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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宁四仰八叉躺倒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际眼前闪过黑黢黢的东西,一波又一波地颤动。那其实是一人有盈的围墙,围墙何以会动呢?那动的也不是墙,而是墙下的人。惶急的困兽一般的在奔逐。身后左右,又仿佛有虚实交错的影憧,和墙一道来围捕你。这时冷风凄凄,墙是无尽的黑网,影憧是纠缠的鬼魅,脚下无边无际又茫茫荡荡。

    越来越重的是血腥之气。郭强的脸转向他,竟然也是鬼魅一般的,巨目獠牙,他怎么从来没有发现?那个老头出现了,捧着流血的白头,缓缓地倒下,发出沉闷的呻吟。如同慢镜头。郭强收身的动作也如同慢镜头呵,那沉闷的呻吟,那捧着头缓缓的倒下,一遍又一遍重复重复

    不想,什么也不想,让脑子空荡荡好了。现在,果然没有思想,只剩下躯壳,如同死去。死了吗?窗外,任何响动仍会为之惊动。那么,还是没死?没死,又象是死了,哪有这样的痛苦?!

    那是在几天前,他站在一条漆黑的没有路灯的街上。影子模糊隐约,踩在脚下象是带着粘性,脚步是迟疑的。夜风吹拂风衣猎猎作响。那件风衣黑色的,长过膝盖,在夜色里隐身服一般,它把身体连同心严实地裹住,隔绝在冷漠的空气里。

    街道尽头一辆五十凌货车驶来,引擎所带来的声音在静谧中极其剌耳。两柱灯光照亮亚宁有些苍白的脸。汽车驶近,减速在距他两步的地方停下。

    亚宁熟练地拽开门上去。郭强端坐在驾驶座上,手按方向盘样子显得很专业的样子。他爱车,却没有辆自己的。这货车,他从车场那里租来的。郭强对那些司机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吊什么吊?等老子攒够了自己买,稀奇你们!

    双排驾驶室的后面,坐着钉子和铁皮。郭强专注地看着亚宁上来,冲他点点头。不说话,亚宁是明白的,郭强已经作好了准备。

    一路上还是没有路灯。这是一个很大的厂区,因为连年亏损,早已拉闸。停电后晚上这儿也少有人走动。郭强将车开进两道围墙之间的一条小路,七弯八拐后,在一处凌乱的厂房前停下。

    郭强吁了口气,不是老六事先交待,鬼才知道这地方。

    厂房的门口有个人站在那里不动。郭强压着声音喊了两声,那人才将手电晃了晃。郭强将车靠过去。院内,横七竖八地堆满各种钢材。

    锈得这么厉害?郭强拿老六的手电照了照。

    都是以前大修时换下的,不然,怎么会弃在这里!又哪能便宜你小子!老六瞟了眼那锈迹斑斑的东西,得意地笑了笑,钢材可是行情看涨,废的也值钱!

    车上下来的四个人一起将钢料往车斗上搬,老六在那里指挥。一会儿,车斗已经满满的了。郭强把方向盘交给亚宁,自己拉老六到墙角数钱。两个人似乎有了分岐,老六推开郭强的手,郭强拧着眉毛,硬将钱塞给了老六。

    嘿,老六够贪的,要对半儿撇。老子白出的力气?!”郭强上车后轻篾地笑了笑。

    那他怎么交待啊?

    不就那么回事儿。那以大个破厂,拔根毛算什么。再说,你不拔毛,也会被人家拔光。那些材料流失得差不多了,有多少数谁说得清?别替老六瞎操心了。

    亚宁没有再说话,不知道再说什么。郭强的话其实也有道理,所以,他才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他们也要生存,谁让他们活?所幸,有老六和老六这样的人。这样看来,老六也不比衣食父母差多少。

    郭强叼了支烟在嘴里,也扔给他们。闭目深吸之后的郭强感到一阵松驰。他说,好好休息两天,大家将货脱手。

    突然,郭强的身子弹了起来。他吃惊地睁开眼睛,望着亚宁踩在刹车上的脚。

    车灯如雪,照着车头处一个战栗的身影。这是在即将驶离厂区的时候,前面蓦然跳出一个年约六旬的老人。那人头发也白如银雪,他一边用手遮挡眼睛,一边喊叫,停车,你们这些耗子。

    怎么办?

    冲过去!

    郭强的目光狼一般的凶狠起来。

    不行,会出人命!

    把他弄开!

    郭强掐灭烟头,猛地跳下车去。

    老头已经在那儿拍打车门了,啪啪的响。

    郭强一下去,老头就揪住了郭强。他们撕扯起来。郭强几次要将老头甩开,都没有成功。老头的手揪得没有一点含糊。郭强举起他的拳头,只一拳,捅在老头的口鼻上。老头的手松开了,嘴角涌出一道鲜血

    郭强,你打他了?那么老了,你

    车开动了,郭强却似听不见亚宁的声音。他颓然地歪在座位上说,这是他妈怎么回事儿

    起来泡快餐,看见窗外的阳光竟然很好,心象被沉淀过,静了些。对街的楼房里,一幅窗帘拉开,女孩子秀秀气气的模样。她呼了一口气,似乎也觉得这清晨的气息十分相宜吧。街面上人来车往,不变的繁闹和忙碌。一列店铺的尽端,一个小小的网吧,不张不扬地座在那里。想起了小雨,阳光一般的小雨,她还会静静地坐在网络的另一端吧?

    网络和她,是他心中的秘密。

    登录b b s ,点击q q 。能够看到她踪影的地方,一一打开。不由自主。

    默默的潜水。

    跳出一条短消息,是亚宁吗?

    怎么知道的?

    我火眼金睛啊。其实你隐身我也能看到。小雨笑了。

    他一时无语。

    隐身?是的,他就是个“隐身人”在这个中文原创b b s 上,他总是以“隐身会员”的方式登录,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名字,他习惯地保持沉默,这样就无人发现他的存在。

    小雨却看见了他。

    小雨是通过i d 号识别他的,小雨是这个论坛的“竹子”作为“竹子”有这个特权。

    亚宁需要有什么填补时间的空虚,他好奇,他才开始被另一个世界吸引。习惯黑夜本原的他发现这另外的静谧,心情的微妙变化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他喜欢静静地“潜水”喜欢这种“世外桃源”——何况在这“桃源”里有一个小雨那该是一个娟好的女子,且不说她文字的性灵和优美,单是那对人世的珍爱和睿智,也能打动他磐石的心。

    小雨是论坛上的活跃分子,她的回贴及时语言精到,待人亲切友好,在她出没的地方,点击率和跟贴率常常接踵而至。亚宁却知道自己只是过客,即使这是绿洲他是沙尘,即使他可以在这里作心灵的栖息,他仍然不属于这里。但是他偶然贴上去的两篇文字,却得到小雨极尽善解的回应。那是一种遭遇故知的感觉。他逃避接触,却不反感友好。以后小雨常常用留言找他交流。网络上人来人去,彼此不知面目“隐身”如他者却因何不能逃过小雨那明亮的目光?

    以至于到后来,陶醉与期待均掺杂其中。这心理从未有过。他清楚,他面对的是个阳光般的女孩,那种阳光是能投射到他潮湿阴暗的心底的。那种明亮,他想回避是回避不了的?

    今天的网吧人不多显得宁静,听得到风扇转动和鼠标点击的声音,他的心也感到很宁静。

    亚宁,看看这个!

    那是一个动画,做得十分唯美:高山,幽林,流泉还有鸟的清唱。动画上有这样的字:生日快乐!亚宁!

    生日?自从离家以后,已经变得十分的陌生。

    他感动了。他不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

    谢谢你,小雨。

    我喜欢这么说说文字的感觉,你的文字很纯洁。

    小雨露着动人的微笑。这个微笑即使他看不见,也能感觉。

    是嘲笑我吧?

    一点也不。

    亚宁不觉暗笑,是被她逗得笑了。他相信女孩都有多面性,活泼、开朗的同时不乏博识睿智。当然,在快乐的背后也会隐藏烦忧,在天真的背后也会埋藏成熟,但你却不知哪个真哪个假。亚宁毫不怀疑小雨的真诚和善良,他甚至以为这种善良不乏迂腐。如果因为他构筑的文字,就判定他是个虔诚的文字者,如果因为那些文字不经意流露的一些所谓真知灼见,比如对生存的果毅情调,就判定他是个纯洁者,这是什么逻辑?其实,他不是,鬼才知道他怎么会玩弄文字的,也许那些文字,只代表他天生有点灵感,但文字和人格等同则是可笑的小雨不了解他,或者说小雨不了解任何人。

    亚宁并不想嘲笑小雨,他只是懊恼小雨的不了解他,再准确说,恼自己,恼自己不是小雨所想象的那个样子。

    亚宁,怎么老是隐藏自己呢?

    嗯,有些东西无法隐去的。

    黄昏时分,街上依然人来人往。站在斑马线上看车辆,一个表情,一种模样;绿灯亮起的瞬间,又匆忙散去;不同路径,不同方向;并不相识,不需相识。

    霓虹灯和路灯亮起,闪烁着,辉映着。曾经看见那些行人面目极为狰狞,曾经觉得城市的花坛路灯不美,曾经想愤怒地砸烂它们,也曾经觉得人人都很和善,路灯都很华丽。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啊。

    商店里播放着一首英文歌曲 ever 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 。不由得站在那里一直将它听完,余韵却还回荡在耳边。小雨曾经将这首歌的f l a s h 找给他欣赏,他看不懂英文,她一字一句地翻译给他。那是她特别喜欢的歌。对面那儿掀开窗帘,窗口的女孩可爱的样子,也许就是小雨那样的可爱吧,她略微地侧着耳朵,双臂环抱身体前倾

    城市是块坚硬的砖石,有时你无法进入它原有的质体,只能附着在它贴在地表的一面。也许你只有翻开它才会发现,在那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一面里蛰伏着的丑陋的虫豸。亚宁是城市的乞者,所不同的是,他用的是双脚,并且从来不曾停止;而乞丐放弃双脚,跪在了那里。但是,他们同样是在乞食,同样需要施舍。他没有放弃双脚,是因为他没有放弃灵魂。他曾经在建筑工地打工,但他却不愿哀求拖欠工资的老板。他也曾经在富丽的酒店讨了份差使,却看不惯店主泡制的跪式服务。灵魂这个词,对于很多人不算什么,因为他们以为还有比灵魂更重要的东西;自己的灵魂既不重要,别人的灵魂也就算不得什么。所以亚宁只剩下一个飘飘荡荡的灵魂。直到他来到一座私营食品工厂,那个灵魂才有了一个劳作的肉体。

    食品厂其实是几座民房拼凑而成,民房的大院内堆满大量用低价回收而来的发霉变质的食品原料。加工常常是在半夜进行,通亮的白炽灯泡下,地上投射着张牙舞爪的巫婆般的投影。肥胖的女老板指手划脚的命令工人用铁铲将大堆泛黄的萝卜丝铲起,扔进盛满红色染料的铁缸。飞溅而出的染料将附近的墙壁染得血红。经过搅拌浸泡的萝卜丝上色捞出直接堆放在水泥地上,另一些工人将它们包装成一箱箱“美味”的食品。墙脚边还有十多桶红色和黄色的充满不同气味的染料及添加剂。

    亚宁闻着那些发霉变质的原料散发出的气味,他胃里一酸,几乎要呕吐出来。

    为什么愣着?说你呢胖女人的声音嗡嗡地响。

    我不干了。他把铲子扔了。

    你有病啊?女人鼓着鱼泡一样的眼睛。

    不再多言,拿起一旁的外衣披上,朝夜色里走去。夜很静,嘈杂的声音渐渐的远去。现在他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他的生活多数是在夜色里度过的,很少看到阳光。他已经麻木并习惯夜色里行走。他喜欢无人的静谧的夜,他可以有时间想些什么。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

    这是一片深巷,四通八达。他的脚步慢下来。这条他曾经走过很多次的路当然不会为难他,他只是辩认方向,他该朝哪里去呢?

    妈的,你别想逃掉!

    脑后的骂声。他站住了,回头看见一个人影从身边跑过,紧接着追来三个气势汹汹的人,手里都拿着木棒。

    他朝前走。逃的人又折回来。他可能碰到了死胡同。手持木棒的人迎头堵住他,将他逼到墙角,他们的棍棒毫不迟疑地往他身上招呼。

    亚宁看见那个人起先拼命地用手臂遮挡,不久他的手臂就痛得缩了回去。也许他感到自己跟本无能为力,于是蹲在地上,一边紧帖墙壁一边用手护着自己的头。木棒继续击打在他完全暴露的背和手臂上,他的身体似乎更缩小了几分。

    痛叫和怒骂在深巷里尤其剌耳,血腥让亚宁的内心也按捺不住冲动。他恐惧血腥又憎恨着血腥,当他憎恨的时候,他往往不再恐惧。

    住手!他快没命了!

    他们跟本不听,只想置对方于死地。亚宁从后面掀开一个人,一拳打在他脸上。那个人完全没想到,他捂着脸退了两步。亚宁又用胳膊撞开另一个人,趁他们来不及反应,拉起地上的那人往一条小巷逃去。

    小巷的黑暗和隐蔽性帮助了他们,他们甩开了那些人。天快亮的时候,他和那人来到马路上,并肩坐在天桥的栏杆下面。路上的灯火还没有熄灭,车辆却渐行渐多,甲壳虫一样从他们的脚下穿过。亚宁望望那个人的脸,有点黑,但是轮廓很分明,眼神也显得十分的机警。那是他熟悉的一张脸。

    强子,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

    嗬嗬,真的没有想到。

    郭强的身体很结实,尽管他身上已多处淤青,可是却没有伤到肺腑。但是亚宁看着那些伤痕,仍然忍不住说,他们为什么那么狠打你?

    对我的礼遇通常是这样,死了也就死了,没有谁担心偿命。他低着毛剌一样的头苦笑,这些日子不走运,什么也没弄到。那些东西放在那里,明明在等着我去拿,我以为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可是,嗬嗬

    你的职业不好,不喜欢。

    职业没法选择,你说呢?这个巷区潜伏着很多地下工厂,金银满路啊,他们应该放血。

    可他们差点放你的血。

    自从离开那个共同生活过的地方,那条小街,那片木板屋,他们断绝多年的音讯。过去的那些场景和片断,历历在目,还犹如昨天。童年和少年的时光,贫困和忧伤的时光,再一次被拉回。

    郭强亲昵地拍拍亚宁的肩膀。他发现,昔日那个比他瘦弱的少年,已经长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他骨胳粗壮,并且身手敏捷。只是他的眼神里,仍然保存着过去的忧郁。

    宁子,我们会再见面的,等着我。

    郭强站起来,抖落一身的疲惫。他望着亚宁,做了个友好的手势,一步步向着桥下走去。

    不久的一天,亚宁无精打采地从街头走过,郭强已经在另一端等他了。他们见面没有说什么话,象是默契似的在小餐馆里坐下。他们要了很多啤酒。碎了一只瓶子,割破亚宁的手指。当他用嘴去吮吸时,一直注视他的郭强说,一起干吧,想好了,正儿八经的干

    他们仍然选择深夜,在僻静无人的工业区里,白天做好目标的侦察,晚上开着租来的汽车去装运。有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那个地方风险几乎为零,在无人把守的情况下,轻意就能得手。有时候他们即时收买了看守的人,收买通常很容易,凭郭强的老练不难办到。多数情况他们的“工作”得心应手,亚宁不得不叹息郭强极强的生存能力,他象个特种兵那样驾轻就熟,随时能全天候作战。他也把这个城市的一点一滴都摸得一清二楚。当然,他们也偶然碰到过意外,这种情况下郭强宁愿什么也不要,只要连人带队地安全离开。几乎没有人来得及看清他们的脸。

    郭强从来不强迫亚宁,对亚宁十分的迁就。有时候他决定好一件事,在亚宁反对的情况,他也可以做出放弃。当然亚宁也会迁就郭强,但亚宁有自己的底线。他们相处十分融洽和小心,生怕损坏了什么。他们没有红过脸,没有利益之争。白天的亚宁显得困顿不堪,郭强有事总不拉扯他。亚宁乐得睡大觉,有时也到网吧里消磨时间。晚上亚宁打起精神,义无返顾地配合郭强。

    日子恍恍惚惚地过去,他们几乎没有认真地数。而隐伏在亚宁镇定外表后的彷徨和不安却在燥动,使他的内心越来越感到负担。他觉得,有个巨大的影子正向他逼近,随时会扑上来。

    尽管这个城市闷热了许久,亚宁仍不喜欢下雨。下雨时,一切笼罩在灰白色的水气里,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黯淡阴冷,车辆,建筑,行人,甚至伞。但城市常常有雨。

    想到小雨,小雨一定喜欢下雨。要不,她怎么叫小雨呢?当然,这没有什么错,没有谁规定人就得一样。但是,人有时是可以在心灵的一个点上遭遇的。

    今天的雨特别大,扯着道道白练,地上就积着一个又一个水洼。其它地方雨水顺着地势,往路边下水道急速涌动。一只灰色的鼠,气若游丝地从窨井的洞口探出身子。是它的家遭受灭顶之灾吧,它是唯一的幸存者了。亚宁瞥了它一眼,含着一些情愫。而它仿佛也在看他,那是一种怯弱的,或者已是顾不上羞辱的惶惧的目光。

    风衣已经湿透。没有伞,那是他唯一的雨具。雨水顺着鼻尖和下巴往下淌。抿一下嘴唇,雨水是苦的。十字路口,那是他在这个城市必经的地方,他和郭强一起坐过的天桥也在这个位置,还有商店、汽车站和斑马线,他朝着斑马线走去

    有个什么声音响了响,象是爆豆,又象是被什么捂住发出的,只是沉闷。他看见很多人在跑,忙乱而不择方向,于是他也跑,忙乱而不择方向。后来他停下来,到底跑什么呢?心仍然砰砰的。

    看见地上卧着一个人,一只手伸得老长,想要抓住刮到地上的一把伞,到底没有抓住。人群在挤,他也在挤。他以为那是他自己。不知哪里跳出一些警服,把人群往外推,他也便不由自主跟着往后退,心还在跳,脚却颤得迈不开步。

    强子,他他死了。来到郭强的住处,他说。

    宁子,你脸色不好看。郭强站在窗前,仿佛也看到刚才的一幕。他将目光从窗外挪回,他死了。

    其实郭强的脸色也很苍白。亚宁盯着他的脸,你杀了他?

    他自己死的。

    你胡说,他本来可以活很久。

    他老了,能活多久?

    不,是你终止了他的生命!

    你在说什么呢?郭强摸摸他的额头,看见什么了?

    他怎么死的?

    脑溢血。郭强扶住亚宁,你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啊,迷迷糊糊的。

    从郭强手里飘落一份报纸,正好落在他的脚下。郭强俯身捡起来,叹了口气,放到他面前的桌上——一个老人突发脑溢血死亡,死在执勤的现场。老人以前是工厂的保卫,恪尽职守几十年。工厂亏损后,老人被清整回家。工厂的财物流失严重,老人又义务为工厂执勤,希望保护那些工人们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最近一次,他被歹徒打伤头部,以致埋下致命的祸根

    文字中间附着一张照片。亚宁想起来,那是他和郭强找老六那次被郭强打倒的老人。郭强沙哑着声音说,我刚刚看到这份报纸,没曾想他死了。

    亚宁跌坐在椅上。他醒过神来,马路目击的只是和郭强无关的一桩事,自己迁怒了郭强。但是,郭强自己却牵出他原本担心的这件事。

    亚宁的脸上开始时晴时阴,头脑也时而混乱,时而清醒。很多桩事在头脑里出现,搅和,分开;分开,搅和。愤懑,痛苦,叹息,哀怨,在心里交替

    我承认打过他,我是有一定责任的。郭强一边走,一边将手缓缓搁在他的肩上,可如果缩手缩脚,什么事儿也干不成。人难免失手,失手就不要负疚;我为人负疚,谁为我负疚?

    你浑蛋!

    亚宁开始颤抖,他躲开郭强放在他身上的手。他所看见的郭强十分丑陋,他凭什么自圆其说?从那天起,那个老人流血的头颅常常在他脑海里出现,郭强的凶恶,老人的愤怒,交接在一起。以至后来他只要看到流血就会悸动不已。他内心十分的差劲,做不到郭强那样冷硬如铁。

    冷静点,亚宁,这样我无法和你相处。

    谁要和你相处?他怒不可竭,终于拳头失控地砸在郭强的脸上。郭强的身体失去平衡,随着那张桌子咣啷一声向后跌去。

    一切归于沉寂。郭强象个老人似的缓缓爬起,他无声的苦笑,掩住流血的鼻子,宁子,这样能让你舒服吗?

    亚宁望望自己的手,手很痛,他的神经也一痛,他后悔打了郭强,但他仍然愤愤地说,你真的心安啊?伯母,还有伯父的在天之灵怎么想?他们会说,强子,你在做着什么,在做着给他们丢脸的事情。郭强不语,凝望的目光尾随他走进雨里。门外朦胧,唯有雨丝反射着寒光。

    很久以前,他们生活在一个叫脏街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很久是多久,他们只知道,他们的祖辈生活在那里,他们自己出生在那里。

    那条街为什么叫脏街呢?城市的垃圾不知为什么总要集中在那里,运送垃圾的货车来来去去,就有了一个垃圾堆积的小山。小山渐渐遮没四围破败的木板屋的门户。那里还有一个废品回收厂,废品厂没有围墙,只有铁丝网拉扯着,小孩子很容易钻进钻出。所以,那里其实是有很大一块旷地的,后来才被这些塞满。一条小街通向外边的公路,从里面往外面看,外面是一个城市;从外面往里面看,里面别有洞天。

    小街也就是这样一条小街,货车的飞尘,以及随处散落的垃圾,蝇蚊列着队追逐行人小街便没有理由不叫脏街。脏街的孩子自然也很脏,他们汲着鼻涕在一起嬉闹。他们和他们的大人一样,从小就会污言秽语,他们就象城市的垃圾。他们没有象样的玩具,他们的玩具是那些垃圾:旧糖纸、烟盒、冰棍签,当然还有许多许多,都能成为他们的兴趣,都能让他们开怀。

    那一座小山,对亚宁和郭强来说充满了神秘感,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对它进行一万次攀登:掏出来的各种废铁,足以卖钱贴补家用,而那些被人扔弃的玩具,以及工厂里废弃的奇形怪状的小零件,则使他们爱不释手得让眼睛放光好长时间。

    废品厂也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喜欢穿越那道铁丝网,那是一种特别的快感。他们看过露天的战争影片,那些英雄也是这样穿越铁丝网的。但是,当他们带回整发整发的子弹壳,而有些弹壳上竟然还残存着弹头的部分,亚宁那胆小的父亲就惊慌失措了。他一边大声呵骂儿子一边夺下他手里那些恐怖的玩意,然后郑重其事地上交给居委会干部,似乎这样才会安稳。这个十分可笑的举动使亚宁由此看不起父亲。

    亚宁的父亲在煤厂上班,脸很黑,大家叫他黑子。那么魁梧的一个人,性格却极为胆小。亚宁不象他的父亲,他的胆子很大,常常和郭强比试从工厂的围墙上往下跳,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这是因为郭强胆大,而他不想输给郭强。直到大人发现后一通臭骂并拎起他们的耳朵,他们才悻悻的作罢。但他们仍然偷偷的玩这样的游戏。有一天亚宁还是把腿摔成了骨折。摔得够惨了,父亲却仍然顺手抽出一根竹篾,抽得他浑身发抖咬牙切齿。

    父亲整天都在煤厂的煤堆上忙碌,因为无暇管教,教训就格外严格些。而郭强的父亲自从服刑,基本与那个家隔绝了音讯。他俩都是没有大人管教的孩子。

    上学以后,他们仍然在一起玩。一放学就钻进废弃的汽车外壳,坐在驾驶座上,碰碰这里,摸摸那里。可惜方向盘已经没有,只能用手比划。郭强十分羡慕那些开汽车的人,从来不用两条腿走路,车开到哪里都有求他办事的。郭强说这辈子要能有辆车开就知足了。亚宁取出从家里偷来的父亲的香烟,那是一种叫圆球牌的低质香烟,劣质的烟味呛得他们满脸都是泪水。

    亚宁问郭强的父亲是什么样子?郭强痛恨地说,我早不记得他了!他是贼,不配做我父亲!亚宁说他也恨父亲,他胆小,也舍不得给他买玩具。他们俩同病相怜,又象是患难之交。他们也谈将来的事情,但他们还不知道将来是什么,他们很茫然。

    其实亚宁内心有一个梦,那个梦十分朦胧。他的作文常常被老师在课堂上念,其中一篇作文我和父亲还在学校得了一等奖。那篇文章包含了他很细腻的感受,也感动了老师。但是父亲却先喜后怒。父亲喜的是他得奖,怒的却是他文章的内容。父亲不能容忍他文章里对他的恨。当然父亲只是一知半解,他没有文化,屈解了亚宁的感情,而将那深埋在心的一丝怜惜忽略了。父亲照例的打他,打得狠,他也恨得狠。他恨父亲不配做父亲。

    亚宁的梦随着父亲的倒下破碎了。他所痛恨的父亲,因肺癌水米不进。

    住了数天的医院后,父亲被医院的人抬了出来。他被搁置在医院的门外。

    那个煤厂已经倒闭,他没有钱。他恨父亲,恨住不起医院的父亲。

    父亲死了,亚宁并没有快乐。父亲死了,亚宁只好辍学。这时,他念到了高中。

    以后,亚宁开始为生计奔波。而郭强却不知所终,据说,他的父亲也因病死在狱中。

    和郭强分开后,亚宁还时常想起郭强曾经说过的话,亚宁,你知道吗?当那些坏孩子辱骂我,说我是贼的儿子的时候,我打他们,打到他们不说为止。可是,当我贫穷的时候,我却不能该怎么办,我不可以打人,更不可以杀人亚宁记得他阻止了他说下去

    是的,郭强恨那些骂他的坏孩子,他自己却也成了一个坏孩子。他为此打架斗殴,当那些孩子的大人找上门时,他们发现郭强的母亲对他已毫无办法而亚宁呢,他也不想成为一个坏孩子,可是成绩上不去,考不到好的中学,昔日的同学纷纷疏远他,他们的家长公然禁止他们的孩子跟他玩亚宁的自尊怎能不知?以至当他漠视着一个迎面走来的女生时,她竟然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是的,他如果有狼那么可怕,他为什么不可以做狼?

    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经历面前,他发现他内心从来没有停止过的交战——狼和羊的交战,胜出的竟然是羊!那只羊,是他,是他的心。

    前面的路仍然模糊不清,布满丛生的荆棘,但是他感到他已经可以选择,为了做羊并且吃草,就要面对被荆棘扎破嘴唇剌痛脚掌的危险而毫不在意。

    他回到了生活过的地方。这样一种回归别有意味,就象是他经过一番幻象后苏醒,然后发现自己仍然躺在那里,他还是那个自己。

    脏街有了一些变化。废品厂不见了踪影,垃圾受到了重视——据说可以在这里建沼气开采点。木板屋仍然还在,只是有许多已经关闭。有一点永远不可能改变,亚宁还是脏街的孩子。

    宁子回来了,瞧还让你破费。

    伯母,应该的,来看看您。

    亚宁看了眼屋内。陈设还是老样子,简陋得很,只是屋子的正前方供着一尊瓷观音,新上了香。上方还挂着郭强父亲的遗像。

    郭强的母亲信佛,很虔诚。他希望郭强的父亲能上天堂。除了给街道做环卫,还自愿给寺庙做义工。这是亚宁在交谈中知道的。

    宁子吃苹果。郭强的母亲削好一只苹果,慈爱地递给亚宁。苹果上散发着香火的气息,她是想要这只供果能给他带来好运。

    宁子,伯母再问你,强子真的在做大生意?

    呃,是啊。他很忙,让我转告您,不要惦记他。

    亚宁怎么也想不到,他与郭强的分手竟成永诀。在某报社的印刷车间里,一台大型印刷机正唰唰往外吐着报纸。伴随着机器传动发出的轰鸣声,穿着蓝色工作长褂的亚宁身影来来去去,将那些刚出炉的报纸取出一一捆好。车间的外面气急败坏跑进来一个人,一把抓住亚宁,宁子,不好了,出事了

    郭强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外出,想着亚宁的责备心里无法平静。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在看着他。追溯到十岁前,甚至更早,父亲的影像渐渐有些清晰。那些疼爱,原来并不很少。父亲是被迫的,他一定不想那么失足,他也一定来不及想到结果。既然这样,父亲一定不满意他这样做,甚至会震怒只可惜,父亲不能来骂他或者打他了,才任由他这么放纵。亚宁的那一记责打,会不会是父亲的潜作用呢?尽管来得迟,却发生了作用。还有母亲那张柔楚的脸,也因了那声责备被唤到了眼前。那张脸所流过的泪水,足以无数遍冲刷他蒙垢的灵魂。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是母亲一手在拉扯他,做着收入微薄的小工,供他吃供他喝供他念书,给他洗洗缝缝,只盼他好好成长好好做人,可他却常常在外惹些事端,使母亲的脸上蒙羞,人前常常的抬不起头。母亲所受的委屈和辛苦,比他多了何止几倍?他何曾体谅过母亲的艰苦?如果他怨恨什么,母亲又怨恨谁呢?可是没有,母亲默默承受了一切,她相信命运如此,尽管这些年他完全忽略了母亲,全不把她放在心里,可她仍然深深地牵挂着自己,为自己日思夜念,这些体会,他在日子中渐渐的有些明白,他也觉得对不起母亲,以前对不起,现在更加对不起,他是越走越远了,他怎么有脸去见母亲呢?所以,那天他听说母亲找他,他才会愧然逃避吧。也许,他永远抱愧终生而无法补偿了

    强哥做错了很多事,不能再错下去郭强找来钉子和铁皮,宁子他不想见我,我也没脸去见他。其实,宁子骂得对

    郭强从床底下拿出一叠钞票,搁在两人面前,现在,强哥要替你们想想这是给你俩留下的,是不干净,好在你们可以拿去做本钱,干点正事

    钉子和铁皮望着他,不知所措,强哥,那你?

    我没什么。听我说,你俩跟我担惊受怕过日子,往火坑一步步走,我心里不是个滋味郭强摸出一支烟,火机却几次没有点着。

    强哥,你没杀人对吧,没什么的。而且,你一直不让我们打穷人的主意。

    郭强吸了一口,闭了会眼睛。我在杀自己啊,以前我说,人要以食为天,嘴里没吃的就吃人、吃自己。我现在就是吃自己,咬自己的骨头喝自己的血我疚由自取啊。手抖,烟拧成了两截。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走得太远,让我自吞毒果吧,以后要是发生什么,你们要跟我没有关系。你们还要好好的,告诉宁子

    钉子和铁皮默默的出来。在他们分手后,钉子一个人在路边漫无目的的走,他看见一辆警车驶来,不由得隐身在一根电钱杆的后面,警觉地注视。警车驶向他们走出的方向,最后停在郭强的楼下。他的心猛然地扯紧,他看见郭强戴着手铐走了出来,走上了警车。

    尖锐的笛音响起

    有人指证你多次在一处建筑工地出现,那里的失窃案是不是你做的?

    为首的国字脸对他说道。

    我做的。

    当他们走进屋子,他已然决定全部承认。

    那么你还有同伙,他们在哪里?

    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你不交待?那么我们有办法让你说个痛快!一个大块头使劲地用手捏着他的下巴。

    我说过,都是我做的。

    警车飞驰,郭强双手反剪坐在那里,头歪在一边。窗外被风吹成红绿斑斓的一片,那是他再也无法看到的风景

    一切象有预感,对于郭强来说。

    当钉子告诉亚宁郭强被抓的消息,亚宁手中的一捆报纸落在了地上。那种命运仿佛会是自己,却先落在郭强的身上。他不想对钉子再说什么,拼命地干起他的活,搬运着那一捆又一捆的报纸。

    你的朋友发生意外,你很难过?

    是的,想哭,哭不出。

    你这么关心他?

    是恨他,又恨不起来

    为什么这样呢?

    因为他不是好人,我也不是!

    当他给小雨讲述他和郭强的故事时,小雨终于明白。她依然静静地听着,温婉和善解。而他似乎一直憋闷在心不曾讲出,这会儿非吐个痛快不可。

    我不知怎么安慰你,但我觉得你们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

    世上丑陋的人和事很多,你们不算很丑。

    亚宁不语,思考着她说的话。

    不要自责和再做任何傻事,答应我,所有昨天已死,而人需要向前去,并且要永远的想到明天!

    当天下午的报纸上登出一条醒目的新闻——一辆疾速行驶的警车与迎面驶来的集装箱货车相撞,警车翻下路基,车上无人幸免

    郭强的墓地在墓园僻冷的一角,与那些标着名垂千古字样的豪冢相比,的确有着天囊之别的寒酸。土堆上是一棵树,一只黑鸦栖立树梢,穆然不动。

    郭强的母亲脚下无力,由亚宁搀扶着,在墓前蹲下。这段日子里,她的鬓上新添了几根白发。

    插烛摆供,焚香烧纸。火焰舒卷的纸钱翩翩如蝶。

    嘎嘎。黑鸦的数声啼叫凄寒剌骨。

    强儿,是你么?是你幻化了来见我么?

    郭强的母亲无神的双目划过一道亮光。她张着双臂跑近树下,黑鸦却一挫身,倏地飞去。

    郭强的母亲眼神复归黯然,继续焚烧纸钱。火光的上方,空气也在颤颤的恸着。

    宁子你说,到底有没有天堂?

    有的。

    那么强子是不是在地狱受苦?

    不,他的归宿是天堂,那是没有痛苦的地方。

    亚宁望着她,怕她不信,又捏捏老人的手。

    是真的啊?

    是啊,强子在那里,伯父也在那里,所有想要幸福的人都会在那里。天堂是个平等的地方,没有贵贱,也没有罪恶

    亚宁望望土堆。土堆下面永远沉睡了一个人,土堆上面挺立的一棵树却枝青叶茂。是什么树呢?不知道,亚宁却觉得那树是蓄着人的精魂的,否则在这悲凉的地方,怎么唯有它才那么苍翠俊拔?亚宁取出一支香烟,点燃了,缓缓地,缓缓地,插进泥土里。烟头上一星火红轻烟袅袅。

    他再次回望,搀扶着郭强的母亲往墓园外走去。

    伯母,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儿子吧。亚宁十分认真地望着郭强的母亲,这样你会想到,你在世上是有亲人的,而我,也是有亲人的。郭强的母亲捂住嘴,压抑着要哭出的声音。

    几天以后,他送钉子和铁皮到南方城市。以前那片厂区已经夷平,而它上面却新建了庞大的商业市场,其中钢材城已经披红挂绿的开张。临街的那家店面最是抢眼,老板老六的店堂里,码满了各种锃亮的钢材。呸,钉子和铁皮瞥了一眼,鄙夷地吐出口水。

    春运的高峰时期,客运站人流如潮。宁子,回吧,我们自己进去。钉子和铁皮将行李往背上紧了紧,然后望着他。亚宁没有停步,坚持再送一程。

    宁子,放心,不管日子多么难熬,我们都记着你和强哥的话。亚宁将包递到钉子手里,目送他们的背影消融在浩荡的人流里。他想,世上的事情如此微妙,也耐人寻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如果那梦不再是梦,而是一种真实多好

    小雨,我要走了。

    好事,为你高兴啊。

    可我有个遗憾,从未见过你。你该是天上的。

    说这话时,心里想象着小雨的笑容。美丽的,也许真是天上才会有的。或许也正是她的笑容给了他脱胎换骨的力量吧。

    我们会见面吗?他说。

    会啊,也许我们就象陌生人一样不识对方,也许我们就象认识了一辈子

    楼上的住所满屋狼藉,那些杂物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书都装在大纸箱里捆好。明天这里就是人去屋空,而另一个靠近学校的地方将有个人开始苦行僧般的生活。他一边打工挣钱一边啃读书本。背着书包时常被父亲打骂,那些伤痕至今还残留在身体上,也残留在心里。每一次父亲那燃烧着高兴与落寞的脸,都被那份被称为成绩单的纸引燃。每一次的责打里,也就混和着痛恨和落寞的情结。脏街的人并不甘于脏街的命运,而脏街的孩子,何时才能开始真正走出脏街的生活?是的,想起对父亲的恨,如今那恨已在心里消融。而自己突然间明白,城市的围墙固然不可逾越,但围墙之间的路却是可以走的。倘若那里已经无路呢?那么哪怕有一丝褶缝也应该走下去

    最后一次推开小窗,最后一次站在这里看窗外。看到两颗星星,不,那是宝石般的一对眼眸,它使两相面对的距离变得很近很近,生动安祥的脸也由朦胧转为清晰。不需要说话的,目光的碰撞最能传递语言无法传递的东西。轻风拂过,对街窗口拉开的窗帘轻轻颤摆。

    当你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也正打量着你。夜凉如水,星辰,月光打量着你;你的梦想打量着你。隐去的只能是内心,而人是不可以隐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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