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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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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二十岁的前两个月,我带着一位比我小两岁的白族姑娘,在滇西北这块土地上四处游荡。我们住在破旧的农舍里,整天到田野上高呼,整天泡在河里游泳,整天躺在一块大石板上晒太阳,高兴了,我还抱着她从长满青草的山坡上滚下,让她既感到新鲜,刺激,又感到害怕。到了夜里,星星出来了,我就陪着她眠睡在草丛中。我们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我们听到啾啾的虫鸣,听到隐约传来的狗吠。我们经常看到三两个夜归的农民急匆匆跨过一堆马粪,污七八糟骂人。我们偶尔还碰到一个偷瓜的胖女人摔了一跤,西瓜一直滚到我们面前——与我朝夕相伴的白族姑娘是个爱听故事的人,每每到了这种时候,她就要求我讲个故事给她听。她双手缠绕着我脖子,说你一定要讲,天天讲,否则我不爱你了。她口里吹出的热气带着芳香爬到我脸上,钻进我胸膛,于是我笑了笑,吻她一下,干咳两声。

    我给她讲在国外(哪个国家我不知道,随便编一个骗她)的一片原始森林里有一间小屋子,这年来了两个游客,被雪困住了一直无法出去,就住在这间小屋子里,后来其中一个快死了,对他同伴说你一定要在我完全死后才能埋掉。他死后他的同伴埋了他,可是第二天他回来了,冷冰冰坐在屋里。他的同伴以为是自己早埋了他,他活过来后回来了,现在才真正死掉。他开始忏悔,忏悔完了重新埋掉,晚上用一块大石头抵住门。但是第二天死去的人又回来了依旧冷冰冰的坐在屋里。而抵门的石头连动都没动过——她听到这儿害怕了。扭动着柔软的身子一点点往我怀里钻,恨不能钻到我体内。于是我又微笑着紧紧拥起她,渐渐在草丛中睡着了。

    在年初秋,一个风清气爽的夜晚,我们在旧农舍里烧了一堆火,烤上从街头买来的面包。又唱了一支山歌,我就给她讲我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了。这个快乐和浪漫的初秋晚上,她静静地偎依在我怀里,出神地听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睛不时在我脸上搜寻,看我骗她没有。我讲了一段干咳一声,她赶紧撕一小块面包塞到我嘴里。我吃完了,给火添点柴。

    我五岁的时候,强悍的父亲搭了一张木板床,悠闲地斜躺在上面。他的身旁坐着他风韵撩人的妻子和两个小不点的儿子——我和我弟弟。父亲抽完了一支烟,脸被火照得通红,他对我招招手,说小家伙上来吧,老子给你讲老子的风流的故事。我一听来劲了,一跃坐到他肚皮上,闪着小眼睛看他,他就讲了。

    我比你还小的时候,被你那没有人性的奶奶丢弃了,所以是个孤儿。他说。

    他捏捏我鼻子,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他被我那没人性的奶奶丢弃在小镇某间厕所外面的日子是个阴天,我奶奶那个没人性的女人说是进去尿尿,从后门偷偷溜走了,他却在外面等了一整天。他一直在想我奶奶那泡尿可真长,一定长得想一条望不到头的公路,因而还自豪地唱了一首刚学会的儿歌——他沉思了一会,我等不急了就催他快往下讲。我问他那后来呢?后来怎样?

    后来嘛,后来?他把我弟弟也抱上来,放在我前面?后来我哭了,哭得很伤心。

    这时我一听就高兴了。我打断他说爸爸你不也哭了吗,你哭鼻子。弟弟坐在我面前,跟着我说了一遍:你哭?鼻子。

    再后来,我被赶街卖猪的陈老大抱回家,塞到他媳妇怀里,陈老大早死了,不过是个好人,他对媳妇说把这小家伙养狗一样养起来吧。他媳妇是个急性子女人,问他哪里弄来的?他说用卖猪的钱买来,两人就打了一架。陈老大打赢了,骑在媳妇身上慢条斯理摸出钱,在媳妇眼前晃晃,说一分不少呢,臭婆娘,狗吃大便也没你急。他们打过后真的把我养起了,一直到他们死去。

    我听到这儿又打断他,我问他爸爸,他们真的养狗一样养你吗?他点点头,我便开始叫喊了:爸爸是只小狗。弟弟听我一喊,也跟着喊爸爸?是小狗。

    那时陈老大只叫媳妇把我父亲养狗一样养着,不料居然养成如今比牛还壮的摸样。父亲到二十岁,陈老大两口相继死了,他一个人住着陈家小院,跟一头只会耕田的老黄牛相依为命。

    父亲在与老黄牛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孤苦伶仃,耐不得红土地生活的寂寞,学会想女人了。

    牛棚隔壁呢,住着一个姓林的小寡妇,水灵灵,亮汪汪,像刚出土洗净的红萝卜谁都想啃一口。

    父亲每次讲到这,都去看看母亲,有时目光刚好与母亲的想碰,母亲就嗔怪他一声。

    看什么看。母亲说。母亲脸上一团和气,父亲感觉心安多了。

    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这大概是讲给母亲听,算是为自己作个解释的,当时我和弟弟是根本听不懂),所以老子最先想的就是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现在还好好活着,行为很不检点,经常吊着两只怕人的乳房从我们们前颠过。但据说那时的确有些姿色。

    有一天我去小镇上卖柴,遇到一位卖笛子的呆老头,就偷了一根竹笛回来,夜里做在牛棚顶上呜嘀呜嘀瞎吹。

    父亲在个呜嘀呜嘀形容得有趣,我和弟弟便大笑起来,对着对方呜嘀呜嘀说了几十遍。父亲是个粗野的农民,但骨子里的浪漫情怀至今浓烈得要命。现在父亲吹得一手好笛大约就是那时练成的。

    父亲吹笛子就是想吸引隔壁那俏寡妇的注意,那时他还不认识我母亲呢。

    有一次他讲到这儿,我问他爸爸那俏寡妇注意你没有?

    注意个屁。他说。他把我从肚皮上抱下来,说不讲了不讲了,去睡吧小家伙,明天再讲,明天讲我遇到你妈妈的事情。

    我讲到这儿也把白族姑娘从怀里推开,说不讲了不讲了,欲知我爸如何遇到我妈,且听下回分解。

    当初我父亲说到不讲了,我们也就睡了。我和弟弟挤在父母中间,由母亲搂着弟弟,父亲搂着我,很快进入梦乡,酣畅香甜。但我说到这儿白族姑娘可不依了。她说你要讲,不然以后不让你抱我,搂我,不让你——总之不理你了。她撒起娇来软磨硬泡,非达到目的不可,那像当年我那母亲。

    我拗不过她,只得给火添点柴,又把她抱在怀里。

    我父亲勾不到俏寡妇,意志消沉,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才慢腾腾拉着牛尾巴上山,样子像蔫了的豆苗。那时已经是夏天了,滇西北这块土地没头没脑地热。直热的人都想吐舌头。我的父亲每天到了小河边,把牛一放,自己泡到河水里去了。

    有一天他泡了一会,一转头,看到对岸树林里走出一个放羊的姑娘,就呆了。

    那姑娘就是你妈妈吧?怀里的白族姑娘问我。

    对呀,我说,不是我妈是谁?你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呢?只有我妈才能让我爸呆在河里。

    我是想逗逗她,语气重了些,她脸就受委屈红了。他在我胸口捶了一拳,小声说我恨死你了。

    我父亲看到放羊的姑娘而呆了,就一直往下沉,直沉到河水没过头,被呛了一下,才清醒过来。那一刻,他精神振奋了。

    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美女。以后他经常这样说,隔壁那寡妇算什么东西呢。

    我和弟弟听父亲夸母亲美丽,心里总是很高兴,我们急着往下听,一遍遍催他快讲。

    以后我上山就早了,他说,我天不亮就上山,趟过小河到那边的树林。我知道你妈妈会来,我多想早些见到她。

    父亲当然没有白费心机,太阳一出来,我母亲赶着十几只雪白的羊上山来了。她远远看到我父亲,心想这不是天天泡河的懒汉吗?怎么跑到这边来了?她不敢往前了。她坐下来绣自己的花,只与父亲遥遥相望。

    我们这样对望了好几天后,我终于敢坐到她身边了。我看清了她的脸蛋,心跳得很慌,这时她却抬起头看看我,说怎么不泡水了。我说我,我从来不泡水的。

    父亲开始大笑,他的胸部腹部一起一伏,不停抖动,把我和弟弟都摇动了。我们就像坐马车一样感到舒服。他说当时我一慌把话说错了,你妈,她忍不住笑了,笑完了给我一个鸡蛋,那时她每天都吃鸡蛋,我是看到的。

    父亲咂咂嘴。母亲就说那是因为你帮了我。母亲历来只是跟我们一起听的,偶尔才说这么一句。她说你每天帮我把跑散的羊群拢回来,我才给你一个鸡蛋。

    母亲说着也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了。

    父亲吃了母亲给的鸡蛋,胆儿大了,第二天把竹笛带去,骑在老黄牛背上悠悠地吹。现在他的笛声不再呜嘀呜嘀了,他吹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他们每天早早出来,很晚才回去,他们躺在草丛中,他们从长满青草的山坡上抱着滚下。

    直到有一天,我的母亲来迟了。

    太阳爬得很高了,她还不来,我心里好象少了什么,辛而她最后还是来了,只是脸色很不好看。我想一定出事了,就问她你怎么了?她说昨天晚上有人到我家送聘礼。我问,来娶你姐姐吗?她说我没有姐姐。我问是娶你妹妹?她说我妹妹才八岁呢。那就娶你了。我心里突然乱了,问她你答应没有?她摇摇头,说可是我爹早答应了,他们下个月就来。

    那天我父亲的笛声又成呜嘀呜嘀有些哽咽了。她一鞭一鞭打着老黄牛,垂头丧气回到家里。

    我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全是你妈妈的身影,怎么睡得着呢?牛棚里的老黄牛大约被我打疼了,也整个晚上呼哧呼哧喘粗气。到天快亮的时候我睡着了一小会,梦见你妈妈被人娶走了,我开始以为新郎是我,可哪里是呢,是个王八蛋。

    我和弟弟想想,好象母亲真的被另一个男人娶走了,也跟着骂了一句:妈妈的新郎是个王八蛋。

    我们本来是想替父亲出口气的,骂了也不知道骂的其实是父亲。只有妈妈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来。

    爸爸?那后来呢?弟弟听久了,也学会这样问。他替父亲着急了。

    我一见那王八蛋,气醒了,天也快亮了,我猛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我他妈的干吗不去提亲呢?我想没希望也要去提一次亲。我想到这儿就开心起来,马上起床去请个媒人。

    父亲现在想起这件事还很开心。他问我和弟弟:咱们说干就干,对不对?

    我和弟弟异口同声说,对!说完了接着哈哈大笑。父亲也笑。

    父亲当天找了媒人,晚上就去提亲。不过不是提了亲就行,我外公那干瘦的老头子刁得很呢。

    我能嫁的闺女只有一个。他说。他开始打量父亲,完了问媒人,小伙子就是陈老大抱回来的孤儿?他阴阳怪气。

    媒人点点头,说是的。

    他有两头肥猪,十斗小麦,十斗谷子,五百块钱没有?外公神气了,好象他的女儿仅值两头肥猪,十斗小麦,十斗谷子和五百块钱。但就算是这样,父亲还是一听便知道完了。他听媒人应答了一句:他只有一头老黄牛。就捅捅他。

    我捅捅媒人,准备回家。什么两头肥猪,我两只瘦鸡都没有。我想好了,娶不到媳妇就算了,对不对?父亲看着我们,问。

    我和弟弟又异口同声附和着喊,对!我们还准备大笑几声,但被父亲拍了一下,他说两个小家伙胡扯,娶不到媳妇哪来你们?我看看弟弟,知道刚才答错了。

    我们走出那死老头子的小院,你妈妈偷偷跑出来了她说我有话要对说,你过来。她把我拉到一边,说我不要你的肥猪,连瘦鸡也不要,你也别准备十斗小麦,十斗谷子,一粒也别准备,你更别弄什么钱,我什么也不要。她一口气说了很多,我以为她是答应嫁给别人不理我了,心里疼起来,问她那么我呢,我你也不要了?天黑很久了,媒人眼睛不好,隔远了什么都看不清,你妈妈就楼着我脖子,亲了我一下。这可是她地一次亲我。她说明天还在山头见,就是那块麦田旁。她还说别犯傻了,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我才高兴了,突然明白我娶的是她,又不是你外公那老头子,谁管他?所以我也亲了她一下。回来了。

    父亲拿了一支烟。弟弟在他肚皮上睡着了,他喊母亲来把他抱走。

    夜色中的滇西北像个劳作了一天的老农,已睡得四平八稳,任你地震也摇他不醒。我拉着白族姑娘去偷了玉米棒子回来,架在火堆上烤。她不再缠着我讲,她眼里闪着泪光。

    我感动了。她说。她是个易感动的人,有着一位贞洁的姑娘所具有的幻想天性,知道满足。我父亲自认识我母亲以来,对她体贴到了极至。可我对这位我深爱也深爱我的姑娘如何呢?天知道。我把她再次楼在怀里,摘了烤得金黄的玉米粒喂她。我准备将故事讲完。

    我父亲应了我母亲之约,第二天去了麦田。

    麦田里的麦苗有一尺来高,随风翻起一阵阵麦浪。母亲打扮得像要出嫁的新娘,风姿绰约站在麦田边上,等父亲来了,飞一般投到他怀里。她伏在父亲肩头,咬着他耳朵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都不要了。母亲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她知道过一个月,外公会把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草草决定她的一生。

    父亲把母亲抱在怀里,在她洁白如玉的脸上吻着,吻着——一切他都想明白了,心里透彻得很。这个与之朝夕相伴,又令他朝思暮想的人,以后将永远是他的了。父亲已在流泪,他说我不会失去你了永远不会了。

    温暖的阳光抚摩着大地,他们相拥着不停旋转,旋转,在青青麦田里踩出一块圆形的平地来。父亲抱着母亲,把她轻轻放到这块平地上——那是伟大和神圣的一刻,它代表了两个平凡的人的抗争和胜利。很多年来,我一直在构思那一刻的情形:我的父亲这个黄脸的农民,他十分虔诚地把我母亲放在麦苗铺成的平地上,同样虔诚地把我母亲火红的衣服缓缓脱下,铺在他们长满青青麦苗的天堂,然后,他把头埋到了我母亲富于弹性的双乳间,抱住她滑腻似脂的身子,与整个自然融合了。

    于是,广阔的绿野间,只有那最红最显眼的一点,放着耀眼的光芒,照红了滇西北这块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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