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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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在书院附近的酒肆找了处雅舍,分别离座,接着便开始推杯换盏。郁奉文像做梦一样,半个时辰前自己还为衣食发愁,谁知天上竟然掉了馅饼,还落在自己头上,这次要抄的书卷轶浩繁,俸金也颇为不菲,如果能全抄下来,不但自己衣食无忧,还能得一笔积蓄。这位鲁先生如此大方,想必也不难相处。

    郁奉文酒到杯干,不多时便已醉倒。旁边两人对视一眼,鲁先生道:“先生海量!再来一杯!”

    “干!”郁奉文举杯饮尽,身子一滑,险些溜到桌下。

    鲁先生吃了颗蚕豆,然后道:“前几日舍侄跟郁先生见过一面,侄儿啊,是在上汤还是下汤?”

    被这家伙逮住机会占便宜,程宗扬磨着牙道:“上汤。”

    鲁先生亲切地挽住郁奉文的手腕,“是在长兴脚店,对不对?”

    郁奉文整个人都是晕的,闻言只胡乱点了点头。

    “郁先生在长兴脚店遇到什么人了?”

    “长兴脚店……人……嗯?”

    鲁先生慢慢道:“上汤的长兴脚店。”

    郁奉文猛地抬起头,重重呼着酒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他试着抬起手,手腕却像被铁箍牢牢扣住一样。

    鲁先生若无其事地拿起酒杯,从容道:“听说店里有位高人?不知郁先生是否遇见?”

    郁奉文慌张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程宗扬笑道:“那郁兄遇见谁了呢?”

    “没有。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那不成了鬼店?”程宗扬温言道:“郁兄仔细想想。”

    “我……想不起来。”

    死丫头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凝美人儿也行啊。一个瞑寂术下去,保证要什么有什么。程宗扬都在犹豫要不要把罂粟女召来,来个色诱,随即又打消了念头。奴婢再顺从,也不是这么用的。

    卢景笑道:“我记得店里有人赌钱,郁先生没有玩两手?”

    “你说博戏?”郁奉文略微回过颜色,“确实有几个人在店里博戏,只是郁某囊中羞涩,未曾参与。”

    “赌钱是谁?”

    郁奉文喷了口酒气,摇头道:“不认得。”

    “什么样子的?”

    “都是些粗鲁无文之辈……”郁奉文使劲想了想,“我旁边铺上有个拳师,说要回乡成亲……好大一只虎头……”

    “什么虎头?”

    “肩上……”

    “他是哪里人?”

    郁奉文打着酒嗝道:“不……不知道。”

    卢景道:“店里的客人多不多?”

    “都……都住满了……”

    程宗扬道:“有没有一个看着特有学问的老头?”

    “老者……嘿嘿……”郁奉文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然后又哭出声来,“我没有……我没有……”

    卢景急忙问道:“那个拳师去了哪里?”

    郁奉文已经醉倒过去。

    卢景用左手写下,“云台书院郁奉文。”然后把纸条卷起,塞入系在鸽足下的铜管里,抬手放飞。

    姓唐的中年人办事极为稳妥,双方约定之后,天不亮就送来一笼信鸽,足有十五六只,供联络之用。

    程宗扬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惜喝得烂醉,连店里有多少人都说不清楚。”

    “十二个人。”卢景道:“两间通铺能住八个人,两间上房能住四个人。住满就是十二名客人。”

    程宗扬见过脚店的通铺,就是在墙加砌一条土炕,八个人倒是能睡下,但大热天挤在一处,滋味想必不好受。

    “很好。我们现在知道有郁奉文、有一个要成亲的拳师——剩下十个人,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卢景捻着黏在唇上的胡须道:“只有那个拳师了。”

    “怎么找?他是哪里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什么时候成亲?一点线索都没有啊。”

    “不试试怎么知道?”卢景说着换了衣物。

    “五哥,这会儿都宵禁了,你去哪儿?”

    卢景边走边道:“那拳师既然是回乡成亲,有九成可能是从洛都离开的。四天前在上汤,就是走得慢些,现在也过了函谷关。运气不好的话,他已经到了秦国了。不能耽误,连夜去找。”

    “去哪儿找?”

    “武馆。”

    “要是遇上查宵禁的呢?”

    卢景怪眼一翻,“当然是你掏钱了。”

    鸽子飞出乐津里,在洛都的夜空下盘旋片刻,然后穿过楼阁林立的南宫,气势恢弘的北宫,越过矗立的汉阙和望楼,往城北苍翠葱茏的邙山飞去。

    邙山脚下,绿树环绕间,一池碧水在月光下荡漾着清波。池中的荷花已经凋谢,碧绿的荷叶覆盖在水面上,叶上蹲着一只青蛙,不时发出鼓鸣。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池旁,手里拿着一杆钓竿,在月色婆娑的树影下静静垂钓。

    唐季臣拿着一张纸条匆匆走来,“禀侯爷,已经找到一个。”

    吕不疑望着鱼丝,抬起衣袖,猛地一挥,唐季臣闭上嘴,躬身施了一礼,悄悄退下。

    “云台书院,郁奉文。”唐季臣对一名黑衣人道:“去吧。”

    “诺。”黑衣人低沉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唐季臣不放心地嘱咐道:“做干净些!”

    黑衣人没有作声,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间。

    “我没有!我没有!没有……”

    郁奉文惊醒过来,眼前黑沉沉一片,正是半夜时分。想起刚才的梦境,他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像要冒火一样。他挣扎着摸住书案,想爬起身,却踢翻了榻边的铜盆。

    郑子卿闻声惊醒,“郁兄,你醒了?”

    “水……”

    郑子卿道:“我去打水!你别动。”

    郑子卿拿起门后的瓦罐,往后院的井栏处汲水。

    比起前些天的酷暑,如今的夜间已经凉爽了许多,但学院的宿舍地方狭窄,一扇小窗也透不了多少风,睡到半夜,身上已经出了不少汗。郑少卿索性脱下褂子,先打了桶水冲了冲身上的汗意,然后重新打了净水汲入罐中。

    郑子卿刚离开井栏,忽然看到火光一跃,接着火焰升起,吞没了一间房舍。郑子卿怔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宿舍失了火。他捧起瓦罐拚命往宿舍奔去,一股火浪从大开的房门中喷出,险些把他也卷入其中。

    “郁兄!”郑子卿举起盛满水的瓦罐,往火舌上砸去。“光”的一声,瓦罐碎裂,清水四溢。火焰微微一顿,然后更凶猛地肆虐起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雄威武馆守门的拳师打开门上的小窗,举着油灯看了一眼。

    外面是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他抱着一个青布包里,满脸焦急。

    拳师暗自戒备,沉声道:“何事?”

    小厮道:“大叔,行行好,我找馆里一位拳师。”

    “找谁?什么事?”

    “我是范家衣铺的,五天前馆里有位大叔到小店订了一套衣裳,说是回乡成亲,让我们快些做。谁知店里的裁缝生了急病,耽搁了几日,小的怕误了事,一做好就连夜送来。”

    拳师皱了皱眉,“你记错了。我们馆里没有拳师成亲。”说着“呯”的关上小窗。

    “第五家了。”程宗扬道:“看来咱们运气不怎么好。”

    卢景翻着白眼道:“你小子要能帮着跑跑,这会儿就十家了。”

    程宗扬苦笑道:“五哥,不是我不想替你跑,实在是没有五哥你这装嫩的功夫。五哥,你是怎么弄的?皱纹一抹,嗓子一捏,活脱脱就是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小后生。那些拳师都是会家子,竟然没一个看出破绽的。”

    “三更半夜谁能看那么仔细?”卢景道:“易容只是小术,要紧的是说话的口气,走路的姿势,只要做得到位,不用看脸就能让别人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那我可学不来。”程宗扬很有自知之明,“幸好武馆大都聚在城南,要不然来回赶路,三天都找不完。”

    “来吧,第六家。”

    “求大叔帮帮忙,”小厮哀求道:“要是误了客人的事,小的回去少不得要吃挂落。”

    “你弄错了。”

    虽然是碰运气,程宗扬心里还是禁不住一沉。如果城南的武馆都找不到,那个拳师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洛都武馆的,唯一的线索到这里也中断了。

    拳师不耐烦地说道:“老杜四天前就回去了,你现在做好衣服有个屁用。”

    程宗扬一阵狂喜。小厮的声音没有半点波动,仍是一副焦急的样子,“大叔大叔,杜师傅家在何处?”

    大门“光”的关上,拳师的声音从门缝间飘来,“石崤!”

    石崤位于崤山,自函谷关以东,山势一脉相连,一直延伸到洛都之北,便是埋葬了无数帝王将相的北邙山。

    卢景与程宗扬连夜出城,赶到石崤已经是午后,在村上一问,很容易就打听到正在筹办亲事的杜家。

    杜家的宅子粉刷一新,院中张灯结彩,不断有客人前来贺喜,送上礼物。忽然专门请来写礼单的老儒提高声音,“颖川彭辰,贺金万钱!”

    杜怀一整日迎来送往,忙得满身是汗,这会儿刚脱了衣衫,在屋里擦洗,闻言一怔,随手拿了件短褂,匆忙迎出,他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拳师,所在的武馆也平平常常,来往的亲朋好友礼金无非是几十钱,上百钱,超过一千铜铢的绝对凤毛麟角。这位颖川彭辰,听起来陌生得紧,不知是何来历,竟然一掷万钱。

    见到杜怀时,程宗扬才知道拳师口中的“老杜”为什么刚刚成亲。杜怀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按汉国通常的婚龄,儿子都该十三四岁了。他身材魁梧,一身肌肉显然是常年苦练过的,只是渺了一目,右眼留一个巨大的伤口,看上去狰狞可怖。

    那位彭辰身材不高,但满身精悍之气,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他快步走来,远远便笑道:“杜兄弟!恭喜恭喜!”

    杜怀拱手道:“杜某不知彭兄远来,未及更衣,尚请见谅。”

    彭辰笑道:“当日在武馆匆匆而别,未能与杜兄弟告辞,昨日在洛都见到陆兄弟,才知道杜兄弟大喜之日将近,今日特来道贺!”

    杜怀丝毫想不起自己曾经见过此人,只打着哈哈道:“彭兄客气了,快请里面坐!”

    到房中分宾主坐下,杜怀才道:“这位是?”

    “彭某的伴当,程兄弟。”

    “哦,哦。”杜怀连连点头,那只独目却惊疑不定。

    彭辰利落地一卷袖子,“明人不说暗话。我和程兄弟如今都在颖川薛大侠手下做事。”

    杜怀顿时改容相向,颖川薛豪的名声,可谓是如雷灌耳,即使他受伤后和江湖人打交道不多,也听说薛豪的侠义之名。

    杜怀拍着胸膛道:“两位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皱一皱眉头,我杜怀算不得好汉!”

    “好汉子!”彭辰赞了一声,毫不掩饰地说道:“敢问杜兄,初九晚间,是否在上汤的长兴脚店落脚。”

    杜怀脸色微微一变,停了一下才道:“确有此事。”

    “不知杜兄在店中见过什么人?”

    杜怀谨慎地说道:“杜某当日到店中天色已晚,吃了些干粮便倒头大睡,委实不记得见过什么人。”

    “有位书生——杜兄可还记得?”

    “哦,有的有的。那书生背了只木桶,说是家乡的干枣,要到洛都贩卖。还有几张琴。”

    彭辰双目紧紧盯着他,沉声道:“不瞒杜兄说,那书生是某人的仇家,有人求到薛大侠面前,请薛大侠帮忙。杜兄若能如实相告,不仅我彭辰,连薛大侠也领了杜兄弟这份情义。”

    “彭兄弟放心!只要杜某知道的,自当相告。”

    “敢问杜兄,那书生身边可有人同行?”

    杜怀想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那书生孤身上路,并未看到有人同行。”

    “杜兄还记得有谁?若能相告一二,彭某感激不尽。”

    “别的……”杜怀沉吟起来。

    程宗扬在旁提醒道:“是不是有一个老头?”

    “老头?有!”杜怀想了起来。

    “他是不是姓严?”

    “姓严?”杜怀摇头道:“我不知道。”

    程宗扬笑道:“想来杜兄是拳师,对教书先生没什么兴趣。”

    “教书先生?”杜怀大摇其头,“是个拉琴的。对了,还有个女人。”

    “女人?”彭辰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色。

    杜怀道:“那个拉琴的老头过来讨钱,被她旁边的男人踢了一跟头,连琴都摔坏了,若不是一个疤脸少年扶住,只怕要摔个半死。”

    “那女人是哪里的?镇上的吗?”

    杜怀抓了抓脑袋,“这我可不知道了。”

    彭辰换了话题,“店里住了多少人,杜兄还记得吗?”

    “住满了。”杜怀说道:“我到的晚,只剩了通铺。”

    “那女人住的上房?”

    “反正她没在通铺,”杜怀嘿嘿一笑,“多半住的上房,好接客。”

    “是妓女?”

    杜怀道:“那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哪儿有女人住脚店的?”

    “只有一个女人?”

    杜怀肯定地说道:“住店的就她一个。”

    “你说她还跟着一个男人?”

    杜怀迟疑了一下,“我记不清了。”

    彭辰站起身,“打扰了。杜兄弟他日若是路过颖川,薛大侠一定亲自出面道谢。”

    杜怀咧开嘴,“客气!客气!哎,明日便是婚宴,今晚我和彭兄弟、程兄弟好好喝一场!”

    彭辰笑道:“我等还要回去禀告薛大侠,改日再来打搅,告辞!”

    “姓杜的没说实话啊。”程宗扬道:“我瞧着他说的不尽不实,像是藏着什么不肯说出来。”

    卢景也有同感,说道:“能问出这些已经不错了。再问下去,他起了戒心反而不妙。”

    “往好里说呢,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这十二人里面,有一个女人,其余十一个都是男人——是男是女总算分清楚了。”

    “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少年。”

    “郁奉文、杜怀,还有妓女和至少一个嫖客。加上拉琴的老人,脸上有疤的少年。”程宗扬抚掌道:“不错不错,已经有一半了!”

    相比于刚刚接手此事时的一片空白,如今的收获已经远远超乎自己的想像,可寻找的难度没有丝毫降低,反而更显得棘手。

    马车上带着鸽笼,卢景用炭条写下“石崤杜怀”,然后把纸条卷好,塞进鸽足下系的铜管中,抬手放飞。

    昨日接到飞鸽传书,颖阳侯那位门客连夜送来五百金铢,包括找到郁奉文的余款二百金铢,还有预付下一个人的三百金铢。两日工夫,就拿到了八百金铢,这生意着实做的。不过程宗扬也明白,如果换成自己,恐怕最初的三百金铢这会儿就该原样奉还了。

    卢景看着鸽子飞走的方向,摸着下巴道:“在邙山啊。”

    时间紧迫,两人没有在石崤停留,问完话便赶返洛都。

    程宗扬道:“卢五哥,你不会是要把洛都的青楼都找一遍吧?”

    卢景摸出一把蚕豆,蹲在车厢的角落里慢慢吃着,半晌没有言语。最后他拍了拍手,对车外道:“到上汤停一下。”

    驾车的仍是蒋安世,虽然他也化了妆,用的车马也与鹏翼社无关,但毕竟跟着跑了两天,若有人留意,只怕会看出不妥。因此到了上汤,两人便让他先返回洛都,自己在镇上寻找。

    卢景扮作嫖客,来找以前相好的妓女,在上汤询问了一遭,结果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只打听出孙老头老实怕事,从不敢沾惹麻烦,店里即便有女子,也只会是路过的,至于是什么来历,就无从知晓了。

    天色已晚,折腾了两天卢景却毫无倦色,他赶到长兴脚店,在满是灰烬的火场里踱着步。

    “一间上房住的是妓女和一名嫖客。郁奉文、杜怀、拉琴的老头睡的通铺,如果疤脸的少年单独住一间上房,那么就是十一个人,通铺还有五个人。”

    “脚夫!”程宗扬道:“既然是脚店,住的肯定是脚夫。”

    卢景点了点头,“不错。”

    “那我们去找脚夫啊。”

    “洛都九市——单是有名号的就有九个,其余还有金市、直市、槐市……在市中谋生的脚夫不下万人,想找几个脚夫,那才是大海捞针一样。”

    程宗扬吓了一跳,“这么多?”

    之所以能在槐市找到郁奉文,好歹是因为得知他背了五张琴,又是远来的书生,很可能会到槐市贩卖,这些脚夫可全无线索。

    两人静默下来,卢景白眼望天,像入定一样想着什么。程宗扬在烧焦的火场中漫无目的地看来看去,试图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线索到这里似乎已经彻底中断,但程宗扬实在是不甘心。如果一开始就什么都找不到也就罢了,可已经知道有一名妓女当日曾经在这里停留,却无从入手,那种感觉简直糟透了。

    “虎头!”卢景双眼忽然一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程宗扬一脸愕然。

    “那书生说起要成亲的拳师,又提到肩上好大一个虎头,我原以为说的一个人,”卢景飞快地说道:“但杜怀肩上分明没有虎头!郁奉文提到的是当时在场的另外一个人,一个在堂上赌钱的,肩上刺着虎头的汉子!”

    程宗扬道:“是洛都的游侠豪士?”

    “不!肩刺猛虎,在脚店博戏,九成是当地的地痞!”

    卢景再去镇上打听,很快得到消息,邻近的下汤有个绰号坐地虎的地痞,时常到镇上来往,他肩上便刺着一只虎头!

    “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程宗扬摩拳擦掌,“揪他出来!郁书生和杜拳师不好下手,一个地痞有什么客气的?他要不肯说,直接往死里打!”

    卢景也不是什么圣人君子,毫不含糊地说道:“先礼后兵!”

    一条粗壮的汉子席地而坐,他光着膀子,胸口黑乎乎一片巴掌大的护心毛,捧着一只油腻的猪肩啃得不亦乐乎,在他肩头,一只刺青的虎头随着肌肉的动作不住晃动,仿佛在发出低沉的吼叫。

    坐地虎模样虽然凶恶,却不难打发,卢景找到他时,这位坐地虎刚在赌场上输得干干净净,见着两人带的酒肉,就像饿狼一般,接过来便吃。只是坐地虎开口便给了两人兜头一桶凉水,“初九那天?没有!我没在孙老头的脚店过夜!”

    坐地虎拿起酒碗仰脖猛灌几口,抹着嘴巴道:“我那天是到孙老头的脚店去过。不过赌了几把便走了。”

    那个自称刘四的瘦削汉子给他斟了碗酒,笑道:“虎哥别逗我了。有赌钱的地方,虎哥还会舍得走?”

    坐地虎瞪了他一眼,“我骗你作甚?那晚有贵人来,占了上堂。店里又都住满了,我不走难道在院子里蹲一夜?”

    有贵人来?不对啊!程宗扬心里叫道:颖阳侯不是说自己是路过时听到有人说话,根本没进院子吗?怎么坐地虎说有贵人进来,连上堂都占了?

    刘四笑道:“哪里来的贵人连虎哥的面子都不给?是富平侯家,还是朝中哪位大将军大司马?”

    “我说不准。不过气派大着呢,”坐地虎狠狠啃了口肉,含糊说道:“别的不说,就那辆车,随便掰下来一块,够你吃一两年的。”

    刘四惊愕地说道:“既然是这等贵人,为何会去孙老头的脚店?”

    “我哪里晓得?”坐地虎道:“那些护卫都凶恶得很,一进来就把不相干的人都赶了出去。”

    刘四不着边际地说笑几句,然后转过话题,“别人不知晓,我刘四可清楚,不管上汤还是下汤,能跟虎哥赌艺相提并论的,不超过一只手!不知道那天是哪位好汉有胆子敢跟虎哥赌钱?”

    “啥好汉?”坐地虎不屑地说道:“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虎爷随随便便就赢了他几百钱。要不是有人来,非把他赢干净不可!”

    “吃软饭的小白脸?怎么会住脚店呢?”

    “谁知道呢?”

    “那小白脸是哪里人?”

    “不晓得。”

    刘四又帮他斟满酒,笑嘻嘻道:“那小子倒是走运,若再赌下去,说不定连老婆都输给虎哥了。”

    坐地虎啐了一口,“哪里是老婆?是那小白脸带来的姘头。以为打扮成良家虎爷会看不出来?不就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小贱人?”

    那刘四来了兴趣,欠过身道:“难道是青楼的粉头?”

    “指定错不了。”坐地虎道:“那小贱人光脚穿着木屐,拿着条绣花帕子,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绣的什么花?”

    “虎爷哪儿认识什么花啊?那小贱人一直闹着要回去,让虎爷赌钱都赌不安生。”

    “回哪里?”

    “不知道。”

    “当日店里有多少客人?”

    “这谁知道?”

    “后来呢?”

    “后来我哪儿知道?”

    “刚才说虎爷被他们请出去?”

    “哦,你说那个——后来那些护卫就把我赶出去,关了大门。”

    “为什么关大门?”

    “这我咋知道?”

    程宗扬听出来了,坐地虎不是推拖,实在是一问三不知。像他那样的赌棍,一进赌场,眼里就只有滴溜溜乱转的骰子,耳里就只有骰子落盅的脆响,旁的半点都不放在心上,比郁奉文还不如,白费了两人花钱买来的酒食。

    从坐地虎住处出来,程宗扬一肚子郁闷,“什么坐地虎?简直又聋又瞎。”

    卢景抹了抹黏在唇上的小胡子,“他如果没说错,那女子就在镇上。”

    “为什么?”

    “当时已经入夜,可那女子‘一直闹着要回去’——若非住在近处,哪里能回去?”

    “那女子是镇上的妓女?”

    “若是镇上的妓女,哪里要到脚店住宿?”

    “可她住在镇上,又怎么不是镇上的妓女?”

    “只有一种可能——那女子并非妓女,而是游女。”

    妓女与游女仅一字之差,做的生意也大致相同,却是两种不同的身份。妓女有官妓、私妓,共同点是都没有人身自由。游女则是无拘无束,打个比方,更像是干的援助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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