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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棵树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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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那年春天,我七岁,父亲带着我,在我老家的屋前,种下了一棵梧桐树。父亲说,等梧桐巍峨了,我便长大了。父亲希望我,像一棵梧桐,根深叶茂,茁壮成长。彼时,我仿佛看到,一棵高大挺拔的树,屹立在我的眼前。我好奇地问父亲,梧桐真的可以引来凤凰吗?父亲说,会的,等梧桐长得山一样高时,凤凰就在树上筑巢、安家。只可惜,那时,父亲“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的心思,我没法真正读懂。我只盼望着有一天,那棵和父亲一起种下的梧桐树,早点伸展它拥抱蓝天和白云的臂膀。

    于是,在我的童年,在我的心里,一棵树在懵懵懂懂中慢慢长大

    二

    有人说,生如夏花,我以为,那未免太悲观了。我更觉得,人生应该是一棵树吧。有春,有夏,更有秋和冬。我一次次跑到梧桐树前,寻找着关于它的一切信息。但儿时的我,又怎能懂得树亦犹人,只能一点点地长大,急是急不得的。我一次次给梧桐树浇水、培土,甚至偷偷为他施了父亲和母亲视如珍宝的化肥。然而,一月、两月,梧桐树仍然不紧不慢地挂着那几片已有的嫩叶,从春风一直吹到夏雨,嫩叶似乎变大了,但我浑然不觉。

    我终于忍不住,跑去问父亲,梧桐树怎么不长啊?父亲说,耐心的等吧,它一定会长大的。那时,父亲等待树的长大,就像等待我的长大,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但我却不想等,我有些急了,说,我给它浇了水,还施了肥,可为什么?一不小心,我说漏了嘴,我知道,化肥是父亲眼里的粮食,比金子还珍贵。

    本以为,父亲要狠狠地揍我,至少,也该狠狠的骂我一通的。但父亲出奇的平静,他只淡淡地说,这怎么能急呢?那时,父亲眼中的梧桐树,一定如同他眼中的我,要想长大,急是没有用的,只能在等待中一点点地成长。父亲当时的镇静与从容,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的儿子,也用他那渴求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询问他什么时候才长大时,我才真正深刻地领悟。

    但那时,对于年幼的我来说,那种等待,何止煎熬,那时,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盼望着、希翼着在某一个清晨,一觉醒来,我便从此长成一棵大树,拥有蔽日的高度和伟岸。

    然而,如果不为人父,有谁能够理解我父亲那时在等待中所蓄积的隐忍和水一样的沉静?

    三

    儿时的我,天生就是一个邻里老大爷眼中的“调皮蛋”记得有一次,我带着弟弟,跑到邻居家的红薯地里,想要拔红薯。但天干少雨,又正是农历七月初,正值红薯刚开始生长的季节。拔呀拔,我把整整一块土里的红薯藤拔断了,几乎一株不剩,但仍未拔到一个红薯。正当我准备转移战场时,被父亲发现了。父亲边打边骂,我叫你馋,我叫你馋。那次痛打,至今还记忆犹新。

    母亲听见我歇斯底里的哭声,慌忙丢掉手里的活跑了过来,母亲顶着父亲的鞭子,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也痛哭起来:哪有这样打孩子的,你想要打死他不成?听了母亲的话,父亲发狠地说,这祸害人的东西,打死了倒省心。父亲发狠的话,让我重新审视和揣测了他很久。甚至好长一段时间,我还旁敲侧击地询问我到底是不是我父亲的儿子。

    听父亲发了狠话,母亲立即急了,要打,连我一起打死算了。在母亲母鸡一样的保护和威逼下。父亲停下手中的鞭子,一下蹲到地里,我悲愤地蔑了父亲一眼,我发见,父亲的眼角,是否也挂着眼泪。

    四

    那些岁月,贫穷伴随着操劳,连孩子,也未必能够拥有空闲。我刚满七岁,便开始做饭、放牛、割草。八岁时,即使是挑水那样粗重的活,也一样不能落下。挑不动,便想办法,最开始用盆端,慢慢地学会了把扁担两端的绳子挽短,小半桶小半桶地挑。慢慢地,我可便以一次挑起大半桶水了。

    一天,父亲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略显艰难地挑着水从那棵梧桐树下经过时,他说:少挑点吧,慢慢的来。嗯,我支吾着,反而把步伐迈得沉稳和快捷了许多。仿佛是对父亲那次“毒打”无声的抗议。父亲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挨了那顿打后,我一直和父亲默默地对峙着。

    一个秋后的晚上,我独自坐在院子里,正享受着农活后一天难得的片刻宁静时,父亲挪过一把椅子,轻轻地对我说,你看,梧桐树都长高了。接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以极其低婉的声音说,对不起,那天我实在太生气了。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心颤动了一下,抬眼一看,的确,梧桐树长高了很多很多,它已经由一棵不及人高的小树,悄然长得比屋檐还高了。

    月色很美,皎洁的月光洒满远山、森林和田野。那个夜晚,在父亲和我一起种下的那棵梧桐树下,我的眼泪里包含的不再只是悲伤、痛苦和委屈。那晚,忙碌的父亲与年少的我促膝而谈。直到母亲在不厌其烦的催促我们早点睡觉后最终放弃,直到午夜鸡鸣,父亲看看我,又看看梧桐树,笑了;借一脸月色清辉,我看看梧桐树,又看看父亲,我也笑了。

    五

    十二岁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远在三十里外的区中上学。头天晚上,父亲和我一起在院子里乘凉,看着满天繁星,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和神秘,我喃喃地说,要是能到太空中去看看该多好啊!父亲接过话茬,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以后就可以坐飞机上天了。那晚,我暗下决心,我要好好读书,一定考上大学,然后坐飞机到天上看看。

    那晚,坐在梧桐树下,父亲陪我聊了很晚很晚。他从他的童年,从他如何努力地读书讲到他成绩的优异,从他不幸遭遇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而不得不缀学讲到逼迫务农,从他开始务农时的一窍不通将到他成为务农的行家里手。那晚,父亲还讲了他如何一边务农,一边拜师学医,讲到他最后如何成为乡村里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那晚,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的忧伤与快乐,感受到了他曾经拥有的热血和青春,更感受到了父亲医者仁心的快乐。同时,在我的心里,也由此而产生了一个大大的疑问:为什么既当农民又当医生的父亲,依然穷得只像农民而不像医生?

    六

    无疑,在我的家乡,父亲是一个好医生,更是一个好人。经他医治的病人,不敢说成千上万,至少,也应该成百上千吧。在我的故乡,尤其是那个年代,要是谁生了病,第一个想到的,绝对不是医院,而是我的父亲。在我的故乡,有人生病便想到我的父亲,也许并不全因为我父亲医术高明得了不得,我想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他收钱特别少的缘故吧。要是遇到实在拿不出钱的,父亲还常常让他们欠着。然而,更多时候,欠着欠着,就这样永远欠下去了。但是,这似乎并不影响父亲治病救人的快乐。

    好多次,母亲及邻里都曾对父亲说,该收的医药费,还是要收,毕竟,我们家也不富裕。每次,父亲总是乐呵呵地说,该收的,我都收了啊。是,你都收了。母亲总是有些不高兴地说,是收了干儿子干女儿吧。的确,父亲治病收钱不多,但干儿子干女儿甚至徒弟倒收了一大堆。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些所谓的干儿子干女儿徒弟什么的,其实未必有几个是真心的。更多的,不过是为了心软的父亲少收或不收医药费吧了。我想,以父亲的聪明,不应该不能识破他们的伎俩吧。直到有一次,无意中和父亲说起这事时,父亲才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说,我何尝不知道呢,别人认我做干爹想减去医药费,但别人也是被迫无奈啊!

    七

    告别父亲和母亲,也告别了梧桐树,我怀揣不入大学校门誓不罢休的雄心和壮志,信心满满地踏上了走向区中学的道路。区中的头两年,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我一直想象着大学殿堂的神圣和崇高,想象着在蓝天和白云间穿梭的快乐和惬意。我告诫自己,我不能贪玩,我一定要再苦一年,考上县一中,顺利地向我的梦想迈进。

    然而,就在暑假结束,我即将步入初三旅程的前一个夜晚,我的梦被父亲彻底击碎了。那晚,吃过晚饭,母亲洗过碗,忙碌着为我收拾行囊,父亲把我叫到院子里,叮嘱我说,一定要好好读书,咱农村孩子,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听着父亲的话,我的心温暖而充满骄傲,我像院子里那棵日渐伟岸的梧桐树,接过父亲的活,我说,我的成绩很好,我一定要考上县一中,考上重点大学。

    夏天的夜晚,暑气还未褪尽,夏虫们凄凄戚戚地聒噪着,我高傲地描述着自己一厢情愿地为自己设计的未来。我说,我不但要坐飞机,我还要当科学家,我还要到月亮上寻找桂树和玉兔。父亲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纸烟,沉默良久,他终于说,你心大,本是好事,可是你还有两个弟弟又是一阵沉默,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悄然躲到了一朵黑云背后,父亲的纸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抽完最后一口香烟,狠狠地掐灭烟蒂,说,你还有两个弟弟,你不能读高中,好好努力,考个中师多好。

    什么?我几乎暴跳起来,吼道,我不,教书不是我的理想。我声嘶力竭的吼声惊动了正在忙碌的母亲,灯光摇曳,母亲已站在我的面前,用与父亲截然不同的口气说,你心气高,我和你爸都知道,但是,咱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母亲话锋一转,说,我和你爸都商量过了,你就考个中师,三年就毕业了。

    原来,你们什么都商量好了,年少的我愤怒地把拳头砸向身旁的梧桐树,发疯般躲进了被窝。

    八

    开学一个星期过后,区中的班主任终于拗不过倔强的我,一个黄昏,他来到了我的家。其时,父亲和母亲正在地里劳作,我的两个弟弟,也都在放牛和割草。班主任敲了好久的门,我才懒懒地从被窝里爬起来。门开处,班主任一脸的迷茫:你怎么没到学校念书?我木然地看了班主任一眼,突兀地说,你以为教书了不起吗?听了我的话,班主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时,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的两个弟弟以及在两个弟弟身后的两头牛,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黄昏中显得格外壮观。我默然而孤独地走到梧桐树下,听凭我的班主任向那个壮观的队伍迎上去。

    父亲和母亲把班主任领进屋,打开灯,他们在摇曳的灯光下坐在一起,比比划划中,躲在梧桐树下,躲在暗处的我,再一次谋生了我不是父亲亲生的念头。

    那晚过后,班主任把我领回了学校,他也站在了我父亲和母亲的立场,劝说我向中师靠近。但是,我可怜的班主任哪里知道,在我的心上,一道沉重的大门已重重地在我的身后关闭。教书?当臭老九?跟着班主任走进教室时,我鄙视着他单薄的背影。

    九

    我的沉沦,让一向因为我而骄傲的班主任痛心而懊恼,起初,他还耐心地找我谈心,试图用他与我父亲的对比说服父亲对我的想法。然而,两个月过后,当班主任发现我已经学会了抽烟和早恋,他的心彻底死了。他看我的目光,俨然一个正直的人鄙视一个卑劣的小偷。可是,班主任越是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愈加肆无忌惮地抽烟和早恋。初三上学期还未结束,班主任终于把我打入死牢,绝望地以一纸勒令退学的通知结束了我在区中的希望和失望。

    当我的父亲得知这一消息,他的表情让我心生窃喜。在我面前,父亲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他不停地在我面前来回地搓手,想说什么,但折腾了半天,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父亲的那声叹息,恍若我对他沉重的一击,在他转身的那一刹,我竟笑得心花怒放。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不再管我。倒是母亲,看着我成天无所事事,她一遍又一遍地用近乎哀求的目光要我振作起来。母亲说,你应该理解你爸,咱们家在农村,你又还有两个弟弟,你要是念高中,再念几年大学,家里实在负担不起。母亲的眼睛深处,一种无可奈何的凄楚像剑一样直逼我心灵最柔软的地方,我扑到母亲怀里,大雨滂沱地哭着。

    夜风下,屋外的梧桐树沙沙地响着,一只猫头鹰凄厉而悲剧般叫着。父亲、凤凰、大学和飞机,当这些杂乱的意象在我的脑海里纠结;农活、汗水、苦重和劳累,当一个个悲哀的字眼胶片般在我的眼前流离,我仿佛看到,一只鹰折断翅膀,悲绝地砸向深不可测的谷底。

    十

    我的叛逆,让父亲和母亲伤心至极,一天夜里,无意中醒来的我,彻底感受了为人父母的不易。父亲和母亲一声声地叹息着。父亲说,哎,都怪我没本事,供不起孩子。母亲回答道,在农村,咱们家三个孩子,土地又少,能填饱肚子都不错了。短暂的沉默过后,母亲又安慰父亲,孩子总一天会明白的。父亲又说,孩子勤于读书,一直是我所希望的,但当孩子真想往死里读,我又怕了;你说,要是老二老三都这么死心塌地地要念大学,我们就是把自己卖了,恐怕也供不起。再说,洪江是老大,就该作点牺牲。哎,母亲叹息着,咱们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心气高啊!

    父亲的话,在寂静的夜里犹如一根鞭子抽打着我的自私,顿时,我看到了孤独得无法获取同情的我。回想起来,我的确太自私了,我的两个弟弟,不也一样成绩优秀?特别是三弟,几乎年年全年级第一,但是,尚比我小许多的他便早早地告诉父母,他要放弃考区中,就在镇中念中学,因为镇中同样可以念好书。我知道,三弟潜台词的背后,无非是想为家里节俭开支。这样想着,我第一次觉出了自私者的羞愧。第二天天还没亮,我背起背篼,早早地踏上了走向田野的道路。

    晚上,弟弟们把我簇拥到院子里,在梧桐树下追逐、打闹。清风徐徐,笑声朗朗,当弟弟们的快乐在院子里飘荡,梧桐树下,少不更事的我重新融入我那虽然清贫但也幸福的家庭。几天过后,在母亲的极力劝说和父亲默许的点头下,我再一次走进了书声琅琅的校园。

    可这一次,我上的不再是区中而是镇中。父亲把我送进校门,在校长的办公室里软磨硬缠,好话说尽。父亲对校长的低声下气让我和他的心距离缩短了许多。甚至,在父亲央求校长的过程中,我数次拉了父亲的衣角,示意他硬气地离开。现在想来,父亲为我,犹如我为自己的儿子一般,低声下气又算得了什么?终于,校长答应让我插进了初二的班级。

    父亲对我说,考个中师,当了老师,好歹也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更不至于像根草,雨来了雨淋,雪来了雪冻。父亲还说,工作过后,还可以进修,考大专本科甚至硕士研究生都可以。然而,我始终没有回应一句父亲的话。在老师和同龄人的道听途说中,我下定决心,既然考大学无望,考个中专,也比当讨厌的老师好吧。于是,我的目标,向着中专出发。

    十一

    那个冬天,也就是我重新步入学校的那个冬天,我对生活和父亲的认识在一次重大的变故中重新定位。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当我放学回家,当我还远远地看到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时,噩耗传来,我的父亲,刚刚在用背篼背粪的过程中不幸摔倒。我拼命地向屋内跑去,和先我放学的两个弟弟一起,一塌糊涂地哭着。顿时,整个院子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氛。相邻们在院子里轻声交谈着,脸上挂满了醇厚的同情。

    我逃到梧桐树下,碰上呼天抢地地哭喊着从地里赶回家的母亲时,我更深深地感受到了父亲作为树的分量。我想,彼时,院子里的梧桐树,也一定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父亲倒下后,我不得不挑水,劈柴,以及干诸多农活。当我大汗淋漓地做完一件又一件永远做不完的农活时,我才知道,父亲原来是一棵树,一棵参天大树,一棵可以为我遮风挡雨,可以抚慰我无尽伤痛和承受众多辛劳的树。

    从此,我告诫自己,我要成长,我要长成一棵树,我要为我的家,像树一样学会包容风霜雪雨,学会为我的家人遮荫纳凉。从那时起,我在拼命地做农活的同时,更加发奋地念书。

    十二

    寒来暑往,半年过去,我终于已优异的成绩考入中专,实现了那时令人艳羡的“鲤鱼跳龙门”虽然我没有如父亲所愿报考中师或卫校,但在床上躺了半年多的父亲,读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时,仍热泪盈眶地说,我一定要站起来,挣钱供你们读书。

    我知道,父亲是一个说道便做到的人,我刚步入中专的校园不到一月,弟弟来信说,父亲站起来了。读着弟弟激动的来信,想起父亲时,我想起了我家门前那棵根繁叶茂的梧桐树,风吹不倒,雨打不怕。

    数月过后,在一个雨雪霏霏的日子,当我若利箭般回到家,父亲已早早地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挺拔的身姿绝以比肩那棵风雪中傲然的梧桐树。我高兴地牵着父亲的手,一遍一遍地问,爸,你真的站起来了?刹那间,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又蹦又跳的。你看你看,乖儿子,爸爸早好了,我都能干农活了。是吗?我有些担心,说,爸,您还是要慢慢来,您摔得那么重。没关系,父亲一边接过我的背包,一边自豪地说,我不是医生嘛,这点小伤算什么?

    直到现在,我不得不承认父亲的医术和他的毅力,脊椎骨折,他可以不进医院不动手术使自己重新站立成一棵树,其间,他承受了多大的病痛和折磨,他又运用了怎样的智慧和医术,也许只要他自己才能真正知道。

    十三

    如果你要问,一棵树能活多久,也许我无法告诉你。但是,如果你要问一个父亲能像一棵树一样挺拔多久,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说,一个父亲,只要他的儿女还未长大,那么,他就永远是一棵傲然屹立的树。我的父亲,也就这样一直挺拔了很多年,值得我们弟兄三人长大,直到我们成家娶妻。

    一直以为,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还年轻,他们都一定会像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根深叶茂,拥抱高天;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在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将一直伴着我成长;一直以为,我还很小,我还将一直在父亲和母亲的庇护下不断地永远是一个孩子。然而,2010年的那个端午节,一个晴天霹雳彻底粉碎了我还在成长的睡梦。那天,父亲打电话给我,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说,你的母亲,好像得了什么病,最近老不爱说话,你多打电话回来和她说说,我怕她老年痴呆。电话这头,我惊诧了半天。一向身体康健和善谈的母亲,怎么会得老年痴呆呢?我叫父亲把电话递给母亲,母亲说话时,结结巴巴的。立刻,我的心一阵收缩。我和弟弟急忙带着母亲到医院检查,这一查,竟查出母亲也是脑癌晚期。

    母亲的骤然离世让父亲悲痛欲绝,出殡那天,他一直在痛哭中责备自己没有照顾好母亲。他说,要是母亲不感冒,癌细胞不会扩散得那么快。悲痛中,听着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心在一点点地被蚕食。我说,爸,您已经尽力了。是啊,自母亲被查出癌症后,父亲始终日夜陪伴着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手术过后,眼看着母亲好些了,但一向勤劳的母亲始终不听父亲的劝阻,洗衣做饭,一样也不落下。每次父亲要抢着做,反倒要被数落一通。为了让母亲顺心,母亲洗衣服,父亲便打来热水;母亲要做饭,父亲便为她打米洗菜。尽管这样,被癌细胞蚕食的母亲,也终于因一次感冒而被癌细胞更加疯狂地蚕食。

    十四

    因为母亲倏然而逝,一夜间,父亲老了,老了的父亲不再是那棵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树,老了的父亲仿如一片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随时都有被风带走的危险。遥念父亲,我的心荒凉而伤痛。我能为父亲做些什么呢?

    母亲去世后,我曾把父亲接进城里,希望他暂时离开老屋,早日从我母亲离世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但是,父亲的忧伤深入骨髓,每每提到母亲,父亲便泣不成声,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母亲的点点滴滴;尔后,父亲自责,父亲悔恨,他把母亲的去世完全归结为自己的过错。

    父亲到城里不到一月,却辗转于我的老家与城里数次,每次回城,他都带着一身的忧伤。我和妻子对父亲百般劝慰,但父亲与母亲三十多年的深厚的感情,又岂是我们能够懂得。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透过门缝一闪一闪的红光,我知道,父亲又在烟雾缭绕中思念和回忆着母亲。

    起初,我和妻子尽量抽时间陪父亲四处走走,散散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妻子也无法经常请假陪父亲,即使在星期六星期天,也只有妻子和孩子在家陪陪父亲。而周一到周五,便独自剩下父亲守着空落落的房子。父亲不爱看电视,也不爱看书。每天我们回到家,刚一进门,浓重的烟草味便扑面而来。年幼的孩子一边打开窗户,一边不停地咳嗽着说,爷爷,您能不能少抽点烟,老师说抽烟有害健康。哦,父亲恍然地回过神,一脸的歉意。

    一天中午,我正在上班,父亲打来电话说,他回老家了。我问,为什么呀?他回答,在老家认识的人多,可以四处逛逛。我默然,父亲的心思我懂,但我却再也无法找到挽留父亲的理由。

    十五

    又是一个春天,清明将至,我提前向单位告了假,想去看看父亲,也看看山花烂漫中安息的母亲。那天清晨,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虽然已是春天,但料峭的春寒中,我还是一袭冬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母亲埋在我回老家的必经之路上,父亲得到我回家的消息,撑一把伞,早早地在母亲的坟前等我。远远地,我看见父亲,孑然地在斜风细雨中静立着,孤苦而伶仃。我紧跑几步,接过父亲递过的雨伞,在母亲的坟前,我和父亲像两尊风化了的雕塑。

    母亲的坟头干干净净,坟前的翠柏在细雨中苍翠欲滴。我想,有父亲的陪伴,母亲应该不会孤单吧。遥望雾霭弥漫的远山,在生命的无常和悲凉里,我更深刻地领悟了爱与被爱的深邃。

    回头细想,满目怆然的父亲又错了吗?我一直恨父亲,无非是因为他没让我读高中,无非是因为他一直做着治病救人的好人却无法挣钱满足我自私的大学梦。责问自己,我冰冷的心在固执了多年后碎了一地。那个固执而懵懂的我呀,直到母亲生病前,依然还对父亲不紧不慢,不温不热。

    在母亲的坟前,我悲怆的心境在无边的放逐中与父亲一点一点地靠近,直到那时,我才真正为我多年前的少不更事忏悔不迭。

    十六

    回到老屋,我蓦地发现,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新修的乡间公路。细长的公路蜿蜒盘旋的伸向远方,也伸向乡村遥远而美好的未来。我耐心地寻找着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唯一可能留存的踪迹,但我一无所获。

    春天了,应该是梧桐花开的季节,但见证了我懵懵懂懂童年、见证了我莽莽撞撞叛逆青春的梧桐树,就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消失。我向父亲询问梧桐树的去处,父亲平静地说,修公路时砍掉了。

    因为父亲不烧柴火,所以梧桐树砍掉的那天,父亲便送给了几家邻居。父亲还说,砍下的梧桐树真大,十几个成年人忙碌了整整一天,才将梧桐树分成千百根柴禾。如今,千百根柴禾又化成千百缕炊烟,在光与热的奉献中,梧桐树倾尽了一生。

    是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孩子的哭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父亲已经先我起床了,门开处,一对同样焦急的父亲和母亲凌乱地述说着孩子受伤的原因及伤势。父亲一面安慰着他们,一面打开他的药箱。我想要帮父亲,但什么也帮不上,父亲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没事的,你去睡吧。

    我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孩子的哭声没有了,那对年青父母与我父亲的谈话声也越来越低,不知不觉中,我进入了梦乡。梦里,我看见,那棵参天的梧桐树,又花团锦簇地绽放在我家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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