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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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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沇川镇,坐落南城以西十六里处,是一座人口稠密的水乡之镇。

    镇名,源起于贯穿全镇之河,沇川。

    沇川河形似蛟,三曲六弯,水面倒映蓝天白云。

    随朝夕天色,沇川面貌永远多变,时而灿阳碎金,像揉了金丝线的纱,耀眼高贵;时而暮霞洒红,似染出花艳的缎,娇羞可人。

    沇川纵贯全镇,分流七道,枝桠般散布,镇中瓦屋多沿河而立,镇内大小座石桥数目早已破百。

    沇川有神。每位镇民心中如此坚信。

    祂赐予他们丰富渔获、甘美水源,他们则回以虔诚和敬畏,全心全意,敬沇川的灌溉、畏沇川的怒泛。

    川神慈悲,川水风平浪静,让镇民得以穿梭河上,捕鱼、游景,勤奋工作着。

    川水汹涌淹户,则是川神发怒,是镇民无意之中激怒神祇,那时,全镇百姓集合,齐跪沇川河畔,磕头求饶,直到川神息怒为止。

    奇景呀。

    当蒲牢看见沿着川水下跪,个个双手合十的镇民,或匍匐叩首,或放声哭泣,求取川神原谅的景象,除那三字赞叹外,找不到其他词汇足以表达观感。

    生意放着不做,三餐搁着不吃,孩子哭了不奶,鸡飞了狗跳了牛跑了,也没人有空搭理

    “奇景呀”又是一次重复的吁叹,这回加上了连连摇头。

    人类,信奉神佛的死忠,真是居六道之冠呀,望尘莫及哪。

    “这种小河能有多大尊的神?真正大只的都在上头,懒得下来呀。”微瞇的眸,带些慵懒不敬,瞟向头顶上空。

    雷,闷闷地响,像回吼着他:态度放尊重点。

    目光重新回到川河两边,全镇大伙这么忙,他找谁提问去?

    没人有闲理他。

    “挑错镇了应该找个不忙的小城上岸。小九提过,哪个镇都没差”

    蒲牢抬手,揉挠着头发,嘀咕着。

    发如其人,不羁的及肩黑发,微微上挺、微微凌乱,随兴的弧线,不束、不盘,仅仅耙向脑后,任其自在飞扬。

    衬在率性发下的面容,不算精致英俊。

    眉太浓,眼太利,鼻太挺,脸庞棱线分明,刀削般粗犷,那是一张轻易能吓哭孩童的脸,此时却因懊恼显得茫然迷失。

    偏偏茫然迷失,也柔化不了容貌间与生俱来的犷悍。

    高人一等的壮硕体格,突兀醒目,站在大街道上,鹤立鸡群。

    若不是镇里百姓忙于跪拜沇川,忽略了他的存在,否则他这样的男人,很难不吸引众人目光。

    “兄弟都说我好狗运,抽到容易的药材,啧,哪里容易呀?!”一手足无措,就凌虐顶上黑发,抓抓挠挠,耙弄着发,弄得头顶乱翘,有股江湖人士的率真味儿。

    他非江湖人,江与湖,对他都太渺小。

    他来自于更宽阔之处。

    海。

    他身上的傲气和兽息,人类永远仿效不来。

    堂堂龙骸城四龙子,岂是寻常人类得以比拟?

    他是龙子,神兽龙子。

    踏上人界,为寻一味药物而来。

    “小小红红圆圆的玩意儿,名叫红枣到底是啥鬼?小九说,随便找个人问,六岁娃儿也知道。”四龙子蒲牢持续碎碎喃念。

    龙骸城不产红枣,不能怪他孤陋寡闻,对这种东西一头雾水。

    最好随便问个路人都能问到,他就不信这么简单,好,他试!若试不成,回去再找小九干架!

    “哪里找得到红枣?!”

    他声朗气足,大嗓门问。

    “求河老爷息怒”

    “咱们哪儿没做好、没做对,祢现现神迹,让咱们知道,咱们好改”

    “河老爷息怒别淹没我们家园子”

    放眼望去,两边河岸加一加,几百个人哪,谁也没空抬头瞟他半眼,全对着浑浊的怒川磕首哀求。

    川水暴涨,声势磅礴,轰轰作响,湮没掉他的提问。

    “呿。”蒲牢翻翻白眼,准备掉头走人。

    一道奶音,含混不清,由他身后的小墙狗洞响起。

    接着,一颗小脑袋钻出来。

    五六岁左右的奶娃娃,鼻涕糊在鼻下,缺了数颗牙的嘴,咧咧笑开。

    “七街,左拐,第二个转角直直走再直直走”

    “你在同我说话?”蒲牢指指自个儿鼻头,小娃用力点头,他蹲下,与小娃面对面。

    真可悲,偌大的镇,只剩小奶娃理睬他。

    孩子不懂大人跪拜沇川之意,感受不到大人的慌乱焦急,还悠哉无愁,吮着嫩短手指,笑容天真可爱。

    “你不是要找红枣?”奶音反问,憨中带甜。

    “对。”蒲牢连连点头。

    “七街,左拐,第二个转角直直走再直直走”小娃又说了一遍,这回配上手势,遥遥指着方向,也不知是真是假。

    咦?!

    真的连六岁小娃都知道?!

    小娃仍咭咭笑着,比画道:“上了半山腰,瞧见一间竹屋,新鲜的、晒干的、熏烤的,或是笑起来甜甜、抱起来软软的,都有。”

    新鲜的?晒干的?熏烤的?

    笑起来甜甜?抱起来软软的

    蒲牢脑子里闪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想象──圆的、扁的、皱的、焦的,像坨糖饴、像团棉絮小娃字面上的含糊,指点不了迷津,反倒更将他推进困惑的五里雾中。

    “红枣”到底是啥鬼?!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罢了,亲自走一趟,满肚子的迷团不就明白了?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蒲牢伸手揉乱小娃短发,咧嘴道谢,起身往他所指方向去。

    七街左拐,拐出了巿集,第二个转角,跨上贯穿城镇的大河弯桥,桥下川水汹涌,几乎要溅上桥面。

    直直走,走出城镇喧扰,再直直走,不见岔径,只有一条石砖路,往一个方向延伸。

    路径蜿蜒,上了山腰,不陡峭,两旁绿茵碧树,虫鸣声唧唧。

    沇川的奔腾声逐渐遥远,不再清晰可闻。

    明明离城镇不近不远,却宁谧得彷似两方世界。

    一丝丝阳光,由叶隙中碎碎落下,小径铺了一层薄亮。

    屋舍就在不远处,由竹与茅草搭建。

    数株结实累累的繁木,将它包围。

    他在绿荫间,看见她。

    一个,身穿嫩芽轻绿的年轻女子。

    满园绿叶,片片青翠。

    青丛中,成串的果子椭圆小巧,有绿有茶红,好比珠帘垂饰悬挂梢头,一串串、一条条,浑然天成。

    赶不及结果的花,生于新梢,黄中带青,小小迭绽。

    清风徐徐拂面,她一头长发微动,日芒洒落,在嫩绿衣裳间镶上薄薄碎灿,金煌。

    她手持竹篓,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下采撷果实的动作,侧转身子,小脸轻扬,额际带汗,一点一点,纷纷晶莹,映着亮光,见他到来,眸里闪过讶异。

    她这儿鲜少有生面孔来访,况且还是他这种不似寻常百姓的陌生人。

    寻常百姓,书生惯以束冠戴帽,长襦素袍;贩夫喜好幅巾裹头,衣着便于搬重驮物,就连潇洒不羁的武林大侠,也难脱劲装束履。

    他既不像书生,也非贩夫走卒,勉强像是练武练到走火入魔的大侠。

    不合时宜的发,彷似怒极冲天,它不是黑到发亮的颜色,在日光照射下,隐约带有些些红泽。

    红裳绣金龙,衣料柔滑,瞧得出质料极好,更胜丝绸,襟口处却大大敞开,线条刚硬的锁骨,以及胸口的麦色肌理全**出来。

    颈上,只有一条牙炼,点缀。

    某种生物被打断牙后,遗留下来的纪念品。

    蛮戾的纪念。

    真是符合他的五官长相。

    眉不慈,目不善,脸庞微仰,眼神敛瞇,彷佛高傲俯睨着人,那般无礼。

    他一脸“大爷来临,何不下跪”的姿态,最是诡异。

    “红枣?”

    不知该称“公子”或是“大侠”的男人,盯着她,双眸直勾勾,将她从头看到脚,全然不懂避嫌,开口就问。

    出乎意料的沉稳嗓音,很是好听。

    “红枣”二字,咀嚼在他嘴里,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带点随兴、带点探问,唇角勾起来的弧线,弯弯的,像月。

    “是”本能颔首应声,源自于她的闺名恰巧正叫红枣。

    以为他在喊她,但她不识得他,未曾谋面,不该如此亲昵,想必他口中“红枣”应该并非指她。

    双手在围裙上匆匆抹拭草汁,抹出裙布一片狼藉,她迎上前来。

    “公子呃大侠呃您,要买红枣是吗?”决定跳过称呼。“怎么卖?”原来花钱就能买到呀?他还以为要厮杀一轮,才能得手。

    “新鲜的一斤二两,晒干的一斤二两二文,熏烤的一斤二两五文。”她浅笑回答。

    少说了两种。

    笑起来甜甜的,抱起来软软的。

    好酒沉瓮底,越故意不提,才是好货。

    “笑起来甜甜的呢?多少钱能买?还有,抱起来软软的一并开个价。”要买,当然是买甜的,熬起汤来滋味更好吧?

    瞧他多孝顺,尽傍老爹挑最好的。

    她一怔,这番话入了耳,变成下流调戏。

    树梢结的枣,新鲜现采;篓子里的枣,晒干后,色泽艳红;熏坑烘制的枣,乌亮有光,肉质细致──这些枣,没有半颗会笑,更遑论笑起来甜甜的

    此刻,站在他眼前,会笑的“红枣”只有她。

    原来,他来意不良。

    醉翁之意,不在酒。

    买红枣是假,戏“红枣”才是真。

    薄透的粉颊,因为嗔怒,微微发红,杏眸内,文火中烧,瞠瞪着高壮男人。

    “说呀,多少钱都没关系,我要最甜、最软的那种。”大爷什么没有,钱最多,要多少变多少。

    沇川这小城镇,民风纯朴,没有地头蛇横行、没有纨袴子弟逞凶,像他这般明目张胆,双眼定定看她,一点都不客气,嘴里还挂满铜臭,无耻得教她难以置信。

    她恼火,板起脸,笑容全失。

    “出去。”

    “呀?”他一脸狐疑。

    “你出去!”她随手捉过竹帚,捍卫在胸前,把他赶出竹篱。

    翻脸如翻书,前一刻,盈盈带笑的女人,下一刻,张牙舞爪。

    偏偏牙不尖、爪不利、芙容不见凶狠,一点恫吓人的恐怖气势都没有。

    “干嘛赶我?”蒲牢状况外。

    “来意不善之辈,谁都能赶!”她努力维持对峙的气魄。

    “来意不善?!我只是要买红枣,你卖我就好,我又不是要白吃白抢,我会付你钱!”扣啥罪名呀?!

    “住口!禽兽──”越说越不堪入耳!以为有钱便能她双腮辣红,气恼加倍。

    “什么禽兽?!我堂堂一只──”神兽龙子,被指为禽呀,也对,他算是禽兽的一种,她没说错。

    这么一来,反而没有反驳的理由。蒲牢又去抓头发,翘扬中,更加添乱。

    他口中喃喃,音量倒不压抑:“新鲜的能卖,晒干的能卖,熏烤的也能卖,独独笑起来甜甜的不行哦?摆明药效有差,越不卖的,越珍贵。”

    越珍贵,越稀罕,越能让兄弟们刮目相看,他越非拿到不可。

    “这样够不够?”蒲牢探手朝襟口内一握,无中生有,掌心变出一大团银子,掏出,日光照射下,亮得刺目、炫得扎眼。“再多给你一块也不成问题,卖我啦,甜甜的红枣。”

    他打起商量,硬挤出和善的笑,不擅长的笑法,本就粗犷的面容,增添些许狰狞。

    她的回应,是乱帚打去。

    甜、甜甜的红枣?!这几字由他口中吐出,烧沸了她的脑门,教她面红耳赤,热气直窜头顶,她将它解释为──“暴怒”!

    竹帚落在蒲牢身上,拍扬起一身尘土,赏他个灰头土脸。

    蒲牢瞠目,眼睛瞪大,不为落在身上的微弱气力。

    女人的力道是能多重?软绵绵的,像竹叶撒在身上,不痛不痒。

    教他吃惊的是──

    “你敢打我?”

    她敢!

    而且,仍在持续!

    “我长这样你敢打我?!”他这副凶神恶煞脸,连男人看见,都会先掂掂斤两,再三考虑该不该与他为敌,十个有九个选择不敢与他对上。

    这副皮相,最大的好处便是够吓人,光站出来就能吓退一干胆小表。

    这女娃竟然不怕?!

    他以为人类都胆怯,一捏就会碎,尤其她这种膀子细瘦、个头娇小的“雌性”像极了一阵风刮来,便能吹跑她。

    人小,胆子更该小,她这长相,胆子比颗海粟米大不了多少吧?挥帚竟挥得这么顺手、麻利?!

    “我为何不敢?!登徒子,人人得而诛之!打你,刚好而已!别以为女人家好欺负!”难道对于他的“大方出价”她需要大呼谢恩吗?!

    她凶狠起来,像被踩着尾巴,因而亮爪反击的猫儿。

    嗔怒的眸,乌亮明耀,带着微微恼火,捍护自己安危时坚毅不挠,又化身勇猛的狮,无畏眼前高大强壮的他。

    “你讲不讲理呀?!”蒲牢只闪不还手,因为她是雌性,那么娇、那么小、那么弱不禁风,他若一掌挥去,她哪有命在?

    她不知死活,傻傻分不清楚,错将猛龙当蚯蚓,打得正痛快淋漓──

    “快走!还不走?!”她无伤人之意,只想自保,用强硬的恫吓语调,壮大气势,谴退恶徒。

    蒲牢不是怕她,更不怕她手上竹帚,但他坦承,他怕这种不自量力,却吠声响亮,还听不进别人说话的小家伙。

    打不能打、摸不能摸,想吼她,又怕把她给吼碎了

    麻烦。

    跟雌人类打交道的经验,他没有,所以觉得很棘手。

    到后来,干脆不躲了,将闪避的时间拿来沉思,暗忖着该如何和她“沟通”任小鸟啄米般的击打落在身上。

    她赶人的气力,他不放进眼里。

    他一不动,她也停下攻势,一方面不解他何以放弃抵御,却又不转身逃掉,乖乖站着任由她打?

    另一方面,是屋外绿径间,有其他人来访,分散了她的注意──

    这回来的,不似蒲牢这类陌生人,而是沇川镇长及几位耆老长辈。

    他们个个神情复杂,有人面色凝重,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则是望向她时,目光充满怜悯。

    怜悯。

    这情绪,她懂了。

    他们的来意,她已然明白。

    这些时日,沇川镇上沸沸扬扬,都在讨论着“那件事”

    “红枣”为首的镇长范伯,表情为难,灰白色的眉蹙得扭曲,眉心烙下深刻皱痕,欲言又止。

    “中选的是我?”她收回举在半空中的竹帚,双手牢牢拢握帚身,手背上碧青色筋脉明显清晰,随她握得越紧,色泽越醒目。

    范伯沉沉点头。心里对她的聪慧感激不已,让他不用亲口向她宣布这个消息。

    一片的静寂,蒲牢瞧瞧沉默的两方,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觉氛围诡异。

    目光淡淡瞟向她,她方才打他时的热力气焰消失殆尽,整张小脸黯淡下来,既无笑容,也不见嗔怒,平平淡淡。

    反倒是来找她的那几个老家伙,脸上表情丰富许多。

    “一切都是天意,镇里姑娘们的八字,一并送给河老爷挑选,河老爷独独中意你,这是你福分胜出,其他人求不来的际遇。”耆老之一的陈婆婆想安慰人,可话离了口,半点也教人开心不起来。陈婆婆孙女四名,没有哪个希望有此“福分”、求来这等际遇。

    再说,若是福分,当初怎无人跳出来自愿?

    非要采用半强迫的手法,逼全镇未嫁闺女交出八字,再将一张张字笺投进沇川,凭由天意去选?

    只为能平息沇川怒涨

    “全镇百姓都会感谢你”梁爷爷说着便要跪下,朝她磕头,是左右半百的老友扶住他,才及时阻止。

    “纳采之礼、大聘嫁妆、花轿亲迎、凤冠霞帔,镇里所有人出钱出力,不会有半点马虎和怠慢,当成自家嫁女或娶媳一般隆重盛大,你只管安心当新娘子便好”镇长范伯难掩歉意,道出这番话时,微微颤抖。

    无论说得多动听,也遮盖不了这桩喜事背后,没有半丝喜气,只有血腥残酷。

    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披起嫁衣,扑粉戴花,坐上婚轿,嫁给沇川河神,迎亲办得风光,沿途鞭炮声绵延,众人嘴上说恭喜,心里谁不明白,何喜之有?

    坐在轿里的新娘,目的地也非温暖新房,连人带轿将被投入沇川,完成河神娶亲仪式。

    镇长范伯支支吾吾,接下来要开的口,何其自私伪善,他结巴,努力想说得慈祥:“红枣迎亲之日,订于五天后,你要不要暂时搬到范伯伯家里,从范伯伯家出嫁,让范伯伯代替你的爹娘,为你打点一切?”

    这是理由之一,另一个没说出的原因,则是怕她心生恐惧,临阵脱逃,在迎亲之前跑得不见人影。

    始终平静淡定的脸蛋,好慢好慢才浮起笑容,她唇角微勾,摇摇头。

    “我想留在这里,好些事儿没做完,有几坛答应程大叔的药酒还没酿。”

    “这种时候了,你还担心你的药酒”没看见红枣大哭,陈婆婆颇感意外。

    寻常姑娘家,遇上这种倒霉事,不都未语泪先流,为自己的坏运气哭个尽兴吗?

    她竟能心绪淡然,彷佛被选中的人并非是她。

    “我答应了程大叔在先,不能失信。采下的枣子也得处理处理。”

    “处理有什么用?你没法子再卖这几天,不如好好打点后事──”最后一个“事”字,及时堵在嘴里,黄爷爷心太直、口太快,挨了众人白眼。

    “我派小李那群年轻人来帮你摘枣子、泡药酒,人多,手脚也快些。”镇长范伯说。

    帮忙是真,监督更是真,找人守着她,为当务之急。

    按常理判断,得知自己将沦为祭品的女孩,通常下一步,都是逃。

    他不认为红枣会是例外。

    她,是沇川河神钦点的新娘,若走丢了,全镇都承受不起河神发怒,他身为镇长,须以全镇最大利益为优先考虑,只是,对不起红枣了

    “那就先谢谢范伯伯了。”她浅笑道谢。

    “你别这么客气。”向他们这些自私的镇民道谢,他们哪堪承受?

    他们才最该是向她下跪叩首,感谢她以生命换取全镇平安的那方呀!

    对自己的来意非善无比汗颜,耆老们没敢多待,来去匆匆,报完了讯、交代些琐碎杂事,以及无所帮助的虚慰,便连袂要走。

    临走前,瞟见双臂抱胸,听得认真的蒲牢。

    如此显眼的高壮男人,是谁?

    若是平时,他们不会多加在意,不过,红枣已被选为河神新娘,和男子间的分际及距离,更该拿捏妥当,不适宜过度亲昵,坏了名节。

    献予沇川河神的女子,必须清白如纸。

    “红枣,这位公子”太文雅的称谓,无法挂在蒲牢身上,范伯马上改口:“这位兄弟是?”

    他还没走?红枣这才发觉他仍站在一旁,神色悠哉闲懒。

    “他是来买药材的客人。”她只能含糊带过,说不出口这男人要买的东西,是

    “原来如此。”耆老们暗笑自己多心,没再追问,下了山腰,往回程方向去。

    “你要嫁人啰?”蒲牢听罢一轮,大概抓到重点,其余倒没听多仔细。

    她的表情一点都不像人逢喜事,清秀的眉眼看不见任何笑意或羞怯,他还是意思意思道贺:“恭喜。”

    她淡淡扬睫,觑他一眼,眼神里,似有冷睨,又像对“恭喜”两字,浅浅嘲弄。

    恭喜?

    恭喜什么?

    恭喜她在全镇姑娘中,福分满盈,幸得河神青睐,荣获钦点,即将成为河神之妻,与祂共享香火、受镇民跪拜,同登仙榜吗?

    她自讽一笑。

    她不谙水性,投入河里,无论如何挣扎,下场仅有一种──活活溺毙。要做仙做鬼,应该也不难吧。

    “嫁人之前,把红枣卖我啦,反正听起来你以后也没空再卖了吧?我统统包了!”

    还提这件事儿?真不死心。

    “你五日后再来,满园子的枣树,你爱如何采,便如何去采。”她不会管,也管不着。

    她眸中的黯淡,蒲牢没有遗漏。再怎么不敏锐的自己,竟也看懂小巧脸上一闪而逝的绝望。

    “包括笑起来很甜的,还有,抱起来很软的?”也随便他采?

    她静默,本还有些嗔恼的容颜,突地绽开微笑。

    那种暖阳破云而出,一扫阴霾的笑法,很耀眼、很璀璨,衬得她小脸发光。

    笑他的故意装蒜?还是,笑她将面临的命运?

    “我,皇甫红枣,应该是你口中所要寻找,笑起来很甜,抱起来很软的那一种,只可惜,我将嫁予沇川河神为妻,你胆敢与河神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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