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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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了这么久,我始终无法知道时间带给我的是怎样的欢喜或悲伤,我每天都在喝酒,我把自己湮没在舞女婀娜的舞姿中,幻想外面的世界歌舞升平。可还是觉得难过,我的心里有个很大的洞,它时时刻刻吞噬着我的欢喜,我想重新开始,可我的身体已经苍老,被酒精浸泡过的心亦已苍老,我知道,死亡只是咫尺之间的事情。

    我在睡眠前看到大把大把的飞花,它们在这个城的上空肆意地飞舞,迷了我的眼睛。

    我想起离开大梁城那天如姬给我的那个拥抱,她的泪滴在我白色的长衫上,那些飞花是开在她漆黑的眸子中的。

    无忌

    我叫无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国信陵君。可是所有的名声和权利都不能叫我欢喜,大部分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莫名其妙的就有了流泪的欲望。谁都知道无忌门下有食客三千,可那又如何呢?总有一些隐晦的东西是不能跟人说的,比如我心里日益蔓延如杂草般的欲望。那些欲望全部和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有关,他权倾天下。

    昨天我和他在大殿下棋,我连赢七盘,他便怒了,伸手拂乱了棋盘。他的表情是目空一切的骄傲,他说无忌,不管怎么样,你始终是在我脚下卑微地生存的,无论你多了不起,你始终要活在我的阴影下,因为我是你哥哥,我是魏国的王,这就是命,在我出生的那天就形成的宿命。我努力使自己说话的声音平静下来,魏王,我只是在陪你下棋,我没有觉得不满足。我在说话的时候拼命压制着伸手去摸腰间的剑的想法。是的,这就是我的哥哥,我讨厌他在我面前低俗而放肆地大笑,很多的时候,我都想一剑刺穿他的喉咙,可我不敢,也不能,这是宿命。

    从大殿出来我会直接回家,信陵君的府邸什么时候都是灯火辉煌。可那些盛世的狂欢怎么也掩盖不了这个国家的日渐荒芜。就是那些荒芜,在我心里开了个很大的洞,叫我时刻不安并且自责。可是对于这一切我都无能为力,我那个高高在上的哥哥,他只知道在我面前炫耀他所拥有的一切,从不去关心他子民的生活。

    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回自己的房间,在关上房门的刹那不知道怎么又想起如姬,她进宫已经三年了,我却始终忘不掉她。我想我这一生,大概真的要活在魏王的阴影下了。

    我强迫自己去看兵书,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便是不使自己空闲下来,这是在魏王召如姬入宫的那天我学会的。我强迫自己忘了那些小悲喜,去想天下的百姓。即使魏王抢走了我的如姬,即使他一直防备着我,可我还是想为他做些什么,不愿他去背负后世的骂名。我想对于这样的哥哥,我自己都不会知道是爱还是恨了。

    侯嬴与朱亥

    第二天我去了大梁城的东门,有食客告诉我守城门的侯嬴是隐士,我曾私下派人带了礼物去拜见,都被他给退了回来。下人小雷带话给我,侯嬴说他几十年来修养品德,坚持操守,终究不能因看门贫困的缘故而接受公子的财礼。

    无欲者无求,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这个人了。

    我亲自驾了马车去接侯嬴,穿过一条潮湿而肮脏的街道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如姬,我不知道这几天怎么了,很突然地就会陷入对如姬的思念当中,我拼命去克制这念头,可是野草一样的欲望反而更猖獗了。

    侯嬴正在院里看书,见到我的马车一点都不惊讶,他看着我推门进来,对我微笑,他的白发和胡须在微风里轻轻飘荡,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看着他的笑容,觉得亲切和温暖,我径直走上前去,还没等我拜倒,他便伸手搀住了我:公子何必客气,来,请进屋用茶。

    我挽着侯嬴的手进屋去,看他亲手给我泡茶,是上好的茶叶,带了淡淡的香气。

    没等我说明来意侯嬴就说话了,我知道公子为何而来,公子又何须再多费口舌呢?

    我微笑,跟聪明人说话果然叫人觉得舒畅。我说我已经在府里备好了酒席,先生何不移驾前往,与我共谋一醉呢?

    侯嬴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既是喝酒,当求一个痛快,不如公子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我叫小雷把马上赶回去,自己跟着侯嬴出门。我们沿着狭小的巷子一直走,直走到弥漫了血腥和恶臭的屠市。侯嬴走在前面,跟我说话的时候会回头,他说我要带你去见的人叫朱亥,男儿在世,交友当交他那样的汉子。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朱亥卖肉的摊前。他赤裸着上身,手里拿把尖刀正在给人割肉。我看见他手臂上拱起的肌肉,还有他粗犷的眉眼,心里忍不住暗暗喊了声,果然是好汉子。侯嬴上前去压住朱亥的手说,今天不做买卖了,跟大哥喝酒去。朱亥抬头看了看侯嬴,又看了看我身上洁白的衣衫,沉吟了一下说好。

    然后我们再走原路,回到侯嬴的屋子。在路上买了些便宜的酒菜,侯嬴抢在我面前掏出了碎银。很大的一坛酒,朱亥就这样一只手拎着回来。

    那天我们三个人喝了很多酒,我记得离开的时候侯嬴还在微笑,他说男儿就该喝这样的烧刀子。朱亥在边上放声地大唱:成名须年少,饮酒当尽欢,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声音远远地传开,叫我忍不住也跟着热血沸腾起来。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如姬

    我还是去见如姬了。一个人在皇宫里,做贼一样小心地躲过那些当值的侍卫,藏在如姬寝宫的屋檐下。魏王正在里面饮酒,我看见他脸色微红,握着如姬的手,如姬面无表情的枯坐着,眼神里是漫无边际的忧伤。就是这眼神,叫我一下子疼痛起来。我摸着悬挂在腰间的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跟昨天喝多了烧刀子是一样的感觉。我想若是我狠地下心该有多好啊,从此就不用再被那些不能实现的欲望所折磨了。

    我等了很久,魏王才离开,我隔这窗子听见如姬如释重负的叹息,差点就跳下来去抱她。我强忍着自己的欲望,迫自己离开。可在回去的路上,还是不可抑止地难过起来。

    我是在三年前认识如姬的。那时候她的父亲刚刚被秦国派来的刺客杀害,我和魏王前去探望,如姬怯生生地跟我们说话,眼角还带着眼泪。第一眼,我就喜欢上她,那是个柔软的叫人心疼的女子。我回府后眼前还一直浮现她怯生生的表情。第二天我借故再去探问,我和她在房间里说话,我答应她帮她找出凶手,她靠在我的肩膀哭泣,泪水打湿了我洁白的长衫。

    我还记得如姬的眼泪,那些泪水浸湿了我的心,叫我很突然地就有了爱的欲望。我说如姬,请相信我会给你欢喜。我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她抬起头来看我,发梢掠过我的脸,有难以言说的芬芳。

    可是第三天如姬便给召进了皇宫,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魏王的一句话。什么如花美眷,什么似水流年,都在那一天化成了尘土。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喝了三天酒,醒了醉,醉复醒。

    三天后我从房间出来,开始招揽食客,我要魏国空前壮大,这样才不会令如姬跟着魏王背负千古骂名。

    刺杀

    我回府的时候小雷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他说公子,已经知道刺杀如姬父亲的刺客的下落了,他这三年来一直在秦国的皇宫里,受秦王的保护。我穿过狭长的走廊,去灯火阑珊的大厅,食客们正在喝酒,我击掌示意他们静下来,问,谁愿意去秦国给我带刺客的头回来?

    人群静默了半晌,有人站起来说,属下愿往。

    我一直在等刺客的人头,却等来派出去的手下被杀的消息,我连续派去八个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于是食客三千全部缄默,我没再点谁,徒劳无功的事情我一向是不屑去做的。

    又去找侯嬴与朱亥喝酒,两个人,一个睿智,一个豪爽,都是可以安心的说话的。还是喝烧刀子,酒入喉咙,火辣辣的感觉在心底慢慢升起。

    侯嬴说公子有什么心事吧?

    我不说话。

    朱亥在边上忍不住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吧,男儿在世,当说就说,当做就做,图一个爽快。

    我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酒,那好,我便说了。我要寻找一个绝世的高手去秦国帮我杀一个人。

    朱亥放声狂笑,魏人恨秦,天下皆知。公子要杀谁,只有一句话,恐怕会有很多人争着去吧。

    我轻轻叹息,我要杀之人,有秦王派专人保护,况且他本身就是高手,难啊。

    侯嬴微笑道,有朱亥在,公子何忧啊。

    朱亥仰头干掉杯子里的酒,大笑道,说走就走,公子等我消息便是了。转身出门,身影渐行渐远,还能听到他豪迈不羁的歌声:喝不完的英雄酒,斩不尽的敌人头。

    侯嬴爬在桌子上,不胜酒力的样子。我脱下自己的长衫给他披上,然后轻声地离开。小雷在门口等我,见我出门,一脸担忧地问,公子,朱亥他

    我拍拍他的肩膀,如此豪杰,何须你我做无谓的担忧?食客三千,智计如侯嬴,勇猛如朱亥者,又有几人?

    人头

    刺客的人头摆在面前,朱亥已经走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我等你哪天再去找我喝酒。

    我带了这颗大好的头颅进宫,当着群臣的面把它献给魏王。

    如姬,我答应你的事情终于做到了。可是,我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欢喜?

    中午的时候如姬来府上谢我,她一个人。我在厢房等她,在她进门的瞬间,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她一定不会知道我这三年来每个月都会去她寝宫看她,我习惯藏身在屋檐下,我看惯了魏王的肤浅和她的悲伤,但这些,我都没告诉过她。我在这三年里从没跟如姬说过话,我怕那些隐匿在心底的东西会在她面前显现出来。

    如姬盈盈跪倒在我身前说,谢谢公子大德。我转过身搀她起来,我努力使自己的手不颤抖。

    如姬对我微笑,依旧是怯生生的样子。她说,我始终记得三年前,我父身死,公子和魏王前去探望,公子一袭白衣,面目染了风尘,可表情依旧骄傲如天上的明月,高处不胜寒的样子。所以第二天公子再来的时候我才会找机会与你单独相处,我的泪水湿了你的白衣,于是你看起来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我不知道如姬为什么要说这些,刚想制止,她伸出手指放在我的唇上,示意我禁声。她继续说下去,我记得那天你答应我要帮我找出凶手,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你知道吗,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又能有几个三年?

    如姬的手指带了好闻的香气,点在我的唇上,我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我第三天就被魏王召进宫做了他的妃子,可是再多的荣华富贵也抵不了心里的落寞,每天晚上我都要陪魏王饮酒做乐,即使他有着与你一样的外表,可我还是希望有一天你会带我离开,穿着你的白衣,带着你的长剑。心里的希望越大,对于失望就越难过。我在三年里从没见过你,也找不到借口来见你。终于知道,原来你和我,注定是要被这样的世俗所湮没的。

    如姬的话一字一字敲在我的心上,叫我不可抑止地疼痛着。我想过去抱她,叫她的泪水再次流在我洁白的长衫上。我费力的压抑着内心一切不应该的念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如姬过来踮起脚尖吻我的唇,她的唇温暖而柔软,如朵盛开的花。

    一个短暂而琐碎的吻后,如姬离开。

    我看着她的背影,终于还是流下泪来。

    我突然想有人能拿一把锋利的刀,在一瞬间砍下我的头,于是,一切痛楚再也与我无关。

    战事

    这是我接到姐姐派人送的第七封信,她说无忌,赵国马上就要灭亡了,你就这样看着么?

    于是我再次去找魏王,他正在如姬的寝宫喝酒,见到我一脸的不耐烦,他说无忌,你又是为赵国的事情来找我的吧。

    是的,大王,唇亡齿寒,赵国若被灭的话,下一个恐怕就是魏国了。

    魏王挥手示意如姬和四周的宫女全部退下。无忌,你知道为什么我派晋鄙带十万大军去救赵国,后来却又命他们在邺城驻扎吗?

    我摇头。

    因为你。你一意要救赵国,我就看着它灭亡。无忌,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魏国的信陵公子,有几个把我这个大王放在眼里呢?现在我就要叫天下人都知道,即使你信陵君名满天下,没有我的支持你终究一事无成。

    可是大王,这是关系到魏国存亡的战争,不是可以拿来斗气的。再说,我始终是你的子民,怎么可能名声盖过你呢?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你始终不甘我生活在你头上,你每次在我面前的表情都是骄傲的,可那又怎么样呢?魏王狂笑,你知道吗,如姬进宫以来从来没有真心的对我笑过,我知道她喜欢的是你,我也知道你喜欢她。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一句话还不是把她抢过来了,无忌,你终究是活在我的阴影下的。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已经被妒忌冲昏了头。我轻声叹息,转身离开。魏王还在后面大叫,无忌,我要你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乎的东西全部失去,我要看看到时候你的表情会不会还是这样的骄傲。

    小雷在外面等我,手里捧着赵胜的信。他在信上说:赵胜之所以自愿依托魏国跟魏国联姻结亲,就是因为公子的道义高尚,能热心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如今邯郸危在旦夕,早晚就要投降秦国,可是魏国救兵至今不来,公子能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又表现在哪里?再说公子即使不把赵胜看在眼里,抛弃我让我投降秦国,难道就不可怜你的姐姐吗?

    我知道赵胜是在激我,但我终究是不能坐视不理。

    战事已起,这真是个多事之秋。

    密谋

    我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能打动魏王。

    我召集门下的食客,我说无忌名声在外,赵国有难,不能不去。愿意跟我同去的留下,不愿的可以离开,无忌不敢勉强。

    有一半的人留下来,我吩咐他们收拾行装,在三日内出发。

    小雷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话,公子不是说食客三千,智计没有能超过侯嬴的吗,那公子何不去向他询一良策呢?

    我眼前一亮,急忙叫小雷备马。

    侯嬴和朱亥正在房间喝酒,见我推门进来,侯嬴微微一笑,我想你也该到了,来,过来一起喝酒。

    桌上预留了一副碗筷,朱亥呵呵笑道,侯大哥说你要过来,我还不信,正要跟他打赌你就来了。

    我翻身拜倒,无忌本心已乱,正难抉择,还请先生教我一教。

    侯嬴微笑着扶我起来,我知公子为赵国之围心烦,一直等你来询问我。还好公子来了,否则就枉我们相交一场了。其实破秦不难,只要公子下得决心。

    我听说晋鄙的兵符经常放在魏王的卧室内,在魏王的妻妾中如姬最受宠爱,她出入魏王的卧室很随便,只要尽力是能偷出兵符来的。我还听说朱亥上次去秦国杀的那刺客是如姬的杀父仇人,只要公子去找如姬,她必定会帮忙。公子有兵符在手,即使晋鄙不从,你也可杀了取而代之,还怕赵国之围不解吗?

    侯嬴为我倒酒,喝过这杯酒,公子便请进宫去找如姬。

    烈酒入肠,朱亥又在边上唱,成名须年少,饮酒当尽欢,醉握杀人剑,醒掌天下权。

    去如姬寝宫的路再熟悉不过了,哪里有守卫哪里没有我都已经了如指掌。很轻易地再次藏身在她的屋檐下,如姬一个人正在屋里弹琴,幽幽脆脆的,竟是一曲凤求凰。

    我伸出手指在她窗上轻弹,在她还没惊呼出声的时候已经翻窗而入。她见是我,脸上被惊吓的表情才慢慢平息下去。

    我过去挽她的手,如姬,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好,我要你去魏王那里盗兵符出来。

    如姬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你真的要不顾一切去发兵救赵国吗?魏王要是知道的话会杀了你的。

    我意已决。我轻轻把如姬抱在怀里,我现在去找魏王,把她拖在大殿,你去帮我盗兵符。

    如姬紧紧地抱住我,我知道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的,可是无忌,至少我知道我们还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可是现在,你就要离开了。无忌,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离散呢?

    我想起魏王,想起那天他连输我七盘棋,我说一切都是宿命。

    战场

    兵符就在我手上,行装已经收拾好了。

    侯嬴说公子,抱歉我不能跟你去邯郸了,我本应一起去的,可人老了心有余力不足不能成行。请允许我计算你行程的日期,你到达晋鄙军部的那一天,我将面向北方刎颈而死,来表达我为公子送行的一片忠心。我看着他苍苍的白发和胡须,我握着他的手,我说我还会回来的,我们三个再一起喝烧刀子。

    朱亥骑在马上,袒露着胸口,他说,公子,我们该上路了。

    荒凉的北风吹过,古道上竟飘过来红色的花朵。那些花飞呀飞的,逐渐弥漫了头上的天空,我想起如姬交给我兵符的时候脸上深刻的绝望,想起那天在大殿上和魏王的争吵,这个国家,从此对我来说便成了异乡。

    我们整整走了一个月才到邺城,朱亥刚下马就陪我去见晋鄙,他穿了件大大的袍子,双手都隐在袖子里。

    晋鄙仔细验证了兵符,但还是不肯把兵权交出来。他说公子高义,名满天下。但晋鄙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如今我统帅着十万之众的大军,驻扎在边境上,这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重任,今天你只身一人来代替我,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轻皱眉头,无忌此来,兵符在手,这本是魏王授意,将军又何必故意为难呢?

    晋鄙固执地坚持,请公子稍等时日,容我派人回去禀报下大王可好?

    朱亥跨步上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公子为何如此拖泥带水呢?

    我轻轻点头,回过身去。然后听到风声,还有晋鄙的惊呼声。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为了保存一个国家,背叛自己的国家。

    朱亥拎着大铁椎站在我面前,他这一椎,砸断了我归乡的路。

    我们用一天的时间来安抚下面的将领和士兵,第二天才开始训练。我知道战争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朱亥说公子知道什么样的人是最叫敌人觉得害怕的吗?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

    是知道拼死的人,这样的人是最叫人觉得恐怖的。请公子下令,父子都在军队里的,父亲回家;兄弟同在军队里的,长兄回家;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回家去奉养双亲。这样筛选出来的人才是无敌的勇士啊。

    我吩咐小雷去下令,三天的时间,得精兵八万,开赴战场。

    侠客

    后来,在赵国的都城邯郸,我总是想起那次战争,朱亥就是死在那次战争中的,我想,他是个真正的侠客。

    那场战争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我听小雷说,他在一个月后去看的时候,还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血腥味。

    所有的人都奋不顾身,包括我和小雷在内。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所以我们不顾一切。朱亥是冲在做前面的,我看到他舞着大铁椎勇往直前,我看到敌人迸裂的脑浆,听到一声接一声的惨号,还有朱亥悲壮的歌声,他一直重复着唱,喝不完的英雄酒,斩不尽的敌人头。

    他的歌声叫所有的人都热血沸腾。

    那一战,我们杀敌三万,但己方也损了五千良兵,包括朱亥。他被敌人的流矢射中了心口。我和小雷把他抢回营帐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可却依旧在微笑,他说公子,士为知己者死,朱亥无憾。

    他这一句话叫我眼睛红了起来,我握着他的手说,你是个真正的侠客。你是个真正的侠客。我看见他的微笑一点一点黯淡,在我面前死去。我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洁白的衣衫上。

    我们胜了那一仗,解了赵国之围,可我失去了朱亥。

    再也没有人陪我喝烈的烧心的烧刀子了,再也没有人那样豪放的唱歌了。

    我开始怀疑一切是否值得。

    异乡

    我留在了赵国,即使这里对我来说是异乡。

    小雷回过一次大梁城,带回来一些我一直想知道的消息。

    侯嬴在我们抵达邺城的前一天就自刎身死了,据说他死的时候脸上有很安详的笑,手指指着北方。

    魏王恼怒我盗了他的兵符,假传君令击杀晋鄙,魏国贴满了榜文在缉拿我。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在赵国,他再也拿我没办法了。

    我每天都在喝酒,我把自己湮没在舞女婀娜的舞姿中,幻想外面的世界歌舞升平。可还是觉得难过,我的心里有个很大的洞,它时时刻刻吞噬着我的欢喜,我经常想起侯嬴与朱亥,想起我们三个人一起痛酒狂歌的时光,那些时光在我的身体里生根,与美好同在。

    我不知道我做的一切是否值得,我在赵国已经呆了近十年,但我还是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

    我的身体在异乡迅速苍老,我怀念曾和如姬一起生活过的那片天空,我想,终究有一天我会回去,在衰亡以前。

    归途

    如姬病死的消息依旧是小雷告诉我的,那时候我正在大厅陪赵胜喝酒,我的酒杯掉在地上,裂成碎片。我的心也成了碎片。

    我终于决定回魏国去。

    我带了长长的车队还有心里的空洞回我的国家,我在一路上都在回忆,那些记忆是如此深刻地烙印在我内心的最深处。小雷在身边陪我,过去了这么久,最后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小雷。

    离开邯郸城的时候有很多人在送我,我脸上保持着一贯的微笑,看他们为我的离开落泪。我想起当初我离开大梁的时候如姬也曾落泪,不一样的是,她的泪水是砸在我心上的。可我不叫别人看穿我的疼痛和难过,我只在夜里悲伤,我梦见大把大把的飞花,那些花都是种在如姬的眼睛里的。

    离大梁越来越近,我竟有些不知所措。从离开到归来,十年的光阴,却短的如同一转眼。可我们毕竟都在这转眼的瞬间老去了。我在进大梁前特意照了镜子,我的表情已经不再骄傲,我已不穿白衣,我所有的美好都遗失在那次离开里。

    魏王亲自来接我,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已经不再恨我,我亦不再恨他。

    我看见他的鬓角已经染了风霜,我看着他过来挽着我的手进城,我听见他用苍老的声音说,一别经年,恍若隔世。

    我们在大殿里饮酒,没有宫女的歌舞,没有太监的伺候,我们自斟自饮。两个人沉默着,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哥哥,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终于不再傲慢,不再盛气凌人。

    魏王喝一口酒就会叹息一声,终于忍不住开头与我说话,你知道如姬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摇头问,怎么死的?

    相思成疾。

    魏王这四个字狠狠地砸在我心上,叫我觉得疼痛。我大好的头颅像要裂开一样,我期待谁能给我一刀,于是我便可以无忧。

    我得到了如姬的人,你得到了她的心,我们之间的战争到头来,我还是输给了你。魏王的声音有些意兴索然,带了浓重的厌倦。或者当初我本就不应该逼她入宫的。

    然后我们又继续沉默,一直一直喝酒。

    结局

    从皇宫出来的时候起了北风,我看见红色的花朵在空气里飘呀飘的,落在我身上,染红了我的衣衫。

    我不知怎么就流下泪来。

    我叫无忌,名满天下。

    可我不会欢喜,我没有爱情,我最爱的女子死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

    我有过两个很好的朋友,他们死去了。

    我有一个哥哥,他高高在上,他出生的那天就决定了我的宿命。

    我叫无忌,我只是这个时空里的一朵飞花,现在,现在,我想念朱亥豪放不羁的歌声了。

    流不完的相思泪,斩不尽的敌人头。

    阿祖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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