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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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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下了几天的暴雨,夏日的午后才有了一丝凉意。还沉浸在朦胧睡意中的我被电话的音乐惊醒。

    哪位?我懒洋洋的抓起电话。

    还记得吗?我是刘寅。他在报上姓名的瞬间,我的大脑猛然被一片鲜红的热血冲得清醒起来。二十年前是他让我失去了骄傲与自信,是他让我没了魂也没了肉,然后以无欲无念的姿态浪迹江湖。二十年后,在这个毫无准备的下午,耳畔却清晰地响起他的声音。

    接到我的电话,挺意外吧?他笑着问,我理解为他好像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

    喔,没什么。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尽量让语气变得平缓而柔和。

    怎会想起我来?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

    怎会忘呢?这二十几年我一直在找你。光这个电话就打了快两个月了,就是没人接。是你把我忘了吧?他开始偷换概念。这个狡猾的家伙,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逃避问题。

    我刚从南方旅游回来,所以你找不到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你又怎么谈忘了你呢?

    如再继续这个话题,势必会回到旧事里去。虽然我的身上一阵阵发冷,虽然我非常非常想趁机说,刘寅,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一直在深爱着你。可是,我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了。现在的我,要留出一个空间,给每个人一个回旋的余地。于是,我抓紧转换话题说,王霞搬家那天没见你去呀?

    王霞是我们班同学。她当年的男友是市长的儿子,后来据说是因为门第不和而挥泪分手。她现在的丈夫是个一般公务员,黑黑瘦瘦的脸庞,娇小玲珑的身材,别说去配男人的威猛之气,就对王霞这位窈窕淑女而言简直让人叹息。当年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孩也在世俗的长河中被洗劫的面目全非。

    我想说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

    放下电话,我的眼泪不觉得流下来。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激动。仿佛从旧箱底突然翻出了一件质地优良的衣服,颜色犹新,式样却早就过时。

    我们约定第二天中午去御松园林吃饭。

    晚上,我睡不着觉。沉积在心地多年的画面开始一张张的翻检出来。虽然底色早就泛黄,但不多的记忆却如老蚌中的珍珠熠熠射光。

    说老实话,我和刘寅的关系不能用“爱情”两字表述。因为那实在是不很正宗。没有肌肤之亲,没有海誓山盟。上学时期,我是校里的名人,不但成绩好,是学生会的干部,而且人长得漂亮,衣着打扮总是标新立异。刘寅呢,只是个无名小卒,用当年的话来说,是个“混混儿”当年可能是有股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愿望,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做法上,总是会从反面汲取养料。思想正宗,作风纯正的好青年,我是不屑一顾的,就像小时候,明明知道羊肉好吃,却为了母亲的一句话拒食羊肉。他们写给我的情书都被打成了捆儿,连同废纸和我的鄙夷和不屑处理掉了。刘寅就在这种心境下,以一种绝对的叛逆身姿进入我的视线。

    上课时,他喜欢跟我说悄悄话,虽常常在老师威严的目光下收敛,可总是说话的时侯多。为此,刘寅没少挨老师的教训,甚至要求他不要上早读了,以免干扰别人学习。不用说,我就是那个“别人”我如果忘了带资料或钢笔什么的,刘寅会把他的统统送给我,然后无所谓的笑笑走开,还不忘说一句,反正我不喜欢学习,留在我这儿也没用。他送我一支雕有龙凤图案的钢笔,我一直当成信物保存着。

    刘寅不爱学习,在生活上却绝对得细心。每次下晚自习,我都会和王霞几个女生边骑车边开玩笑,谁也不去注意后边始终有条尾巴,这条尾巴无论是停电还是风雨天气,每次都会等我进入家门后离开。终于有一天,高度近视的王霞由于玩笑太过,连同我一起撞到了一辆停着却没开后尾灯的货车上。撞得我俩头晕眼花,四脚朝天。刘寅还有马龙、王晓光跑过来,架得架,背得背把我们送到医院。护花使者的光荣使命才有机会昭然于天下。

    我从他的身上发现了一种别人身上无法言说的东西。佛经上说,在这个世界上,你身边所有得人,无论对你好或者对你坏,你前世注定和这些人有些因果。我不信佛,但我总也解不开和刘寅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只短短的一个学期的交往,竟叫我如此残忍的在心中守候了这么多年?

    夜里又开始下雨。我将衣橱里的衣服全部拿出来试穿一遍。心中曾经描画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当这机会突然降临的时候,我却显得那么手足无措。我的记忆始终和夏季相连。学校组织团体舞比赛,要求男生和女生手拉手围成一圈,然后踮着脚尖把手臂举起来,用肢体诠释“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小伙壮如山”的意境。就这么一个动作可难坏了少男少女们。一九八八年的思想还是禁锢的如山岩般坚硬。男生和女生平常的交往基本上是泾渭分明的,话都不说几句,现在要把手拉起来,那不是痴人说梦么?那天我穿了件淡黄色的连衣裙,别致的衣领配得我小圆脸越发轻灵可人。我自信得站在操场中央,老师说学生干部得带头,我只好硬着头皮主动找男生做示范动作。我一连邀请了好几个男生,要么干脆拒绝配合,要么跳起来忸忸怩怩,不像个样子。情急之下,我把手伸向了刘寅,那一刻,我似乎听见马龙在旁边窃笑,王晓光还小声地说了句看刘寅的脸都红了。我伸出去的手很执着的张开着,我不知道我脸上的笑容已经极不自然,我真担心他会拒绝。他挺了以下脊背,然后很优雅的将手握在我的手上。那一刻,就仿佛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成了我生命中记忆的绝版珍藏。不用说,在他的带领下,男生开始大大方方,女生开始灵动活泼,最终我们班获得团体舞比赛一等奖。

    试过所有的衣服,总没有那么理想。最终选中一件驼色的休闲装,又临时找不到鞋子来配。就像我和刘寅的故事,大部分情节似乎只有我一人在演,该出现的角色始终没有出现。

    那年夏天由于外公的病逝,影响了我的高考成绩。本来胜券在握的我却名落孙山。心情绝望到极点。检视一九八九年的夏季,我除了近乎绝望的思念与失落外,一无所获。我没脸去见任何人,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家中小西屋的书桌前,看着窗外一隅的天空发呆。天空的颜色始终灰蒙蒙,没有一只鸟儿飞过。就仿佛我的大脑,没有生机,一片空白。没有工作,怎样生存,诸如此类的实质性问题不断地跳入我的大脑,像是一个个得意的小丑搅得我头晕脑涨,几近窒息。就这样,苍苍惶惶地把自己关了近两个月,直到枫叶开始变红的时候,父亲的好友答应委培我去学激光照排技术,我才开始意识到,我是那样的渴望找一个人去倾诉,那样的渴望想挽回往日的自信与骄傲,那样的想去呼吸一下带有人味儿的自然空气。很自然的,我想到了刘寅。

    他的宿舍在一个机关大院的角落里。我下了很大决心去找他,把想对他说的话在心里重复了千遍万遍。终于,在王霞的陪伴下,在一个初秋的凌晨,在绕过一片葱郁的桑林后,我们敲响了他的房门。

    谁呀,大清早的?

    拉开房门,赤裸着上身的刘寅汲着拖鞋,揉着双眼出现在我们面前。等看清是我们时,他急忙转身关门,进屋去穿上衣。他也在家闲逛,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这个结果早已看透,只是看我这样似乎有点不太应该。

    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我们这样不就成了一路人了吗?我解嘲似的苦笑着。即使此刻的心情像针刺般的疼痛。我学会了品尝自制的苦痛,就像品酒一样的一口口把它咽下,然后让它慢慢地浸蚀我的神经,我就这样变得一天天麻木起来。

    我们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起先的腹稿一句也没想起来,也没说出来。

    在送给他一张我亲手绘制的枫叶贺卡后,就匆匆告辞了。

    那次见面,就仿佛我绘制得的那张贺卡,一片猩红的枫叶后面是一片黑魆魆的远山。黑色的背景太浓,太黑,就如我的未来,就如我们的未来,什么都说不清,道不明。王霞给我的注释是:剪不断,理还乱。

    那年的秋季似乎雨多的出奇,点点滴滴落在地上,打在心上。我孤独的去了济宁。在潮湿阴暗的宿舍里,成了异客的我多么渴望能得到刘寅的书信与消息,来排解我对命运捉弄的烦忧呀。我认为他应该体味出一个高傲女孩的造访对他意味着什么,于是,没日没夜的思念与渴望就便成了一种与日巨长的病痛。刘寅的形象变得高远而清晰起来。有本书上说,女人之于爱情就像叶公好龙。喜欢的并不是真龙,而是龙上天之时腾跃而起的霞光与神秘的雾霭,那是一种庄严而神圣的假象。当霞光与雾霭消失之后,爱情就变成了物质的丑陋的龙本身,精神的神秘也就随之消失。那时的我不懂这些话的。只是以为那么刻骨铭心的,痛到骨子里的去想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爱着他了,至于是龙还是霞光,统统不懂。就一味的傻傻的想,傻傻的回忆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镜像。少女所有的心思都诉诸于笔端,写满了日记。秋雨的凉意今天犹在心头浸渍,孤独彷徨的影子是一九八九年的记忆。

    早晨起来抓紧去超市,咬牙买了一双价格不菲的白色休闲鞋。好在超市有个发廊,好将清汤挂面似的长发打理一下。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这么费劲的打扮是为了取悦他么?梳头小妹娇嫩得脸颊使我心头涌起了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你今天打口红了?”

    马龙一进教室就开始一惊一诧。那年头,口红仿佛法国香水般金贵。“还涂了腮红,对不对?”对马龙这种人,我实在懒得理会。平时就爱往女生堆里扎,给马彤献殷勤献到了连卫生纸都操心的地步。我从心里厌恶这种女孩儿气的男孩子,哪像人家刘寅,对女孩子始终以一种冷漠的面孔出现,人送外号“佐罗”

    “我什么都没涂!”看到马龙近乎无耻的样子,我真想抽他“一边去!”

    “夸你还不知好歹呀?喂,刘寅你看她是不是化妆啦?”马龙这会黏糊了许多女生过来围观,我似乎成了猴子。

    “你没事干了,是不是?”一直在一旁的刘寅白了马龙一眼,然后用力拍了他一下“别找没劲好不好?”

    “你怎么”马龙还想说的话被刘寅冷峻的背影堵了回去。

    “还用化妆吗大姐?”梳头的小妹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在我的头顶堆了个高高的大髻,仿佛一层层的生日蛋糕。昨晚一夜没睡好。嘴唇苍白,面无血色,再加上两圈黑黑的眼眶,呵,镜中的我活脱一个古墓中出来的妖精!

    “妆必须化!可发型得换!”我怎么也得找回点淑女的气质吧?

    小妹看我有些生气,很不情愿地把她的杰作解散开来。

    “快点呀,我有约会!”刘寅打电话来超市接我。他说是顺路。我只得很不顺心的胡乱打理了一下头发,急匆匆地跑出了超市。千万次梦中相会的场景,每一次都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场,现实却是这样荒乱不堪。。

    刘寅开一辆白色桑塔纳。看见我来,他出来很优雅的为我打开车门。相视一笑,却没有说话。这种默契就像经常见面的老友一样。虽然我猜想他平静的笑容里定是和我一样掩藏着万丈波澜。

    “我们先去看御松,然后去吃饭。下午我还要上班。”开车后,没有寒暄,没有脉脉含情的凝视,没有好久不见的生分,他就像例行公事般的安排行程。

    “随便呀”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为自己不值。他丝毫不关心我的着装和发型。这样平淡的开场白是我始料未及的。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棱角分明的小平头里隐约呈现的白发,心中有些后悔和他见面了。

    沉默了半天,已恍惚看见松树的影子了,刘寅没话找话似的问道:“你过得好嘛这些年?”

    挺好的。

    那就好。

    什么叫那就好呀?

    他突然笑了笑说,你还是伶牙俐齿的,没变。

    他的笑,让我一下子很清晰的找回点过去的影子。

    到御松的时候,天上又开始飘着细雨了。

    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在春天的细雨中。那时我们即将毕业,前途未卜。

    他笑着对我说:“我和你,会和这松一样的长久。”不善言辞的他,脸涨得通红。

    我不敢言语,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松树的枝丫梳下细雨。繁茂的枝干有些已经枯死,心中的阴霾就犹如那一朵两朵的枯枝。

    他要送我一条红色的腰带,说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带上它可以祛邪。腰带上绣着他的名字,他说要一辈子和我相伴。

    五股幼松扭结在一起生长,已是永远无法分离。他对我的感情真能如此牢固的经历百年的风雨?看着松树被雷击中后,燃烧成焦黑色洞穴的树干,我不禁有些心虚。老松的神圣是不容俗人随意玷污的吧?我担心俗人的爱情无法被它见证。

    第二次来这里,是在夏季的细雨中。他刚刚结婚,而我却不知路在何方。

    他的笑容有些模糊,我无法分辨他的眼神中隐藏着的东西。

    “记忆中的五样松很漂亮呀,你带我来得的这个地方对吗?”我明知故问的冲他笑。

    “就是它呀,没错。”他仿佛很奇怪我的记忆竟会如此的差劲。

    我煞有介事的围着松树转圈,不只是在想拾起点什么。我们的爱情夭折在世俗的门第观念中,我这个丑小鸭无缘穿上王子的水晶鞋,他刚刚娶了个能让他少奋斗十年的女子。

    “你不该带我来这儿的。”我很严肃地对他说“换句话说,我不该跟你来这儿。”

    “澳,是吗?”他显得很尴尬,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可是,我想”他扭头朝南边已是泥泞的小路望了望,好像是怕有人过来。

    “你真的是不该带我来这儿的!有些东西还是留在记忆中比较好些。走得太近反而会发现它的丑陋。在我的记忆中,这棵松树没有这么多的枯枝的。树干被雷电击中,它没有了心,怎么能再繁茂呢?有些事情,亲临不若记忆,记忆不若忘却。”

    古老的御松还是当年的模样,球状的树头在雨中显得更加沧桑。这株见证岁月流逝的老松,无奈的见证我和刘寅的故事。

    刘寅撑着把伞下车,然后为我打开车门“小心点,地上太滑。”

    我勇敢的皮鞋踩进烂泥里,好像故意的在他面前作贱我自己。

    “那年来这里以后,为什么不再理我呢?”刘寅的伞高高的在我头顶撑着,挡住了外边的风雨,心中却下起了雨。

    我不记得了。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呀。

    正如袁泉所唱:每朵孤独的花,距离另一朵花,虽如此的靠近,却感觉隔天涯。

    想一个人的时候,他在你心里,很近;见到他的时候,他在你眼前,却很远。

    还记得这个吧?刘寅变戏法般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

    喔?我的枫叶贺卡?

    我一直保存着。这片红叶带给我的是希望,尽管你选择用黑色作它的背景。前途阴暗,并不代表没有希望呀——我一直等着这种希望。

    我的心似乎开始痉挛。心底涌出一丝莫名的嘲笑,不清楚是对他还是对自己。当我独自一人在异乡苦苦煎熬时,希望在哪儿?当我毕业回到一家乡镇企业上班时,希望在哪儿?当我为了找份国营厂的固定工作,低身屈就一家小国营企业,企业在一年后破产,希望又在哪儿?刘寅呀,当你为了门第选择和一位高干女子谈婚论嫁的时候,你又何尝想过我一丝一毫的希望?

    这就是二十年前那个让我失去所有骄傲与自信,让我失去灵与肉的男人,今天却在这里给我谈着“希望”!

    “你在等什么希望?”嘴上语气很平和,脸上甚至带着微笑,我问他。心中的疼痛却开始从脚底板根样的生长,枝繁叶茂,然后长出坚硬的果实。

    “你去济宁学习后,我也去北京学习了两年建筑设计。回家和小光你们来此写生,还记得么?我找你说话,你却冷冰冰的不理我。我当时真生气了。那时年轻不懂事,只知道怄气,要是现在就不会那样了。”

    这算什么?是检讨吗?因为怄气错过许多该珍惜的东西!

    我真想娇嗔地这样说,然后踮起脚尖去揪一下他的耳朵。

    可是我硬得早已波澜不惊的心能被他这几句话融化吗?多少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久违的月光透过窗棂打在床上,渗透着悲伤的尘埃,心头被浓重的雾霭包笼。蜷在床上,眼泪会扑簌簌地流下来。我迷迷糊糊的将心交付给一个人,而这个人却轻描淡写的将那颗红色的热情的心当成了废纸片,然后让岁月一片片的撕成小块,随风飘去。

    在刘寅结婚后的半年,我和一个爱我的男人接了婚。我开始笑对红尘,尽管心底沉淀着那么多的不甘与挫败,我决心像天下所有的女孩一样找个归宿,然后安安稳稳的相夫教子度完一生。

    “已经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我早就忘得没影了。”努了半天的力,嘴里挤出这么句话“已经没心肝的人是不愿回忆过去的。”

    “你忘我可没忘。正是由于负气,我草草的接了婚,和一个家里都满意的女子。可现实证明我错了,我始终没能忘记你,你不知道想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呵呵——

    我真想笑出声来了。二十年的相思竟源于一场小小的误会?毕业回家后,我的确把一种凌人的傲气当成是自尊的盾牌的。看着好友一个个走关系托门路,马龙靠大官的老爹进了政府机关,王晓光据说也有个本事的叔叔,刘寅的父亲更是个机关的头头脑脑。当他们一个成了人物的时候,我这个当年的高材生却高不攀低不就,在实在没地儿可去的时候,只得进了一家小国营企业。好景不长,在我安下心来准备以俗人的姿态过一辈子的时候,企业在全国首次“打破铁饭碗”的改革中破产,我成了中国第一代下岗职工。光荣下岗后的我为了生计去一家商店站柜台,整天对顾客笑脸相迎,和颜悦色。虽然骨子里依旧是自命清高,相信拼了自己的实力一定会争取到适合自己的位置的。可唐诗宋词的韵味与争之毫厘的交易风马牛不相及,个人实力在这个社会中微如沙尘。我只能在最实际的生存空间中,用高傲与远离将自己封闭在孤独的高墙之内。我不敢和任何人套近乎,弱小的女子既然无力推倒世俗的篱笆,那就在篱笆里栽种满蒺藜吧。那次写生,我可能在负气,没想到的是那次负气却成就了我和刘寅的鸿沟。命运之神给我开了个偌大的玩笑。二十年没想明白的问题竟这样如轻烟一缕,了然无痕。

    雨越下越大,心中亦已滂沱。

    我们没有去吃饭,因为没有了吃饭的心情。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刘寅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话题的主题始终是在追悔过去。我的心在经历了无数次波澜之后如同一个过客,只是在人生的驿站中道听途说了一段平淡无奇的故事。到了四十不惑的年龄,对早已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应该知道放弃。几乎每次我都是以平淡的语气来劝刘寅。尽管再说这种话时自己都感觉到了虚伪,可不这样又能怎样?

    刘寅在单位已小有成就,钱权交易中也能独当一面。一个漂亮乖巧的女儿也读初三,我教了近三年的学生,做梦也没想到会是他的女儿。他的妻子二十年前我就认识,他的父辈和我的父辈属于那种老相识关系。再说我的丈夫用爱和爱心给了我一个幸福的家庭,我的心早被丈夫开垦成了一片良田,儿子就是这片田地中的收获。作为女人,我真得很庆幸老天厚我。

    以理智的眼光审视现在的一切,中年人的心境应该稳如湖波了吧?

    立冬刚过,王霞打电话告诉我马龙死了,并邀请我去参加马龙的葬礼。

    马龙这几年可没少折腾。放着机关的金饭碗不端,硬是去深圳开了一家服装公司。把老婆扔在家里,在外边闹了不少绯闻。这次去一个景点观光,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有蓄谋,人从山顶坠入深渊。只有报警的游客说是在给他用手机拍照,正照着,却见他脚下一滑整个的摔了下去!公安机关正在组织人员调查,唯一可疑的线索就是马龙公司正在闹财政危机,而公司的财务他妻子毫不知情,这就使马龙的死显得扑朔迷离。

    王霞一路上絮絮叨叨马龙的死情。我和吴彤一言不发,只是吴彤的眼神呆滞的令人害怕。毕业后,吴彤去了一家棉纺织厂。在我的印象中她是那种带有小市民气味的世俗女孩,挺随遇而安的那种。在我经过不懈的努力考到中国第一批教师资格证书,并跻身一所重点中学之后,我才第一次在大街上碰见看起来很憔悴的吴彤。

    这么多年没联系了,我以为你早就不在本市了呢。当时的我很热情地伸出手去,像当年一样无所顾忌。

    唉,有什么好联系的呢?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呀。吴彤好像没有感受我的热情似的,用一种很冷淡的笑容阻止了我伸出去的手臂,然后迅速的推起自行车,说了句我还得加班呢就走了。

    我的手臂很无聊的在空中划了个圈,那一瞬间显得很尴尬。看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站在冬季风中的我那样真切地感觉到了咫尺天涯的冷漠。

    站在马龙的遗像前,一路无话的吴彤号啕大哭。马龙的妻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很吃惊的审视吴彤,女人的第六感官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他们曾是同桌,难免会情不自禁。”我拉了一下马龙妻子的手臂,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吴彤大大咧咧惯了,我们都习惯了。”

    死者已逝,我不想让活着的人再延续死者留下的伤痕。虽然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劝解有着太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但所有在场的朋友都心知肚明的一个事实确是:吴彤一直都是马龙心中最牵挂的人!

    有一首歌是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很多,实在无法解释的时候只能归结于命运。

    忙乎到丧礼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初冬的雾气说来就来。王霞先陪吴彤回家了,吴彤的过激表现实在让我们于心不忍。王晓光和他们几个男生借酒浇愁,喝得语无伦次。刘寅把他们一个个送回家的时候,我帮着收拾残局。一连三天,都是刘寅阴沉着脸在忙前忙后。马龙出事后的所有事宜几乎都是他给办理的。

    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近乎麻木的开着车。我们沉默在浓郁的雾气里。

    等车开到黑乎乎的郊区公路上时,他突然用右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我们我们就抱憾终生了吧?”我感觉他手抖得厉害。

    “不,不会的!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一点没有思想准备的话脱口而出。

    雾越下越大,车灯照的能见度不过一米。四角灯全部打开,也只是起个提醒对方的作用。车身的左右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再加上郊区公路的路况太差,往往刚躲过一堆垃圾,又眼看撞上路边的树桩。更要命是,没有左右参照物,车子像是失去平衡力的醉汉,一会儿偏到了路左边,一会又差点儿栽倒右边的沟里。看着擦车而过傲气十足的斯泰尔大卡车,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我真害怕在瞬间像昆虫一样的被碾死。我仿佛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峡谷中,迅速下降的身体在空中挣扎,挣扎,拼命而近乎徒劳的想抓住根救命的稻草。可四周除了黑暗,就是耳边啸啸的风声。

    “我们会死吗?”我的手脚已经冰凉,我的内心渴望着一种安全的港湾。可是我现在手被他握着,心里却没有一丝的安全感,我抽出手来“专心开车吧,走在黄泉大道上可能就是这般的恐怖而凄冷吧?”

    “唉。”他叹口气,将眼睛几乎贴到了车前玻璃上,双手开始不停地换着车挡。看得出他也很紧张。

    “怎么这半天不见有大车过去呀?不会开错路吧?”我们的车子像迷失了航向的小船,孤独的漂在雾的海洋上。四周的寂静与漆黑将我内心的恐惧层层加深。我的面容一定变得很惨白,因为我的腔调都变了。

    “把手给我吧。别怕,有我呢。”他又伸出右手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我们确实迷路了。但是别怕,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到家。”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从他厚重的呼吸声中体会到了异常的严肃。“可是这么大的雾我实在不敢开车了——我害怕生离死别!”说完,他竟把车停在了路边上,双手握过来,然后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我感觉他在啜泣。

    我不敢说话。我的手开始在他温热的手掌心中升温,我的头脑也开始逐渐的清醒起来。寂寞孤独中,生死抉择间,心灵的互助是那么的重要。可是,我渴望的不落俗套的感情就这样趁虚而入吗?虽然此刻,我是那样渴望的去抱紧他,去吻他的鬓角,但这算什么?我们都在特定的时间内给自己找一个放纵的借口吗?从我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不会是相交的两个轨道。我们注定只能彼此遥望,因为距离是最安全的,也是最长久的。我能让一时的心里松懈来铸就两个家庭的伤痛吗?

    “好了刘寅,我们走吧?”我挺直了脊背,拍拍他的头,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乖,大男人,别这样脆弱好不好?”

    “不。”刘寅很执著地将自己的身子更舒服得靠近我的胸脯,一直手顺势搂住我的腰“我们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就这样紧紧地抱一会儿,好吧?”

    我的心仿佛雄鹿奔驰在草原上,我的皮肤似乎感到了他饥渴唇的焦灼,我的血流似奔涌着的泉水,我的呼吸仿佛停止。天地间的万物在这一刻都屏住的气息,时光开始冻结。

    老天,就这样在真空的状态下,和自己曾经深爱的人在浓雾的旷野下相拥?

    昏黄的车灯让温暖而柔软的感情升腾。我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然后将唇靠近他的鬓角。今夜,我如此真实地和他贴近,心灵一下子纯净的如同荒原。

    “就这样吧——”我在他的耳边低语,虽然我相信此刻不需要语言。

    镜转萤光,静静地,静静地,黑夜在停滞的状态中消逝。天边开始出现一线鱼肚银白,黛青色的天幕被一双神奇的手绣出赤橙黄绿相混得霞光。空气中,弥漫着田野庄稼和粪土的味道,几只早起的鸟雀在树梢窜上窜下。

    “我的腿都麻了——”我使劲伸展了一下后腰,扳一下刘寅的肩膀“快醒醒呀!”

    “喔喔”刘寅直起身来,揉揉发红的眼睛,突然神经质般地大叫“我们一夜未归?”

    “接下来要说得是不是真对不起,我昨晚喝高了之类的话?”我不看他的眼睛,把目光游离到窗外,而且故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

    其实,我实在不甘心说这样说的,因为这一段时间以来,刘寅以他醉酒的方式让我清醒了许多。不止一次,他会在深夜打来电话,说他在寒冷的风中站在我家的楼下等我,然后约我去见他。第一次,说不清是感动,可能更多的是不安吧,我见到瑟缩在寒风中的刘寅。他没有了我记忆中的那份果敢和干练,而是以一种最颓废的面貌出现。他不停地向我诉说如何如何想我,如何如何想和我在一起。而且又不止一次的去敲打自己的头颅,然后无奈地说等什么什么之后,这一切就会成为可能。在他说这些话时,我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我弟弟的手一样,我得拉他一把,不能让在幼稚的念头中迷失。那次是我招呼计程车把他送回家,看着他被塞进车里的那一刻还在挣扎,我心中所有美好的东西开始淡去。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打来电话说对不起让我原谅他说过的话。我以心如止水的口气对他说我什么也没听到,然后很平静的挂掉电话。泪眼朦胧中,我明白:以他和我的善良,我们的感情只能停留在追忆的层面,因为现实生活没有给我们留出充满阳光的坦荡空间。

    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我干脆拒绝他的邀请。因为我不愿本应美好的记忆加入俗人的味道;也不愿听他醉酒时的那份“真言”;更害怕由于我们的点滴自私把所有爱我们的人推上绝境,然后搞得鸡犬不宁。

    “不不!我没那意思。只是害你受累我真不好意思。”刘寅看我不语,又恢复了他惯常语气。“我直接送你去上班吧?”

    “好吧,谢谢。”

    看着车外已掉光叶子的白杨,我的心和他们的枝干一样干干净净的暴露在旷野之上。

    现实中许多的事情仍将以他原来的状态继续,昨夜只是一场梦,我和刘寅的故事只是我们人生旅程中的一个插曲。人醒,梦散;人走,曲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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