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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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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十八年九月初九。

    暖阁内的六棱长扇窗格上蒙着薄薄的软烟罗,湘妃竹帘高高卷着,庭院里有月桂悄然绽放,如细细的蕊芽,此刻和着雨气渗进,香气清绵。

    我心中一动,起身去修剪殿前丛丛盛开的月桂,枝叶过多,反而养分不足,连累整株月桂都开得瘦怏怏的,不如剪掉旁边多余的小枝小叶,只留中间粗壮些许的。

    灵雲端来金银花绿豆水,道:“娘娘修剪枝叶半个时辰了,秋来风沙大,易生燥火,先喝碗甜饮,歇一歇罢。”

    我摇了摇头,道:“九月了,不吃绿豆,你去把烟台朱樱捣烂了,再取茉莉花,用滚烫的泉水兑上。”

    一连几日天气都甚是晴朗,连天空也是凝结成一湾碧蓝澄澈的秋水,格外高远悠然,忽然想起过今日是重阳节。

    眯着双眼抬头,有大雁排成人字形向南飞去,翱翔着逐渐消失在金光同样肆意的天空之中。

    灵雲很快端来我说的甜饮,我接过喝了几口,温润的甜意顺着喉咙流入,方觉烦闷减去些许。

    晚间时分举办家宴,后宫嫔妃与皇亲宗族陆陆续续去到朝霖殿。

    彼时我身着紫红色芭蕉伏鹿吉服,行走之间没有任何声响,绯红色里裙轻微摆动,仿佛我是天际一抹云霞,顾盼生姿,灿然华光。

    头上插戴的金簪为九攒寒梅的图案,另缀红珊瑚与红玛瑙无数。

    启祥宫的庭院深处,是倪霜最喜爱的那株翠松,彼时早已越过了宫墙,蔚蓝的晴空,椒红的宫墙,更显绿意盎然。

    我驻足仰望,末了,悄然叹气,向朝霖殿走去。

    玄烨缺席,太皇太后自然生气,故而不来,彼时只有皇太后主持大局。

    嫔妃到齐后,一个个盛装丽服的昭华女子源源不断地入殿,随着丝丝缕缕的乐器之声翩翩起舞,望之顿生如波的浩荡,却也是如波的娇柔。

    我奇道:“宜嫔没来么?”

    身后的秋语低声答道:“太皇太后念着她坐月子,身子虚弱,便嘱咐她多多休息。”

    我了然,便专心吃食。

    一曲歌舞散去,嫔妃争先恐后向皇太后进献糙花糕,她们得知是老人家心头爱,各自亲手做了讨她欢心,我为表心意也是做了些许。

    都是大同小异,每层夹了细碎的蜜饯银杏、菠萝、玫瑰茄之类,以及黑枣与松子,面皮表层还淋了麦芽糖,做成金钱大小,十分玲珑精致,只是皇太后似乎不甚喜欢,吃了几口便殃殃的。

    惠嫔关切道:“太后是不是都不合口味?臣妾记得从前的莲贵人是最会做糙花糕的,您每一回都赞不绝口,如今是难以有人能比拟了。”

    虽然说者无心,旁人听了还罢,但落在我耳中却直如剜心,紧紧抓着一个红橘,直到沁凉的汁液染在手心,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喝口茶水掩饰过去。

    ……

    康熙十八年九月初十。

    “娘娘,奴婢听闻,湄贵人因冒犯太皇太后,方才被赐了白绫。”

    秋语的话并无令我惊讶,自从姬氏入了玄烨的眼,夜夜侍寝,而且玄烨无心国事,已接连好几日沉迷在幽雪殿,太皇太后更是愤怒不已。

    这般着实是祸国殃民,看来冒犯是莫须有,太皇太后一心要置之死地是真。

    我翻了翻梧桐木双层如意锁方盒,却不见那支紫檀木簪子。

    “那支‘岁寒三友’呢?”

    秋语看我皱眉,连忙打开抽屉,取了一个绿地粉彩小匣子出来。

    “娘娘,在这儿呢。”

    我轻轻笑了笑,取出插戴于头上,这是乌木步摇,簪子雕刻着竹叶与松叶,簪首是用贝母做的梅花,流苏是白珍珠与白水晶,流苏末尾坠着水滴形状的碧玉。

    举目见宫门外有浩浩荡荡的宫人,明黄九龙辂伞迎风飘扬,翠华盖与紫芝盖色彩灼目,伴着一袭明黄色的身影。

    那人不是他又是谁?

    心下纷乱间,玄烨已步入殿中,身着明黄色绣描金云龙长袍,手中提着一个狮子人物纹嵌螺钿八棱黑漆食盒,他站着不动,目光深情而专注,摇曳恍惚仿佛清晨花瓣上的露珠。

    “焓儿天生丽质,哪怕是戴了乌木簪子,也是可艳冠群芳。”

    我只客气地回了一句皇上过奖,并不多言。

    玄烨又奇道:“怎么这个时候篦头发?”

    我淡淡道:“近来总是浅眠多梦,又不想喝药,曹太医说,用篦子沾些许薄荷松针水,蓖蓖头会好一些。”

    玄烨在暖阁坐下,抿了一口千嬅奉上的狮峰龙井,唏嘘道:“这茶……朕记得凝贵妃不爱喝绿茶。”

    “回皇上的话,我家娘娘知道皇上爱喝绿茶,特意留了一些。”千嬅眼风一闪,如水含烟的眸子灵动而清明。

    我看着铜镜中千嬅的背影,心下纳闷,她从来都是我吩咐什么便做什么,从不多嘴,今日是怎么了。

    我并不移动身子,一边继续蓖头,一边看着妆台上供着的数捧玫瑰,缀着粉嫩莹透的花瓣,被冰雕的清凉水汽凝住郁郁花香。

    梁九功见玄烨只徐徐喝着茶,我也是淡淡地看着花儿,便领着一众宫人退下了。

    半响,玄烨看他们走得远了,方才柔声道:“穿得惯宫里的花盆底么?若穿不习惯,平日在自己宫里的时候便穿平底的绣花鞋罢。”

    我不知道他的关心怎么会涉及我的行走,低眉望着脚上一墨黑色绣金色凤凰的花盆鞋,生硬地道谢。

    玄烨又关切道:“你刚学穿花盆鞋的时候很辛苦吧?”

    我淡淡道:“没什么,拿棉花塞在鞋尖和鞋底便是了。”

    很辛苦么?那些脚底乌青发紫的日子早已过去了。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梧桐木双层如意锁方盒最底下屉子里的暗格,目光凝视在一枚和田玉相思佩之上,那是玄烨与我的定情信物。

    依稀间仿佛还是在四年前那个下雪天,他去江南微服私访,被刺客追杀,身上挨了一刀,匆忙中避入一片梅林中。

    当我经过时,他倚靠在一株白梅树下,血已经将他的衣裳染湿了一大片,却掘强地睁着眼,我恰巧身上携带着金疮药,便抛了一瓶给他。

    他二十二,我十五,便这样相互产生了情愫。

    到了来年仲春,他在集市上认出我,那时我还以为他是哪家的贵公子,后来,他每每去江南微服私访,总要去我居住的四合院拜访。

    他对我的好,是男女之情,虽然他不说,但是我感觉得出来。有一次西湖在西湖边,他将自己的心意徐徐道来。

    我仿佛是暮春里迟迟未开的花苞,忽然一阵春风至,便张开了重重心瓣,露出一点浅粉色的蕊。

    再后来,我无意中知晓了他的身份,心下百感交集,恰巧那是一个夏夜的雨天,我跑到一个池塘边蹲下,痛声大哭,他很快便找来了,与我一样狼狈,却一心一意地解释着。

    而我,终究是原谅他了。

    雨水那样大,是清凉的芬芳,漫天漫地都弥漫着他身上温柔的气息,盈满心与意。

    “焓儿,你不要这样,对我客客气气的,我受不了。”玄烨走到我身后,懊恼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满面无奈,而后又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个鸡毛掸子递到我面前,语调有些玩笑的意味,“你若想解气,便用这个打我好了。”

    我终于扑哧一笑,站起身来面向他,道:“别闹了,你是皇帝,我可不敢打你。”

    “姬思眉并不是她真实的名字,她的身份是前明的余孽,进宫的目的为的就是让我沉迷温柔乡,我干脆将计就计,如今那些人已经浮出水面,被我命人一一诛杀,永绝后患。”玄烨握着我的手,抚着我如云散下的青丝万缕,低声道,“焓儿,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骗你。”

    月影纱以流苏金钩挽起,杏黄色长穗垂落于地,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不知名的小雀儿飞过,扇动着翅膀扑拉拉飞过,轻啼一声如水。

    玄烨蹲下身,手执火筷子拨着盆里的炭,底下冒出一阵香气。

    我扑哧一笑,道:“好香!你烤了芋头!”

    “知道你爱吃,方才特意往火盆里放了几个,这会儿熟透了。”玄烨用火筷子夹出几个放在浮雕貔貅青瓷案几上,关切道,“太烫了,你等下再吃。”

    我并不听他的,拿起芋头顾不得烫,仔细剥开吃了起来。

    ……

    康熙十八年九月二十四。

    想着昨日去静之殿看望时,病中的宜嫔无了从前温润的光芒,浑浊的气息已散发了出来。

    玄烨为了不让五阿哥沾了病气,又不舍得让母子分离,便在翊坤宫开了偏殿,又吩咐乳母保姆照看着,着实对宜嫔甚好。

    低眉摩挲着指间的粉珊瑚戒指,那珊瑚圆润饱满的一颗,是浓淡相宜的粉色,如孩儿粉嫩的面孔,因号“孩儿面”。

    我随手取下,交至秋语手中:“宜嫔刚生育了五阿哥,这个转赠与她正相宜,拿那个剔红三狮戏球纹小圆盒装好,我等会儿去看她。”

    我又去库房挑选了其他几样物什做礼物,更衣出来看见紫檀木书桌上新得的孔雀绿加蓝釉猫,忽然想起宜嫔喜欢猫,便将此器一同带上。

    此器呈卧猫状,双耳竖立,双眼圆睁,尾巴卷曲于后腿上。通体以孔雀绿釉加蓝、绿彩为饰表现猫身上的斑纹,三种釉彩自然流淌,相互交融。

    花猫体态匀称,底部中空,双目、脊背上开有圆孔,可能用于熏香,使用时应配有底座,把香料放在底座上,香气从双目和脊背袅袅飘出,可谓用心巧妙。

    我到达的时候宜嫔刚午睡起来,午后的日光透过轻薄的冰绡窗纱滤出几许清凉的意味,月影纱皆懒懒地垂着。

    透过半朦胧的纱帐望去,庭院里的栀子花开了雪白灿烂几树,映着满架金黄的蔷薇,黄黄白白的艳丽璀璨,清风一吹,迎面拂来阵阵沾染着阳光气息的蓬勃花香。

    若薇正取来汤药喂之,只是宜嫔满腹心事,喝几口便摇头推开了。

    “胤祺生下来的时候,脖子被脐带缠绕,导致缺氧,我每当看着他瘦小脆弱的模样,便心如刀绞!前几日卿贵妃过来,说了一句,五阿哥不知养不养得活……”宜嫔神思飘忽不定,连声音亦是轻飘飘的。

    我皱眉道:“别听这些居心叵测的话,对身子无益,还是快喝了汤药罢!凉了越发苦涩。”

    “凝妹妹,我这是心病,喝再多的汤药亦无用。”宜嫔泪眼朦胧的容颜,仿佛是被风吹落的白色花瓣,再美,亦是带了薄命的哀伤。

    我慢慢放下手中的甜白釉小碗,宜嫔喜爱甜白釉,静之殿中所用之物皆为此,这是明永乐时期景德镇御窑厂创烧的一个白釉品种。

    之所以用“甜”来形容釉色,是因为细看之下它能给人甜美之感,白如凝脂,素若积雪,此乃甜白,亦有人称其为“填白”,意指在白釉上可填彩绘画。

    闲话半响我来到宜嫔的小厨房,做了南北杏川贝炖鹧鸪与吉祥如意饼,汤品易得,只是这饼大有来源。

    原本是皇帝给嫔妃的赏赐,红豆沙与白芝麻为馅料,金黄酥脆的饼皮,印着吉祥如意四字。

    寿膳房只有在年末的时候才做,嫔妃若是平时想吃,只能自己在小厨房做,我彼时做来,不过是宜嫔方才说甚是思念罢了。

    ……

    暮秋初冬时节的天色容易暗得早,若是逢上晴天,便有极好的晚霞招展,仿佛一匹上好的流霞锦自天际伏曳而下,杏红色、宝蓝色、云青色、米黄色,倾倒了一天一地,流丽万千。

    胡玉娘的徒弟做了牛骨髓油茶,我从未喝过,故而新奇得紧。

    灵雲犹豫道:“味道偏咸,不知娘娘喝不喝得惯。”

    我不以为意道:“咸香才好,我口味重,喜欢这样的。”

    什么叫自以为是,便是我这样了,喝了两三口便咳嗽不止,还好秋语知我爱好,赶紧端来三鲜馄饨。

    馄饨在天山叫曲曲,羊肉馅儿的;南粤叫云吞,猪肉馅儿海鲜馅儿的都有,经常就着面条同煮;蜀中叫抄手,多种食材做馅儿,有时候还要干捞出来炸,蘸酱吃;鄂州叫包面,有驴肉馅儿牛肉馅儿。

    吃起来最考究的还是江浙,香菇、竹笋、猪肉,为三鲜,这也是我最喜欢的。

    殿外几株色水红色的木芙蓉在最后一抹斜晖的映照下殷红如丹,花枝横逸轻曳,和着后头龙麟竹的翠影映在冰绡窗纱上,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吃完馄饨在暖阁下读诗,等着过些时候吃晚膳,后来渐渐乏了,干脆闭目养神。

    “娘娘,娘娘……”

    半梦半醒的迟钝间,听见有小小的声音在唤着我,睁开眼睛,转眸处,月色朦胧之中,却见千嬅领着一个褐衣女子侍立于殿前。

    那是透玉,我眯了眯眼,前几次她过来时,说的话越来越无关痛痒,而且上次还自相矛盾,如此一来不得不怀疑她的忠心。

    交谈半响,正好小厨房做了晚膳,按照我交代的,诸多是水里的,油煎盐腌马鲛鱼、香烤芙蓉鱼骨、藿香烧扇贝、蛤蜊蒸蛋、油爆大虾。

    我盛了一碗金腿烧鱼丸山鸡汤,看着透玉喝下,她并不防备,因为从前过来时我亦让她吃过糕点汤品之类。

    殿中仿佛沉溺于海底般寂静无声,甚至能将檀香屑在大香炉中迸裂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汤品的确有毒,还是倪霜当初中的那种毒,鹤顶红与鹧鸪霜,还是双份的,足以毒死一头猛虎。

    鹤顶红颜色鲜艳且有腥味,鹧鸪霜却有甜味,二者中和在一起,彼此压制,服用之后不会有任何异样,需要三天后才彻底毒发。

    我先前去藏在床榻底下自己的箱子中取来,悄悄下毒的时候并不担心将来会被查出,这中毒除非医术精湛,不然怎么都查不出,而医术精湛的太医从不给宫女太监诊治,除非是给高位嫔妃的面子。

    看着透玉喝得干干净净,我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低眉拨弄腕上的明珠绞丝金镯,浅浅含笑不说话。

    目送着她出去了,我的淡笑才慢慢凝结在嘴角,似一朵凝结的霜花隐约透着寒气。

    ……

    康熙十八年十月十二。

    彼日梁九功早早便等候在延禧宫,说是玄烨提起我许久不曾去乾清宫了,本想留他喝盏茶再走,可他却是说还有公务在身,便恭敬辞去了。

    梁九功走后,谁也没有言语,仿佛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只余钟漏的滴滴答答,那声音仿佛一场冷冷的秋雨过后,屋檐下积蓄的水珠,一滴滴重重坠落在光滑的石阶上,激起沉闷的回响。

    我在小厨房做着早膳,主菜是八宝梅花参,为荤菜。

    梅花参排列整齐,参体黑亮,镶有白色的鸡茸,点缀着桔红色的蟹钳肉、鲜红的火腿、粉嫩的青虾仁、金黄的金钩与翠绿的豌豆,色泽绚丽,汁芡丰满,咸鲜略甜,香嫩软糯,八宝与梅花参完美地融为一体。

    又熬了陈皮玉米粥,再五荤六素:番茄鲈鱼汤、稻香炒蟹柳、焦熘里脊、椒盐鸭架、红烧排骨、茄汁茭白、鲜炸黑木耳、素三丝、黄瓜镶豆腐、豆豉蒸杏鲍菇、酸梅汁佐白藕片。

    梳妆打扮之后,前往乾清宫看望玄烨,彼时身着浅粉色绣莲花双蝶旗装,发间缀有金粟彩宝无数,走动间闻得环佩玲珑之声,摇曳生姿,像是在寂静初冬里绽放的桃花,娇美动人。

    玄烨斟了酒酿对我笑道:“这是御膳房新酿造的养生酒,八两枸杞子、三斤鲜三七、十五斤高粱酒,虽然用料简单,味道却好极了,若不是你风寒未愈,真想与你举杯。”

    一一凝贵妃娘娘只是受了风寒,微臣知道娘娘不喜中药,您只要多喝姜汤,熬得浓浓的,再兑点枸杞子,五日接连不断,很快会康复,只是切记这几日不许再见风。

    前几日曹芳诊了脉,说的话犹在耳边,思及此我觉着委屈,扁了扁嘴道:“你不许我再喝花茶,都换成了姜汤,每日两剂,我如今只觉得身子里仿佛有一团火,燥热极了。”

    玄烨摸摸我的脸颊,关切道:“小时候我生病,皇额娘总是熬了姜汤,多喝几次便会痊愈,焓儿,你现下还有些鼻音。”

    闲话半响,想起好久没有一起绘画了,玄烨自然应允,取来红木百宝嵌九狮图葵花式盒,盖面多为青金石、孔雀石、绿松石、金星玻璃,镶嵌九只狮子,一大八小,谐“九世同居”之音,盒内盛装贴绢格盘,收贮模印彩色墨块一套。

    窗外寒风咆哮,殿内却欢声笑语,温暖如春,玄烨画了翠松,我不甘落后,紧跟着红梅也画好了。

    梅花盛放,花荫曳地,无数灿烂明艳堆积的花枝间,有绿色身影静候在外,仿佛一泓碧潭静水,默然无声。

    那不是卿贵妃又是谁?果然转眼间便是魏贞进来传话,说卿贵妃新谱了一首曲子,要弹给玄烨听。

    卿贵妃一袭浅绿色绣牡丹丝绸旗装,头上插戴祖母绿金簪,雕刻凤栖梧桐,另有数枚青金石并蓝宝石珠花,那样玲珑而精致,映着她的容颜,有着冷光翠华,让人无端生了清寒之意。

    乾清宫里有许多古琴,诸如,唐朝贞观年间的飞泉琴、明朝的月明沧海琴、明朝的云外钟声琴、明朝的龙门风雨琴、明朝正德年间的聚云琴。其中还有唐朝至德年间的大圣遗音琴,正是玄烨平日里最喜欢弹奏的。峄阳之桐,空桑之材。凤鸣秋月,鹤舞瑶台。

    玄烨命梁九功取来的是宋朝的万壑松琴,卿贵妃褪去指上护甲,素手轻扬,轻拢慢捻间,淳淳音律传出来,忽高忽低,仿佛有仿佛无,淡若如幻,如丝如缕传入众人耳中,袅袅琴音如仙声般悦耳,纤纤细指拨动变缓,万物归于平静,只留尾音袅袅萦绕。

    卿贵妃柔声道:“万壑松虽好,可比起皇上多年前赐予臣妾的海月清辉,还是相差得远了。”

    海月清辉琴是南宋的传世古琴,先帝千方百计才求得,为董鄂妃毕生爱物,据说琴音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渐渐地,外头下起了小雨,我听着窗外的雨,用清水缓缓冲洗杯盏,放入杭白菊与蜂蜜,以滚水冲泡,看着杭白菊一瓣一瓣绽开,有宁神甘和的怡然香气。

    这一年雨水这样多,连绵的秋雨,下得人的心境全沉了下去,沉到底,那么安静,一颗心,波澜不惊。

    ……

    康熙十八年十月二十一。

    夜晚已经有疏落的清寒,偶尔有风吹过,不经意扑灭了几盏摇曳的红烛,千嬅侧身逐一点亮灯盏,动作轻缓无声。

    很快烟肉白菜粥与六荤六素端了上来,有我自己做的,也有小厨房做的。

    黑蒜头水鸭汤、生煎翅、八宝布袋鸡、鹌鹑蛋炖猪蹄、黄豆炖鲶鱼、炙羊排锅子、韭菜炒香干、白玉佛手、酱焖四季豆、荷塘小炒、香酥冬瓜条、素烧蒜苔。

    天气渐寒,宫中十月十五起,每顿饭都会添锅子,锅子可供温热,防止菜品过快凉去,倒是吃得安稳妥帖。

    我指着一道淋了冰糖腌的玫瑰卤子的鹌鹑蛋炖猪蹄,微微皱眉:“这也忒油腻了,出下去肚子不舒服,撤了罢。”

    秋语应声去了,不过片刻又回来,手中捧着八仙紫莲甜白釉瓷碗,却是地三鲜炒海三鲜。

    “方才的黄豆炖鲶鱼娘娘进得不香,不如尝尝这个,奴婢刚让小厨房做出来的。”

    我依言尝了尝,并不如何喜欢,故又多吃自己做的两道荤菜。

    八宝布袋鸡这道佳肴的烹饪极为讲究,难就难在剃骨,要将每一根骨头都剔除干净,还得保持形状的完整,一个厨师若是没有几年的剔骨经验,是做不好这道佳肴的。

    我熟练地剃骨之后,将烹制过的瑶柱、海参、鱿鱼、冬菇、冬笋、蹄筋搅拌均匀,塞入完整的鸡体中,上屉蒸制一个时辰,箸至肉烂,柔嫩滑润,有仿佛豆腐。

    另一道是生煎翅,先用利刀在鸡翅膀上划开密密麻麻的口子,用生粉揉捏,将蒸熟变得软糯的红薯压成泥,裹在鸡翅膀上不停地钵碾,这样一来筋络碾碎,便不再不难嚼了,而且红薯被压进肉间的缝隙里,最后涂一层大豆油再放到花生粉里滚一圈,上锅生煎一会儿就熟了。

    我夹起一块入口,肉嫩得入口即化,很香!但似乎又与一般的鸡肉不太一样,先是香脆、再是软糯,最后还有些麻辣的感觉,等吃完了回味又是满口的奇香。

    寂然饭毕,我喝了一口茶水,奇道:“这是普洱?”

    秋语温柔笑着:“娘娘方才用了晚膳,奴婢想着,天冷总要多食荤腥,又添了陈皮与决明子,消垢腻,去积滞,极好呢!”

    窗外有几株枫树,残红片片落索,从薄薄的霜露里透出一丝刺目的暗红,铅云低垂,暗暗压城,有簌簌的响声“扑嗒扑嗒”打在檐上。

    我黯然片刻,静静地望着窗外乌沉沉的天空,道:“天暗下来了。”

    秋语望了几眼,笑道:“娘娘,是下雪了呢。”

    我淡淡一笑,道:“是啊,十月末了,是该下雪了。”

    秋语为我披上紫红色绣祥瑞春桃坎肩,关切道:“奴婢替娘娘换个新的手炉暖暖,再加两个炭盆进来罢。”

    ……

    康熙十八年十月二十五。

    从慈宁宫用了早膳回来,徐徐步入殿中,月影纱以流苏金钩挽起,杏黄色长穗垂落于地,殿内寂静无声。

    随后修剪着一株腊梅,目不斜视道:“卿贵妃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灵雲侍立在旁,答道:“近来倒是没什么,只是惠嫔与宜嫔都说十月已过,菊花该退下了,今早命人将茗湘苑的菊花尽数清除,换成各色的梅花,卿贵妃为此大发雷霆。”

    茗湘苑每一岁的菊花皆是品种齐全的,卿贵妃在秋日常常要去观赏,有一次花匠们见菊花凋零便着手搬除,她极为生气,将那些花匠都打发回了老家。

    我放下银剪子,喝一口木槿花蜜茶,道:“她对菊花的喜爱,与点翠不相上下,为心头好发怒,也是人之常情。”

    冬日里所用的是百福织金锦帘,喜气洋洋,花团锦簇,里头夹着寸许厚的乌银素绒,很好地将殿外的寒气阻隔。

    过些时候千嬅进来禀告,蕴贵人一事有了进展。

    前些日子映雪忽然想起,倪霜曾在一次晚膳以后去上林苑,听闻一对男女在打情骂俏,以为是侍卫与宫女在私会,倪霜正欲转身离去,却隐约听闻那男子称呼女子“月儿”。

    原本倪霜不做他想,过没两日却是发觉启祥宫门口有人盯着,那是蕴贵人身边的太监,这才猛然想起长春宫东配殿的蕴贵人,正是姓毛名承月。

    此举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倪霜还来不及将此事说与我听,自己便中毒薨逝了。

    我当时得知此事,满腹气恼发作不得,重重挥落手边一个茶盏,溅开无数雪片仿佛的碎瓷。

    吩咐千嬅调查此事,那个男子名叫刘睿,与她是青梅竹马,又是旧时恋人,二人被毛父拆散,后来她被父亲安排进宫选妃,刘睿得知也是进宫当了侍卫,两人重逢后死灰复燃。

    千嬅见我只是低眉专注修剪,不放心道:“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娘娘要如何揭发?”

    忽然想起上次家宴,德嫔跳一首舞,荣嫔婉转一歌,宜嫔与惠嫔琴筝合奏,后宫妃嫔使劲浑身解数,才博得玄烨的目光,蕴贵人倒是与旁人不同,早已心有所属心系他人。

    轻拈初绽的红心腊梅,仿佛一朵血花绽放于指尖,清浅一笑取过雪白纹绢,在胭脂上沾染几下,交给身侧的千嬅。

    漫不经心道:“取个匣子装好了,给蕴贵人送去,不必多言,她见了,自会明白本宫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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