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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六·明月曾照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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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渊门的方越要成婚了。

    三年过去,江湖风波平,天下少战事,临渊门也在飞星案昭雪后得以洗冤,众弟子重归翠云山重振门庭,纵使不可与从前盛况相提并论,好在祸兮福所倚,他们一度面临灭顶之灾,也在披荆斩棘后从烈火里炼出了真金来。

    展煜当仁不让继承了掌门人的位置,盛秋风成为大长老,刘一手因伤势卸下了护法之位,改任大管事,而方越在出孝后补上了空缺,成为临渊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护法。

    当初他以弱冠之龄执掌演武堂,虽有一身好本领,但门派里不乏质疑者,可在经历了几次大变后,一应物非人也非,不说方越在翠云山危难之际挑起了门派大梁,单凭葫芦山突围和手刃姑射仙这两大功绩,便已足够他在江湖上扬名立威,如今展煜要对他委以重任,自不会有人非议。

    新任护法要成亲,娶的是大长老盛秋风之徒,虽是百废待兴,但展煜还是准备为这对新人好好办一场婚礼,让喜气冲淡笼罩翠云山三年的愁云,也借此恢复临渊门与武林各派的交际往来。

    人不能遗忘过去,可只有抬头向前,方可走向未来。

    婚期定在九月初三,喜帖陆续发往各大门派,望舒门的这一封是由石玉亲自送来的,他已经长成了身姿挺拔的英俊少年,性子不似大多数同龄人那般轻狂浮躁,反倒有些老成持重。穆清亲自出面接待了他,先说正事,再闲谈一二,石玉都应对如流,与当年那个跟在方咏雩身后的小书童判若两人,实在是世事难料。

    她接下了喜帖,承诺会如期前往翠云山道贺,却见石玉又从包袱里取出个锦盒来,郑重道:“另有一物,掌门师兄托我带给穆掌门。”

    穆清心中微讶,接过锦盒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放了个木瓜,红木材质,栩栩如生,瓜柄处刻有一个小小的“煜”字,一看便知是谁手刻而成。

    她的眼睫颤了颤,左手下意识地摸了下佩剑的剑穗,旋即将锦盒盖上,对石玉道:“天色已晚,风急雨大,不如就在舍下歇息一宿吧。”

    石玉虽不知这锦盒里究竟装有何物,却将穆清的小动作看在了眼里,想到这天儿已过黄昏,便领受了她的好意,随引路弟子出去了。

    他走后,静玄殿内就只剩下了穆清一人,她再次打开锦盒,将木瓜拿在了手里,只觉得掌中沉甸甸的,像捧着一颗真心。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注)

    谁能说他不是将一颗真心送到了她手里呢?

    “方越都要成婚了,你跟展煜的婚事却是至今未能定下。”

    一道声音突然在殿内响起,穆清蓦地回过神来,只见谢安歌缓步走了进来,忙起身迎道:“师父,外头风雨未歇,您怎么过来了?”

    自打卸任了掌门之位,谢安歌就连那身繁复发冠和厚重衣袍一并脱去了,仅作道家常服打扮,左边衣袖空空荡荡,用桃木簪盘起的发髻里霜色斑驳,更像个出家人而非江湖客。

    比起三年前,谢安歌的精神好了许多,身体却愈发消瘦了,她在葫芦山一役里几度濒危,虽是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但也毁了根基,穆清四处寻医看过,用上许多良药,都是聊胜于无,只能好生静养。

    谢安歌自己倒是心宽,她已经是天命之年的人了,千般滋味都尝遍,万种风情也看过,既当得起一派宗师,亦做得了玄门女冠,而今藏剑入鞘阅南华,不过返璞归真,没什么可不甘的。

    她在穆清身边坐下,道:“酉时已过,你今日未至白云殿做晚课。”

    穆青一惊,想不到自己竟在这儿呆坐了个把时辰,低头道:“弟子晚些自去补上。”

    谢安歌的目光转向那颗木瓜,道:“这三年,你们都忙于门派事务而无暇顾及自身,这固然是掌门人的本分,但终身大事非同儿戏,为师看展煜并非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清儿,你是怎么想的呢?”

    穆清攥紧了手指,这一瞬她心念千转,可到来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弟子不敢妄想。”

    谢安歌故意曲解其意道:“不敢妄想,那便是无心了?若真如此,为师劝你尽早慧剑斩情丝,莫要误人误己。”

    “师父——”穆清猛地抬起头来,却见谢安歌满眼笑意,顿时脸上发烧。

    好在谢安歌从不让弟子难堪,她拍了拍穆清的手背,收起笑容沉声道:“为师这话也不尽是打趣你,世间得一有心人不易,何况你们两情相悦共经风雨,眼下好不容易柳暗花明,你向来果敢,为何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呢?”

    穆清沉默了下来,她一手拿着木瓜,另一手却攥紧了胸前衣襟,望舒门的掌门印就贴身放置在那里,比手里的木瓜轻上许多,却是冰冰凉凉,能将心头的火苗都镇压下去。

    半晌,她轻声道:“我跟他……都已经是一派掌门了。”

    若是情到深处,男婚女嫁的确是顺理成章之事,可这江湖上哪曾有过两派掌门人成婚的先例?

    正所谓“在其任担其责”,掌门人是一个门派的顶梁柱,其一言一行都关乎重大,婚姻于旁人而言是私事,放在两个掌门人身上就成了两大门派的公事,既不为彼此附庸,那倘若一切按照嫁娶俗礼,门下弟子又当何去何从?除此之外,临渊门在南,望舒门在东,两地相距有千里远,各自的产业和势力有相合也有相冲,即便两派素有交谊,但一时不比长远,岂有因私情让公利之理?

    穆清从前不必考虑这些,现在却是不得不考虑了,她与展煜是真心相爱,对门派也是一片赤忱,越是不愿辜负任何一方,越是不敢妄下决断。

    左右殿内没有旁人,谢安歌又是将自己教养长大的恩师,穆清将这些心事都与她说了,也盼师父能指点迷津,谢安歌听罢沉吟了一阵,道:“在这江湖上,女儿家要顶门立户,的确比男子困难许多,望舒一脉历代掌门人也的确没有婚嫁先例,多是继任即入道,终生不嫁,视座下弟子如己出,以此传承不断。”

    闻言,穆清神色微黯,又听谢安歌道:“然而,望舒门从来没有禁止门人婚姻的明令,也不是每个弟子都要束冠修道的,一切由心自主,只要无愧于心便好。”

    “可是……”

    “为师传你掌门之位,是看重你的能力和品行,愿你挑起门派的重任,而非以此化为枷锁禁锢住你。”

    说到这里,谢安歌偏头看了眼自己空垂的左袖,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好一阵才继续道:“你跟展煜的婚事,确有许多细节须得仔细斟酌,但并非束手无策……清儿,你知晓两人之间真正不可解的难题是什么吗?”

    穆清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某种沉重的深意,她心里生出了一个猜想,却不敢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是道不同。”

    二十一岁出家入道那年,谢安歌与两位师门下山彻查生花洞掳掠民女一案,与洞主白凌波结下仇怨,这女魔头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留下她们三人,又对望舒剑法起了觊觎之心,竟花重金请了掷金楼出手,恰逢掷金楼与补天宗商谈合作,谢沉玉就将这桩吃力不讨好的生意转交给了陆无归,请他帮忙摆平此事。

    陆无归此人,面和心狠,奸猾狡诈,生花洞精锐尽出都未能伤及谢安歌三人的性命,而他只是利用情报贩子和一帮江湖败类就让她们疲于奔命,等到其中两人失手被俘,他再设计了一场“巧遇”,假装自己是与生花洞有血海深仇的江湖散人,帮助谢安歌救回两名师妹,一步步骗取了她们的信任。

    那会儿他才三十出头,正是成熟男子最具魅力的时候,更别说他英俊倜傥,又有一身好武功与好见识,只要他有意,便少有女子不为其动心。谢安歌年少走四方,她固然对他生出了些微好感,心下仍存警惕,可她的两个师妹阅历尚浅,同行共事不过数日就将一番情怀倾注在了陆无归身上,由此被陆无归不着痕迹地挑拨离间,不仅闹到了姐妹反目的地步,还连本门剑法也泄露给了他,甚至在被谢安歌发现并制止后心生怨毒,不惜对她痛下狠手。

    那一剑刺得快准狠,又是在危难时发自背后,谢安歌只来得及避开要害,便被当胸击中一掌掉入河流,而陆无归本是可以眼见着她死的,偏偏下水去救了她。

    陆无归是泡在脂粉堆里长大的,他本性贪财好赌,喜欢女人也擅于对付女人,这回遇上了冥顽不灵的谢安歌,过往的诸般手段都收效甚微,倒让他生出了难得的兴趣来。因此,当谢安歌死里逃生后一剑抵上他的喉咙逼问其身份来历,陆无归这次没有撒谎,他轻而易举地推开剑锋,将那温文尔雅的君子画皮撕了个一干二净,露出贪婪狠毒的本来面目,要与她赌一回性命。

    江湖人都知道补天宗三大长老之一的陆无归赌术精湛非常人能及,谢安歌却是对此一无所知,哪怕是最简单的掷骰子比大小,细究起来还是陆无归在耍弄人,偏偏这一回老天爷开了眼,他们约定了三局两胜,谢安歌只输了第一把,而后连赢他两盘,点数之差不过二三,仿佛冥冥之中有看不过眼的好心野鬼帮了忙。

    陆无归有些气急,可好歹是说话算话,负伤的谢安歌得以从他手下脱身,她追踪自己的两个师妹辗转百里,而这两人以为大师姐已死,她们本是害怕事情败露才冲动出手,这下真没了回头路,又生出争执来,一人想要叛出师门逃避罪责,一人却心生悔恨准备回山,前者杀了后者,连尸骨都不知埋藏在何处,就这样仓促逃回南地,试图以本门剑法向白凌波求谅解,从此加入生花洞。

    可笑她不知道,那骗取了剑法的陆无归本就是因白凌波而来的。

    谢安歌赶在她抵达生花洞老巢前将人截住,腥风血雨里相扶走过的师姐妹闹到了拔剑相向的地步,能与她一起下山查案的师妹也是门中佼佼者,而谢安歌伤势未愈,交起手来自然难占上风,好不容易清理了门户,身上已是新伤摞旧伤,还惊动了附近的生花洞岗哨。

    白凌波亲自带人追了上来,谢安歌被惊弦指震伤了经脉,又中了一枚毒镖,拼尽余力才逃进了山里,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而杀手们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她的藏身之所。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清苦的药香味里醒过来。

    谢安歌缓缓睁开眼,目之所及俱是漆黑无光,耳中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天地间万籁俱寂,她如被关在了死气沉沉的棺材里,埋葬于黄土之下。

    可她能闻见药香,能摸到盖在身上的厚实棉被,咬手指时也能感觉到痛。

    谢安歌想起了那只射中自己后背的毒镖,中毒时运动发劲乃是大忌,可她那会儿别无选择,一路且战且逃,剧毒也随之在体内开来,她没有毒发身亡,也没有瘫痪难动,目盲耳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就算是这样的“幸运”,仍非一个年轻女子所能轻易接受的。

    好在她的手没废,她的剑还在身边。

    当那块温热的帕子敷上她额头时,谢安歌藏在被子下的手恰好摸到了剑柄,她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虽是不能听声视物,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这一剑依然精准地抵在了来人胸前。

    她哑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应是回答了什么,可惜谢安歌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她的身体很虚弱,握剑的手却很稳,过了一会儿,对方也发现了她五感上的端倪,于是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她摊开来的左手掌心里写字。

    一笔一画,缓慢细致,既方便了谢安歌猜字,也稍微安抚住了她不安的心。

    他说自己是个药郎,前几日有一名锦衣男子带她来寻医,他看她伤得重又中了毒,本是不敢收治的,可那男子瞧着面善实则不好说话,给的钱足够买下他这条命来,要他好生照顾着她,不得让人死了,更不能放她离开。

    谢安歌摸过他的手,拇指上没有陆无归常戴的翡翠扳指,骨节处也没有练武形成的茧子,再探脉门,未发觉有真气流动,应是个不会武功的人。

    她将剑放下,缓缓问道:“那个人……可在这里么?”

    药郎在她掌心里写下个“否”字,而后想了想,又添上了“十日归”。

    “我昏睡了几日?”

    手掌心传来的触感让谢安歌有些不适应,可眼下别无他法,只好强自忍耐,当她得知自己昏迷了整整三天,当即心下一凛,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谢安歌又抱剑躺下睡了一阵,等她再次醒来,屋里变得寒凉了许多,想是入了夜,她在床上摸索一阵,找到叠放好的衣物,花了会工夫才勉强穿整齐了,随即下了病榻,发现腿脚还有些软麻乏力,但好歹是能动弹了。

    药郎不在屋里,这让谢安歌安心了一些,她以剑点地支撑行走,伸手在前摸索试探,好不容易推开了房门,忽觉脚下一绊,原是这屋的门槛做得高,今时不比往日,她狼狈地摔了下去,只来得及抬手护脸,小臂和膝盖同时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恐怕摔破了皮。

    这一摔,本就难辨方向的谢安歌愈发分不出东南西北了,她伏在地上缓了片刻才撑起身来,忽有一双手从旁侧伸来,稳稳扶住了她。霎时,谢安歌浑身紧绷,手里的剑险些刺了出去,好在她很快闻到了那股药味,于是开口道:“大夫?”

    药郎说他就住在旁边的药房里,有什么事喊一声便可听见,谢安歌向他道谢,却是不置可否,任药郎引着她走了几步,在一张小桌旁坐下,谢安歌感受着拂面微风,手摸到了桌面上的几片落叶,脑中顿时勾勒出了这间小院的大致布局——左右共两间屋子,院中一棵银杏树,树下摆了木桌木凳,角落里有晒药材的簸箩架子,她还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小盆,里面不知种的花还是草药。

    平平无奇的医家小院。

    谢安歌睁着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从药郎手里接过了粥碗,这人倒也心细如发,知道她不便使筷子,将菜和肉都剁细了加进粥里,仔细品味还能尝出蛋香。

    她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虽是清醒了也很少说话,药郎给她饮食她便吃用,端来汤药她也不推拒,除了梳洗起居全由自己经手,其他时候几乎不对药郎的做法有所异议,而这药郎也很知礼数,不知是畏惧陆无归的威胁,还是不愿押上身家性命招惹江湖人,总之是没有趁人之危,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天。

    第七日,谢安歌早早就醒了,她穿戴好衣物,拿上自己的剑摸到隔壁门前,等药郎开了门,她也不进去,直言道:“大夫,多谢你这几日悉心照料的恩情,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劝你收拾东西到别处暂避风头,过了这阵子再回来。”

    药郎一惊,连忙在她手掌心里写字,说她不能离开、身子也没好云云,谢安歌耐心等他写完了,才继续道:“实不相瞒,那个送我过来的男子同我有恩怨,他不会善罢甘休,我也不会放过他,只是如今我伤势未愈,不便与他对上,更不可留下来等他发落……大夫,你于我有恩,我若是大难不死,日后必有报答,故不愿连累到你,可你要是阻我去路,我就算没了眼睛和耳朵,手里还有剑在。”

    她言辞恳切,态度却是坚定无比,药郎知道自己强留不住她,只得叹息一声,在她手心里写道:“既如此,我就随你去吧。”

    他说自己自幼无父母手足,至今没有娶妻生子,若离了这里实无亲朋好友可投奔栖身,也不放心她一个目盲耳聋的女子独自在外颠沛,她既然有去处,他就送她过去,等她身上的余毒清了,自然能恢复视物听声,那时他再回来,想也过了风头。

    谢安歌犹豫了一阵,答应下来。

    药郎很快收拾好行囊,雇了辆马车带她上路,谢安歌自是要回师门去的,马车便一路向东。这段路程很长,谢安歌大多时候都待在车厢里,药郎就隔着一扇车门与她作伴,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从一顿不落的饮食和汤药里尝出他的细致用心,后来药郎实在耐不住这样麻烦的沟通方式,他用木块做了些常用的字,拿一个盒子装好了,每每要与她说话,就从盒子里挑出字来按顺序排列好,谢安歌挨个触摸过去便知道了他的意思,再给出相应的回答,虽比不得口述耳闻那般方便,但也好过了许多。

    可惜那一盒耗费了药郎不少心血的木块字没能在谢安歌手里保留多久,他们渡河时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乌篷船被河浪掀翻了,药郎及时抓住了她,两人抱着一块浮木艰难地划回了岸边,却丢失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了那盒木块字,药郎甚觉可惜,想给她再做一盒,谢安歌则道:“不必这样麻烦,算算时间和路程,再过几天就该到东山之岭了。”

    一路同行数十日,她早已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告诉了他,药郎虽不是江湖人,但也听说过望舒门的鼎鼎大名,为此叹过几回气,问她的师门既然这样强大,怎么派她一个小女子出远门办事,还惹上了难缠的仇家?

    对此,谢安歌倒没有怨怼之心,她是门派首徒,凡事只有为人先而无落人后的,师门虽在江湖上盛名不衰,但没有谁能做到面面周全,自己在外办事不力摔了跟头,那是自己的本事还不够,将来多加磨炼就是了。

    药郎听了这话,在她手心里写了很长一句话,说她是个板正无趣的小道姑,现在已经很不像个年轻姑娘,倘若再苦修个几年,只怕要未老先衰,糟蹋这张好脸皮了。

    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开些玩笑也无伤大雅,谢安歌毕竟是女子,哪会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可她长到这个年岁,师长和师妹们不会夸赞她容貌端丽,行走在外时遇见的慕色之人又大多带着异养企图,唯有这句不出格的调侃乱了她的心弦。

    可惜这一瞬间的心动,终抵不过十数年的南华经卷。

    又走了两天,他们翻过一座小山,到山下的野村借宿,村里人给他俩安排了一间空屋子,等人走后谢安歌问药郎对他们说了什么,药郎这次没在她手心里写字,而是握着她的手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地写道:“他们问咱俩是何关系,我说……”

    是夫妻。

    谢安歌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意从被他握住的地方飞快升腾起来,她屈肘使了个巧劲撞开他,药郎也顺势退开,好像刚才只是跟她开了个玩笑,这便出去张罗饭食了。

    直到夜里,谢安歌喝过了他熬好的汤药,药郎说她中毒很深,不敢下针灸拔毒,只能靠药力一点点化解,她也确实能察觉出身体在逐日好转,两个多月下来,眼睛已能感光,为此不得不用布遮住,耳朵还听不清人说话,但勉强能听到一些噪音。

    她忽然问道:“这是最后一帖药了吧?”

    药郎在炕下打了个地铺,闻声坐起身来,拉过她的手写了个“是”字。

    谢安歌又问:“我喝完药就能好起来吗?”

    药郎说一样药难医百样人,这可保不准,不过她既然能感光和听到一些杂声,说明眼睛和耳朵都是在恢复的,不妨在村里好生休养三日,等把药喝完了再看情况。

    谢安歌“嗯”了一声,她把手抽回来,和衣躺了下去,正当药郎也准备睡了的时候,忽然听见她道:“大夫,你跟我说句话吧。”

    药郎一怔,他想站起来去看她,但只是躺着望向屋顶,那一根根茅草就像长在了他的心上。

    半晌,他开口道:“小道姑,其实上次我撒谎了,你一点也不无趣,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了,若是你肯还俗嫁我,哪怕三清道尊震怒,降雷劈死我也甘愿。”

    他没等来回应,不知道她到底听清了没有。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到了第四天的清晨,药郎去打了一盆清水让谢安歌净手擦脸,等一切准备都做妥当了,他才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她眼上的白棉布。

    一圈,两圈,三圈。

    谢安歌睁眼那一刹,晨光正好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映在她那双明眸里恍若日出东山,药郎陡然呼吸一滞,旋即低下头,看到了抵在他喉间的雪亮剑锋。

    剑一直握在谢安歌手里,可他竟没能察觉到她是何时拔剑出鞘的。

    谢安歌凝视着眼前人,一字一顿地问道:“陆大夫,玩够了吗?好玩吗?”

    死一般的寂静,直到落进屋里的光一点点变得稀薄,陆无归才发出了一声哼笑,抬眼对上谢安歌凌厉的目光,笑着道:“好玩,实在太好玩了,你是昨天晚上认出了我的声音吗?”

    他换下了那身锦衣,穿着浆洗发白的棉麻衫,连头发都只用了一根木钗松松垮垮绾在脑后,可这一道笑声发出,那股恣意风流的气度便透骨而出,即使是个真正的瞎子站在这里,也不会当他是个普通人了。

    然而,谢安歌还能闻见他身上的药香味。

    她道:“不是昨晚,从你说要跟我一起走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

    陆无归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

    “是我心急了,可你非但没有拆穿我,还乐意陪我演到今天。”他将手指搭在剑锋上,挑起一边眉梢,“小道姑,换我问你,好玩吗?”

    陆无归其实很清楚谢安歌为什么要配合他,一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低头,二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要想解毒恢复视听,就只能从他手里拿到解药,倘使在一开始就撕破脸皮,这出戏唱不下去,她的性命也保不住,自己若与她易地而处,也会做出这样明智的选择。

    可他心中依然怒火难消。

    黑道中人才不管名门正派那些个是非因果的道理,他在这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想到了过去八十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比如第一次给人做饭差点切到手、第一次给人熬药被烫得摸耳朵、第一次牵着瞎子看星星、第一次给人牵马驾车……这么多他本来没必要去做的事,都为她亲手去做了。

    然而,就像那一盒他精心雕刻却失落河中的木块字那样,不应当就是不应当,不值得的始终不值得的,一厢情愿付出的东西总会打了水漂。

    就在这时,陆无归听见谢安歌说道:“不好玩,这不是应该拿来玩的东西。”

    她握剑的手很稳,眼睛里却有一把破碎的光,令他愣在了原地。

    事到如今,陆无归已然深知谢安歌的脾气有多倔,世间多少男子都做不到“流血不流泪”这五个字,她一个小道姑偏偏就做到了,正因她冥顽不灵,他才想让她开窍,于是冒险从白凌波那里偷来了解药,又用八十一天的时间编造了一段如梦的谎话,他欲颠倒黑白,使她意乱情迷,结果她从头到尾都清醒着,反倒是自己为梦所迷,何其可笑。

    但她既然是心知肚明的,现在又为何红了眼眶呢?

    屋里寂静了片刻,陆无归被谢安歌先发制人,纵有一身高强武功,在不伤及谢安歌性命的前提下也无能施展,便道:“小道姑,你要杀了我么?”

    谢安歌道:“你害我两个师妹反目相残,骗取我师门剑法,我自当不惜代价取你性命,可你救了我一命,两桩仇一笔恩,我今日不会杀你。”

    “今日不杀,也就是说你我来日再见,即为决死之期?”

    谢安歌掷地有声地道:“是!”

    陆无归又问道:“小道姑,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安歌道:“左右不是玉羊山附近的村子。”

    陆无归笑了笑,道:“你既知我是谁,还敢跟我走?如今我也不瞒你,此地是我补天宗总坛外围,名叫‘石头寨’,你随我进来便似羊入狼窝,走不掉的。”

    谢安歌心里原就有所猜想,此时听他点破也不惊怒,问道:“你待如何?”

    “好说,你再与我赌一回,要是赢了,我就放你走。”顿了下,他续道,“倘使你输了,要么杀了我,要么任我处置。”

    剑在谢安歌手上,这赌约乍一听算是公平,但她心知真要生死相搏,眼下的自己并非陆无归对手,道:“怎么赌?”

    陆无归今日没带赌具在身上,倒摸出了两颗药丸,笑道:“这两粒丸子,其中一粒无毒,另一粒是怪医新配的毒药,一旦发作就是五脏俱毁,神仙也难救……你任选一颗,吃下去我就放你离开,当然我会吃掉剩下那一粒。”

    “选到毒药就算输?”

    “不,这才叫开局,毒发是在十二个时辰后,此前一切如常,而我赌你会在限期内回来。”

    谢安歌定定地看了陆无归一眼,他依然在笑,似乎已经胜算在握。

    她伸出手,把两颗药丸都拿走,一口吞了下去。

    陆无归怔住了。

    谢安歌收剑入鞘,她除此之外身无长物,走得也不拖泥带水,就这样与陆无归擦肩而过,消失在晨光中。

    十二个时辰才刚开始,胜负却已然分晓了。

    陆无归刚才那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只隐瞒了一点——那颗无毒的药丸,即是解药。

    谢安歌不肯为她自己性命求饶,也不会因他回心转意,她从一开始就斩断了进退两难的可能,选定一条路,至死不悔地走到头。

    他又输了个彻彻底底。

    谢安歌这一走,当真是一骑绝尘不回头,倒是陆无归在娲皇峰里日夜难安,烦得殷无济和玉无瑕都不待见他,连傅渊渟都生出了刨根问底的兴致,他终是心有不甘,匆匆告了假便策马疾奔,披星戴月地追赶而去。

    此番没了视听障碍,谢安歌归心似箭,纵马如飞,陆无归迟了数日出发,沿途且追且打听,眼瞅着离玉羊山越来越近了,累死了几匹马的他才堪堪在五里亭追上了谢安歌。

    彼时谢安歌正在亭中歇脚,冷不丁听到了这一声破空而至,连忙出来一看,只见落叶尘土飞扬间,陆无归在亭前翻身下马,衣发松散,灰头土脸,全无往日的从容倜傥。

    她握紧剑柄,冷声问道:“你要在望舒门的地盘上与我死斗?”

    “不要一开口就是打打杀杀,先欠着,也不差这一回了。”

    陆无归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和汗水,愈发像只大花猫了,可他的眼睛很亮,喊道:“小道姑,我再与你打一个赌,这次定不会输给你了!”

    谢安歌道:“我为什么要与你打赌?”

    陆无归不答反问:“那你为何要把两颗药一起吃了?你明知道我就算吃了有毒的那颗,也不会真把自己给整死……小道姑,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回头看我?”

    四目相对,谢安歌面若冰雪,她对陆无归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道:“你既然不是来与我决死的,那就速速离去,我望舒门地界没有黑道魔头的容身之处。”

    陆无归突然欺到她面前,谢安歌一剑就要刺出,被他避了开去。

    “小道姑,我是为何找上你们三人,想来你也清楚了来龙去脉,你那两个师妹心术不正,即便不遇上我,将来遇见什么‘赵无归’、‘宋无归’之流,她们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等谢安歌沉下脸,陆无归赶紧道:“我说这些并非是为自己开脱,你将来找我寻仇报复,我是绝无二话,但望舒剑法已落我手,按道上规矩我是要将它交出去的,你若答应与我打赌,不论此局输赢,我都立誓此生不将剑法外传,直至带进棺材里去!”

    谢安歌面色微变,她怒极反笑道:“陆无归,你如今就站在望舒门的山门前,竟敢以此要挟我?只要杀了你,望舒剑法就没有外传之患。”

    话音未落,谢安歌挺剑刺向陆无归要害,这一次含怒出招,再无丝毫留手,陆无归让了几招竟不能避开锋芒,只得还手拆招。他武功高过谢安歌,又知晓了望舒剑法的招数套路,本以为稳占上风,哪知谢安歌闯过几回生死关,于剑道之上另有顿悟,剑招流畅绵密无破绽,竟将陆无归困在五里亭内半步脱身不得。

    陆无归心道不好,玉羊山就在侧近,他们这厢激斗起来,难保不会惊动岗哨,自己若在混战中打杀了望舒弟子,谢安歌势必与他不死不休。分神之间,长剑已奔至胸口,陆无归长途奔波体力耗损巨大,再想避让已是不及,只听“噗嗤”一声,灵蛇般的剑尖没入他胸膛。

    谢安歌剑势凌厉,陆无归反应也不慢,这一剑入肉寸许就被他伸手抓住,脚下猛地踉跄,身子也晃了晃。

    斗到这一步,只要谢安歌再进一剑,陆无归势必丧命,同时陆无归垂死一搏,全身内力外放震出,谢安歌也要血溅当场。

    陆无归的左手死死抓着剑刃,右手竟摸出颗骰子来,忍痛问她:“大还是小?”

    几滴血溅在了谢安歌脸上,她迟钝地眨了下眼睛,道:“小。”

    于是陆无归翻手将骰子往地上一丢,滴溜溜转了几圈,最终朝天那面赫然是一点。

    他好像从来没赢过她。

    陆无归惨然一笑,剧烈咳嗽了两声,道:“你赢了,为你师妹报仇吧。”

    说罢,他松开手,鲜血汨汨流出,抬眼只见谢安歌扬起手,一掌落下。

    陆无归其实不是没有翻盘的法子,他至少可以拉谢安歌一起死的,可在看到朱砂一点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了种尘埃落定之感,或许不仅是这辈子欠了她,便连上一世也是满本糊涂账的冤家,输也好,死也罢,合该栽在她手里。

    可他没有死在这座小小的凉亭里,而是在一家医馆里醒来了。

    满脸倦容的谢安歌枕臂趴在桌旁,陆无归睁眼的一瞬,她就惊醒过来,出手如电封住他的穴道,他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她,便见她手里捏着一颗骰子,道:“我那一剑是奔着你要害而去,不想没能将你刺死,也算你命不该绝,但你这条命已输给我了,这颗骰子就是凭据,你可认?”

    陆无归身不能动,口还能言:“我……认,今后你要我还命,或是……让我做任何事,就拿这骰子来找我,绝无不应……否则,天人共诛。”

    谢安歌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将骰子收起,推门而出。

    从此她就将这颗骰子藏在身上,整整二十六年。

    翌日,穆清亲自送了石玉下山。

    临别之际,她将一个荷包交到石玉手里,对他道:“有劳回去后将此物交给你们掌门师兄,就说……是我的回礼。”

    石玉不敢擅自打开来看,隔着锦缎捏了捏,似乎是一块玉佩,他没有多问,郑重收好了。

    穆清目送这一人一马渐行渐远,心里千回百转,一时想着谢安歌昨夜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时又回忆起三年前在登仙崖下经历的种种惊险。

    葫芦山一役后,在长达三年的时光里,她不是没有回去过那个地方,可惜那里地貌已变,什么都找不着了,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一行人逃离之后究竟发生什么。

    陆无归到底是生是死,同样没人能说得清楚。

    “那颗空心骰子的确是一文不值”,陆无归所留下的这一句话,穆清是在谢安歌伤势好转后才说出来的,彼时她还不知自己的师父到底与这声名狼藉的魔头有何恩怨纠葛,只从陆无归的临阵倒戈和这句话里窥见了一些不可明说的隐情,便很担心伤病未愈的谢安歌受不住打击,却不想谢安歌坐在榻上静静听她说完了所有,面色自始至终也不见多少变化,穆清握着师父枯瘦的手,发现连脉搏跳动也是平稳的。

    她好像无动于衷,穆清松了口气,想着纵有千般不可说,也不过是那老乌龟的一厢情愿罢了。

    直到昨夜。

    穆清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谢安歌为何从不替陆无归哀戚,不是故人心变,亦非缘浅情薄,而是道不同。

    人活在世上,须得明是非、知善恶、分正邪、择进退……太多不同的路错乱在一起,只要不是同道中人,即使有过交集,也难免擦肩错身、背道而驰的一日。

    委屈不得全,强求无善终。

    唯有抛却等闲事,留得生死一称平。

    如此,才算殊途同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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