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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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长江流到这里已经很瘦了,但还是将这块土地分了开来。江南是座中等工业城市,江北则是原汁原味的农村。几年前市政府在江身最窄处筑了跨江大桥,乡里的人只要多走上几里路,就可以省下几块钱船票,踏上这座桥步行到对面的城市去。

    江北多山,一层陪着数叠,像江南阔佬肚皮上沟壑纵横的肉。在两座山峰相连的根部,总会有散落的村庄像朴实的画卷一样点缀在那里。黄昏日落时,风把炊烟带上山岚,那些矮小的屋子就云里雾里,而那些村庄也跟着神秘端庄起来。

    村与村之间通有四米宽的沙子路,出太阳时明晃晃地耀眼,下雨了不生泥泞,爽爽地润脚。村干部说,要想富,先修路,赶明年,我们也要修上像城里一样的水泥路,下雨天不用穿胶鞋,骑车出门不用老下车。

    镇上有一家码头,渡乡下人去城里做买卖,也渡城里人回来探亲。从码头往镇里走上几里沙子路,就是李家村。

    这年六月,天已经急着热了起来。镇医院外边的马路在日头下明晃晃地扎眼。偶尔会有一辆中巴老牛一般蹒跚而过,扬起一道灰尘,干燥地飞舞,最后都扑向马路两旁枯蔫的四季青上,复归平静。医院门口的人就吞一口所剩无几的口水,拿手当扇子在脸旁来回扇动。

    李保胜突然出现在医院大厅里,铁青着脸,一声不响地从等着挂号的人群中挤过,将一个捂着肚子的妇女差点撞倒。

    “奔丧啊,急成这个猴样?”女人恼了,裂口就骂。

    李保胜像是什么也没听到,或者是像听着骂别人一样,仍是头也不回地往外挤着步子走。出了医院,一抬腿跨上了一辆破旧的二八式永久牌自行车,哐啷哐啷骑着走了,三下两下转过一个弯,不见了。

    “妈的!”女人又骂。

    104号产房里,只有春蓉一个产妇。孩子的生产很顺利,只是孩子的父亲母亲一看是个女孩后,都不愿说话。春蓉的男人,也就是李保胜,一见孩子裆里不带把儿,牙齿咬得腮帮一鼓一鼓的,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人。

    “娘,你想吃点什么吗?”大女儿菊花守在床边,难过地问。

    春蓉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闻声后仍是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几缕头发散乱地从耳根粘贴到嘴角,凝固地记录下了刚才那番撕心裂肺的挣扎。

    “娘,你没事儿吧?”菊花轻轻地握着娘的手,哽咽地叫。

    春蓉这才无力地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看着菊花,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哑着嗓子说没事,没事。说完却哭了。一声接一声,让菊花听了浑身发冷。

    “娘”菊花终于也忍不住跟着哭了。

    春蓉是被菊花扶着慢慢走回来的。李保胜走后再没回来,春蓉也不作那份指望。她的心很乱,菊花才九岁,她是女儿的指望,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指望在哪里。李保胜一心想抱上个儿子,可这是我一个人能把握决定的事儿吗?都说菊花的妹妹三岁那年不慎溺水是老天爷可怜她,牺牲一个小孩的性命换来一个再生的指标,可是耽搁这么多年,又求神仙拜菩萨准备了几年,谁知如今又生下一个女儿呢!老天爷呀,你到底要我怎样呢?难道我受李保胜的苦还不够吗?春蓉一路倒着肚子里的苦水,几次又哭出了声,任菊花怎么劝都没用。

    终于到家了。李保胜坐在堂屋里一声不吭地抽着闷烟,见了春蓉母女俩回来只抬了抬眉尖,脚都没挪一步。

    菊花就扶娘到房里休息。李保胜却突然出了声:“都往哪儿钻啦?我还没吃饭呢,给我做饭去!”

    菊花吓得不敢做声,扶着娘红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春蓉却不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去厨房,准备生火做饭。

    “娘,我来做,你去歇会儿吧。”菊花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瞪着爹大声地袒护起娘来。

    “都是贱货!人家女人一生一个准,你那个烂x却这么不中用!你是存心要丢我的脸,断我的根呀!”李保胜红着眼睛,又气又恨地说。

    “你别说得这么难听。你有本事再找一个呀!”春蓉再也忍不住,硬着脖子说。

    李保胜一听这话立即恼羞成怒,几步跨过来甩手就给了春蓉几巴掌,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这个贱x嘴倒是不比别的女人差!你妈的生不了儿子还和我顶嘴。”

    春蓉的两颊应声起了几道红指印,人也打着趔趄险些摔倒。待她站定,两眼流的不是泪,而是没底的仇恨。她转身又折回了房间,倒在床上抱着满是布丁的被子,哭声这才像是一场不及时的雨,稀里哗啦地扯了起来。

    “娘!”菊花也跟了进去,抱着娘放声大哭。

    哭声惊动了隔壁左右的邻居。王婶一进门就正儿八经地责怪起保胜来,说你个大男人干吗动手打女人?天底下哪个女人生了孩子不是要坐一个月的月子,就你反了?

    “她连着几胎都生不了个儿子,还想坐月子?”李保胜又点燃一根烟,余怒不息地说。

    “这是什么话?生了女儿就不能坐月子?啊,再说啦,女孩就不是人?那你当初起早摸黑地攒钱取个女人干吗?”王婶也动气了,越说越激动。

    “我找女人是自然的事,她生不了儿子不怪她难道还怪我?我又没生个x,我有那东西早就生一堆带把儿的了!”

    王婶听他越说越难听,就懒得理他,进房去安慰春蓉。春蓉早已泪湿了一大块被子,弯在床上,像只瘦虾子。

    “春蓉啊,你要想开点呢,只要你静下心来过日子,凭你和保胜四双手八只脚,没有不富家的。”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早晚要被那个畜生折磨死!”春蓉心焦力悴地说。

    王婶叹着气,也不知说些什么好,见菊花还在床边悄声地哭,就说:“菊花,你也不小了,今年读小学六年级了吧,该知道照顾你娘了,快去做点好吃的给你娘补补身子,还愣在这里干吗?要是没什么好吃的,就先到我那里拿几只鸡蛋吧,母鸡新下的,新鲜。”

    菊花应声就进厨房忙活了。李保胜还在堂屋里抽着闷烟,一声不吭。

    上春的天气很滋润。河畔的柳条都水灵水灵地嫩着绿着,那枕着石头的池水见风就活,逢人都要给个笑脸。过路的鸟儿高兴了,一口吐出几窜悦耳的曲子,立即引来了另一只鸟儿,和它一起跳跃在柳条绿烟里,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朦胧得像是一个梦,让人看着流连,也暗生起淡淡的惆怅。

    天色向晚了,灯火如星籽一样撒在村子里。春蓉背着一捆干柴,菊花则牵了一头老水牛,两人一起踩着夜色回家。

    “菊花,你经常帮我干活儿,不会耽误学习吧?”春蓉看着女儿单薄的身子,心疼地问。

    “不会。娘,你放心,我会用心学习的,给你争气。娘,我告诉你,下星期我还要参加拔尖考试呢,我们班就我和另外一个男生两个人选上。”谈起学习,菊花就两眼生光,一副谁也不服的样子。

    春蓉听后很是欣慰,但一想起家里那个畜生,又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春蓉第一件事就是到房间里看小女儿莲花。然而小床里空空地,女儿不见了!春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丢开一切事就到处找寻。隔壁左右的都问了,没有一个人看见。门口路边村角都寻遍了,也没个人影儿。春蓉找着找着就急哭了。莲花,莲花!你在哪儿?天色完全暗淡了下来,头上像是遮了一层墨布,沉沉地压在心头,十步开外什么都看不见。菊花提了手电筒也跟着娘一起找寻,然而找遍了角角落落,时间过去了一两个钟点,还是毫无所获。

    春蓉绝望了,一路哭着走回家,却见李保胜坐在堂屋里抽着闲烟,似乎眼前的事完全与他无关。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春蓉的脑海,她什么也不顾地冲到李保胜面前,厉声责问:“你把我女儿藏到哪里去了?快点还给我!”

    “瞧你那衰样儿!”李保胜吐出一口烟,鼻里哼着气,说“生个贱货还当宝贝。你有本事给我生个儿子下来!”

    “李保胜,你这个畜生,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告诉你,别说我不能生,就是能,生个儿子我也要掐死,我就是要你们李家绝”

    “啪!”还不等她说完,李保胜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春蓉眼冒金星。“你妈x!我不怕实话告诉你,你生的那个贱货我送人了,留在这里我看着心烦。屁事不顶还浪费我的粮食!”

    春蓉一听这话差点晕过去。她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指着李保胜半天说不出话来。菊花早在一边吓得哇哇大哭。等她缓过气来,却像是发了疯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边撕着李保胜的脸,一边吼着说:“李保胜!你这个遭千刀万剐的!你把女儿还给我!还给我!”

    李保胜毫不留情地踹了她一脚,正中她的小腹。春蓉疼痛难忍,捂着肚子弯下身来。李保胜不等她蹲稳,又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一把摔倒在地,跟着骑在她的身上,左手掐着她的脖子,右手则握成拳头雨点般洒向身下的女人。

    菊花吓得浑身发抖,突然想到可以去找王婶来劝架。王婶其实早就听到了这边的打闹声,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等她赶到现场,春蓉早已躺在地上满面鲜血地昏死过去。李保胜则站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副打死这女人也不解恨的样子。

    “老天啦!你把春蓉打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人性吗?春蓉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呀”王婶目睹这一惨剧,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背起人事不省的春蓉进了屋子,又打来一盆热水替她擦洗干净脸面。临走时又对李保胜说,以后你再这样打她,我挡不住你叫村委会的人来收拾你!李保胜头也不抬,仍然坐在堂屋里抽他的烟。

    转眼便是浓秋。菊花已经是每个星期带着咸菜零钱上了镇里的初中了。她的成绩依然很好,虽然穿不上好衣服却能次次登上领奖台。对于生活的艰难,尤其是女人的命运,小小年纪的她已是提前体会了一二。但她目前还不能帮助娘脱离苦海。她只想快快长大,能够挣钱养活娘,就可以少受爹的气了。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的命运在这一半年里也在发生全盘的变化。

    春蓉在失去了莲花以后,对李保胜,对这个家是彻底地绝望了。如果不是菊花,她真想一死了之。但她不想女儿这么早就失去了母亲,没人疼爱。就当是为了女儿来领受这后半辈子的苦难吧。然而即使如此李保胜还是人性全无,对她拳脚相加,甚至故意想出花花肠子来整治她。

    春蓉终于下定决心,要和这个前世的孽障一刀两断。菊花还在上学,离了婚她仍然可以照顾她。考上大学,她也可以暗地里支援她。和李保胜呆在一起,没个安宁,只会让女儿看着伤心,想着分心,影响学习。

    离婚的过程一波三折。李保胜把她不当人看却也不愿意她走,办事处的人只认证明不认人。春蓉就在村里开了证明,自己卷了铺盖在办事处门外蹲点了。白天见了办事人员就哭诉自己的不幸,央求他们的同情,好让自己脱离苦海;晚上就睡在自带的铺盖上,渴了喝口自来水,饿了啃几口自带的馍馍。一直缠了将近一个星期,最后还是一位女同志起了恻隐之心,替她把事情办了。通过乡政府,针对李保胜的暴力行为,强制性地解除了他们的婚姻关系。

    拿到离婚证书的那一刻,春蓉感觉心里一下子轻松自由了,完全是一种新生的滋味。最后一次跨进那个家门,仍然看见李保胜坐在堂屋里抽烟。这个让她恨透了的男人,才几天似乎衰老了许多,耳后已经显了白发,衣服上满是污垢,背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些微驼。她奇怪最后一次自己还会这么仔细地打量起这个男人,草草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保胜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这个女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越走越远,永不回头,心里一时很是杂乱。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却怎么也点不着火。

    春蓉走后的第二天,菊花从学校回来洗澡拿菜,正奇怪怎么没看到娘,却听到爹不轻不重地说:“别瞎折腾了,你娘走了,你也别上个什么学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跟我打个下手实际。等你长大了,我还能指望享你的福?”

    菊花听了这话头脑里一片空白,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像是不认识一样。“是你逼走了娘!我恨你!”她流着泪,尖叫着。心里却在呼唤,娘,你在哪里?我想你

    时候已经是初冬了,春蓉自李家出走后,一直寄居在儿时好友凤凰村的陈桂英家里。她也想过投靠亲戚家,但她闭着眼睛也可以想到亲戚将会怎样对她。肯定是数说她的不是,然后软硬兼施要她无论怎样都得回去,为了孩子,把那个家给缝圆。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正是为了孩子,才坚决和那畜生离婚呢。唉,人不能选择怎样生,还不能选择怎样活吗?我是再也不想受谁的摆布了。

    思量再三,春蓉最后决定暂时住在好友陈桂英家里。对于她的情况,桂英早有知晓,想来也会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伸个暖手的。

    “哎呀,这不是春蓉吗?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贵脚上我这里来了?”陈桂英看见春蓉的那会儿正吃午饭,儿子不听话,刚要收拾他呢,转身却看见了进门的春蓉。

    春蓉却不知说些什么好,幸亏是老朋友,而且男当家的不在,不然她的脸真是挂不住了。她提着那个布袋,袋里就几件穿旧的衣裤,和平时偷偷地藏着掖着的一百多块私房钱,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标准的难民嘛!

    见春蓉似乎有了不顺,桂英也就不再细问,只说你吃饭了没有,不等春蓉回答她又大声地吩咐儿子大宝,说你快点去给你蓉娘乘一碗饭来,要满些!大宝飞快地去了,春蓉的到来让他避过了一顿打,他正满心感激着呢。果然,捧出的饭堆得放不稳一根萝卜条。

    这陈桂英也活该是春蓉命里的一根独木桥。她在弄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不但不嫌弃她,还表现得像个救命菩萨,跟她好得同穿一条裤子。这春蓉的心现在是滴着血呢,伤口那么深,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愈不了。但是俗话说,哪里跌着还得在哪里爬起来。她不就是没遇上个好男人,受了那个李保胜的气吗,那咱现在给她物色个好男人,不就把这命里的圪塔给抚平了吗?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大约是过了三个多月,眼看春蓉是平静了不少,她就挑个时候把话挑明了。

    “春蓉,你还年轻,又能干,只要你愿意,好男人还不随你挑?你这守着闲着,给谁看呢?还不急死一打男人!”

    “桂英,我算看穿了,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我这后半辈子就这么过吧。”真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绳。春蓉现在简直是谈男人则色变,把个自己完全给封闭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上天既然造了女人又造了男人,那一个家就得各占一个,不然就不完整,活着就寡味。就说我家那老贼吧,长得不咋样,钱也没多少,可是脾气倒不小,我没少受他的。可是吵归吵,闹归闹,日子要过下去,我还真的少不了他。没有他,我那儿子还大个什么宝,早就变稻草了!”

    春蓉听了这话,这些日子压在心底对女儿菊花的思念就破口决堤了,那心里泛滥的潮水顺着两眼角汩汩地往外流。

    “春蓉,咋了,我又惹你伤心了?你别难过,我这一直替你盘算着呢,高岗村有个在政府当炊事员的男人,奔四十了,还单身呢。这人心肠好得出名,种田更是毫不含糊,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啊。可他就还是单身,你说,这不是特地给你留着吗?我已经和他叨唠过了,他知道了你的情况后,很同情呢!他是当下就表了态的,说是只要你愿意,他随时都会敲锣打鼓地把你迎过去呀!”

    春蓉止住泪,心里感激桂英呢,这么掏心地为她着想。但她还是摇头说:“男人都那样,没到手是你儿子,随你吩咐呀,到手了呢,是你爷爷还不止呢,还有咱说话的份儿?”

    “唉,春蓉,我看你是怕比伤还深呢!男人就个个都那坏?你别逮住一个打击一片。就这么定了,不管你同不同意,明天你们见个面!”

    春蓉还想说什么,桂英已经起身走了。

    翌日是个好天气。春蓉正打扫卫生,窗棂上竟粘了两只彩鸟撒着欢地叫呢。窗外的阳光也一地慈祥,让人见了心里就暖和。

    刚踏出房门,竿长的一道人影从大门直插进来。抬头一看,来人瘦长瘦长的,长得嶙峋却笑得春光。

    “桂英!”春蓉心里猜着是怎么回事了,微红了脸颊朝里屋里喊。

    桂英应声出门,出门照着面就打哈哈:“成东,你来了!快坐!大宝,快给你成东爷倒茶。”

    待人都坐定后,桂英就笑着说:“咱都是直来直去的朴实人,成东,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春蓉。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俩聊聊吧。”说完起身就又到里屋了,顺手关上了里屋的门。

    春蓉坐着脸面燥热,低头拨弄着自己的衣襟。吴成东倒是老实自然,平静得很。瞧着这屋子里只剩下自己这一对了,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哧地一声划着一根火柴点燃吸了起来。

    “我是成东,姓吴,在咱高岗村里这是独姓,可咱活得最有人缘,这家吃了再到那家喝都没问题。当然啦,人家有个红白喜事儿,咱也是随叫随到的,从不含糊。”吴成东不紧不慢地说,一面憨厚地笑。

    “那你活得挺自在的。”春蓉对面前的这个男人不经意地有了好感,脸也不再那么燥热了。

    “那是。不过,虽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地过了这么多年,心里总是不踏实啊。咱是老实人,不怕直说了吧,我现在烦了这种一个人进出的生活,准确说是怕了这种生活。我都奔四十了,还不知道女人是个什么味儿,有个女人的家是个什么味儿,更不知道有个女人又有个孩子是个什么滋味。我”吴成东说着说着倒是有些激动了,对着这么一个头一次见面的女人说这多掏心窝子的话,换在往日是绝对不敢的。

    “我想你也肯定非常想要个儿子吧。”春蓉陡地心烦了起来,脸色难看地说。

    “啥话!我能有个孩子就心满意足了,儿子女儿还不都一样。”吴成东说得轻描淡写,对此毫不在乎。

    春蓉听了这话心忽地扯着痛了一下,眼睛一热差点流下泪来。就凭这句话,她不想再提任何要求了。但她还是说:“只怕等你抱了个女儿的时候,早忘了现在的话。”

    “绝对不会!我是个粗人,但从不说这样想那样的。我只是想要个完整的家,其他的,都不在乎。能有个女儿,我也要给祖宗敬半个月香磕十五天头呢!”

    春蓉的心就暖暖的了,眼前的男人越看越亲切,像是早就认识了一样。受了李保胜这么多年的气都是冤枉,这个男人才是上天安排给我的呀!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就说:“时候也不早了,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有,别叫你饿着。”说完脸却红了。

    吴成东还想请春蓉表个态呢,她已起身去了里屋。开门却将桂英的鼻子撞得不轻。

    “哎呀,我还没看到你在这里,不要紧吧?”

    “唉,没事没事,咱们都没事了!”陈桂英用手捂住鼻子,两只眼角却笑出了两朵花。

    春蓉的脸更红了,心却甜甜地。“饭熟了吗?开饭吧!”她说。

    吴成东从陈桂英家里出去的时候恨不得叫她一声“娘”他笑里裹着话说:“这叫我怎么感谢你好呢!我娘给了我这条粗命,你是给了我一个活头呀!我到死的时候不会怨我娘,但肯定要记住你呢!”

    陈桂英红面添花,仿佛一件喜事倒是给她赚了大头。她听了吴成东这话,就轻捶着他的肩膀说:“什么活呀死的,逢年过节的给我送点东西得了,我可实际着呢!”

    “没问题没问题,这你不说我也知道的。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你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吴成东一路哼着小调回高岗村了,那调子比他的步子还要走得歪,但却溢着满心的甜。多少年了,他还是第一回睁着眼睛也像是在做梦。

    “成东,你小子捡了钱了,这么屁颠屁颠的?”村里的王叔路上遇见了他,眯眼笑着问。

    吴成东却不正面回答,只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新买的“红塔山”拦腰折断,看都不看就抓出两三根,递到王叔面前,笑着说:“王叔,您抽烟,抽烟!”

    “呵,今儿个铁鸡也能拔下几根毛来!你小子怕是真的捡了钱了,要不能抽上这么好的烟,还能这么大方?”王叔也不客气,三根烟全收了,嘴上叼一根,两只耳朵各夹一根。

    吴成东想说你真行,连我的那一根你也得了。手下就又抽出一根,自己点上,说:“到时候还要请你吃酒呢!我还有事,王叔,你忙吧,我先走了。”

    吴成东变戏法一样弄回个还算年轻的女人,别人还没反映过来已经被他请到家里吃酒,一时间成了高岗村的传奇人物,茶余饭后村头弄尾都在就这事打趣说笑。

    但这个家从此就烟熏火燎地从头到尾露着生气了。吴成东果然老实厚道,在外耕得一湾好田,在里还能炒上一桌好菜。对春蓉也是关心备至,几十年的单身蛮力如今全都化作嘘寒问暖,让受惯了委屈虐待的春蓉受宠若惊。春蓉心存感激,对成东也是关心体贴,一年365天都让四间土砖房清爽养眼,在外还起早抹黑和成东一起,农事活儿都要将村里其他人家甩上一大截儿。

    吴成东有了女人后精神好胃口好脾气也好,吃饱穿暖后也就思谋着买台电视机每天晚上娱乐娱乐。这天晚上,吃完饭坐不了半响就只好关灯上床睡觉。

    “春蓉,你看我们起早摸黑的这么下劲干,攒了几个钱是不是也能消遣消遣?”

    “你想什么心思就直说吧!”

    “我们赶明日也去买台电视吧,有了那东西,我们每天晚上就有事干了。”吴成东向往地说。

    “还是等等吧!我们吃点苦算什么?现在不攒着点,年外就得紧巴巴了。”

    “不会的,凭我们这两双手,哪会呢!”

    “我们两张嘴巴当然不会,可是再添一张嘴呢?”

    “哪里飞来第三张嘴?”

    “你这人!不跟你说了。”春蓉翻过身,佯装要睡觉了。

    成东却不罢休,追着问:“唉,知道我笨,你就直说吧,咋会又冒出一张嘴呢?”

    “你真不知道?”春蓉又转过身来,暗光里只见成东两只眼睛在闪亮“第三张嘴在我的肚子里呀!”

    “肚子里?啊,我明白了!我们有了孩子了,是吗?”

    春蓉却不作答,只在暗中羞怯地笑。

    “什么时候有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成东兴奋了,搂着春蓉刨根问底。

    “睡吧睡吧,都几个月了,你这大老粗。”春蓉说完再次把背留给他,却又睡不着。她记得当时自己把有了孩子的事情告诉李保胜的时候,那个畜生也是一副欣喜的样子,把她当个活宝养着。可生了菊花后,他的脸色就变了。等到又生下一个女儿,他就开始骂骂咧咧。而莲花出世后,他就完全把自己不当人。日子过得暗无天日东倒西歪,看不到出头。成东会这样吗?我会再生个女儿吗?她直到睡着了心里还没底。

    春蓉不说吴成东真是一点没有觉察。几十年单身过惯了,还不知道结婚了女人肚子见风就大的传统。等春蓉说破,细看起来,这女人的肚子还真的有些凸了。成东知道这点弧度会逐渐膨胀,心里也明白膨胀到最后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从那时起,他就坚决不让春蓉出门干农活了,说是要确保万无一失,不敢大意,那样子倒比挺了肚子的春蓉更小心。

    愈是这样,春蓉愈是活得沉重。过去的日子让她不敢回想,却又偏偏每晚入得梦来,叫她吓出一身冷汗。惊醒之后看看身边,男人如木如泥,也许他也正在做梦吧,只是他的梦里爬满了笑容,醒来还要有半响回味。每每这时,春蓉都要对着一屋子的黑发一声长叹。但她在这件事上却又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天天祈祷,祈祷。然而还是心里没底,最后只有听天由命。

    吴成东果然是大老粗一个,一点不曾觉察到女人的心事重重。春蓉明显消瘦了,肚子也挺得更大,系不稳腰带。

    “唉,我来听听,看我们的宝贝睡着了没有。”这晚睡觉后,吴成东又捧了春蓉的肚子要求细听。自从得知自己有了孩子,他就打消了购买电视机的念头,听春蓉肚里孩子的动静则成了他每晚必耍的娱乐。

    “你猜,会是个儿子呢,还是个女儿?”春蓉浑身无力地问。

    “是个儿子吧。”成东还在边玩边听。

    “你一定很想要个儿子吧,那要是个女儿呢?”

    “女儿也好啊!”成东似乎没有儿子和女儿的概念。

    “成东”春蓉有点想哭的感觉。身边的男人天天和她吃在一张桌,睡在一张床,却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她找不到人来诉说,也不能掌握命运的安排。只能由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身不由己地逼向那个撕心裂肺的时刻。

    “怎么了?你累了吧,那就早点休息。”吴成东说完抱着春蓉开始休息,片刻就鼾声如雷。

    春蓉却依然睁大着眼睛,虽然什么都看不见。

    “成东,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媳妇生了,你还不快回去!”成东到田里撒了一担稻草灰,回来还在路上却听到村东头的刘嫂带来这样一个消息。

    “生了?!”成东一听这话陡地浑身紧张,虽然北风吹得正紧却感觉满身燥热,不等刘嫂回话就一路急奔回家。

    家里已有不少邻居的妇人,正厨房堂屋里忙着呢。还未进门,已是听见房间里婴儿的啼哭了。那一刻吴成东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在女人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虽然人说大丈夫看媳妇生孩子,有力没处使,但是只要他让她知道自己就在门外,知道自己准备好了为她做一切事情,女人就不会那么艰苦了。

    “成东,你现在才回呀?”又有人笑着嗔怪他了。

    他只知道傻笑,却仍是紧张得没有心思答话。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房间,跑到床边轻握着春蓉的手说:“春蓉,你没事吧!”

    春蓉哭了。她记得自己生下菊花时,李保胜进来后根本不看她,只是急着去看孩子是男是女。当看见生下的是一个女儿的时候,恨不得当时就甩她一耳光。而此时,眼前的男人却将自己看得那么重要。她怎么忍得住不哭?孩子也哭得正欢呢,春蓉却觉得这是最动听的笑啊。

    “我没事!你不看看我们的孩子吗?看他长得像不像你!”春蓉止住哭后,笑着说。

    “好呢!是有点像我,但主要还是像你。”吴成东摸摸孩子的脸蛋,心悦地说。

    “你也不问问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春蓉终于忍不住了,她这前半辈子因为没有生下个儿子受尽了苦痛,如今,她是要最大声地宣布自己的杰作呢。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孩子都健康安全。”吴成东憨笑着说,说完要起身去给她做上一碗最拿手的鸡汤面条,真的就没有去看孩子是男是女。

    春蓉挣扎着要撑起腰来,却被成东挡住了。“你要干吗?现在休息最要紧,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成东”春蓉又要哭了,她搂着成东的脖子说“我告诉你,我给你生了个儿子!是儿子呀!”

    “好好,你真有本事。快躺着别动,我去厨房了。”成东给她掖好被子,起身出门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春蓉一人了。此刻她只觉得浑身乏力,心却从未有过地充实。老天有眼,她也终于生了个儿子,还得了一个最好的男人。这么多日的祈祷,总算没有白费。身边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也住了哭声,一掏脸蛋,还肉肉地笑。

    中篇

    山村的夜很静。傍晚的时候后山竹林里那群鸟儿还咶噪个没完呢,这会儿也全都收了翅膀,缩在窝里不出一丝儿声音。起风了,竹林便生一片沙沙响,惊动了一只夜游的猫,横空蹿上一家屋顶,亮着两只闪绿的眼睛,有板有眼地走在屋脊上,发威给自己看,整个山村的夜晚便在它的守护下打盹了。

    春蓉躺在床上,又闹起了失眠。身边睡着已是十岁的儿子志军,床那头今晚还多了女儿菊花。人生真像一条梦的河流呀,闪过日月,映过风雪,一路懵懂前行。梦里没有方向,而且还不知是梦。这活着的一切就都交给冥冥之中的命运来掌握了。命运,想到这个词眼春蓉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因为她发现,即使自己天天祈祷希冀,该发生的仍会发生,无力留住的也一定会留不住。但她还是叹了一口气,为自己命运的不济。

    “娘,你还没睡着呀?”菊花翻了个身,轻声地问。

    春蓉一惊,没想到女儿也还醒着,就说:“正要睡着呢,你怎么也还没睡着?”

    “娘,我想跟你说个事儿。”菊花显得很慎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事儿就说呀,明天你就要出嫁了,以后想和我说说话还得走上不少路,等上不少时间呢。”

    “我是想说,请你搬回去和爹一起过!志军他爹不在了,你一个人带着他太辛苦了。爹那边,你走了之后,他人变了很多,现在脾气好多了,你俩住到一起,这往后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多好!”“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是绝对不会再回去的!就算那里是金山银海,这里吃穿困难,我也要留在这里。”春蓉激动地说,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进了嘴里,沉沉地涩。

    “娘”菊花想不到娘这么固执,还想劝说几句,春蓉已经叫醒志军,和他一起放水去了。菊花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她想娘对爹是恨深仇重,一时之间肯定难以说服。等以后自己成家了,再做工作也不迟。

    这话头一经提起,春蓉是真的再也睡不着了。成东生病去世已经两年了,两年来,志军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为了志军,也为了成东生前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爱,她也要坚持到底,把孩子养大成人。至于自己,她早就认命了。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成东过去的那一瞬间,围观的人没有不落泪的。志军的手被他爹握着,最后无力地撒开来。成东走时连眼睛都没有闭呀!他还没来得及再多爱春蓉几年,没来得及亲眼看到儿子志军成人成才,就永远地离去了。春蓉嘶哑地哭,志军却只是无尽地恐惧。成东在世时,志军是全村孩子羡慕的对象,一年能够换着花样穿几套新衣服,有好玩的玩具,有他爹从外面带回来的别人见都没见过的好吃的东西。那日子过得才叫旺呢,隔壁左右有点好吃的也都不忘给他们送上一份,以换得他们的热脸。志军被全村的女人爱着男人夸着,屁股收到的吻比其他孩子脸上的还多。

    但谁会想到一向精神的成东说病就病,而且一病就难愈,跟着就马不停蹄地走了呢?从那时起春蓉就认命了。她觉得成东是上天安排给她的,作为她以前受苦遭难的一个补偿,现在老天爷又将他收回去了,她命中注定要领受无尽的苦痛和灾难。

    没有爹的志军马上遭到了全村人的冷落。脸蛋不再胖得可爱,而是很快浮出菜黄,屁股上也飘着春蓉顾及不到的破片。这孩子前些时还整日里傻乎乎地乐呢,爹一去马上气闷声短,遇事脸红了。见娘整天有做不完的活儿,也知道尽力帮上一点。小小年纪,却已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不用督促就懂得认真学习,每年都会捧回几张大红奖状,贴到墙上亮亮地闪光,成了这个灰暗的家里最夺目的焦点。

    李保胜今天穿了一套崭新的中山服,脸面干净而红光。这个家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厨房里油香四溢,堂屋里人声喧哗。从里到外共摆了十几桌,亲戚朋友四邻六舍都发了红帖,他要让全村人都知道,自己还是条好汉。

    李保胜当年因为没有抱上儿子而耿耿于怀,一见到春蓉两眼就迅速充血,肚子腮帮一起鼓,三言两语之后就要拳脚相向了。春蓉走了之后,他还鼻子里哼冷气呢,觉得这样一个贱x走了就走了,眼不见为静,心不烦为宁,留着她不中用还要惹自己生气。然而不出半个月,这没有女人的日子味道就明显淡了下来,平日里撒手不管的家务事这会儿全都涌了出来堆了起来,几间屋子再也没有清爽过。菊花虽说勤快,但毕竟是嫩娃子一个,忙个晕头转向也成不了她娘的气候。这个时候,他才怀念起春蓉来,即使再打再闹,他也有个完整的家啊。而现在,厨房里冷火湿烟,堂屋里形影相吊,整个屋子里死气沉沉,让人压抑。

    人一反思就易老。李保胜自有了悔意后,心是明显感觉扑通扯痛了一下,跟着就脊梁打弯,少言寡语了。心里原来那股澎湃汹涌的怒涛也终于平息,归于一片死寂。他知道村里人现在肯定都是捂着嘴巴用屁眼笑他,但他却不在乎了,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抽烟喝酒,日子过得没轻没重,毫无章法。

    这就苦了菊花,不仅不能跟着其他伙伴一起上学,还要里里外外忙死忙活。她先是同情娘,后来又可怜爹。在春蓉生了志军后,她背着爹一个人高兴得连唱了四五首歌。只是李保胜更抬不起头来了。心里觉得如果不是自己逼走了春蓉,那志军就该轮到自己了,也就不致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但他不再有怨恨。志军,那个听说又白又胖的儿子,是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个女人和另外一个男人生的,这是上天对他作孽的惩罚,是自己的报应,和难逃的命运。

    苦命的孩子早当家。李保胜还没清醒过来,菊花已经是双肩滚圆,线条明朗了。直到去年开始有人来提亲,他才猛睁了细眯的眼睛,觉悟到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大,而且是该出嫁了。没怎么精挑细选,他答应了对面凤凰村的一个小伙子。年青人看起来挺机灵的,手脚也勤快,想来也坏不到哪里去,而且菊花似乎对他情有独钟,在几个提亲的小伙子中与他最为亲切。人定了日子也跟着定了,这些年来没有好好疼爱女儿,出嫁的时候得抓紧最后一次机会,给她壮一回脸,也算是对她的一个小小的补偿。

    “保胜啊,你这是招驸马爷吗,摆这么大个势?”王婶的男人眯眼笑问。

    “大叔,我就这么个女儿,钱不花在她身上还花在谁身上呢?”保胜招前顾后,忙里蹿外地没有空闲。

    “啊,你小子良心长全了!”老汉大声地笑。

    出门拿柴火的王婶见了,也是感慨万千。她说:“这人啊,活着是要闹闹喜事,瞧这保胜,多少年了,没这么精神过!”

    正闹着呢,人群里突然有眼尖的人锐声高叫:“春蓉回来了!”人们就循声望向村口,真是见到由高到低的三个人正朝这边走来。李保胜正帮王婶扛柴火呢,听了这话肩头的东西竟稀里哗啦地掉到地上,跟着大家望向一边。可不是吗!菊花领了春蓉和一个小孩回来了。他赶紧跑进屋子里,去照镜子梳头,梳子没拿稳掉到地上,捡起来吹都不吹一下就贴向那几根干枯的头发。末了又从抽屉里抓出一封三千响的鞭炮,这才颠着碎步折回门口。

    “真是春蓉,还带了个男孩子!”

    “是她儿子吧,长得和她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保胜这回是去一进二,有得赚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菊花已领了娘走到保胜面前,笑着说:“我和娘,还有志军,回来啦!”那“回来”二字念得格外地重,出了嘴唇就噼里啪啦地响。

    “回来就好,”保胜赶紧点燃鞭炮,说“回来就好!”大家将他们围在了中央,有人说:“保胜,怪不得你今天笑得那么贼,原来你还藏着这么一手!”大家都跟着笑,迅即又都安静下来,想听听这么多年一走不回头的春蓉回来后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但春蓉什么都没说,牵了志军就从人群中挤了出去,熟人熟事地钻进厨房,像多年前一样,拿刀将菜切得悦耳地响。

    春蓉的到来给了大家一个兴奋的话题。李保胜更是脚步飘然,见人就撒烟,来了个小孩他也亲自倒茶。

    “保胜,今年该不是你的转运年吧,喜事这么多?”旁边有人看在眼里,就忍不住说笑。

    保胜却不答话,心里深处一直埋藏着的一个愿望这时倒真的蠢蠢欲动了。要说原来他年轻气盛,急着想抱个儿子的话,经过这么多年的反思后,他现在只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过几年平静的日子了。菊花曾在他面前提起过要把娘接回来住的话,他一直沉默,态度暧昧。这回菊花搬动了春蓉,事情有点希望也不是不可能。他在心底盘算开了,要在下午的酒席上,当着大家的面,郑重表态,恳请春蓉的归来,闹他个双喜临门。

    但是直到太阳憋红了脸,离对面山头只有一竹篙高的时候,邱国安,也就是他的那个乘龙快媳还没有露面。菊花首先沉不住气了,红着脸问爹:“他怎么还没来啊!”李保胜的眼睛又充血了,也是急得跳脚,口里就忍不住骂将开来:“妈的,等会儿看我怎么整治这个兔崽子!”

    日头终于下山了,留下一片意犹未尽的彩霞,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弥漫在天际,也缭绕在众人的心头。王婶的男人掂量了一下形势,起身走过来,拍拍保胜的肩膀,说:“既然这样,你生气也没用,下去以后搞搞清楚,也许人家真有走不开的事儿呢。我们这帮人不会怪个什么的,就先走了。”李保胜还是气怒难消,说:“他有什么事比取媳妇还重要!?”“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放在心上。”又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人群就渐渐地散了,空留下一大片没有派上用场的酒桌,麻木不仁地站在晚风里。一只只乘酒的海碗像极了一张张裂开的嘴,李保胜抓起一只狠命甩出去,一声清脆的碎响立即传来。“妈的!”李保胜腮帮一鼓一鼓地,却找不到人来发泄。房间里终于传出了菊花压抑的哭声,像苍蝇一样粘在李保胜的心头,让他更加烦躁。

    “算了,都来吃饭吧!”春蓉突然出现在中间,平静地说。

    李保胜和菊花同时抬起头来望向春蓉,她已经不声不响地进了厨房。

    一场婚事闹得不欢而散,春蓉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来这里,只是为了菊花,对于李保胜,她要做的只是将他忘个一干二净。但她并没有直接回高岗村,而是先去了一趟陈桂英的家。

    两人再次见面,对于世事的无常都忍不住唏嘘感叹。春蓉前一次来这里好比逃难,是桂英让她渡过了独木桥。如今日子转眼又过了上十年,心随境迁,除了感叹,真的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说了。陈桂英翻箱倒柜,要去给春蓉娘儿俩做一顿好吃的,春蓉却说:“桂英,你别忙了。我这次来,一是看看你,二来还有件事想跟你聊聊。”陈桂英说:“什么事你直说吧,我们之间还顾忌个什么。”春蓉说:“我女儿菊花的事你也听说了吧,那个邱国安就是你们村的,你给我说说,他这人咋样?”陈桂英一听春蓉是为这事而来,心里不再像刚才那样沉重了,说:“这孩子不错嘛!脑子灵活,手脚勤快,平时做副业做得挺好的,估计也攒了不少钱。菊花能配上他,准会过上好日子。”春蓉说:“可昨天他结婚的日子到了,他却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陈桂英和事佬一样地笑着说:“人家肯定是有急事儿走不开,不然怎么会这样呢?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他好像是出了远门,很久没回来了。”春蓉觉得奇怪,又说:“不行,我这做娘的得把这事弄弄清楚,你现在就陪我到他家去一趟吧。”陈桂英有点犹豫,但还是带着春蓉娘儿俩去了邱家。

    路上遇见了一堆人,围在那里像是在议论什么事儿。春蓉和桂英也凑上前去,见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外乡人在给人看相。这会儿他正拉着一位大娘的手说:“这位大娘,你膝下有一对千金,一位嫁在南方,一位就在本土,是吗?”大娘抖着手说:“你看得真准呀!我的确有两个女儿,大的前年嫁给了在广东打工时认识的男人,小的去年嫁给了前面不远的另一个村子的一位小伙子呀!”围观的人就躁动起来,说这世上还真有这么神的人,看个手相就能道出他的背景。那外乡人就神气了,提高嗓门说:“还有哪位想看手相的?我没什么能耐,就只能看看手相,靠这个混口饭吃。看的人命好,您就随便给两个小钱儿,像我一样命苦的,就算了。”

    春蓉觉得不可信,拉着桂英要走,却反被桂英啦住了。只听桂英叫道:“唉,这位先生,你给我这位妹子看看吧。”春蓉说:“桂英,你干什么呀,这你也相信?要看你自己看,我没这闲功夫。”那外乡人却应声走了过来,见状就说:“这位嫂子,命是上天注定的,我也不能替谁改变什么,但人若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命运,这活着心里也踏实呢!”春蓉欲罢不能,又听这外乡人说得不无道理,就勉强答应,伸出自己的左手给他看。外乡人说:“男左女右,请您伸出右手来。”春蓉听罢又依言伸出右手。围观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要听这看相先生这回说得是否准确。只见他稍稍瞥了春蓉右手一眼,旋即又睁大双眼凑到春蓉右手跟前,惊奇地说:“你这手相不简单啊!”春蓉就问:“怎么个不简单法?”那人说:“我可以肯定你有过两次婚姻。”春蓉红了脸,说:“你捡重点说好不好?”说完心里却信服了,真想听听自己到底注定了怎样一个命。志军却突然挤到前面,说:“娘,你别信他的。我们老师说,像这样的人搞的就是迷信。”那外乡人注意到志军,听了这话也不恼,反倒抓起他的左手细看了起来。稍顷,他便叹息着说:“这孩子受苦了。”春蓉此时是完全相信了这位外乡人的话,急着说:“你给好好看看吧!”那人就说:“这孩子手相较硬,生下时即双箭落地,不克父就克母呀!”说完又抬头问春蓉:“是这样吗?”春蓉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说:“是的。他爹去世两年多了。”那人又说:“但这孩子今后肯定有出息。该是往南方发展。因为他命里湿气太重,五行多水,南方气候温暖,在那里才有他发展的地盘。”春蓉听他越说越玄乎,但心却平静了。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这几十年来扑腾挣扎,一切都早已注定。既然如此,很多祈求都是多余,很多焦虑也没必要。冥冥之中都有安排,静下心来过日子就是了。

    一行三人来到邱家,却找不见人。大门没锁,屋里安安静静。陈桂英说:“大概是出门办事了,我们等等看吧。”两人就在堂屋里坐了下来,志军闲不住,到门口看其他孩子做游戏去了。

    趁这空隙,春蓉打量起邱家来。桂英说得不错,邱国安搞副业大概是赚了不少钱。邱家的屋子里宽大明亮,墙上装的是电棒,而不是和其他人家一样,为节约吊只小灯泡。进门的柴楼板下,也挂满了腊鱼腊肉,显着这一家子的殷实。屋子里的家具都上过黄色的油漆,亮堂堂地给人一种喜气,想来该是邱家为儿子结婚做的。春蓉看了之后,觉得女儿菊花要是能够嫁到这一家来,真是有好日子过了。两人足足等了个把钟头,正准备起身离去,却听见门外有哭声传来,紧跟着就见一位和她们年纪不相上下的女人手里提着一只菜篮跨进门来。

    “哎呀,玉凤姐,你这是怎么了?”陈桂英一面给了春蓉一个眼色,一面就赶紧迎了上去。

    玉凤抬头见了桂英二人,哭声止住了,眼泪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流。她放下菜篮,哽咽着说:“桂英,我的命真苦呀!”

    陈桂英扶住玉凤,说:“这是你的亲家母春蓉,你俩还没见过面吧?”

    春蓉一看这阵势,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她也走上前去扶着玉凤问:“亲家母,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的命真苦呀!”玉凤还是止不住眼泪“村里来了个看相的,我从菜园摘菜回来,也让他看了看,他说我儿子出门不利呀!亲家母,国安上个月就出门了,说是要做笔生意,好多赚点钱结婚,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说这怎么办呀!”

    春蓉一听这话心又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她安慰玉凤说:“看相的话,哪能当真呢!”但说完心里却慌得更厉害,因为她刚才领教过了,那看相所说的的确很准。

    玉凤仍是泪流不止,春蓉和桂英也不知从何劝起,坐在旁边长吁短叹。志军却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锐声叫道:“娘,那个看相的又来了!”

    三人一起循声望向门外,那看相的竟直入了屋子,见玉凤仍在哽咽流泪,就说:“这位大姐,其实你也不用太伤心。我既然能看出福祸凶吉,当然也有驱灾避难的办法。”

    春蓉说:“你不是说命是上天注定的,谁也没法改变吗?”

    看相的人微微一笑,说:“那是。但这位大姐的儿子只是出门不利,与他的命运是两回事。用了我的办法后,我担保他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玉凤一听这话立即止住了哭声,三步两步跨到外乡人面前,恳求着说:“先生,求你行行好,帮帮我儿子吧。”

    “这个嘛,”外乡人稍一停顿,又接着说“这样做会让我自己折寿的。不过为了帮你,我就作出一点牺牲吧,但你要出一笔费用。”

    玉凤连忙说:“只要能保证我儿子平安无事,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外乡人又微微一笑,说:“既然这样,你就先拿出五百块钱吧。大姐,一般人我是不会帮这个忙的。我是听村里人说你儿子昨天结婚了都没回来,想你肯定急得不行,才破例帮你一次的。”

    玉凤稍微犹豫了一下,但咬咬嘴唇后还是说:“五百就五百,你一定要保证我儿子没事啊!”“这个请你绝对放心。”

    玉凤就去里屋取了五百块钱来,交到看相的人手里。那人说:“我这方法不是要你干什么,而是我自己回去后开坛设法,让你儿子躲过这一劫数。”

    “这样啊。”玉凤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大姐,我就先走了,救人要紧。你就放心吧,不出几天,你儿子就会平安归来。”外乡人说完就出门离去了。

    “你一定要保证我儿子没事!”玉凤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地说。

    “玉凤姐,这人不会是骗子吧,你就这样相信了他?”陈桂英见那人已走,就又扶着玉凤说。

    “唉,算了,花点钱也心安些,只要我儿子没事,这钱就花得值!”

    桂英和春蓉见她这样说,也就不再吱声了。现在事情都已弄明白,春蓉就拉着桂英说:“那我们就回去吧。”

    “唉,这是什么话,亲家母头一次来,怎么能饭也不吃就走呢。家里鱼肉都是现成的,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玉凤不好意思地说。

    “不了,亲家母,改天吧。都快一家人了,还这么客气干吗。我还有事,我们就先走了。你也别老想着那事,当心身体要紧。”

    邱国安回来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谁也不知道他在外边忙些什么,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回来。不过他回来的时候西装革履,头发油亮,看样子又赚了不少钱。他在那个早上精神十足地跨进自己的家门,却发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头。屋里冷冷清清,一点结婚前的味道都没有。

    “娘,我回来了!”他高声地叫。

    应声出门的人让他大吃一惊。这是自己的娘吗?怎么才一两个月就老成这个样子,头发也染了霜。

    “娘,你怎么了?家里发生什么事了?”邱国安不安地问。

    “国安?——国安!我的儿啦,你总算回来了!”玉凤蹒跚着走近来,抓住儿子的手就失声哀哭了起来。

    “娘,怎么了,啊?到底出了什么事?爹呢?”邱国安越来越恐慌,周身发冷。

    “儿啦,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结婚也不回来。菊花多好的姑娘啊”玉凤显得十分疲惫,朝思暮想的人陡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一时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爹呢?我不是叫人带信回来,我要晚点回来吗?”邱国安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头,莫名地紧张起来。

    “你爹没事,有事的是你呀,儿啦!哪有什么人带信回来?菊花她爹说你扫了他的脸,见了你要打断你的腿呀。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菊花已经许配给别人了,昨天成的亲”玉凤已是伤心过度,说起话来心痛欲裂,眼里却再没有泪可流。

    “你说什么?没人带信回来?菊花许配给别人了?昨天成的亲?”邱国安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又急又气,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好久,他才猛地向墙壁擂了一拳头,一把扯开领带,就奔出门去。

    “国安,你要到哪里去”玉凤想跟在后面追回儿子,却迈不开步子,只是扶住门框嘶哑地哭。

    邱国安当然是去找二狗子,也就是当初委托他带信的那个人。他那会儿正做一大笔生意,一天可以赚上四五百,是谁都舍不得走啊。他想先让二狗子带信回去,说是晚点才能回,婚期推迟,等回去再和家里及菊花那边解释,大家一定可以谅解的。谁知道二狗子这个狗日的竟然没有将信带到呢?如今闹下这么大的一件事,他邱国安不仅损失惨重,还落得个骂名!他一路上火冒三丈,准备见了二狗子之后当即恨恨揍他一顿。但是半路上,他又停住了,蹲在马路边呜呜地哭,最后哭声变成了凄切的哀嚎,引来一大群围观的人在那里议论纷纷。

    “这不是凤凰村的邱国安吗?上个月他结婚的时候没回来,这会儿倒是在这里出现了,还哭成这样!”有人指点说。

    “嘿,能不哭吗?到手的媳妇让别人给夺去了!唉,听说,他那对象长得很水灵,又能干,可惜昨天嫁给别人了。”

    “听说还是嫁给一个很邋遢的人,结婚那天衣服都穿不整齐呀。”

    邱国安头脑里一片空白,起身看着围观的人,突然大吼一声:“你妈的都给我滚开!”

    人群一下子散了,有人听不惯这话,说:“这小子脾气不小,活该!”

    邱国安不想再去找二狗子了。也不想带二狗子去李保胜那里作证了。一切的一切,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让钱迷了心窍。他现在能做的,只有默默祝福菊花一生幸福!他无法想象菊花是怎样地望眼欲穿,怎样不甘地坐进了别人的花轿!她是深深地爱着我的呀!邱国安转身往回走,起风了,他觉得,自己也在一瞬间憔悴衰老了。

    下篇

    江南的城市这几年几大重工业发展得红红火火,整座城市的人都神气活现地,像解放前地主家的子女。江北的农村却没有太大的变化,跟这座城市里的工人比起来,活劲越差越远。来这里做买卖的人不少,都是做些土产生意,一天下来能够赚上几十块钱,那人就满足了,回家的路上见了谁都变了调地热情。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没有多少生意可做。米早已不值钱了,其它土特产这么多年来总是那几样,城里人都吃腻了,同时也嫌不卫生。这乡下的人就自卑了,见了城里的人走路都是低着头的。心里的牢骚也日渐多了起来,说是这城市里的人都不是好东西,没一个有良心。因为他们利用了乡下的贫苦劳动力去搞发展,如今经济搞好了,却看不起他们乡下人。

    镇上码头到李家村的沙子路前年终于铺了水泥,天晴下雨都干净利索地平坦着,老百姓走在上面,都觉得自己与上一辈人是活在了两个时代。

    还是镇上那家医院。菊花躺在床上,看着周围一片无力的苍白,一时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梦还是现实。十几年前,也是六月,娘就是躺在这家医院里,因为再次生下了一个女儿倍受冷落。如今,时间过去这么久,自己的命运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偏离娘所走过的路。

    “妈,你想吃点什么吗?”已经三岁的女儿露露趴在床边,带着稚气轻声地问。

    菊花转过头来,伸出手轻轻地摸着露露的小脸蛋。十几年了,唯一变化的只是一个无谓的称谓。她喊娘,露露则喊妈。除此之外,菊花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是在重复娘的一切。生下露露那一段时间,她的男人,也就是孙德宝,蛮得像头牛,一点儿不知体恤她刚刚生产的体痛与虚弱,对她呼来挥去,什么活儿都不能歇下。

    都说这孙德宝穿着邋遢见不了世面,可是折磨女人的功夫一点儿也不比其他男人差。刚结婚的那会儿,他觉得自己是捡了个大便宜,是上天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让他取上菊花这位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能干姑娘。可是才结婚几天,他就发觉味道不对。村里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脸上还带着神秘的笑。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他蹲厕所时无意中听到外边两人的谈话才恍然大悟。

    那其中一人说:“菊花这女人真不错,奶子那么大,干活又能干,真是爽死德宝那小子了。”

    另外一人却说:“有什么好爽的?你不知道菊花最先答应的是凤凰村的那个邱国安吗?他们两人亲密得很呢,上次我还在街上碰见了。当时菊花正买东西,我本想去搭搭话,谁想她身边冒出一个人来,又是帮着付钱又是帮着提东西,好得跟她丈夫似的。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邱国安啦!”

    “真的?看来他们背后有一腿呢,嘿嘿!”

    “那还用说,你见过哪家姑娘还没结婚奶子就那么大的?德宝那小子还真以为‘得宝’了,其实是得了顶绿帽子!”

    孙德宝蹲在厕所里气得血往上涌,忘了大便。有了这层心理阴影,他对菊花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先前是笑脸相向遇事抢着干呢,现在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指东划西,把菊花当丫鬟使。没生露露前,他想把这口气忍了算了。菊花整天没空着,整个家儿都给她布得井井有条,实在找不出什么茬儿。再说,还要指望她给孙家生个儿子呢。

    然而菊花头胎却没能生下个儿子来。孙德宝像赌博输了似的红了眼睛。按当时的政策,可以再生一胎,但也只准再生一胎。孙德宝在家里是独生子,这万一菊花二胎还是个裆里不带把儿的,那他孙家可就断后了。孙德宝像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转,请他娘到庙里求神拜佛,又请风水先生来重整自家的风水。按风水先生所说,门前那棵树挡了福气,他立即将它砍了,那树长了十几年,有菊花的腰粗,倒下时砸死了一只大母鸡。慌里慌张地过了一年,谁知菊花那衰x第二胎又生了个女儿!

    孙德宝气得失去了理智,像李保胜当年对春蓉一样,一看又生了个女儿掉头就走,回家见鸡泼鸡遇狗砸狗,连抽了十几根烟,躺在床上无地自容。他觉得不仅这辈子毁在菊花这烂x身上,而且在外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菊花现在明白娘当时为什么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要走,而且一走就再不回头。事隔上十年,提起李保胜来还是咬牙切齿,心有余悸。现在自己也连着生下两个女儿来,不知孙德宝将会怎样对她。正想着呢,突然传来敲门声。

    露露赶紧跑去开了门,她以为是爸爸回来了,给妈送东西吃。门打开了,外面的确有个人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但不是爸爸。

    “露露,我来看你们了。”

    菊花一惊,扭头看见是国安来了,眼睛一热就流下泪来。

    邱国安走过去,放下买来的滋补品,又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来。“菊花,趁热吃点东西吧,身体要紧。”他坐在床边,将面捧到菊花跟前,心疼地说。

    菊花却哭得更厉害了,露露在一旁看着妈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邱国安拿纸巾替她揩了眼泪,说:“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坐月子不能哭的。”

    良久,菊花才止住了哭声,抬头看着邱国安说:“当初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现在你才来,还来干什么?你走啊!”邱国安放下面条,拿出一包烟来,看看周围又放回口袋了。他看着墙壁对菊花说:“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只想说,我一直都在爱着你,永远都是!”

    “老天待我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我又生下一个女儿呢?只怕我这后半辈子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菊花幽幽地说。

    “你不要这样想,儿子女儿只要成器还不都一样?就说露露吧,比我那调皮的儿子强多了。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就是福气了,何必太刻意呢。”邱国安劝慰道。

    菊花听了这话又流泪了。她想自己当初若是再多等一段时间,就该是国安的妻子,就可能生下个儿子,即使生了女儿也不会受太多委屈。邱国安脑子灵活,这几年搞副业又如鱼得水,日子过得要算这镇上数一数二的好了。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想到这里,心里又莫名地烦躁起来,背着邱国安说:“你走吧,我们以后不要再来往。”

    邱国安想再说点什么又把话头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起身去抱了抱露露,说:“听你妈的话,长大一定要给你妈争气。”

    露露睁大着一双乌黑的眼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邱国安就开门走了。菊花再次哭了起来,心里一扯一啦地痛。

    春蓉得知菊花又生了一个女儿的时候,心像是悬在空中,冷风一吹就凉透了。人活着就是受罪吗?为什么这种不公平的事折磨了她一辈子还没有尽头,如今又让女儿来继续呢?春蓉想到那个外乡的看相先生,觉得这一切真是上天注定,任谁也没法改变。但是她仍然不甘心,她要清楚地知道女儿到底能否生下一个儿子来。

    这天下起了小雨,老百姓在这种天气里可以换着花样做点好吃的,也可以几个人凑在一起搓搓麻将。志军住在学校里,春蓉一个人也没心思打牙祭,带上一把布伞,换上一双胶鞋就出门了。她要去邻乡一家算命非常有名的洪先生家里,咨询一下女儿的未来。

    这位洪先生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掐算命运远近闻名。据说有一晴天一对夫妇相携去了他家,女人想给自己算上一命,男人却不以为然。去时男人是提了一台刚在镇上修好的燕舞牌收录机的,女人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后,长年坐在床上的洪先生就掐着手指念念有词,女人连连点头,男人在一边听后只是笑,不当回事。临走时,洪先生提醒男人说,回家时路上小心摔着。男人感到莫名其妙,觉得这瞎子是在故弄玄虚,全不在意。然而出门后发现来时好好的天气竟然不知何时起了变化,一场牵扯不断的细雨早就泥泞了乡间小道。男人怨女人多事误了赶路,说话间一不小心脚底踩滑,收录机脱手而去,人也坐屁一交。女人就说,这下你信服了那位洪先生吧?男人说瞎扯个什么,我摔交跟他有什么关系?但心里却想起了临出门时瞎子所说的话,不得不暗自称奇。

    这位洪先生还有一大特点,那就是算命时必须坐在那张床上,离开了那张床,别说给人算命,连他自己是谁他都不知道,整个儿一个废物。然而一旦上了他的床,他就成了神仙,说啥啥灵验,叫人心生敬畏,离去时无一不是恭恭敬敬地递上几块钱的。

    春蓉要找的就是这位洪先生。差不多走了两个多小时,衣服也淋湿了不少,但是到得洪家一看,等待算命的竟然排了一条长队。这些卷着裤腿身上粘泥的农民平时最喜贪占小便宜,买东西从来不排队,这会儿要算命了倒能安安静静,自觉遵守秩序。

    轮到春蓉了,她虔诚地报上菊花的生辰八字,请洪先生给女儿卜算一个未来。那洪先生掐着手指很是流利地念了一通,都是关于已经过往的一些事情,菊花听后连连点头表示确认。后来她问:“洪先生,我想请您算算,我女儿能不能生下一个儿子来。”洪先生面不改色,照例拿那右手拇指长长的指甲在右手其它四指上依次掐算,稍顷便说:“按她的命运算来,第三胎该是个儿子。”春蓉喜形于色,问道:“真的吗?”问后又觉得多余,洪先生算命还会有错吗?她身心轻松地站了起来,恭敬地递上十块钱,比别人算命多付一半报酬。

    回来的路上,春蓉道心情格外地好。她想,只要女儿能挺过眼前的困难,生下个儿子来,好日子就不远了。想着想着,她竟哼起了很多年不唱差不多已忘记了的儿时小调。

    这年开春的时候,春蓉借菊花回来拜年之机,告知了她的命运。菊花却提不起精神,仿佛此事与自己全然无关。春蓉就说:“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你不想要个儿子吗?”菊花说:“娘,现在都九十年代了,你还信这些呀?”春蓉说:“我以往也不信的,可是他能算出你命里注定父母离异,还能算出你左肩头有一颗黑痣!”菊花就正眼看起娘来,说:“有这么神吗?我都不知道我左肩头有颗痣呢!”说完径自脱了外套,露了左肩,要验证此话的真假。然而事实摆在她面前时却着实让她吃了一惊,那左肩头果真生有一颗不太显眼的黑痣!春蓉就说:“这下你相信了吧!那洪先生方圆几百里有名,要是靠骗的话早没生意了。再说了,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菊花到此时也心动起来,自己若再生一胎真的能生下一个儿子来吗?有了儿子,自己的命运可就大不一样了啊!但她又摇摇头说:“现在太晚了,从去年年底开始,乡里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呀,那帮人都是雇来的街上地痞,抓谁打谁,抬东西拆房子,没有什么事干不出来,人人都怕呀。”春蓉却说:“那你难道就不会想想办法吗?我们村有的人就把自己生的女儿送给亲戚或者愿意抱养的人,有的干脆就丢了,这样瞒过计生办的人,就可以再生一胎了。”菊花听了这话吃了一惊,想起爹在很多年前将妹妹丢弃后娘哭得天昏地暗的事,抬头看着娘,像是不认识她似的说:“娘,你变了!”春蓉说:“我这还不是为你打算吗?女人不生下个儿子来,在农村就没好日子过呀。”菊花又低下头去,眼里蓄着泪,再也不吭声了。

    春蓉的这番话对菊花无疑是起了作用。虽然她也知道算命瞎子的话未必很准,再生一胎仍然有一半是女儿的可能,但正如娘所说,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自己也真的不甘心后半生就这样被人看贬了去,回家后她就把娘的话原封不动地给孙德宝讲了一遍。孙德宝听后马上来了精神,说这都是真的?说完不等菊花回答就动手脱起菊花的衣服来。菊花一惊,边躲边叫:“大白天的,你干什么呀?”孙德宝却不答话,使蛮劲还是脱了菊花的外套,菊花吓得大叫,却突然听到孙德宝嘿嘿地笑,嘴里还兴奋地说:“真的有颗痣!真的有。老天有眼,我孙家还是有希望的呀!”菊花这才明白了孙德宝的用意,红着脸坐在一边呼呼地喘气。

    孙德宝说:“那我们还等什么,明天就把这小女儿送出去。”菊花见他对孩子这么没有感情,心里一阵难过,说:“你以为孩子是件东西呀,说送就送!”孙德宝又烦了,说:“你别给个鼻子就上脸,不生个儿子,你让我们老了吃风屙屁呀?”菊花咬着嘴唇眼睛又红了,想不到娘和自己的男人都这么想,这小女儿又有什么错,要遭自己亲生父母的遗弃?尤其是娘,她忘了自己当年因为没有生下个儿子来所受的屈辱,现在也和其他人一样逼我。菊花走到还没有取名字的小女儿的床边,摸着她终于失声哭了起来。

    这之后事情就完全不受菊花控制,孙德宝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将小女儿抱走了。菊花回来后找不见小女儿,像她娘当年失去了莲花一样哭得呼天抢地。但她没有和孙德宝打起来,毕竟这也是自己间接抛弃了小女儿呀。然而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哭过之后的菊花异常冷静,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她问:“你把小女儿送给谁了?”孙德宝说:“这个你就不用问了,总之是送出去了。”菊花却紧追不舍:“你不告诉我就别想我给你生个儿子下来!”孙德宝一听差点跳起来要打人,但最终又忍住了,说:“送亲戚了。”菊花说:“哪个亲戚?”孙德宝终于忍不住了,吼着说:“你别烦了好不好?问这么仔细干什么?”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吸,手却掩饰不住地发抖。菊花看出了异样,也毫不畏惧地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问清楚。女儿是我生的,我有权利知道她在哪里!”菊花眼睛睁得大大地,倒是把孙德宝给镇住了,他抖抖索索地说:“现在女儿谁还要呀!我送了几家亲戚,他们都向我倒苦水,说什么也不肯收养,我一气就把她扔在镇上了。”孙德宝说完这些正等着菊花发疯和她拼命呢,半天了却没有声音,转过身来一看,菊花早已昏死过去。

    但日子也终于平静下来。时间能够冲淡一切,这段时间里,菊花感觉自己老去了很多。才三十刚出头,脸上已经起了皱纹,头发里也埋着银针。她仍然是起早摸黑,田畔摸灶沿转,只是心里完全没有方向,不知道自己干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也不再想去死,死需要勇气,这个她不缺,只是死还需要情绪,但她的情绪早已被风吹散,只剩下一脸的麻木。偶尔想过离婚,像娘一样永远离开不爱自己的男人,但是女人走得再远,前边还是男人啊。她终于什么都不去想,默默地做这做那,活得懵懂模糊。

    春蓉和孙德宝这段时间倒是好得像嫡亲娘儿俩,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菊花近来了又避开话题闲扯东西。菊花奇怪娘什么时候与孙德宝站到一条战线上了,以前那是处处都护着她呀。更让她奇怪的是,对爹恨之入骨的娘,这段时间对偶尔来走走的爹态度也好了许多。她想,他们一定瞒着她在背后行动一件大事。但是为什么要瞒着她呢?菊花一想就觉得头痛。

    她的肚子也在他们密切的注视下渐渐大了起来。孙德宝像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又紧张又兴奋地跑出跑进,不再让菊花那么辛苦,让她在家里像菩萨一样享清福。

    菊花的肚子让人心跳地挺着。孙德宝偶尔心慌得厉害,就开始想菊花左肩头上那颗黑痣,借以平稳自己的情绪。春蓉天天给菩萨祖宗敬香,以祈求神灵保佑菊花这次一定要生下个儿子来。这天傍晚,孙德宝正和一大桌子的人吃饭喝酒,菊花的爹和娘都在,虽然彼此无话可说,但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苦大仇深见面眼红。眼看这个家现在火旺人稠呢,就等菊花生下个儿子来摆酒请客了。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天已经擦黑,却有人敲门。“谁呢?这么晚还串门?”孙德宝望了众人一眼,就起身离桌去开门。

    “你就是孙德宝吧?”来者共有三人,全都披了“老虎皮”也不等孙德宝答话,就自己进了屋子。

    “你们三位是”孙德宝有些紧张,说话也有些打颤,桌子旁边坐着的一圈人也都停了吃喝,全都望着他们三个不速之客。

    “我们是计生办的。你们小日子过得不错嘛,又是鱼肉又是好酒。”来人中年纪稍大的一个开口答了话,看样子是头头。

    “哪里,你们快请上座。菊花,快去添三份杯筷来。”孙德宝一听这话,赶忙招呼,一边就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敬了出去。

    来人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见菜就吃,举杯就干。满座的人都望着他们,心里都在揣测他们此行的意图。他们却只是吃喝,半天了不再说话。

    “不知你们几位今天有什么指示?”孙德宝一边给他们添酒,一边小心翼翼陪着笑脸问。

    那头头模样的人终于放下了杯子,接过孙德宝递上的香烟,点燃吸了一口,这才眯眼看着他说:“你媳妇又要生了?”

    孙德宝感觉额头已经沁汗了,说:“是啊,快了。”

    那人就问:“这是第几个了?”

    孙德宝掏出一根烟,自己叼在嘴上吸了,僵笑着说:“你老真会开玩笑,我这家落地的不就一个女儿吗,这当然是第二个了。”

    “是吗?那凤凰村的邱国安抱养的女儿怎么这么像你呢?”

    “什么邱邱国安?我不明白。”孙德宝是真的糊涂了,菊花在厨房里更是差点摔破一只油瓶。

    “孙德宝!你少给我装糊涂!老实给你说吧,我们这次来,是提前给你们通个气儿,打算过日子的话就赶紧去医院把你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打了,不然就等着罚你八千一万的,要你这辈子都直不起腰来。”那人突然一拍桌子,提高嗓门教训说。

    “邱国安!一定是他搞的鬼,妈的!”孙德宝像是输了底牌,咬牙切齿地红着眼睛。春蓉和李保胜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的私事儿我们没兴趣。我只想问你,是愿意罚款呢,还是去打胎?”

    孙德宝呼地站起身来,冲动地喊:“罚就罚,我这孩子是生定了!”

    那头头却笑了,说:“好,又是一条好汉。看来你们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好吧,你们就等着罚款吧,就怕你们最后落个鸡飞蛋打呀!”说完起身带着另外两人摇头而去。

    “妈的!”孙德宝用力摔碎一只酒杯,脑子里轰轰直响。

    菊花得知小女儿被邱国安抱养后,心里很是酸楚。她知道,邱国安还在深深地爱着自己。虽然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朝夕相处,但也同时每日每夜活在他的心里。他是要抱回一个她最亲爱的人来好好疼爱,在风中抚平他的伤口呀。

    孙德宝却感觉受了莫大的侮辱。他甚至宁愿这孩子沦为乞儿也不愿被邱国安收养。刚结婚就被他在背后偷偷戴了顶绿帽子,如今又要忍受他的假慈悲。每每想到这里,他都会莫名地烦躁起来,却又找不到人来出气,毕竟孩子是他亲手丢弃在镇上。

    又一年春天来了,冬天里看来枯朽脆弱的树木全都让雨给焕发了青春,热情洋溢地吐着翠绿,淡淡地给人清新。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孙德宝一天到晚忙在田畔,以此减轻心里的压力。菊花的肚子挺得有些夸张,按推算该是临产不远了。他经常看着菊花的肚子莫名地心跳和紧张,仿佛是在面对一道无力违抗的圣旨。他还不下一次地在半夜翻身坐起,一个人默默地抽烟,末了总要悄悄地开了灯来看一次菊花左肩头上的黑痣才惴惴睡去。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了。菊花在这天早上终于摸着肚子叫痛,当了几年父亲的孙德宝一看马上将她送到镇医院,自己则等在妇产科门外徘徊不停。这段时间是那么地漫长,他听见自己的女人在屋子里声嘶力竭地叫,让听的人都跟着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自己的内衣汗透了,四肢也软弱无力。他绝不甘心再一次丢脸,但他又无能为力。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去想那颗黑痣。

    他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妇产科的门却开了。他迟疑地走上前,看着里屋出来的医生,汗流满面,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是孩子的父亲吗?”医生问。

    孙德宝头脑一片空白,麻木地点点头。

    “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她平静地说“但是”

    孙德宝像是在水里憋了太久,终于探出水面,缓过了一口气,但还是紧张地望着医生,等待着下文。

    “是两个死婴。”

    孙德宝脑子里轰地一想,双腿发软差点倒了下去。他扶着墙壁,头勾着,感到特别疲惫。

    “你冷静点,保重身体要紧。”医生说完就走了。

    孙德宝没有进屋,他不敢面对这个事实。他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彻底地完了,完了

    走出医院,迎面碰到邱国安。他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软软地从他身边走过。邱国安问:“怎么样?”孙德宝头也不回,歪歪倒倒地继续往前走。邱国安叹了口气,提了东西走进医院。

    菊花两眼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邱国安看着床上两个连在一起的婴儿,既不动弹又不哭闹,很是奇怪。等他走近了一看,直惊得倒吸凉气。他蹲下身来,握着菊花的手,找不到话来安慰。

    尾篇

    吴志军坐在还乡火车靠窗的一个位子上,望着窗外烈日下一片片飞驰而过的黑土地,觉得特别疲惫。大学四年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他能带回去的只是一个个熬夜换来的红本本,踏入社会之前,他一无所有。

    这么多年来,是母亲和姐姐菊花东挪西凑供他读完了大学,然后找到一份还算可以的工作,其间远离了所有这个年龄阶段的青年人所享受的风花雪月,奢华虚荣,但他没有遗憾。唯一感到沉重的是姐姐的命运,就在他离校几天前,姐姐在电话中说她还是要顶住计生办的压力,通过人情关系偷偷地再生一胎,一定要生下个儿子来

    吴志军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贫穷的地方小孩会有这么多,小孩多的地方会是这么贫穷。火车载着他一路飞奔,他感觉自己的心已失重,眼前是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

    2003年3月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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