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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沉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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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云舒怀决心离开居住了半年之久的木屋。他心中酸楚,耳中轰轰作响,几乎不辨方向,心中想的,只是走得越远越好,决不能应了黎青诀别时的那句话。

    可他面貌已毁,状似恶鬼,自然不能堂皇面对世人,于是只好身着一身黑色外衣,内里密密打上一层白色绷带。那绷带一直打到头上,一张脸只露出两只眼、两个鼻孔、一张嘴,草帽却不戴着,只背在身后,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踏上前途叵测的孤独旅程。

    这一走,直走出五十多里。云舒怀只觉身子烫得快要烧起来一般,这才似乎从懵懂中醒转,开始打算自己的来日。

    他本是个极好强的人,此刻受了侮辱,心中虽然激愤,行事却更见坚决。若是他人连遭厄运,恐怕早就自暴自弃、一蹶不振了,但云舒怀心中所想,却是该如何重新振作。略一思量,他便已决定继续先前未竟之功,去刺杀那临江县县令之子。只是他此时身边银钱太少,又没兵刃,犹豫一下,终于决定还是先回一趟乱红山,寻回惊虹剑,起出地底埋银,再重出江湖。

    此处距离乱红山原来不过百里。云舒怀戴上草帽,将压低,问清去路,展开身法,只三个时辰,便回到乱红山。

    乱红山口,云舒怀留的“状屋”还在。屋门前挂着他自刻的楹联——“杀人七尺布,除恶一担灰”过去有想要委托他杀人除恶的,便只须在这小小状屋中留下要杀之人的姓名罪行和一担石灰、一匹白布作为酬礼就好。

    云舒怀踏进状屋,眼睛虽看不清,却仍能摸索着计算共有五六担石灰,五六匹白布。想来已有很多主顾等得天荒地老了。他略感愧疚,现在既看不分明,便将那书简一一收好,等着将来找人念给他听。

    再往山里走,就到了他的旧屋。云舒怀突觉脚下磕绊,已到了火场中的断壁残垣。他站在其中,虽然目不能视,但想到这一片焦土,定然就如自己一般丑陋,不由悲从中来。

    他慢慢回忆当日情形,记起惊虹剑在自己昏倒时手上还握着的,于是便从废墟中间开始摸索。趴在地上找了半晌,终于在一根未烧完的焦木下找到一根细长的铁条。虽然楠木剑柄已被烧坏,但那分量长度不多不少,正是惊虹剑所有!

    云舒怀半生荣耀全在这惊虹剑上。便是在得了麻风,见不得人的当儿,还不离不弃陪着他的,也就只有这师父传下的伙伴了。他此刻一剑在手,登时豪情万丈,日间所受的委屈便如找到了亲人倾诉一般,一起涌上心头。那长剑虽不能说话,但云舒怀心情激荡、内力澎湃,将惊虹剑激得嗡嗡作响,便如慈母安慰在外受了欺负的弱子一般

    突然只听“叮”的一声,云舒怀掌中一轻,惊虹剑竟已拦腰而断,上半截“嗖”的一声飞得没了踪影。

    原来那惊虹剑剑身极细极薄,本以弹力见长。可是落入火海中却给烧得脆硬,再加上焦木压砸和近来的雨水侵蚀,剑身已然伤了三分。此刻赶上云舒怀的内力突飞猛进、刚猛绝伦,他一时激动,拿捏不住轻重,竟然将惊虹剑当场震断!

    云舒怀好不容易找着“亲人”万万没想到竟会遭如此异变。他半晌才回过神来,便如万丈高楼一脚踩空,趴在地上乱摸。但是那半截惊虹飞走时角度诡异,情急之间,云舒怀在它左近摸索了好几回,却终于失之交臂。

    惊虹剑摸不着,云舒怀却摸着另一截冷铁。他拿在手中,那铁沉甸甸的,拿捏上去,似乎颇为合手。云舒怀再一细摸,登时分辨出,那正是自己打磨力气筋骨时用的沉雷剑。

    正主惊虹不见,陪练的沉雷却跑来捣乱。云舒怀哪儿能有好气,他抖手将剑扔在一边,继续来回寻找惊虹,摸到半晌,竟又摸着了沉雷。

    这一回云舒怀更怒,骂道:“麻烦东西!总冒出来做什么!找死么?”他运起内力,把剑一抖,便想将沉雷震断。

    只听“啪”的一声响,沉雷剑剑身上附着的炭粒、锈斑如响箭射出,剑身“噔”的一响过后,却是完好无损。

    原来沉雷剑又厚又宽,活像一根铁棍。它虽然也遭大火焚烧、雨水侵蚀,但所受伤害较之惊虹却轻了许多。那绿豆大的锈斑,于惊虹来说,或许就快将它剑身镂空,可在沉雷剑上,却不过是一粒尘灰罢了。

    云舒怀一震不断,心中更怒,觉得人若倒霉,当真是喝口凉水都能塞牙。当下他连运内力,那沉雷却只当是洗澡一般,将剑身上附着的污渍冲刷得干干净净。

    云舒怀恼羞成怒,索性连臂力都用上十分,握着沉雷剑狂劈猛斩。他的手脚筋骨变形,昔日灵动轻捷的招式全都不能使用,这时一阵狂劈乱砍,手上感觉却越来越好。不知不觉间只觉手中重剑纵横捭阖,虽然来去简单,但每一挥出,必有风雷之声相伴。云舒怀终于如梦初醒,原来以自己现在身体残缺但内力充沛的情形,这沉雷剑竟就是最合手、最般配的兵刃了。

    一念及此,云舒怀只觉全身力量都给抽干了。“当啷”一声,沉雷剑脱手落地,他仰天而倒,倒在焦黑的废墟中,一声声只是笑。

    沉雷!竟然是沉雷!他当初花三两银子打造的糙剑,如今竟成了自己最般配的兵刃。云舒怀向来不信命,相信只要惊虹在手,刀山火海也可来去自如。可是这一路走来,恶疾缠身、容颜尽毁、表白被拒、惊虹断折,到如今沉雷入手。这般遭遇,竟让他头一次怀疑,这一切都早已孽缘注定,无论如何挣扎,都由不得自己选择了!

    这念头一入脑中,云舒怀便觉得万念俱灰,笑声凄厉如哭。突然,他一边指天大骂,一边顺手抓起身边的焦木碎石往天上扔去。他此刻力气虽大,能将那石头扔得老高,但终究敌不过造化之力,冲天的石头相继一块块落了下来,砸在他身上、脸上,虽有内力护体,却也给打砸得头破血流。

    月色如雾,蒙蒙眬眬。一片废墟中,万籁俱寂,只余一人如野兽般地喘息。等到那喘息渐渐平复,一条黑色人影缓缓站了起来。他身上衣衫已经褴褛不堪,内里的绷带也散了,长长的几条拖在地上,便如他身上生出了须根一般。他身形佝偻,歪颈踮脚,似一棵生在崖边的怪松,在扭曲中饱含着某种疯狂的力量。

    那是云舒怀,他终于稳稳站了起来,右手持剑,沉雷剑斜指地面。然后是“叮”的一声响,一道极亮的银线自剑柄处沿刃刮下,银线所到之处,沉雷剑猛地亮了起来。在大火中烤出的蓝,被充盈的内力逼得灿如焰火!

    一声声响彻云霄,是云舒怀的仰天怒吼:“贼老天!云舒怀在此!昔日赤手白云已然沦落至此,你还能奈我何!”

    良久,云舒怀狠狠压下心中愤懑,从废墟中起出先前所埋藏银,背着沉雷剑,离开乱红山。他到山下小镇,买了顶新草帽,换了身新衣服,便马不停蹄赶往临江,继续完成刺杀县令之子的使命。

    到了第三天正午,云舒怀终于赶到一处名唤七里铺的地方。

    这镇子不小,瞧来也有几百户人家。村中一条大路,路口大树下有一间茶棚,一个老丈在门前殷勤招呼。云舒怀走得渴了,便拐进去叫了一壶茶,一碗面,略作休息。

    他进得屋中,只听屋中各角,都有衣衫簌簌而动的声响,想见是茶棚主顾见了他的畸形均吃了一惊。云舒怀在大草帽下无声冷笑,坐下来喝茶等面。

    他的草帽压得极低,遮住大半张脸,虽然颈中、手上的绷带遮不住,但瞧来终究还不算太引人注目。兼之他倚在桌边的沉雷剑实在足够分量。因此,几个茶客倒也识相地没多说话。当下云舒怀也不抬头,待面端上来,才把嘴边绷带拉开了些,喝茶吃面。

    未几,棚中几人纷纷结账走了,想来终是怕了云舒怀这古怪装扮。云舒怀耳听这些人一出门口,方才长出一口气,顿觉安心不少。

    谁知几人才走,便有十来个孩儿突然拥进茶棚嚷着:“小五!小五!出去玩儿吧!”

    那小五正是茶棚老汉的孙子,方才引领云舒怀入座的便是他。他此刻正在后院洗碗,听到伙伴叫他,擦擦手走出来:“不成啊,我还没干完活儿呢。”

    这些孩子都是七八岁左右,正是好玩儿好热闹的年纪。那小五口中说着不行,一双眼却望着爷爷。那老汉咳嗽一声:“把碗洗了再说!”

    小五听爷爷口风松了,登时大喜过望,一头钻回后边忙活开来。十几个孩子在前面等他,闲来无事便挤在一张桌上,团团而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些孩子中有个头目,叫二冬,为人最是调皮。他坐在桌前,屁股上就似装了个陀螺,不停转来转去,片刻也闲不住。他一双眼东张西望,一来二去终于撞到云舒怀,心中顿时“扑通”狂跳,惊讶此人的丑陋怪异,那视线不由就转不开了。其他孩子正自玩闹,此刻却被他影响,也将目光齐齐投向云舒怀。

    一时间,茶棚中除了云舒怀吃面的声音,竟再没有一点儿响动。孩子们都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错也不错地瞧着云舒怀。

    云舒怀心知不妙,自己这副尊容若是引得孩子们好奇,那可纠缠不清了。他连忙嘴下加紧,把面吃完,便要离开。耳听那边几个孩子你推我搡地挤了个人出来,云舒怀连忙把碗一推,就要结账。

    便在此时,面前疾风掠过,有物袭来。云舒怀出手如电,两指一夹,便将来物捉住。只听“哎呀”一阵乱叫,原来夹住的竟是一个孩子的手臂。

    那孩子原本被大家推举出来,要伸手打落云舒怀的草帽,却被他一把擒住,心中又怕又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云舒怀一愣,心中暗暗愧疚,连忙松手:“呵”道歉的话还未出口,却猛然觉得头上一凉,草帽已被自己松开的那只手一掌掀开。小小孩童竟然如此不知好歹、奸猾无耻,令云舒怀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怒气。

    只听孩子们连声惊叫,想来是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那二冬尖叫道:“鬼呀!”一众孩子发声喊,飞也似地逃了出去,逃跑时拉拉扯扯,撞翻了几张桌子,弄出惊天动地的响动。云舒怀为之气结,却又发作不得。

    那茶棚老汉闻声赶来,一看这情形,心下已猜出个七七八八,连忙上前将草帽捡起,递还给他:“对不住了,客官。您别和孩子们一般见识,这帮小畜生,都是村子里的野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

    云舒怀涩然一笑:“呵没事。”将草帽接回,闷闷戴回头上。结账时那老丈心里愧疚,不欲收钱,云舒怀却截口道:“我这张脸不是用来折钱的。”说完付了账,挥袖而去。

    走出茶棚,正是正午时分,村中大人大多午休去了。偌大一个村落,颇为空荡。云舒怀走在路上,耳中听着鸣蝉苦叫,嗅到路边牛马粪便的味道,一时之间,竟然有些醺醺然。他自得了麻风之后,远离人群,这般阳光下的农家闲适,已是久未身处其中了。此时听来只觉蝉鸣牛哞都是人声,马屎猪溲皆为生气。

    云舒怀正自陶醉,却听身后脚步嘈杂,竟是方才那群孩子从后边赶了上来,到离他十来步的距离,便纷纷将脚下放慢。一群小家伙就如此跟上了他。

    云舒怀心中不喜,加快脚步。他内力精深,虽然走起路来一瘸一点,但是放开两腿时,速度也不是寻常孩子能跟上的。耳听孩子们的嘀嘀咕咕越来越远,他正松了口气,忽听一个尖嗓小子大声唱道:“丑八怪,长白毛。一脚低来一脚高,你妈生你不想要,你爸气得直蹦高!”正是在嘲笑云舒怀的长相了。

    云舒怀听得一清二楚,一时却未明白意思,又走了两步,蓦然想通,登时只觉眼前一黑,一股怒意蓦地欲发。他残缺的手指猛地握拳,指节“嘎巴”一响,已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那群孩子见他停步,此起彼伏地发出一阵尖叫,往来路跑去。云舒怀站在原地,也不回身,狠狠喘息两下,平息了心中怒火,继续往前赶路。哪知他这一走,后边那群孩子却又蹑手蹑脚跟了上来。

    天下小孩儿原以七八岁时最为难缠。一来这时的孩子已不再天真憨然,他们初懂世事,学会了骂人打架,对父母教诲不再言听计从;二来,他们对世间万物充满强烈好奇,兼且精力过剩,什么样的篓子也敢捅,什么样的祸事也能惹;三来,待闯了祸、惹了事之后,他们却完全负不了责任,只留下一堆麻烦交给大人解决。民间所谓“猫不疼,狗不爱”的岁数,就是指此刻。

    这群孩子以二冬为首,正处在这岁数上。他们整日里上房揭瓦、掏鸟偷瓜,俨然已成村中一害。村中大人既疼孩子,又忙农活,只要惹出的祸事不大,也不多惩戒他们。

    今日云舒怀到此,形容如此古怪,当然激起他们的玩心。那掀掉云舒怀帽子的孩子,本就是二冬派去给云舒怀的一个试探。若当时云舒怀破口大骂,扬手就打,倒也没事了。偏偏他强压怒火,默不作声地离开——这些孩子哪懂忍让的道理,只道云舒怀是个好欺负的软蛋,所以更把他盯上了。

    此刻云舒怀被骂了也不作声,这些浑小子自然更将他当成个面瓜。云舒怀心里愤怒,虽不发作,但脚下却慢了。孩子们既然骂了他,这时他若是再快步疾行,岂不像是他赤手白云怕了这几个毛孩子?云舒怀心中愤懑,无意间已和孩子们赌上了气。

    云舒怀行走江湖日久,靠真功夫所向披靡,想砍他杀他的人不少,骂他辱他的却罕见。江湖汉子讲究手底下见真章,少有无聊到徒逞口舌之快的。少数的临死前口不择言,都早已做了他剑下之鬼。可是今日这些小子不仅毫无来由地骂他,甚至还辱及他父母。云舒怀一生快意恩仇,何尝受过这种窝囊气?只觉得火撞脑门,若不是对方只是一群孩子,只怕他早已长剑出手,杀他个痛快淋漓了!

    云舒怀放慢脚步,孩子们当下跟得更近,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少顷所有孩子的脚步声陆续变得一声轻一声重,一想可知,他们正在学着自己的步伐。

    这残疾,早已成为云舒怀心头至痛。他幼时学武天资聪颖,行走江湖时无人可当。虽然得了麻风,但疾病天灾,终非人意;单方逼他退出江湖,他宁愿自行了断,也不愿听人摆布;被黎青所救之后,虽然肢体已残,但功力犹在,至于皮相,对男子汉而言却显得无关紧要了。

    云舒怀平生第一次失败,实则就是向黎青求爱不遂了。残毁的身体,原先他可以不在意,但在被黎青拒绝后,他却不能不耿耿。最珍惜的人最不能接受的东西,就变成他自己最厌恶的东西!人皆是如此,一件物事若是不在乎,丢了便丢了;若是念念不忘,便会越来越惋惜,越来越懊悔。这段日子以来,云舒怀心中已将自己得不到黎青的原因,全都归咎于相貌。他每每念及自己的昔日风采,就更对现在的丑陋难以忍受。

    此刻耳听孩子们大声嘲笑自己的面貌丑陋,登时令他勃然大怒。再听到孩子们的学步,恍惚间云舒怀似乎看到黎青便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掩嘴而笑:“你,注定要留在荒郊野地的。何苦不听我的话,被孩子耻笑了去。”

    云舒怀牙关紧咬。他眉毛虽已烧掉,但两道眉棱却立了起来。可惜孩子们只顾谩骂嬉闹,而且那言语愈发不堪。他们与云舒怀本是萍水相逢,可是此刻兴起,却如与云舒怀有血海深仇一般,言语恶毒无比。

    云舒怀对着这些不能骂又不能打的孩子,牙关越咬越紧,口中又腥又苦,右手却在不自觉间,搭上左手握着的沉雷剑柄。

    群孩这边有二冬指挥,追着云舒怀边跑边骂,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而云舒怀的气息也越来越乱,脑中一阵阵眩晕。他终于猛地回过身来,嘶声喝道:“呵闭嘴啊!”听到他突然开口,惊得孩子们立时四散奔逃,可是那尖叫声里充满惊喜,哪儿有半分害怕,似乎他们只是觉得这一骂一逃,令游戏更加有趣了许多。

    一想到这群孩子小小年纪,便如此不知好歹,欺善怕恶,云舒怀心中阵阵发冷,他拄剑而立,一字一字顿道:“呵别再惹我了不然我就要动手了!快滚!”

    他这话若是早说,孩子们自然怕了,只是这时他们早已认定这残废形如其人,完全是个废物,自然只把他的威胁当成玩笑。云舒怀这边话未落音,那边便有一物飞来。

    云舒怀把剑一扬“扑哧”一声,那物裂成两半,穿过沉雷剑,重重拍在云舒怀胸前、脸上——黏黏的、臭烘烘,正是一坨半干不湿的牛粪。

    孩子们顿时哄然大笑。那牛粪正是二冬所扔,这时自然也以他的笑声最为嘹亮。哄笑声中,二冬叫道:“大家一起丢他!”

    呼呼风响,一坨坨牛粪马屎被孩子们扔了过来。他们随身都携着拾粪用的铲子,扔起来又快又准。“啪啪”几声,云舒怀身上、脸上已中了好几下。

    云舒怀全身肌肉绷得几乎要裂开。“咯吱”一声,沉雷剑一出半尺,终于又给他强摁回鞘。

    半晌,一声嘶鸣从喉咙深处逸出:“呵你们”挣扎着冒出两个字,终于无话可说,云舒怀整个身子僵在当场,此时已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只怕多说一个字,多动一下手指,都会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他在这边天人交战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那一边小孩儿们却兀自得寸进尺地放肆。只见二冬冲同伴招一招手,高抬脚、轻落足地拐了出来。他鬼鬼祟祟的样子,登时引得其余孩子一阵窃笑。二冬更是得意,停下身来,腆胸收肚,突地发足前奔,一直冲到云舒怀身前,一拳打向他下体。

    这正是同龄小孩儿最惯长使的招数。他们隐约知道男女下体是人身要害,身高又在大人的腰胯左右,因此极喜欢偷袭掏裆。这一下打来,云舒怀心神不宁、全无防范,登时中招。这下用力极大,下体又系要害所在,虽以云舒怀之能,却也疼得向后一个踉跄。那二冬一招得手,拔腿就逃。

    云舒怀咬紧牙关,轻声自语道:“呵别再过来了,别再过来了!”他这话声音低沉,在小孩儿听来,像是在哀求一般。当下众人更乐,推举出平日最胆小怕事的孩子,让他去拿云舒怀练胆。

    那孩子颇为老实,这时被大伙儿推出,却战战兢兢不敢前行。二冬把脸一板:“你若不去打他一下,我们以后就都不和你玩儿,谁都不和你好!”那孩子大急:“别,二冬哥,我我不敢去”

    二冬冷哼一声:“我们走!不要理他这个害怕废物的孬种!”说着带领其他孩子转身就走。那孩子更急,跟着走了两步。二冬回过身来骂道:“谁让你跟着我们?跟屁虫!我们不和胆小鬼玩儿。”

    那孩子大喊:“我不是胆小鬼!”说着一步一顿,来到云舒怀近前。

    这孩子平素给二冬等人欺负得怕了,偏偏又离不开他们,此刻被逼来到云舒怀近前,只见这怪人翻着两只无神的白眼,嘴巴一开一张,喃喃念叨着什么,心中只觉怕得更厉害了,两条腿抖成了七八条。他壮着胆子没有逃走,心中却只等云舒怀一掌打来,赶走自己。谁知等来等去,云舒怀全无半点儿伤人之意,那怯意便渐渐消了,一丝恶念上涌,再犹豫一下,终于一步跨出,一拳打向云舒怀下体。

    这一拳果然又中了!那孩子心中大喜,转身就跑,忽听“刺啦”一声响,他蓦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待到半空,身子一转,却见地上兀自立着两条腿,腿上穿着的,分明是自己的裤子

    二冬等人围在一边,正等着看笑话,忽见那丑八怪一只手不知怎么,微微一动,小乐的身子就突地上下分了家。血雨飞洒中,他上半截身子掉在地上,那手指还在微微抽搐,一张惊恐莫名的脸上,小嘴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一群孩子先是痴呆,稍一顿,二冬第一个反应过来,惨叫一声:“妈呀!杀人了!”转身就跑。

    他想跑,云舒怀最恨、最放不过的却也是他。只见黑影晃动,云舒怀如疯魔附体般,挥舞着沉雷剑,杀将过去。落后的十几个孩子拦在他和二冬之间,云舒怀只觉腿边被微微绊住,几无意识地抬腿就踢,几个孩童小小的身体立时向四边飞开,撞在地上墙上,哼也不哼一声,口中黑血涌动,俱都死了。云舒怀却更加恼怒,纵剑疾挥,铁剑击在其余孩子柔嫩的身体上如中败絮,钝剑以排山倒海的大力将孩子的身子硬生生抽成两段。一眨眼,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十几个孩子,除了二冬以外便都已伏尸血泊之中了。

    云舒怀挣扎数载,到此功亏一篑。

    十几年来,世间万事万物在他心中非善即恶、非黑即白,而他自己一直毫不怀疑地站在良善一边。他武功高卓、家中富有、容貌俊美,可说一路一帆风顺、予取予求。世间万物他都曾轻易拥有,所以也都可轻易放弃。当日虽遭恶疾缠身,烈火焚身而志向不改,武功尽废而从头练起,只因他从没想到自己也会失败,也会被拒绝。可待黎青离开,他实则已立在悬崖边缘。往事一幕幕回转,昔日能一笑置之的事——单方逼山、百姓烧街在这时想来,也都变成令他难以忍受的背叛与羞辱。

    三年来,他为怕感染他人,离群索居;十年来,他为铲奸除恶,独来独往;二十年来,他为赈济灾民,散尽千金。他日日杀人,却从没时间和谁把酒谈心。便是与平生唯一的朋友单方,也不过是淡如清水的君子之交。

    于是那屈辱、骄横、患得患失便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而今,二冬等孩儿们的一再侮辱,终于为他心中的狠毒疯狂找着了出口,一股脑儿破体而出。十几年来隐隐约约蕴藏的冷酷与凶残,随着劈死小乐的那一剑,如破堤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刹那间,他体内的善恶黑白交替,那一剑挥出,不仅斩断了小乐的血肉之躯,也斩断了他自己的一切!

    孩子们一个一个倒在剑下,云舒怀却清楚听出其中并没有二冬的惨呼。他身上溅满鲜血,使得那黑衣更黑,沉沉贴在身上,白绷带却如雪地梅花,点点斑斓,这副形状令他看来直与疯魔无异!

    那二冬实在机灵,借着地形掩护,欺云舒怀路径不熟,竟仓皇逃回村中。村中青壮闻声出门,纷纷拿了锄头铁锹来打云舒怀。云舒怀吃了两下,耳中又没了二冬的下落,不由下手更狠。当下也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只将铁剑乱挥,剑啸如猛虎,沉雷化为一道蓝光,上下盘旋飞舞。须臾间,原本安详宁静的村子鬼哭狼嚎,变成一座活生生的修罗场。

    七里铺民风算得上悍勇,虽然眨眼间便死了二十多人,但是待村中民团赶来时,见着满地尸骸却是恨意比害怕更多,更加奋勇上前。民团首领梁金牛虽然功夫并不怎样,但见多识广,眼力过人。他提刀在旁略一打量,立时便看出云舒怀两眼不便,全凭两耳听声辨位,当下打手势让众人散开些,一边将带来的绳子扯开,两头分人拉住,中间往地上一甩,便一道道朝云舒怀绊去。他还另外派人火速去取年前村里自制的“旱天雷”

    云舒怀目不能视、两脚残疾,虽然耳力过人、反应迅捷,在群战中终究吃亏,此刻被绳子分心,脚下就慢了。未几,待“旱天雷”取来,梁金牛亲手点着一个,眼看就要爆炸,这才丢向云舒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旱天雷”在云舒怀脑后炸开,黑烟四起。云舒怀立时呆立当场,脚下不动,身子一阵乱晃。

    原来人体平衡全靠耳中的一个小器件掌握,梁金牛本来只想震聋云舒怀的耳朵,不料他耳朵太过灵敏,这巨响的收获比预想的更大。待梁金牛再点着一个投过去,云舒怀便应声而倒,沉雷剑也就此脱手。

    这一来民团大喜,十余人齐齐拥上,镐头、棍棒、拳头、腿脚如雨点一般一齐朝云舒怀招呼。云舒怀躲不过,站不起,只能一下一下,结实挨着。他两耳近聋,看不见听不着的,便觉这挨打都不像是真的。隐约间,脸上似乎是着了十几下,却只觉凉飕飕的,一点儿都不疼。

    痛觉是那样模糊难辨,可那热是实实在在的,正从云舒怀体内泛滥开来。因为当年的烧伤,他皮肤已不能排汗降温,这么一番厮杀、一顿暴打,那一团团热气便源源不绝从丹田涌上,便如灼热的岩浆流入血管一般。热气过处,他的手脚一点点恢复了力气,道道热线顺着奇经八脉一点点铺成一张大网,从里面包住云舒怀的五脏六腑,其中一道尤为粗烈,倏忽间已贯穿了他的左臂。

    村民正毒打云舒怀到了惬意处,忽觉脚下一亮,低头看时,却见一条火龙拔地而起,十几人吓得连忙惊叫退开。只见红云过处,云舒怀慢慢站起,一条左臂熊熊燃烧,也不知是那衣袖绷带在烧,还是连他的手臂也烧了起来。

    村民中一个愣头青不知好歹,跳过去一棒打下,正中云舒怀额头。云舒怀给打得头一沉,左臂猛地刺出“刺啦”一声轻响,便如烧红的铁条刺入雪人,在那青年胸膛中来了个对穿对过。

    粱金牛心头狂跳。这疯子拳也好剑也好,一举击杀多人并没有多么可怖,可方才像捅破窗户纸般刺透一人的感觉,却让他吓破了胆!

    只听怪叫一声,粱金牛奋起最后余勇,扑身上前,一刀剁下!“扑哧”一声,云舒怀的左手兀自陷在青年胸口,便给这一刀齐肘斩断。

    云舒怀长声惨叫,往后疾退,脚下绊着了沉雷剑,往后仰倒,就着在地上打了个滚儿,顺势拿剑。他一剑在手,粱金牛便不敢追击。

    却见云舒怀拿剑的右手哆哆嗦嗦,几乎忍不住弃剑,粱金牛见状大喜。他心知这怪人不死,今日合村都要遭难,这时见云舒怀手指尚在麻痹中,便如抓到一线生机,蓦地又来了勇气。可惜正要上前,却见云舒怀侧过右臂“刺啦”一声,将衣袖齐肩撕破,断袖褪到手腕上,再以牙齿勉强打结,竟然便用布条将铁剑绑在手里。他浑身浴血、两眼惨白,此刻系剑却那样有条不紊。七里铺的村民终于给他吓破了胆,怪叫着四散奔逃。

    云舒怀却不慌不忙踢掉脚上的鞋袜,赤足站在地上,静静感受脚下传来的、那众人逃走时带来的散乱震动。他凌乱绷带下的狰狞脸孔,慢慢浮起一丝惨淡的笑容

    那二冬逃回家中,越想越怕,躲在床下瑟瑟不敢出来,他听着外边大路上先是越来越乱,然后却一路静了下来,登时更怕了,拼命往墙角瑟缩。正惊慌失措间,却见床帘外屋门一开,一双沾满血污的赤脚一高一低,跨了进来,接着那床板一掀,一个疯子般的怪人弯着腰,一张惨笑的面容已和自己来了个脸对脸。二冬怪叫一声,一头撞在床板上,居然也不觉疼,转身爬出床下,不顾一切往外跑。跑到院门外,就见村中一条黄土大路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上面横七竖八的,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二冬脚一软,再也跑不动了。他瘫坐在地上,却听身后脚步声响,是那怪人慢慢跟了上来。二冬大哭道:“别杀我叔叔别杀我叔叔叔叔,对不起!”却听云舒怀和方才一样,哀求似的念叨着:“别再惹我了别再惹我了”

    夕阳西下,七里铺遍地尸骸中,一人独坐。

    他断臂横剑,静静坐在一座谷碾上,身上绷带早已散开,这时飘在身边,像一条条赤链蛇,在晚风翻动下,在碾子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痕。他看不见,听不见,可是却能感觉到微风拂面,和夕阳播撒在半边脸上的热度。他转过脸,让整个面容沐浴在如血的夕阳里——没有眉毛,两只眼只剩眼白,上面还溅着点点血斑;没有鼻子,嘴唇短到包不住牙齿和牙床;肤色焦黑,肌肉扭曲。

    可最让人惊心的,不是如此狞恶的一张面孔,而是这张面孔上,那无尽的悲凉沧桑与深深的绝望迷茫:“贼老天啊,这前路茫茫,你还将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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