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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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薛妤从苍生阵中出来时,朝年蹭的一下立马精神,他急忙跑过来,道:“殿下,你终于出来了,我等得都快急死了。”

    薛妤见惯了他咋咋呼呼的一面,此时面不改色地朝前走,问:“出什么事了?”

    “公子来过了。”朝年见她慢慢停下脚步,一口气将后面的全说完了:“公子来的时候状态很不对,脸上戴着面罩,气息乱得不行,他伸手去触阵法,但被打伤了,之后就站在那,很久没说话。”

    “什么时候?”

    朝年硬着头皮道:“昨日辰时。殿下,公子要硬闯,我真拦不住。当时九凤殿下和隋家公子也在,苍生阵的事,没得到殿下吩咐,我也不敢往外说。”

    溯侑没事,但九凤和隋家那位平时再怎么亲近,在大局上,也是妖都那边的人。

    邺都的内政,再给朝年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口无遮拦往外说。

    薛妤原本要去殿前司的脚步拐了个方向,她捏出灵符,联系溯侑,联系是不上,再联系隋瑾瑜,也闪了半天发现没人说话。最后皱眉,捏出另一张灵符,点入灵力,划给了九凤。

    这一回,那边的人倒是应得快:“薛妤?”

    “是我。”

    九凤那边熙熙攘攘的吵闹,她迈步到了另一侧,选了个清净的地方,稍微提高了点声音:“现在出关了?您这时间可挑得真好,当然,再早一天就更好了。”

    薛妤步入凉亭中,道:“怎么回事,溯侑人呢。”

    “我现在就在隋家呢,兵荒马乱,溯侑的状况很不好。”九凤想了想,换了只脚站着,道:“其实你们两人的事,我个外人,插嘴说话不好,但薛妤,我不是帮着自己人说话,溯侑做的很多事,你可能真不知道。”

    薛妤沉默了一会,摁了下眉心,低声道:“你说,我听着。”

    “他进祖地之前,隋瑾瑜和隋遇都劝过他,让他换个时间,或者换种方式去汲取里面的力量,但他没听,也不能听。比起我们,他经历过筋骨重塑,又少了百年的修行时间,即便是天攰血脉,也尤有不足,为了能赢我,也为了能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他需要那个名次,脸上的冻伤和无法褪色的瞳仁就是那么来的。”

    九凤顿了顿,又道:“和我对战,我们算是两败俱伤,这个时候,用燃血咒真的很危险了。”

    “再强悍的肉、身,也无法在两天内恢复过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原本以为他回妖都,能好好休养,但这人心疼你,马不停蹄地接手了人间妖族。那可都是刺头子,气都能把人气死。”九凤扯了下嘴角:“这十几天,他一边顶着高烧,一边灌药,一边处理这些破事,或许是觉得你不喜欢冻伤后的那张脸吧,他又去找了沈惊时,用了岓雀族的方法去恢复脸。”

    “妖族的方法,就没几个是正常的,都是什么剖筋取骨,生剜血肉之类的。”说到这里,她补充道:“三次,岓雀家的家主在他脸上施了三次术法。”

    “他高烧不退,神智难明,强撑着处理各种事宜,然后听到了铺天盖地的流言,说你和许允清好上了。”

    薛妤呼吸轻了一瞬。

    “连图都传出来了,他现在脸还没恢复,自卑,担心,又嫉妒,连夜让沉泷之开了传送阵,戴着个面罩做贼似地进邺都,大概是想偷偷看看你,安一安自己的心。结果就看到你和许允清在阵法里,你的阵法还将他打伤了。”

    “他如今,什么情况。”薛妤问。

    “本来在你那就要发作的,但怕你被他的脸吓到,撑着回了妖都,传送阵上就发作了,现在的状况跟上次施展燃血咒一样,没什么理智。”九凤悠悠叹了口气:“隋瑾瑜看他那样子,心疼得不行,说话都带哭音了。”

    薛妤抿着唇,慢慢地闭了下眼,轻声道:“阵法不是我一个人设的,苍生阵初成,做不到控制自如。我的阵线不可能会对他出手。”

    她不可能和许允清在一起。

    也不可能觉得觉得他的脸不好看。

    她很喜欢他。

    说不出来的喜欢。

    “他在隋家吗?”薛妤屏息了一瞬:“我马上过来。”

    灵符熄灭,薛妤凝视着平静的湖面,而后看向朝年,一边往日月之轮的方向走,一边冷着声音问:“许允清和我在一起这种言论,是从哪传出去的?”

    “殿下,我查过了,邺都内部绝对没人敢这样传,后面几天,朝华和愁离甚至动手查到君主那边去了,都没找到源头。”朝年飞快地答:“但是昨天,君主那边也派人跟着我们查了,发现很多这样的消息,都是从陈家传出去的。听说,许允清的哥哥许子华和陈家陈录安的关系很好。”

    陈家做的是和沉羽阁一样的生意,散布这种言论,比风吹得还快。

    “告诉轻罗,让她查清楚这件事。”

    薛妤将灵戒中翻出象征沉羽阁“小长老”身份的令牌,丢给沉羽阁的接待侍者,道:“开传送阵。”

    就在她即将一脚踏进传送阵时,苍琚和陆秦同时用灵符联系她。

    薛妤在原地停了停,点开了其中一张。

    陆秦那边是疾驰的风声,他呼吸急促,以一种从来不敢对薛妤出口的洪亮嗓音道:“薛妤,你先别说话,时间紧迫,你听我说。半月之前,我下令将昆仑那些闹事的长老软禁,不服者废除修为,此举威慑到了他们,但他们并没有老实,我一直没敢放松警惕,派人偷偷跟着。前些天都还好好的,方才突然得到消息,那十几位联合人族其他大能,聚集在了人间的崤城,不知道要做什么。”

    薛妤心头一顿:“什么意思?”

    “我之后再问,结果派出去的人跟石沉大海一样,每一个都没了回信。我感觉不妙,已经在去往传送阵的路上了。”

    “知道了。”薛妤说完,切断了和他的灵符联系,紧接着点开新传进来的朝华的灵符,朝华开口并不拖泥带水,直接说正事:“殿下,我们派人跟着茶仙,之前她一直在自己的山林小窝中住着,今日晨间,她独自离开,去往人间的崤城,之后消失踪迹。”

    崤城。

    没那么巧合的事。

    薛妤脑海中飞快联系这一切,同时点开苍琚的那个,那边的话语十分简单:“松珩疯了,他将人间上万妖族引入崤城,意欲屠城,速来。”

    听到这句话,饶是以薛妤的心性,脑海中都有一瞬间懵意。

    松珩,屠城。

    薛妤从未往这方面去想,一是因为知道他做不出来牵连普通凡人的事,二是因为,他也是三人中的一位,是扶桑树亲自送回来的。

    她陷入了理所应当的思想误区。

    她想着,扶桑树送三人回来,是为了防止远古的情况再现,路承沢再蠢,后期也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在做事,这一世松珩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还受了重伤,理应翻不起什么大浪。

    这一出,她没有想到,确实没有想到。

    松珩真的是疯了。

    薛妤抓起灵戒中的一叠灵符,丢给身边的朝年,道:“转告君主,让他联络圣地其他君主和妖都五世家掌权者,派精锐支援崤城,君主无需前往,让他镇守圣地。再通知朝华和愁离,将这个消息传给底下的世家,告诉陆尘和江雪娇等人,让他们带着人族大能,立刻过去。”

    说完,她看向一边沉羽阁的侍者,摆了下手,轻声道:“不去妖都了,转道,去崤城。”

    传送阵里的气氛格外压抑,薛妤没心情说话,朝年是不敢多说话,只专心做薛妤刚才交代下去的事。

    邺都和崤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横跨大半个人间,即便用传送阵,花海量灵石,也需要近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薛妤手里捏着的灵符就没黯下来过。

    各地都在紧急调人,现在的崤城像是有一种难以想象的魔力,人一旦进去,就无法往外界调消息,像一座只进不出的巨大囚笼,又像一个吊着肉的捕兽夹,引诱源源不断的妖族没脑子地往里冲。

    薛妤点开灵符,联系路承沢。

    路承沢也是才收到消息,现在跟音灵一起在传送阵上,现在脑袋里还在嗡嗡乱撞,一会觉得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白日梦,一会觉得这事真不是松珩能干出来的。

    “我问你,松珩手里除了当年封印邺都百众山的古阵,还有什么?”在前世,松珩和路承沢最为亲近,薛妤不是个会关心别人得了什么机缘,并时时铭记在心的性格,但为了提前了解松珩现在的实力,不得不和路承沢一起回忆往事:“你好好想想。”

    “在想,我在想。”

    路承沢抱着脑袋蹲下去,从久远的记忆中抽出那么一点东西:“他的先祖当年除魅有功,这才被扶桑树钦定成为人皇一脉,所以手里有不少远古阵法,都是大凶阵,依靠加持之力,可发挥无与伦比的镇压和绞杀之力。”

    “我当年听他提起的时候,他手上是有三座阵法。”说到这,路承沢觉得脑子里轰隆一下被雷劈开,他难以置信地抬眼,喃喃道:“我记得,其中一座,有以城池为线,隔绝外界的作用,这是当年他祖先拿来逼困魅族的阵法,参考的还是天攰族的绝学。”

    “另外两座呢。”薛妤没时间配合他恍然大悟的醒悟,冷声问:“都是绝杀阵,是吧?”

    路承沢张了张嘴,像是要把胸膛中的震撼都吐露出去:“是……他的阵法,还有个能力,它们能接受以鲜血和全部修为为代价,引为献祭,这样能数倍增加阵法的绞杀之力。”

    远古时,它是天下生灵被逼到绝路时,与魅同归于尽的招数,现在,成了挑起战端和杀戮的工具。

    ===

    隋瑾瑜得到崤城消息的时候,正在安顿溯侑。

    溯侑靠在床上,脸和声音都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但精神还没有。

    隋瑾瑜靠近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一脚深一脚浅,踩鱼雷似的生怕引发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

    溯侑很暴躁。

    那种暴躁已经脱离了人形的皮囊,回归妖族骨子里难以摒弃的本质,这一点,能从他周身极其不稳定的妖力涟漪中窥出一二。

    但他看上去很乖,是那种没有危险性,甚至显得甜腻的乖。

    他怕光,隋家人就将窗和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照得屋里跟鬼窟一样,只点着盏昏暗的蜡烛,隋瑾瑜进来时带起一点风,那盏烛火也跟着灭了。

    溯侑看过去,问他:“薛妤呢?”

    从昨天到今天,他问过四次这样的话,隋瑾瑜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斟酌了一会,温声道:“她在忙,我跟她说过了,等她忙完,就马上来妖都看你。”

    “忙。”这个字音从他舌尖上滚过去,拉出一点慢吞吞的尾调,有种惊人的肃杀感:“和谁——许允清吗?”

    隋瑾瑜抑制不住,坐在床沿边,握了握他的手腕,道:“十九。”

    他发作起来有轻有重,轻的时候还好点,情绪可以克制,也认识人,能在药物的作用下稍微睡一会,眯一会。重的时候谁也不认识,亲哥哥都别想靠近,只记得一个薛妤,现在还加了个无关紧要的许允清。

    真是被刺激成这样的。

    “十九,你是妖族的君主,你现在有亲人,有我们,隋家是你的底气。”隋瑾瑜尽量在不刺激他的情况下吐字:“喜欢薛妤太累了。”

    换个人喜欢吧。

    薛妤心里有太多人,太多事比情爱重要了,和她在一起,即便将满腔热情和爱意全部耗进去,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长此以往,越热烈的人,越容易被逼疯。

    溯侑看着隋瑾瑜搭在自己腕骨上的手掌,鸦羽似的睫毛垂落,没有攻击人的意向。这证明他现在理智尚存,隋瑾瑜以为他好歹能听几句几句,谁知他沉默半晌,侧着头开口时,语调是一种压抑的沉郁:“你再和她说一说,你说我疼。”

    你说我疼,让她来看一看我。

    我脾气不大,看一眼,哄两句,就能好,就能接着喜欢她,喜欢这个世界好久好久。

    隋瑾瑜胸口一窒。

    这要是换成任何一个人,他都能直接甩衣袖走人,临走前还要指着他鼻子骂一句,能不能有点骨气,能不能有点出息。

    但他不能。

    他无法想象溯侑流落在外那许多年,是怎么独自咬牙挺过来的,但他知道薛妤对这样的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和哥哥说,若这件事是真的,你打算如何。”隋瑾瑜狠了狠心,问。

    溯侑看向他,眼底一片山雨欲来的墨色,字音一句一顿:“她真喜欢上别人,我啊,就把她锁起来。”

    再处处与她作对,破坏一切她喜欢的热闹,美好,成为她最瞧不起,最厌恶的那种人。

    然后被她杀死。

    被她铭记。

    他说话的声音比棉絮还轻,显出一种饱吸阳光的柔软,隋瑾瑜却只能听到他字字下提心吊胆的不安,连停顿的语气,都是逞能。

    在薛妤面前,溯侑连句狠话都不会放,受伤到这种程度,都是求着薛妤来看他。

    他就是个只会装腔作势骗自己的小骗子。

    九凤的灵符就是在这个时候亮起来的。

    隋瑾瑜撩开床幔往外走,却见溯侑也赤脚下了地,这段时间,他瘦了很多,宽大的衣袍在他身上,像晃荡的床幔,随着脚步动作不疾不徐地曳动。

    “是九凤。”隋瑾瑜朝他亮了下手中的灵符,见他并不言语,但视线没有挪开,只好当面点开,问:“做什么?有什么事?”

    这要是以往,九凤听了这样的语气,必定要说“过河拆桥是吧,又翻脸不认人是吧”,但今天,她的语气十分严肃,话语也短:“薛妤传来消息,松珩在人间崤城布阵,意欲屠城,带着隋家能顶用的人,快点来。我还不想未来大半辈子都活在魅的阴影中。”

    隋瑾瑜听到一半,连忙去捂手边的灵符。

    但溯侑已经走到了身边。

    “薛妤怎么了。”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两个字眼,问:“在什么地方?”

    “你现在的身体去不了那样的地方。”隋瑾瑜抓了抓他的肩头,竭力安抚他:“没什么大事,圣地传人都过去了,我和九凤,还有六叔也会跟着去,你别担心,在家里好好养伤。”

    溯侑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弯腰咳出一条血痕,又漫不经心地用掌边擦去了:“哪里?”

    隋瑾瑜没辙了。

    隋遇从外面推门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曲起指节在门边敲了敲,道:“抓紧时间,传送阵已经启动了,一起走。”

    溯侑为自己捏了个除尘咒,换了身衣袍,拉得他背影孤拔,腰身劲瘦,再抓起铜镜一看,镜中那张脸鲜嫩侬艳,因为一直不曾褪去的高烧,两腮缀着一种自然的红,抽长出一种糜绯的惊人美感。

    他像是终于满意了,慢慢对镜面拉出一个旖旎的笑。

    ====

    薛妤赶到崤城的时候,圣地传人基本都到了。

    入目所及,是难以形容的鸡飞狗跳,街道上全是未来得及收起的小摊小贩,瓜果和伶仃的小玩意散了满地。因为那座半空中那座已经运转起来的惊人大阵,因为这只能进不能出的城门,偌大的一座城池,人们哀声尖叫,抱头哭泣,乱得彻底。

    薛妤拉着善殊和音灵,问:“松珩呢?”

    “都在找他。”善殊摇头,常年显得宁静的脸上此刻也布满焦急之色:“苍琚和季庭溇来得早,他们将半座城都掀了个遍,没找到人,我们推测,可能在阵中。”

    善殊话音刚落,那座庞大得遮天蔽地的阵法开始运转,它并不是正向运转,而是逆向,一道道灵光绽放,像这座城池中心开了朵巨大无比的花,将在里面的人包裹着再合拢。

    于是城成了孤城。

    薛妤抬头往上看,发现阵法中站了许多老者,独臂的松珩居中,他们神情肃穆,带着居高临下的悲悯神情看着这城中的人。

    那些普通人,他们将在大阵无差别的攻击中死去。

    但没有办法,有得必有失。

    为了将来,注定他们今日得牺牲些什么。

    松珩垂下眼,与薛妤对视,他手掌在半空中缓缓落下,扯出一道道阵法涟漪,那是镇压之力,声音被传得悠长而深远,如天际来的缥缈之音:“诸位,人族日后,将铭记今日为大道献身的所有人。”

    “满口胡言。”

    薛妤借力腾飞,和苍琚等人前后朝松珩掠去,松珩看着径直攻过来的人,手掌彻底压下,轻声道:“没用的,阿妤。”

    他手中握着两个远古阵法,身后站着一百位自愿为人族献祭,搏取未来的前辈,那种恐怖的杀伐之力,不是几位圣地传人和妖都传人能抵挡的。

    “我知道你手中有苍生阵。”松珩凝视着薛妤,声音依旧显得温柔:“我也知道,在苍生阵的守与攻之间,你会选择守,你看不了人死去,也看不了那些东西死去。”

    “松珩,这就是你的打算?你的雄心壮志?”路承沢怒喝,他满脸荒唐地看着松珩,觉得这个人面目全非,从头到尾,只剩陌生。

    松珩静静地看着他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人间容不下妖族。”

    “你疯了。”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字清晰:“扶桑树早有暗示,杀戮过多,是非太重,魅将重新现世,届时,人族首当其冲,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阿妤。”松珩看向她和路承沢,笑得无奈,这么一看,眼角居然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妖都还留着那么多妖,我不信这个,你无法理解我,不搏一搏,人族没有未来。”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多说无益,他不可能收手。

    松珩对身后的百位人族老者鞠了一躬,道:“请诸位前辈出手。”

    “为人族大业。”

    “为后辈子孙。”

    “为我们自己。”

    那些人行以遥遥一礼,而后坦然步入阵法中心,随着一位位人族大能走进去,天穹中的阵法被染成一种浓郁的红,炸开的血雾充斥着整座城池,它们所到之处,弱小的妖族睁着眼睛化为了血浆,浓稠的红色慢慢洒落在地面上。

    血腥气冲天。

    “怎么办。”善殊等人看向薛妤,这里只有她最懂阵法。

    “这是双重阵法叠加,里面的用来杀人,外面的用来保护他自己,一时之间,我们攻不破这个阵。”

    薛妤看了看这座人心惶惶的城池,满眼都是血色,她竭力镇定,飞快道:“攻最外面封城的阵法,阵法一破,人和妖都会往外跑。”

    “你们动手,我保这城中的人。”

    此时,人间自封的八大妖也意识到不对了,它们睁目怒骂,个个出离愤怒。

    这片天地,为何没有它们的容身之所,仅仅只是活着,都那么艰难。

    薛妤放出苍生阵,松珩说得没错,在强大的杀伐之力和坚固的守护之力中,她只能选一种。

    她没有办法,只能守。

    浩荡的阵法以她为阵心,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铺开,千百米往外延伸,雷霆一样交织着落到沿途每一个人身上。

    死伤的人在慢慢减缓。

    然而松珩说得没错,薛妤只是一人之力,没人在身后献祭,她只有自己。

    这样庞大的阵法,吸收的全是她身体中的灵力,这种消耗惊人,至多一刻钟,她就能将自己耗干。

    善殊深吸一口气,升至半空,以一种温柔的安抚语调道:“歹人作祟,欲屠城以填私欲,希望有能力出手的大家同登城门,朝外攻击,城门上的阵法锁开,城中的东西便威胁不到大家了。”

    这种时候,北荒佛女的名号比什么都顶用。

    慢慢的,真有许多人,妖,古仙团结起来,跟着以苍琚,季庭溇,音灵为首的圣地传人一起攻城。

    薛妤半蹲在地面上,身体中的灵力如流水般淌出去,鼻尖和睫毛上都挂着汗珠,她迟缓地抬头,转着视线往四处看。

    即便这样,还是有很多人没被庇佑到,鲜活的生命如绚烂的夏花,开着开着就没了生息。

    街道边黯淡的灯笼又染上了鲜活的颜色,人和妖的血撒上去,它就像吸饱了汁水似的抖擞起来,一连连成一片,像在风中弯起来的扭曲笑脸。

    “黑气太重了。”苍琚随手往天空中一抓,面色分外凝重:“加快速度。”

    跟着赶来的妖都等人一听这话,情况都没问明白,挽着衣袖就加入了攻城的队列。

    那确实是一股相当不俗的助力,对现在的崤城来说,是雪中送炭。

    善殊一边撒佛光救人,一边看向九凤等人,道:“安排人去薛妤那边,她一个人撑不了那么大的阵法。”

    九凤和苍琚同时抽身,几个起跃就到了薛妤放出的苍生阵中,手掌一撑,周身妖力与灵气毫无保留地融入到阵法中。

    “还差一点,围城的阵法已经裂开一道口子了。”九凤冷冷地看着在半空中观望局势的松珩,道:“等这事解决,请这位闲得没事找事的始作俑者去妖都私狱走一趟,让他尝尝九凤家一百八十种酷刑是什么滋味。”

    “怎么样了。”薛妤看向苍琚:“还在太华承受范围内吗?”

    “可以。”苍琚眸光微动:“你这个阵法不错,护住了许多人,这个死伤人数,尚能忍受,只是后续处理起来棘手,需要花些时间。”

    薛妤抿了下唇,无声地动了动。

    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对了,溯侑也来了。”九凤看薛妤脸色现出一种透支的虚白,忍不住提了提她感兴趣的话题:“隋瑾瑜气死了,骂了我一路,非说我那道灵符传得不是时候。”

    薛妤微顿,下意识皱眉,低声道:“他身上那么重的伤,来做什么?”

    “你说来做什么。”九凤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连连摇头:“你想想,你仔细想想,人家可都高烧得没有理智了,连下床都困难,还撑着要来,总不能是放心不下苍琚和朝年吧?”

    “楚遥想。”苍琚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你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点正常的话。”

    薛妤还没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就察觉到什么一样扫向头顶,松珩也看着那抹逐渐扩大的裂缝,脸上的神情并不意外,他缓缓张开双臂,闭着眼迎风而立。

    “人族圣物,此刻,便是你出手消灭妖族的最好时机。”

    他的声音传遍崤城各处。

    “什么意思。”这下,不止薛妤和苍琚的脸色变了,就连九凤也察觉到什么一样重重皱眉。

    “啪嗒。”像平静的湖面被人用力掷入一颗石子,整座城池在某一刻轻轻震颤,像是从地底钻出了什么庞然大物,而抬眼四望,只能见到一座凭空而起的通天小道。

    有人撑着伞,从小道一头往半空中走。

    伞下是一张温柔可人的脸。

    这张脸,薛妤见过,在邺都的私狱中,她亲自提审,茶仙哭得梨花带雨,蜷缩在角落里,宛若一朵寒风中瑟瑟不堪折的小白花。

    “人族圣物,居然。”薛妤慢慢吐字:“是她。”

    她没想到,路承沢没想到,就连松珩本人,也愣了许久。

    “多谢你。”一片诡异的静止中,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茶仙登上最后一阶阶梯,站在松珩身侧,话音清婉:“荡平人间妖族,是人皇前世与今生同时许下的心愿,我为人族圣物,因此而生。”

    合适的时机,这个词很悬,即便为人族圣物,茶仙也不能在无人谋划,时机不成熟时出手,诛灭一切。

    前者,需要她自己承担一切因果,一旦出手,即刻灰飞烟灭,而现在,她只是裘桐和松珩手中的一柄利刃。

    她以女子之身周旋各处,蛰伏又陷入沉睡,甚至以色待人,曲意奉承,不过都是为了今日,使命达成。

    “来吧。”茶仙解脱般笑了下,身躯化为一柄削金段玉的匕首,落在松珩眼前:“你说得不错,时机终于到了。完成人族夙愿,我也可以回家了。”

    “拦住他!!”

    苍琚和九凤同时爆喝,隋瑾瑜和隋遇等人立刻抽身而出,上前阻拦,来得最晚的陆尘等人终于赶到,见状,也跟着上前,出手抢夺那柄泛着灿灿雪光的匕首。

    但晚了一步。

    松珩握着那柄匕首,像扯动天幕般,往下重重一划。

    空间割裂,时光停滞,天地间静寂无声,所有的动作都在那一击之下止歇了。

    无数具妖族身躯被拦腰斩断,碎成两段,挂在树枝上,房梁顶和街道边,滚热的鲜血一蓬蓬溅开,鼻尖上的血腥气浓到一种粘稠的地步。

    九凤和妖都众人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

    那就是个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远古的情形,仿佛在一起在眼前重现了,并且更为惨烈,悲壮。

    薛妤的庇佑阵法对人族圣物的攻击不起效用,那毕竟是扶桑树的一部分,不是人力可以比拟的。

    不知过了多久,惨嚎声渐渐淡下去。

    而后“咔嚓”一声,众人被这样清脆的声响,略感麻木地抬头一看。

    只见松珩的阵法上,突然爬出了一种墨绿色,四肢诡异拉长,脊背高高耸起的怪物,它们闻到鲜血的味道,像沉睡了一整个冬季,急着进食的蛇,以一种飞快的速度贪恋地吸食着地面的血肉,并且肉眼可见的飞速壮大。

    老一辈没见过它们的样子,也没见过这种架势,但薛妤等人一看,从头僵到了脚。

    那是魅。

    “没用了。”苍琚凉薄地压了下眼角的褶皱,事到如今,反正都完了,也不顾忌什么雷劫不雷劫了。

    他看向难以置信的松珩,咬牙道:“这是被封在龙息中的魅,吸收了裘桐喂养的各种邪物,本就蠢蠢欲动,如今多亏了你的一手好戏,推波助澜,终于冲破囚笼出来了。”

    “你人族千秋鼎盛的大计,这么样,进行到这一步,还满意吗?”

    直到此时,那如洪流般来自人族的谩骂,指责,怨怪,才一句一句真正灌入松珩的耳朵里,他站在阵法的庇佑中,看着外面那种开始疯狂出手攻击人的东西,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重茫然里。

    所以,都是错的。

    自以为是是错的,运筹帷幄是错的,他为人族做的种种,没得到丝毫的回报,反而,他一意孤行,害了这世间所有生灵。

    松珩像是被抽干的所有精气,一时间手脚发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年轻一辈都尝试过魅的厉害,见到这种东西就后背发凉,同时也意识到,这世间安稳的日子没有了。

    谁的好日子都到头了。

    “守城,绝对不能让魅出去。”在一众的惊慌失措中,薛妤是那个最为冷静的人,她一手斩开朝自己扑过来的魅,转身问苍琚:“数量多吗?”

    “现在不多,但这种东西就跟烧不死的野草一样,一个蛰伏出去,立马就泛滥成灾。”苍琚扫向偌大城池中弯弯绕绕的拐角小巷,道:“这种东西,吸收了足够多的血气,能立马进阶,王族魅有多棘手,多难对付,你也知道。”

    主要是,现在这边城池,遍地都是血肉。

    这对魅来说,是大补之药。

    事情陷入一种绝望的局面。

    薛妤默不作声布线,将苍生阵转换为诛杀模式,她跪坐在阵中心,白衣被染成了血色,神色是一种看不出情绪的冷漠:“都去守城,杀魅。”

    苍生阵杀魅的效果比单纯的人力来得快,但薛妤早就被之前那波守护之力汲取了八成半以上的灵力,她力竭,却没有停下动作,而是无比冷静地抽出灵刃,往自己手腕上割。

    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

    灵阵师的血是灵阵最好的滋养物,薛妤不知疲倦,没有痛觉地重复这样的过程,一只手挤不出血珠了,就换另一只,雪白的手腕伤痕累累。

    善殊看了不忍心,她在阵外轻轻唤她:“阿妤,你这样,会将自己榨干的。”

    薛妤挪动了下脚踝,道:“没有比这更快的办法,我不可能让这种东西活着出崤城。”

    突然,她身后惊起了一阵风,一种惊人的力道迫使着身体转了一面,似有所感地抬眼,见到一张被高温捂得眼尾与脸颊皆红的熟悉面容。

    他瘦了很多,气息是一种重创之后被掏空的萎靡,唇色乌白,眼尾平铺着几根柔软的线条,乌色的瞳仁里像是藏着一汪水,跟之前无动于衷的冷漠相比,显得生动许多。

    “进阵。”薛妤拉了下他的衣袖,没说多的:“这里太危险,你现在没有自保之力,等下跟着隋瑾瑜离开。”

    溯侑视线落在她袖袍滑落后冰山一角的伤口下,没动,他问:“那你呢。”

    薛妤没说话,只是又扯了下他。

    溯侑知道,她不会走的,她爱这世间胜过一切。

    她情愿用自身祭阵,也绝不会让魅流到别的城池中去。

    溯侑看着她,贪婪地描摹着她眉眼的轮廓,在某一刻,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咳得唇边全是血,脊背不堪重负地往下弯。

    她一边勉力支撑着阵法,一边颇为担忧地朝他伸出手。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突然重重地扼住她的手腕,用指腹摩挲着,一下接一下,在漫天的厮杀中,他道:“我等了你很久。”

    “很多人说,你和许允清在一起了。”

    “我不相信。”

    说到后面,他以一种执拗的强硬口吻道:“你说,没有别人,你只喜欢我。”

    薛妤看向他,感受他掌心中滚热的温度,想起九凤说的那些话,心随着呼吸的节奏一点点软下来,她认真地澄清:“没有许允清,我只喜欢你。”

    溯侑仔仔细细去看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端详半晌后,他凑近她,长长的睫毛蝴蝶般栖息在她的鼻脊上,笑得动人,语气缱绻,说着最甜蜜的情话:“我也喜欢阿妤,只喜欢阿妤。”

    “我愿意为阿妤做任何事。”

    薛妤骤然察觉到什么,才要去看他的神情,就被他摁着手指一点点触上自己的眼尾,脸颊,鼻梁和唇瓣,那些柔嫩的东西全部绽放在她的掌心中。

    “看。”他像是在炫耀一份失而复得的东西,轻声道:“变回来了。”

    “现在,全都是殿下……喜欢的样子。”

    话音落下,天空下起瓢泼大雨,雨水倒灌,惊雷狂舞撕扯中,一头洪荒巨兽静静现出虚影。

    溯侑辗转着在薛妤唇上咬了又咬,以昭显存在感的方式将鲜血涂出长长一撇,像印下了谬种最古老的誓约,最后直起身,慢慢眨落睫毛上的一层雨珠,吐出字音:“囚天之笼。”

    巨兽扬天长啸,尾羽脱落,展开一个如浩海般的空间,如同抖开了一层巨网,顷刻间将整座崤城中魅族的浊气全部包裹进去。

    厮杀声渐渐止住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隋瑾瑜目眦欲裂:“十九!”

    九凤和苍琚等人全部赶过来。

    薛妤的耳朵被溯侑捂着,他站得笔直,身形却随着魅的减少而消散,渐渐的,像泡沫一样融化在雨水中。

    一根翎羽落在地面上。

    薛妤像是被惊醒的梦中人,什么都没来得及反应,迟钝得不知所云,只是知道东西掉了,茫然地弯腰去捡。

    她捡不起来。

    朝年跑过来,看到这一幕,愣住了。

    他第一次知道,天品灵阵师的手,居然也会抖成那样。

    “朝华,疏散人群,把松珩带下来,随后封城。”几次尝试后,薛妤终于捡起那根翎羽,袖摆慢慢垂下来。

    她从灵戒中拨开几个瓶盖,捻着几颗恢复的丹药咽了下去。

    她第一次吃这种东西。

    没过多久,一种比苍生阵更危险的浩荡阵意绵延出去。

    “薛妤,你。”九凤道:“这是干什么。”

    “我不可能就这么把他留在这里。”

    薛妤道:“囚天之笼,不是用来为别人的错误兜底的存在,我重来一次,救下他,处处规避忍让,也不是最后让他孤零零自封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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