间凑不齐那么多。您看今日先领走十只羊、五头牛,宽限些时日,来日等小羊羔、小牛犊长大一些再领走可行?”?察哥又泯了一口奶酒,伸出手来先比划一个十、再是五、最后是六。剌脱必赤知他意思,犹豫了一会儿,道:“好,那就十五只羊、六头牛。”

    其实,察哥本来也无需强索三十只羊,附近诸多异族部族,每部搜刮一些也就够了。他说索要三十只羊,也是给两边都留一些讨价还价的余地。

    要到这些牛羊,已是大功告成,但察哥还不想这么快的离去,毕竟待在室韦部族中,这种居高临下、众星攒月的感觉太让他陶醉了。

    此时大帐之中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独自饮酒,他又轻泯一口,恰如欧阳修所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时体味的已经不是酒本身的味道,而是上位者那高高在上的滋味。

    察哥环视一圈,在人群中发现一道曼妙的身影。“那是谁?”这些年他不知来过多少次室韦部,周围这些人他大都识得。再瞥一眼,终于认出,“原来是剌脱必赤那捡来的孙女,嗯,不错,不错。女大十八变,一年未见竟已长成这幅俊秀模样。”?察哥越看越觉心中发痒,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剌脱必赤,你这孙女出落的越发水灵了。”

    剌脱必赤听他提到苏念,知他贪色,登时面色一沉,只是一时隐忍未得发作。但见察哥把手中空杯向桌上“啪”一放,继续说道:“只是这眼力见儿还差些,剌脱必赤,你还需好好调/教!调/教!”

    苏念心知是让自己去倒酒,遂款步姗姗走到前面,为那察哥斟满一杯酒。谁知她刚要放下酒壶,却被察哥一把抓住了手腕。苏念一惊,慌张地看着察哥,只见他獐头鼠目,一脸淫笑看着自己,更露出一嘴的黄牙,登时便心中作呕。剌脱必赤早已是勃然生怒,心想:“这察哥也太不把室韦部放在眼里,竟当着众人之面如此肆无忌惮。”心中便开始盘算对策。

    但见察哥揉捏着苏念那纤细嫩白的手腕,直搓的有些发红,向着剌脱必赤说道:“你这孙女如此人物,总待在室韦这小部族太屈才了,不如到我府上,我予她寻一个达官显贵。”闻言,额日土敦已是怒不可遏,他腰间弯刀已经抽出一半,就要上前一刀捅死这个小人。然他兄弟在旁,连忙将之按住。好在察哥和那几个契丹人都一心放在苏念身上,根本没有看见。

    苏念心中虽惧,她却另有一股子狠劲,一咬牙心道:“今日我拗不过你,将来即使到了你府上,也定要搅得鸡犬不宁,让你不得安生。”

    剌脱必赤心神一动,说道:“察哥大人,我孙女早已有人家了。”此言一出,不仅察哥好奇,苏念自己也是诧异,心想:“爷爷此时临机应变,出言搪塞,也不知说要把我许配给谁?只是这察哥能死心吗?”

    刺脱必赤道:“有一位后族的老爷已经看中了我孙女,如今正在室韦部中。”?刺脱必赤的几个儿子立时明白,父亲所说的人竟然是傻子“萨兰”,均想到:“也好!那傻子在族中白吃白喝,如今也能派上些用场,若是能将这察哥吓走,那也是功劳一件。”

    察哥双眉一皱,却是不信,说道:“刺脱必赤这话可不能胡说,后族的大人都在南边,岂能在漠北之地?”他心中却还是有些不安,实是因为自己就只是个奴隶,与后族的大人身份差的太多。辽国契丹人便只有耶律与萧两个姓氏,但却并不是举国上下全姓耶律与萧。其实契丹人本无姓氏,辽太祖崇敬汉高祖刘邦,便为自己取了刘姓,耶律即是刘的契丹语谐音,而后族人有从龙之功,认为可比萧何,便都赐下了萧姓。因此,辽国中便只有皇族与后族有姓氏,契丹平民并无姓氏,更别说是契丹奴隶。此时,察哥虽不相信,也不自觉地松了开苏念的手。

    剌脱必赤向着儿子使了使眼色,额日土敦心领神会,退了出去。一会儿时间,额日土敦将“萨兰”领了上来,只不过这一次“萨兰”走前,额日土敦装的唯唯诺诺跟在后面。

    察哥见进来一个身高七尺的大汉,相貌虽年轻,却是英武不凡,只不过不知为何眼神中无精打采。再瞧见那大汉敞胸露怀,胸前赫然有一个凶狠的狼头,这一惊非小,险些坐到了地上。因为他认出了这刺青的来历,这狼头族纹只有萧族中最骁勇之人及后代才配纹在身上。当年辽国第一勇士兰陵郡王萧挞凛胸前便有一个,其子辽国宰相萧排押也有一个,次子萧恒德亦是,传到后代,辽国第一高手禁军总教头萧远山身上亦有。想到这里,察哥亦是汗流浃背,扑通做了一个单膝跪,真把欺软怕硬的性子表露无疑。

    或许这也并不愿他,只因他出生就是个奴隶,若是不学这一做派,恐怕都活不到这么大。

    剌脱必赤、额日土敦在旁暗暗好笑,笑他竟给一个傻子跪下,心里于他更加鄙夷了些。苏念见到“萨兰”进来,本来还坚毅的心意立时就松垮下来,委委屈屈的站在了“萨兰”的身后。

    察哥心道:“瞧这样子,这小娘们似乎是此人的小妾,方才我对她恁般无礼,岂还有命在?!”想到这里越来越惊惧,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得哆哆嗦嗦地说道:“小人是涅刺部大王帐下的奴仆察哥,见过大人!”

    他等了半天未听见“萨兰”说话,撞着胆子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其双眼仍有些孔洞,心道:“莫非这大人脑子不怎么好使?”登时心中又冒起了坏水,别看他表面谦卑,心中却恨透了这些契丹的贵族,便想到:“不儿罕山下是大辽最荒凉的地方,杀个把人又有谁知道?今日我想方设法保全一命,等到改日一有机会就把此人偷偷杀了,管你什么国舅帐、后族,都得死在这里。”

    此时,“萨兰”仍是脑中一片空白,自然不会理旁人。“萨兰”一心一意都放在苏念身上,见她眼中似噙着泪,恍惚间竟勾起一丝丝的怜惜。他直挺挺瞧了一阵,才见苏念的手腕被掐的通红。“萨兰”的傻并不是真的傻,只是他没有自我意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做什么,但眼前此景他也能看的明白,定是这人欺负了苏念。

    陡然间,“萨兰”双眼中幽光乍起,一股恢弘气势自他周身升腾,不仅契丹人大惊失色,就连室韦人也纷纷寒毛卓竖,这时候他们才知“萨兰”仍然是大山中的那个怪物。

    剌脱必赤担心出事,心想唯有阿念能让他平静下来,连连呼道:“阿念,阿念,不要让他发作!”说话间,见“萨兰”已经抓住了察哥的一只手,他拇指向下一按,察哥手腕便如筷子一般折断了。察哥痛不可忍,大叫一声,随即昏了过去。苏念见状急道:“‘萨兰’不要!”身子抱住了“萨兰”的后背,一种安谧的感觉重新将“萨兰”胸中的凶戾气息压制下来。其他的契丹人将昏迷的察哥抬起仓惶而去,就连索要的牛羊也未曾领走。

    “唉…!”剌脱必赤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心想:“终还是惹火烧身,伤察哥的虽是傻子‘萨兰’,但这小人定会迁怒于室韦部族,将来也不知会使什么坏?”?额日土敦则不以为然,言道:“父亲,这次正好给察哥一个教训,他若再敢造次,我就一不做二不休,弄死那个家伙。”几个兄弟怕剌脱必赤生气,说道:“大哥你就先别说了,容父亲好好想想。”?额日土敦道:“哼,就算这傻小子不出手,我也想动手了,你们就是太软弱!”几个兄弟听大哥说自己软弱,当然不服,其中一位道:“大哥,做事还得审时度势,如今我室韦部势弱,怎么一味的逞强,须知过刚易折啊。”另一位也道:“正是!大哥,且不可刚愎自用啊!”?额日土敦听见刚愎自用几个字,心中不快,正要反驳。却见剌脱必赤摆了摆手,说道:“不要吵了。此事已出,多说无益,都散了吧。”众人心中各带忧愁,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数月里,相安无事,部族中仍如过去那般平静安宁。苏念与“萨兰”偶尔出去打猎,为族中添些口食,族中更无人再说“萨兰”的闲话,也无人再将他当成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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