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小说网 > 浪淘沙 > 第二百九十八章 破晓(三)

第二百九十八章 破晓(三)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龙门小说网 www.txtlm.com,最快更新浪淘沙最新章节!

    “你没了截天功,凭什么去杀萧正则?”

    这句话,殷无济当时也是问过他的。

    不等昭衍回答,他自顾自地道:“唤生丹固然神奇,但它不是太上老君用八卦炉炼出来的仙丹,没法让人立地飞升,其效在于续命疗伤和培元补气,对内力增长虽有裨益,奈何药力被人体消化为己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算我用金针刺穴之法帮你在短时间内吸收了它,也弥补不了你失去九重阳劲的亏空,还会对你的经脉脏腑造成巨大负担,得不偿失,过犹不及。”

    “可我没得选啊。”昭衍的手指轻轻点在心口那道蛛网血纹上,“我有了十重功力又如何?不过是江烟萝的一盘菜罢了,等我杀了萧正则,下一个死的必然是我,而后还会有很多人死去,万事功亏一篑,划不来的。”

    山洞里的火光将熄未灭,映得那血纹越发灼目,殷无济向来心高气傲,很少有这样挫败的时候,他低声道:“那……等你师父来了,胜算也大些。”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场震惊塞北的刺杀被乌勒国勉强捂了些时日,现在已是传得沸沸扬扬,那不知名的黑袍刺客在光天化日下斩落了乌勒大王的首级,于保护王驾的野狼卫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是以乌勒国为王权纷争不断的这段日子里,野狼卫几乎是倾巢而出,四处追查刺客下落,誓要拿对方的人头祭王旗,可这塞北之地广袤无垠,他们连对方的面容身形都没看清,又从何去寻?

    因着黑袍刺客是在乌勒大王剿杀尔朱遗族时横空出现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刺客与尔朱氏有关,虽也有人提及消失一年多的步寒英,但在寒山联合雁北关发布对昭衍的讨贼公告后,这些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不过,当殷无济和明净得知了此事,他们立时明白了背后真相——黑袍刺客分明就是步寒英,这一切分明是师徒俩串通好了设下的连环套,他们所有人都被耍得团团转。

    “名剑藏锋步寒英,为逆徒勾结姑射仙所害,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等殷无济动气,昭衍的神情已然转冷,道:“我师父是英雄,可对这世上很多人来说,他死了比活着要好,而有些事情也是步寒英活着时不能去做的,他这一生的大好年华都被誓约和责任困住,我这个劣徒受他老人家再造之恩,没什么能汇报给他的,就这一小段无拘无束的暮年岁月,谁敢把天门压回到他身上,我就把谁家顶梁柱劈了当柴烧,说到做到。”

    这话说得毫无转圜余地,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令殷无济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随后想到当年种种,将要出口的话终是咽了回去。

    见他妥协,昭衍也放软了语气,道:“我想你和湄姐在动身来此之前都往寒山送了信去,他要是能来,如今早该到了……塞北的情况并不乐观,乌勒大王死后,其国内势必大乱,至少在王位尘埃落定前,乌勒人不会大举兴兵进攻,这虽然为大靖北疆和草原各部争取了宝贵时间,但会让一些牛鬼蛇神趁乱作祟,尤其是群龙无首的野狼卫,我师父被他们咬得很紧,也有意趁此机会将之铲除,短期内哪能抽得开身?至于姑姑,我不敢求她宽慰,只求她不恨我就好。”

    殷无济既然号称“见死不救”,心肠离铁石做的也不远了,可人都有亲疏远近,他也算看着昭衍从小少年长成大人,如今听了这番话,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就走过了百丈峰和独木桥,甚至将要跌得粉身碎骨,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你就执意一个人去?”殷无济压下翻涌心绪,眉头皱得更紧,“那么多高手联合起来都拿不下萧正则,就算他现在受了伤,凭你一人一剑,没了截天阳劲打底,耗都耗不起,到底是去杀他还是去送死的?再者说,人家是堂堂听雨阁之主,动动嘴皮子就有无数手下任凭驱使,你如何保证他会孤身赴约?”

    一连三问,句句直切要害,昭衍心知他也是出于好意,可这里面有些事情着实不能摊开来说,于是避过了最后那个问题,道:“殷先生,你不懂萧正则,我一个人去见他才是做了断,若带上其他人一起,事情又将变得大为棘手,而杀死萧正则的办法……”

    顿了下,昭衍手里的藏锋无声出鞘三寸,寒光映出了一双星眸。

    他轻声一笑:“说来只怕你不信,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你要杀我,只需这一剑。

    流星飞剑离手而出,却不是冲着萧正则急射而去。

    他们两人在庭院里斗了上百个回合,动弹不得的尹湄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大殿里,透过敞开的殿门观战,以她的洞察力,轻易便可看出是谁占了上风,在昭衍倒地吐血那一瞬间,她的心也差点跳出了嗓子眼,随后就听见了那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没等她想出其中深意,眼前忽有一点寒星划来,萤火之光顷刻变成皓月之辉,她来不及眨眼,剑尖已至眉心!

    这一式“参商”,竟然刺向了尹湄!

    萧正则在昭衍扬手转腕时已察觉不对,剑出刹那他也摇身一晃,人如闪电,剑似流星,剑光与人影几乎同时飞入大殿,他身形再变,脚下抢步,右手疾出抓住剑柄,剑尖堪堪停在尹湄面前方寸处,凌锐剑气刺破皮肤,她的眉心顿时现出一个红点,仿佛美人面上朱砂痣。

    长剑入手刹那,昭衍已飞身欺至萧正则背后,听得劲风及近,萧正则的左手骤然荡回,拈花一般拂向昭衍攻他左腹伤处的那只手,两指刚搭上皮肉,昭衍的手便如灵蛇般从他掌下绕过,人也矮身一闪,从萧正则抬起的手臂下窜过,绕指柔绝技实时施展开来,右手搭上尹湄的肩,左手抓向萧正则握剑的手腕,身子同时倾斜一绕,好端端坐着的尹湄便被推到萧正则面前,那柄泛着寒光的利剑也向她咽喉抹去,昭衍的身形却被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萧正则心中微怒,掌下只好松劲,无名剑掉落瞬间,昭衍的左手立即下翻去接,这回被萧正则抓了个正着,指尖还没碰到剑柄,手腕已然传来剧痛,可与此同时,下方响起了“噗嗤”一声,萧正则的左腹伤处竟有温热鲜血再次喷溅,一小截猩红剑尖自他身后穿透了出来!

    无名剑握在尹湄手里,而在那伤痕密布的手上,还搭着昭衍的右手。

    直到鲜血溅上了尹湄的手,她还没反应过来在刚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萧正则却在一瞬间的惊愕后明白了。

    他全身上下最大的破绽就是左腹这处伤口,昭衍不是要杀尹湄灭口,而是拿她诱敌引萧正则露出空门。

    弃剑只为收剑,藏锋便是出锋。

    当初那一战,昭衍于生死间顿悟出的一式“无常”,其精髓不就是“变幻莫测,防不胜防”吗?

    萧正则今日两次中剑,被刺中的都是同一处地方,昭衍屈肘撞开尹湄,握剑急转欲绞烂他血肉脏器,却见萧正则双手合握抓住抓住剑刃,身子猛地向后一纵,昭衍试图抽剑转刃,竟然纹丝难动,连人带剑被他从大殿里带了出去,来不及站稳,便有一记重踢击向自己丹田。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萧正则这一腿迅捷威猛,昭衍只得出手迎上,但见他五指在足踝上一搭即离,飞快滑到小腿上,洗衣荡水般将劲力化解,哪知萧正则左脚趁势飞起,狠狠踢在他左手背上,霎时筋折骨裂,昭衍踉跄退后,染血长剑顺势抽出,他一闪再闪,凭借飘逸灵动的轻身功夫才勉强避开了萧正则腿影笼罩,眼见萧正则不顾伤势纵身逼近,只得剑势急转,化攻为守。

    与之前的精妙剑招不同,昭衍现在使出来的每一剑都简单无比,锋芒不出身周一尺,招数变化也少之又少,但他的速度快如疾风,举手抬足、剑出剑转只见残影,一招一式间绵密连环,行云流水般顺畅,天衣无缝般浑然,萧正则连续出手五次,竟没能打中他,先是一怔,旋即有道灵光闪过,低声道:“抱风揽月!”

    饶是眼下仇敌决死,昭衍也不得不佩服萧正则的好见识。

    当初在武林大会上,穆清的武功分明不如尹湄,却以一招“抱风揽月”化解了尹湄数次强攻,尽显“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要诀,昭衍无意偷学望舒门的剑法,只将观战感悟记在心里,后来在关外守山一年,根据太一元气中正平和的特点,钻研出了这套守身剑招,不求杀敌,但求自保,只是他武功进境极快,已然罕逢敌手,除萧正则之外,尚没有人将他逼到这一步。

    萧正则连攻数下,这绵密剑势仍然滴水不漏,昭衍擅长用劲,无论是“隔山打牛”的透劲,亦或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在他这里都是剑随身动、劲由心发,他深知双方优劣何在,出手滑溜如鱼,一拨复一转,一消又一引,若非万不得已,决不正面招架。如此见招拆招数十个回合,两人身周三尺之外已无半块好地,墙壁崩塌,地砖碎裂,俱是受了池鱼之殃,而在三尺内的这一小块地方,白雪翻滚如浪,砖石平整无伤,对比鲜明得近乎诡异。

    可惜,两人内力相差毕竟悬殊,即便萧正则的金刚不坏之身已破,昭衍也难以在他一招重过一招的攻势下持久支撑。勉强又拆八招,萧正则突然抢步踏前,看也不看翻飞剑影,五指攥拳悍然击出,这下无疑是“一力降十会”,昭衍唯有横剑抵挡,劲力相拼立分高下,他的双腿被迫向下弯去,身子矮了半截,喉口登时一甜。

    萧正则右手再催内劲,左手提掌向下劈去,昭衍听得风声便知这一招刚猛无比,他若是立即剑交左手,抬起右掌去接,十有八九能接下,可剑下劲力一泄,纵使只有片刻,恐怕就要被萧正则压制在地,到时再想翻身爬起,就比肚朝天的王八还难了。

    须臾之间不容多想,昭衍将身一倾,主动撞向萧正则,本是朝他头顶劈下的一掌便落在了背上,霎时五脏六腑齐颤,四肢百骸也是一震,涌上喉头的那口血再也忍耐不住,当即喷了出来。

    忽然间,萧正则只觉掌下一滑,昭衍从他臂弯空隙间闪身脱困,就地一滚丈许远,捡起掉落的天罗伞反手向后挡下追击,而后手腕急旋,伞面飞旋撞向萧正则面门。萧正则一掌迎上,天罗伞不能寸进,昭衍纵身从伞后飞出,挥剑刺他咽喉,被两根手指牢牢夹住,旋即翻腕一折,无名剑弯转如月,紧接着劲气一收,剑锋急弹而回,昭衍借力向后倒飞,萧正则也使出轻功追了上去。

    眼看两人就要比肩,昭衍突兀向下坠去,剑尖急随身形倒转,从萧正则两掌之间穿过,自下而上再刺他左腹要害,萧正则当即凌空翻身避开剑锋,反手一拳向他后背空门猛打而去,只听“轰”的一声响,墙壁被拳劲震得四分五裂,昭衍却不见了踪影。

    萧正则“咦”了一声,突觉头顶有道厉风刺下,他站在原地一步未挪,上身轻摆让过来剑,同时屈膝撞出,不料这一剑竟是无人把握,昭衍的身影慢了半拍从旁侧斜飞而至,萧正则击飞利剑时,他便趁势欺近,天罗伞圈转如轮,伞尖始终不离萧正则左腹半尺之内,萧正则被他逼退几步,忽而出手击向伞面,天罗伞飞上高空,伞下又没了人影。

    昭衍斜身接剑,回手疾刺萧正则面门,剑势急如暴雨,奈何这千变万化的剑招落在萧正则眼里,依然只有一人一剑,他仅出了一掌,狂暴凶猛的内力就将剑雨生生震碎,大掌转眼逼至面前,昭衍身子一转,蓦地随风一绕,从他手臂边缘窜过。萧正则已厌烦了他的滑溜,双掌招风一引,满天大雪化为白浪尽数朝昭衍席卷而去,昭衍几度变换身法,都不能从白浪中脱身,萧正则趁机欺近,右掌重重挥出,悍然劈向他的头颅!

    “噗”的一声,剑锋从萧正则掌心贯入,再从手背穿出,血光飞溅,剑尖去势未绝,直直向他心口刺去,而萧正则竟也任由剑锋贯穿整只手掌,狠狠击向昭衍面门!

    以萧正则的功力,这一剑刺在身上他也未必会死,可这一掌若是劈实了,昭衍的下场会比周绛云更惨,因为他整颗脑袋都会像烂西瓜一样炸裂开来,而他已是强弩之末,身形又被雪浪所困,已经避无可避,只能扬手出剑!

    一击定胜负,一剑决生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昭衍突然斜身向下,险险躲过迎面一掌,剑势随之急变,划过半轮猩红残月,从左向右朝萧正则拦腰斩去。萧正则早防着他转剑偷袭,全身真气尽数外放,长剑劈在血肉模糊的腰侧,却是丝毫未进,火星在剑锋下迸溅出来,左手急翻锁住剑刃,天崩地裂一般无可抵挡的内力透剑而来,昭衍浑身骨骼当即发出了“咔咔”怪响,他已经受了不轻的内伤,刺入膻中穴的那枚金针更是颤抖起来,随时可能被这股巨力压得破体而出。

    可他竟然笑了。

    脚下疾退,后背撞上萧正则的胸膛,昭衍的左手绕过颈侧死死牵制住身后之人的头颅,右腕倏忽扭转向上,凭借绕指柔绝技硬生生从萧正则的掌心里转过剑锋,伴随着骨骼裂开的可怖声音,长剑自腋下贯穿昭衍右肩,劲力一催三发,剑尖终于点中萧正则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萧正则屈膝撞上昭衍后腰,剑尖刚在他喉前刺出血痕,其人已纵身向上掠去,不料昭衍脚下一错,借力回身,左手倏地从扭折畸形的右掌中抢过剑柄,带起一溜血光,“无根飘萍”全力施展,剑芒后发先至!

    “锵——”

    一剑直刺,毫无花巧,金石交撞声刺痛耳膜,但这只有一瞬,下一刻血光再现,萧正则闷哼一声落回地面,剑锋深深没入他的胸膛,昭衍疾步向前逼近,脸上杀意凛然,硬抗那股汹涌而来的山倾之力,体内三枚金针无声碎成粉末,他恍若未觉,依旧强提真气催尽余力,当他迫至萧正则面前,血色长剑终于从萧正则背心穿透出来,风中绽开大朵大朵的血花,顷刻后泼洒在地,染红一片白雪!

    “砰!”

    血雾弥漫中,萧正则一掌劈出,昭衍被震飞数丈,长剑彻底脱手,人直接撞破了殿门,跌在尹湄面前,喷出一大口鲜血!

    尹湄先前被他推倒,此时也无力站起来,她的眼里满是血丝和泪水,惨白发青的嘴唇不住颤抖,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拖着缓慢沉重的步伐,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尹湄面前。

    她瞪大就看不清了——昭衍用颤抖不已的左腕支撑身体,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尹湄完全挡在了背后。

    他咧开满是鲜血的嘴,哑声道:“阁主,你快死了。”

    无名剑还插在萧正则的胸膛上,从前面看几乎只剩下了剑柄,即便身怀七境十四式的《宝相决》,即便通晓百家武学,即便功力高深冠绝当世……人,终究还是肉骨凡胎,无法长春不老,更不可能永生不死。

    只要拔出这柄剑,萧正则的心脏就会立即破裂,血脉偾张,必死无疑。

    可惜昭衍没有这样做,正如萧正则刚才那掌突兀偏转,没奔着他的头打过来。

    “……这才是,无常?”萧正则看着胸口的剑柄,沾满鲜血的手慢了半拍才落在左腹上,“从一开始,你真正要刺的地方就是这里,明明有好几次机会……你在骗我之前,把自己也骗了过去。”

    “越明显的破绽,越不容易得手。”昭衍偏头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右臂,“要杀您,只需一剑,也只能有一剑。”

    与谢青棠、鉴慧和明净不同,萧正则很早将《宝相决》修炼到了最高境界,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能被人钻空子的罩门,唯一的弱点是左腹那道新伤,从这里下手固然会容易许多,但昭衍没了截天阳劲护心保命,一旦失手就再无机会,而他是最怕输的人,倘若没有超过八分的把握,绝不肯孤注一掷,是以在过去的二十多个时辰里,昭衍每一次合上眼睛,都是在脑海中推演今日这场死斗。

    萧正则微怔,他低声问道:“从哪一招开始对上的?”

    “第一招。”昭衍又笑了一下,“一步都没错过。”

    萧正则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突然问道:“那封信……你给江烟萝了吗?”

    “没有,”昭衍道,“一个人都没给。”

    “为什么?”萧正则抹去嘴边的血,“你既然看过了信,就该知道它的价值。”

    昭衍凝视他一会儿,忽而大笑,笑得咳出血来:“什么价值?区区一封信,就算闹出满城风雨,也跟飞星案无关,我只要让你死在这里,有它无它都无所谓。”

    “江烟萝……还有平南王府的人,未必如你这般想。”

    “那就等我死后,他们有本事自己去找吧。”

    萧正则终于笑了起来,他勉强提起所剩无几的真气护住将碎欲裂的心脉,声音低哑地道:“你不会死的……江烟萝夺权心切,可是……阁主的位置,我说给谁,谁才能坐。”

    昭衍一愣,便听萧正则继续道:“不拔剑,我还能支撑四个时辰,你将她骗过来,我替你解决了她。”

    昭衍呼吸一滞,他抬头对上萧正则的眼睛,嘴唇张合了几下才挤出话来:“你说什么?”

    “我是快死了,可在我死前,仍有办法让她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你只要保证江烟萝不死,便可活下去了。”萧正则一字一顿地道,“听雨阁二十二营的名册,统管天干地支一万四千余人的信物……我在临行前将它们放在了大内密室里,钥匙留在旃檀堂,你拿上钥匙去见太后娘娘,她会给你的。”

    刹那间,昭衍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他近乎无声地问道:“为什么?我可是……九宫后人。”

    “我曾经,也是飞星盟九宫之一。”萧正则喃喃道,“震宫明觉,背叛飞星盟……并非,从没后悔过。”

    然而,在萧正则说出这句话后,一只手握住了他胸前的剑柄,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向外拔出,心脉本是被千丝万缕的真气勉强维系着,这一下摧心断脉,零星的碎骨肉随鲜血一同飞出,溅在昭衍身上。

    萧正则眼瞳剧震,怔怔地看向昭衍,只听他道:“太晚了。”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恩仇冤孽,血债血偿。

    有些迟来的补偿,活人是没资格替死人接受的。

    “黄泉路上别走太快,”昭衍握着滴血的剑,慢慢勾起嘴角,“阎罗殿上断平生,等人到齐了才好算账。”

    萧正则的身体晃了两下,猛地跪倒在地,却伸手向前抓去,昭衍以为他要垂死反扑,却不想对方仅仅是握着他的脚踝,劲力在飞快消失,轻易就能挣脱。

    “你说得对。”萧正则气若游丝地道,“既然如此,就拿上那封信,再——”

    说到这里,从他心口急涌而出的鲜血渐渐慢了下来,手也抓不住任何东西,一直神光内敛的眸子飞快涣散,声音在片刻停顿后变得微不可闻。

    “带着我的人头,去……见我娘吧。”

    最后几个字传入昭衍耳中,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揪了下,却见萧正则嘴角竟有一丝微笑,随后那颗头颅重重垂下,再也未能抬起。

    跪着的尸身正对神像,殿内烛火倏忽跳跃了一下,那一瞬间光影交替,似是神像睁大了闭上。

    这一条至死方休的路,总算到头了。

    “呛啷”一声,昭衍手里的剑落了地,溅开星星点点的血花,昭衍整个人向后跌去,顺势探出唯一能动的左手,为尹湄解开了穴道。

    “小昭!”

    尹湄穴道初解,顾不得肢体僵硬麻痹,伸出那双伤痕可怖的手将他抱在怀里,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她给昭衍当了垫背,却觉得怀里这个人比隆冬时节的地砖还要冰冷。

    萧正则虽然在最后关头手下留情了,但昭衍的伤势极重,用唤生丹和金针刺穴强催功力的后患也在此刻爆发了出来,他在尹湄怀里哆嗦得像只快被冻死的小狗,却还扯起嘴角对她笑:“湄姐,没事了,你别怕啊……”

    尹湄紧紧抱着昭衍,刚要开口却被他抢了话头,只听昭衍道:“湄姐,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那封信,你先别管是什么,我用油纸包了埋在西坡平潮兄的坟茔前,你砍下他的头颅,去把信拿了,一看……你就都知道了。”

    “我们一起去!”尹湄咬紧牙关想带着他起来,可昭衍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手。

    “听雨阁这次之所以急着动手,是因为狗皇帝得了重病,但这件事……”昭衍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你拿到信后,别急着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着,等……”

    “那你呢?”这三个字尖锐得破了音,尹湄的身子抖似筛糠,“等江烟萝来了,让我躲在暗处看她杀了你吗?”

    昭衍沉默了一瞬,忽而笑了:“她没有这个机会的。”

    尹湄不肯听他的鬼话,执着地要带他一起走,却被昭衍伸手拂过手上麻筋,差点又跌了回去。

    “湄姐,就差最后这件事了,郡主还在京城等着你,只有你能办到……算我求你,快走吧。”

    即使是在六年前,他也没用过这样满含乞求的眼神看她,尹湄手上伤口崩裂,十指连心痛得厉害,可当她对上昭衍的目光,这点痛又算不得什么了。

    自始至终,昭衍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但尹湄知道,他从小就很倔,自己若是执意要带他走,只能带走一具尸体。

    尹湄猛然弯腰捡起了剑,用力劈下萧正则的头颅,扯下外衣一裹,疾步冲了出去,北风卷着碎雪吹入眼里,那些血丝似与风雪相融,化成淡红的泪水夺眶而出,很快在脸上结了冰,她不敢回头,消失在破败的院墙之外。

    清虚观内,只剩下了昭衍一个人。

    他将萧正则的尸身扶正,转头看向目睹一切的神像。

    昭衍没有应下萧正则的提议,自也不能跟尹湄一起走。

    江烟萝生性谨慎,在吃过几次亏后愈发多疑,事情到了这一步,她生怕萧正则不思,也怕昭衍再耍花样,因此在离开前留了眼线藏身侧近,只等此战结果。

    从巳时算起,江烟萝只给了昭衍三个时辰,再过不久便有人过来查看,等对方见到了萧正则的尸体,确认无误才会放出信号,而这只是第一道讯号,葫芦山外三里一点,直至护城河畔,待江烟萝亲眼见到彩烟,即知大事已成。

    凡事有得必有失,任何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相应代价,这没什么可怨憎的,昭衍只觉得有些遗憾——今天是腊月三十,除夕过后就是新年,他连一口团圆饭都吃不上,很快要饿着肚子上路了。

    他从小就有些贪嘴,也不知是在襁褓里少了奶水喝还是怎样,杜三娘骂他是饿死鬼投胎变的,但她嫌这嫌那地养育了他十三年,从没饿着他。

    “好冷啊……”昭衍喃喃道,“我想吃包子了。”

    要是再有一碗藿香炖鱼汤,下辈子当牛做马都认了,但在这座面目全非的小道观里,他什么也没有。

    昭衍蜷缩在神像下,他越来越冷,脑子愈发昏沉,身上的伤反而渐渐不疼了,心头那只蛊虫也前所未有的安分了下来,这小小一方天地好似在一瞬间被神鬼之手从人间剥离了出来,变得格外寒冷和安静,只剩下风雪声。

    方咏雩和江烟萝原本都有一身白衣胜雪,可他们杀了太多人,在满地血污里打过一场,都已经脏得不能看了,直至这一场大雪落下,霜华满身,恍惚间又洁净如初。

    “追悔莫及?”方咏雩握紧鞭梢,“我今天不杀你,才会追悔莫及。”

    灰白天幕上已不见了彩烟痕迹,江烟萝的手微微揪紧了胸前衣襟,旋即挑开领口,露出如玉的肩头和一片雪肤,方咏雩下意识地想别开脸,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抹猩红,那是盘踞在江烟萝心口处的血纹,鲜艳灼目,纵横交织如蜘蛛,令他立即想到了当日在昭衍胸膛上看见的网状血纹。

    蜘蛛结网,子母连心。

    江烟萝拢了拢衣衫,微微抬起头来:“你要是杀了我,就是连他一块儿杀了。”

    压下心中烦躁,方咏雩反问道:“那又如何?他死了我才能活,这话我也不是第一次跟你说了。”

    “是,我记得着呢。”江烟萝抿唇笑道,“可你真能下得了手吗?”

    不等方咏雩发力收紧玄蛇鞭,她又道:“有一件事,昭衍骗你至今,你难道不想知道?”

    方咏雩的直觉向来很准,从这一句话里不难听出江烟萝心怀恶意,却又感到她所言非虚,手里绷紧的鞭子微微一松,道:“说!”

    “你以为自己凭什么活到现在?”江烟萝面露讥讽,“周绛云当初图谋阳册,执念已成魔障,之所以留了你一年,是他需要你作为鼎炉辅助练功……可这有一前提,便是你当时武功尽废,再也练不得阳册。”

    “这与昭衍有什么关系?”

    “你借龟灵散从周绛云手下捡回一条命,忘了是谁把你唤醒的?昭衍那时已有八重阳劲在身,他完全可以治好你的经脉暗伤,却没有这样做,甚至……趁机打散了你的功力。”

    言至于此,江烟萝不待方咏雩说话,继续道:“因为他知道方家很快要遭受灭顶之灾,要想让你活下去,只有做练功鼎炉受周绛云庇护这条死中求活的路,可这办法有一破绽,便是周绛云那会儿与我合作密切,他性子也多疑,为此事问过我好几回,但凡我有一次戳穿了这个谎言,你都活不到现在。”

    方咏雩一惊之后,冷笑道:“你有这么好心?”

    “从头至尾,你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我之所以帮忙圆谎,不过有人为此与我做了笔好交易,履行承诺罢了。”江烟萝语气森然,“他骗你不能重修阳劲,我以为是要等你炼成九重阴劲再夺取功力,却没想到……”

    早在昭衍被她种下连心子蛊的那一日,就已经算到今天了。

    江烟萝利用旧怨成功离间了方怀远和昭衍,将他绑上自己的船,再凭子母连心蛊压制昭衍,指使他为自己扫除障碍争权夺利,虽知他有异心,但子蛊永远受母蛊影响,昭衍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他的命也在她一念之间。

    可这就像是一盘斗兽棋,江烟萝吃定昭衍,昭衍反过来操控方咏雩吃了她。

    “一条命,九重截天阳劲……昭衍确实没什么纯粹好心,可你欠他的,自己能算得清么?”江烟萝指向自己,“一命抵一命,你今日放我一马,我也放过昭衍,再下令收兵撤关,让你师兄他们有条活路,这买卖不亏吧。”

    江烟萝实在很会蛊惑人心,先利用消解方咏雩的杀念,再点明现在的局势,他就算想跟她拼个鱼死网破,也得为展煜和谢安歌等人考虑一番。

    萧正则的死讯一时半会儿不会传开,至于昭衍的死活……江烟萝用力掐了下掌心,想道:“等他知道,已经太晚了。”

    那一刻心跳骤停带来的感觉,就像白雪落了地,冷却无声,旋即无踪。

    江烟萝深知言多必有失的道理,她垂下头不再说话,等着方咏雩做出抉择,而在他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养在体内的雪蚕蛊蠢蠢欲动。

    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缠在她脖颈上的玄蛇鞭“嗖”地收了回去,留下一道可怖的青紫勒痕。

    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来:“滚!”

    江烟萝盈盈一笑:“表哥,你身上有些地方果然是从未变过。”

    正如昭衍所说,他不仅没变,还指望别人也没长进。

    话音未落,江烟萝倏忽扬手,数道白丝从她袖里暴射而出,直扑方咏雩身上多处要害,方咏雩也提防着她使诈,玄蛇鞭疾挥将所有白丝缠成一股,阳劲立时透出,这股丝线骤然起了火,随着长鞭抖擞而出,火蛇张开巨口咬向江烟萝,她就地翻滚避开火浪,玄蛇鞭左圈右缠,一把绞住她的腰将人拽至身前,方咏雩一掌劈中她后背,不想触手极寒,更有无数细小活物钻出衣衫爬到他手上,那是江烟萝运功从体内逼出来的雪蚕蛊成虫,每一只都阴毒无比,方咏雩猝然遭到暗算,整只手掌都变成了雪青色,鞭子疾抖一抛,把江烟萝远远甩了出去。

    来不及多想,方咏雩催发功力抵住蛊毒,江烟萝凌空翻滚落回地上,已是身在七八丈外,她没趁蛊虫纠缠方咏雩时再次出手偷袭,而是拖着伤腿向护城河掠去,很快落在了石桥上,这才回头看了方咏雩一眼,他果然已经震碎了那些蛊虫,却没有追过来。

    江烟萝嗤笑了一声,转身向前奔去。

    左右萧正则已死,没了这座压在她头上的大山,即便方咏雩有再大威胁,他一人能敌得过数万铁骑吗?

    何况,江烟萝已试探了出来,方咏雩的心肠还不够硬,他有多少软肋,都将变成刺在他身上的刀。

    心念飞转,身形如电,江烟萝差点忘了自己的腿伤,猛地趔趄了一下,若非及时扶住了护栏,只怕已经摔倒。

    这条腿可真是难看,她也很久没这么狼狈过了。

    好在过了这座桥,不远就是绛城,只要她渡过此劫,今日之耻必将百倍讨回。

    江烟萝撑着护栏重新站起身,恰有一阵风雪吹来,她的腿又颤了颤,抬手往面前挡了下。

    飞雪之中,劲风乍起!

    这一道劲风是自桥下陡然发出,风声响起之前毫无征兆,却在瞬间变得尖锐刺耳,宽大的衣袖应声而裂,刀锋随着扑面风雪,飞快划过了江烟萝的脖颈。

    连番激斗下来,江烟萝能从方咏雩手中脱身已是侥幸,眼看城楼近在眼前,心中喜意翻涌,哪能想到在这冰寒刺骨的护城河上,竟会有人贴附于桥头下面,数载寒暑苦功,全身精气神力,尽付一刀之中!

    莫说是她,就连方咏雩也没想到。

    他只是眨了一下眼,就看到桥上那抹人影倒了下去,几片红雪被狂风送了过来,被他伸手接住,在掌心里化成血水。

    血,谁的血?

    江烟萝……死了?

    刹那间,方咏雩脸色大变,足尖用力一点地面,纵身飞上石桥,鲜血漫过白雪,一路蜿蜒到他脚下。

    江烟萝倒在离河对岸不到一步的地方,脖颈上那道狭长伤口还在汨汨流血,将那一身白衣彻底染红了,她的眼睛没有闭上,唇边还挂着些微笑意,美得像是一幅红白色调的画卷,可这美转瞬即逝,随着鲜血大量流失,被她养在体内的蛊虫也迅速死亡,这具美丽的肉体竟然迅速溃烂,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原地只剩下了一滩血和一堆衣裳。

    亲眼目睹了如此诡异恐怖的一幕,饶是出刀取她性命的方越,此时也吓得连连后退,直到看见方咏雩来了,这才长舒一口气,道:“你没事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方咏雩厉声打断:“你为什么要杀她?”

    方越一怔,他久居翠云山,见过江天养和江平潮,却没见过江烟萝,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迟疑着道:“她……难道不是江天养的女儿,姑射仙江烟萝吗?莫非我杀错了人,还是不该杀她?”

    江烟萝不该死吗?

    方咏雩好似吞进了一口红雪,喉间冰冷又血腥,他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昭衍让我来的,说你今天会与姑射仙在此决斗,再三叮嘱我忍耐,必要一击得手,不可纵虎归山。”

    “他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在你昏迷那天夜里,今早天没亮我便出发,他也上了葫芦山——你去哪儿?”

    在方越的惊呼声中,方咏雩折身朝来路扑去,全身真气都朝足下聚去,冯虚御风般向着葫芦山所在狂奔。

    子母连心蛊,母蛊亡则子蛊灭,他就算能腾云驾雾,还能快过生死一刹吗?

    簌簌飘雪瑟瑟风,吹白人间不老头。

    瑞雪兆丰年,这一片大地……可算是干净了。

本站推荐:神级龙卫美女总裁爱上小保安:绝世高手都市之最强狂兵重生之妖孽人生怪医圣手叶皓轩重生之都市仙尊超级保安在都市神魂丹帝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霸道帝少请节制

浪淘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龙门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青山荒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青山荒冢并收藏浪淘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