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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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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树接天,??月光明灭。

    密林被夜幕遮盖,冷风拂过,掠起一层层浪涌般的茫茫树海。

    空气极冷,??亦极躁,??窒息感铺天盖地,??又很快被剑锋斩碎。

    如今归元仙府魔气肆虐,??心魔滋生壮大,已然具备了元婴实力,??道道黑『潮』汇聚成咆哮的奔狼,??一拥而起,有撕裂空间之势。

    裴渡穿行于黑气之间,湛渊划过半空,引出一道冷『色』亮光,??层层雪雾裹挟着寒冰,??径直劈开狼头。

    “凝神屏息。”

    楚筝道:“看见环绕在他身侧的黑气了吗?那是心魔的吐息,能『乱』人心神,令他心魔渐生。”

    谢镜辞眉间紧蹙:“那我们——”

    “闭眼,调动神识。”

    少年傀儡喉头一动,??自指尖凝出一道灵力:“你需要进入他的识海,??保护那剑修不受心魔所『惑』。此地难以受到战况波及,我亦会护在你身边,保你不被心魔所伤。”

    识海乃是修士最为隐蔽珍惜之地,蕴藏着此生所有的记忆与思绪,一旦识海受损,??少则丧失记忆与情感,多则神志不清,从此变成不通人事的傻子。

    因此,??绝大多数人都会在识海中设下诸多禁忌,阻绝一切被入侵的可能。

    楚筝见她微怔,目光一转,『露』出了谢镜辞所见的第一个微笑,意有所指:“倘若是我,定然无法轻易进入他的识海,但换作你……想必不会多加为难。”

    *

    楚筝所言不假。

    进入识海的法子并不难,只需调动神识,出体后与旁人进行感知,若是没得到阻碍,便能畅通无阻地探入其中。

    释放神识的刹那,世间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可辨。

    树木枝叶的晃动、一滴悠悠坠落的水珠、乃至不远处魔物们『乱』且杂的呼吸,都能被尽数感知,以她的灵力为圆心,一点点扩散开来。

    属于裴渡的气息干净澄澈,与之触碰到的瞬间,并没有想象中的排斥抵触,一股巨大的拉力犹如黑洞,不过须臾之间,便将她纳入其中。

    周身的一切都尽数消散。

    邪魔嘶吼、剑气凛然、眼前忽明忽暗的月『色』都不见踪影,谢镜辞在一片虚无中睁眼,恍惚间,瞥见一道刺入眼中的亮『色』。

    天光撕裂黑暗,首先闯入她视线的,是一道小小的、瘦削的影子。

    那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大小,站在一间破败简陋的院落中央,面前摆着个木制担架。

    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静静躺着,面上蒙了层白布。

    “小渡,你也知道,最近山里很不太平,走哪儿都能撞上邪魔,你爹又喝多了酒。”

    站在他身侧的中年男人面『色』尴尬,挠了挠头:“他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走了,你……你节哀。”

    谢镜辞走近了一些。

    这里应是裴渡的记忆,她不过一个擅自闯入的外来者,无法被其中的任何人感知,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儿时的裴渡已经有了长大后的五官轮廓,相貌清隽,却瘦得过分。身上的短衫一看便是粗制滥造,伶仃的脚踝暴『露』在寒风里,显出一团淤青。

    小小的男孩站在担架边,没有哭,声音是孩童独有的干净清澈:“多谢李叔。”

    “如今你爹……家中应该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男人叹了口气:“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帮忙。我本打算让你住在我家,但你也知道,妖魔肆虐,我们村里想吃饱饭都难……大家都不好受。”

    裴渡点头,又道了声谢。

    他没再说话,身边的人们来来往往,多数嘘寒问暖几句,离开之际面带悲『色』,默然不语。

    大人们帮他埋好了遗体,男孩再回家的时候,孤零零的院子里没有回音。他似是茫然,坐在床前怔忪许久,保持着端坐的姿势,静静过了一夜。

    第二天,裴渡开始给院子里的白菜浇水,去集市购买种子,又瘦又小的身影被淹没在人『潮』,像是跌入汪洋的沙粒。

    谢镜辞跟在他身后,看着身边来来往往、面目模糊不清的行人,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议论。

    “那个酒鬼死了?”

    “听说是被邪魔所害,心脏都被挖掉了。这几日魔物猖獗,连官府都奈何不了,我们这儿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该怎么过啊。”

    “也是造孽,那人死了,家中独独留了个儿子,才七岁大吧?”

    “那酒鬼整天发疯,夜夜抓着他儿子打,要我说,他死了,那孩子反而能舒服一点——他不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在干活了吗?”

    “他娘是为生他而死的。不是说那什么吗?天煞孤星命格,专克身边的人,很危险。”

    小小的男孩垂着眼睫不说话,仿佛他们在讨论另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低头抱紧种子,沉默着加快脚步。

    随着他的步伐渐快,周遭景物被轰然踏碎,变成许许多多凌『乱』的碎片。

    碎片上的影像模糊不清,想来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裴渡并未认真记在心里。

    有他用单薄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缩在床铺角落的时候。

    有他在冰天雪地上山砍柴,不慎踩在雪上跌落崖底,摔得浑身是血,手上通红的冻疮被石块刺破的时候。

    有他在大年夜看着百家灯火,少有地煮了两碗饭,用来犒劳自己的时候。

    有他路过学堂,情不自禁伫立许久,被别人发现后脸颊通红,低头匆匆离开的时候。

    也有他对着捡来的破烂玩偶,问上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又自嘲轻笑的时候。

    碎片凌散不堪,她一幕幕看去,只觉眼眶酸涩,再回过神来,才发现眼泪从不知何时起,就在簌簌往下掉。

    忽然模糊的记忆凝聚成片,眼前的一切渐渐明晰。

    想来是因为这段往事被裴渡牢牢记下,于识海重现之时,才会格外真切。

    首先占据全部感官的,是一道浓郁血腥味。

    耳边妖风大作,魔气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一拥而至,引来无数惊声惨叫。

    浮蒙山地处偏远,山中灵气沉郁,十分适合邪魔滋生。

    这只魔物汲取力量多年,加之吸食众多人血,能以气息为媒介,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之间。凡人哪曾见过此等怪力『乱』神的景象,一时间四处逃窜,鲜血横飞。

    谢镜辞一眼就看见裴渡。

    他被魔气掀飞,重重落在地上时,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涌动的气流化作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划破皮肤和衣物,他毫无还手之力,满身是血地躺在角落,如同濒死的兽。

    魔物发出肆意的笑,似乎察觉了他的存在,一点点靠近。

    暗『潮』四涌。

    濒临死亡的男孩竟没掉下一滴眼泪,漆黑的瞳孔黯淡无神,激不起丝毫波澜。

    他一定从很久之前起,就感到了绝望与茫然。

    没有家人朋友,寻不见活下来的理由,每日每夜都在得过且过,曾经无数次想过,或许死亡才是解脱。

    瘦小的身影被逐渐吞噬。

    然而魔气并未如期而至。

    ——在邪魔即将触碰他的刹那,一道剑光刺破黑夜。

    不知是谁叫了声:“仙人,仙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山中之人习惯了粗茶淡饭与简朴布衣,此时骤然闪过的几道身影,却皆是锦衣系带、玉树芝兰,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绝非凡俗之人。

    为首执剑的俊朗青年,正是修真界中首屈一指的剑圣谢疏。

    谢镜辞指尖一动。

    谢疏身旁站着个白裙子的小女孩,手里抱着与身量截然不符的长刀。

    这是她。

    她一辈子锦衣玉食,从没见过这般破落的山头,环顾四周,『露』出有些讶然的神『色』。

    她自然也见到了躺在角落里的裴渡。

    但与话本子里疗伤相助的温情戏码截然不同,谢镜辞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加逗留,倒是她身边一个医修发出惊呼:“别动,我来给你止血!”

    村子里有太多伤患,比起其中毫不起眼的一个男孩,邪魔本身明显拥有更大的吸引力。

    “这家伙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谢疏道:“辞辞,当心。”

    他身侧的法修笑道:“有我们在,哪能让辞辞受伤?”

    谢镜辞心下酸涩,把目光转向裴渡。

    那时的她生活在无数人的善意之中,角落里的男孩却孑然一身,竭力咽下一口血。

    房檐罩下浓郁的影子,将他包裹大半,比起光芒万丈的修真者,裴渡黯淡到仿佛快要消失。

    浮蒙山伤亡惨重,医修不可能一直陪在他身侧,迅速止血疗伤后,就匆匆赶往另一处救人。

    经此大变,村落里尽是三两而行的家人朋友,裴渡勉强撑起身子,身影被火光拉长,孤零零一个,安静又寥落。

    魔气四散,分化成一条条漆黑的长藤,肆无忌惮涌向路边行人。

    他所在的角落极为偏僻,没受到邪祟袭击,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不远处涌动的影子,男孩右腿向前一动。

    他神『色』不改,平静无澜,一步步往前,靠近魔气最凶的地方。

    身边是火光,暗夜,哀嚎,与绵延散开的血雾。

    长藤迅捷而来,空气被穿透的时候,发出呜咽般的响声。

    在沉闷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清香的风。

    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道将他紧紧抱住,用力一扑,两人顺势偏移,恰好避开长藤的袭击。

    裴渡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露』出些许惊讶与困『惑』。

    将他扑开的女孩同样浑身是血,似是气极,咬牙切齿:“你去送死吗?白痴!”

    她话音方落,迅速转身,刀光一晃,将卷土重来的长藤砍成两半。

    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

    当女孩一把拉过他的手,裴渡明显怔住。

    他身上满是血污和泥土,污秽不堪,即便是匆匆逃离的村民,见到他都会下意识避开,不愿沾染分毫。

    眼前看上去娇纵跋扈的小姑娘,却毫不犹豫握住了他的手。

    也是头一回,有人愿意握住他的手。

    她的声音像珠子一样往外蹦:“你爹娘在哪儿?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欸,你能不能再跑快点?”

    裴渡闷闷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生涩开口:“我爹娘去世了。”

    谢镜辞的步伐慢了一拍。

    她轻咳一声,语气是笨拙的温和:“那你别的亲人呢?”

    “……没有。”

    她从来不擅长应付这种小可怜,一时没了言语,直到把男孩带到安全的据点,才停下脚步回头。

    裴渡本在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见谢镜辞转身,匆忙垂下眼睫。

    “那你,”她斟酌了一下用语,似乎觉得还未出口的话不合时宜,思索一番,挠了挠头,“你把手伸出来。”

    裴渡迟疑片刻,慢慢伸出手。

    他手上生了冻疮,冬天会红红地发肿,此时淌着血,难看至极。

    男孩的耳朵隐隐发红。

    谢镜辞被吓了一跳。

    其实她并没有多么好心,平日里怕脏也怕痛,要是裙子上沾了泥,能瞬间变成苦瓜脸。

    但她再不解风情,也能看出眼前的人生了寻死的念头。

    白团子一样的女孩低头伸手,用手帕轻轻拭去他手上的血污,指尖沾了点玉『露』膏,落在裴渡手上,引得后者脊背僵住。

    “总之,寻死是不好的。”

    她从来都不会安慰人,别别扭扭吸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虽然现在过得很苦,但咬牙挺过去,总有一天会变好。你想想,这么早就死掉,多不划算啊,要是继续活下去,你能见到许许多多的风景,吃到许许多多的美食,遇到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人。”

    她的指尖一动,围着伤口转了个圈:“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见到某个人,遇见某件事,会情不自禁地想: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裴渡愣愣看着她。

    “大概就是这样……大概。”

    谢镜辞被盯得不好意思,『摸』『摸』鼻尖:“而且我今日拼命救了你,你的这条命就有了我的一半,不要随便把它丢掉啦。”

    她顿了顿,又道:“你好好在这里休息,我得去找我爹。”

    她走的时候,朝他挥了挥手。

    谢镜辞前往的地方火光明灭、剑光四溢,裴渡所在的据点只亮着微弱烛光,挡不住夜『色』四合。

    他置身于黑暗,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远去,朝着光芒万丈的方向。

    然后裴渡逐渐失去意识。

    当男孩第二日醒来,妖邪尽退,修真者们不告而别。

    他带着满身伤口爬上山顶,望着仙人离去的方向呆呆伫立许久,再恍然低头,在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小瓶。

    那是一瓶丹『药』。

    瓶身上贴着张纸条,字迹龙飞凤舞,肆意潇洒,他静静看了许久,指节用力,泛起苍白颜『色』。

    多可悲。

    他没上学堂,不认识那上面的字迹。

    回忆如镜面碎裂,变成无数散落的白光。

    谢镜辞再睁开双眼,眼前已是另一幅景象。

    当初豆芽菜一样的男孩稍微长高了些,但仍是瘦削,加之脊背挺拔,立在原地像根竹竿。

    背景不再是破败的浮蒙山,而是一座城隍庙。

    此时入了夜,庙内烛光闪烁,幽寂无声,裴渡应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好奇地上下打量,坐在最里边的角落。

    他的衣物干净了一些,却因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被冷风一吹,轻咳出声。

    他刚坐好,庙外便传来几道人声。

    “你们知道吗?裴府要招新弟子了!听说裴风南爱惜人才,特意下了令,无论出身,谁都可以报名参与选拔——我打算去试试,你们呢?”

    “就咱们?能成吗?裴风南名声那么大,不少少爷小姐都争破了头想要进去。”

    “说不定咱们就有谁天赋异禀,被一眼看中呢!等会儿,那里是不是有人?”

    进庙的是三个年轻乞丐,模样吊儿郎当,领头的瞥见他身影,挑眉『露』出冷笑。

    “喂,臭小子,没人跟你说过。这地方是我们的地盘吗?”

    他踱步上前,看一眼男孩手里的包裹:“你一个人?”

    裴渡沉了面『色』,把包裹抱得更紧。

    “不奇怪,裴府收人,有挺多人往这边赶。”

    另一个乞丐笑着上前:“抱得这么紧,里面藏着爹娘给你的盘缠吧?既然你住了我们的地方,是不是应该给点报酬?”

    裴渡终于说话了。

    他如今的模样与将来相去甚远,眸光幽冷,好似蓄势待发的狼:“我没有钱。”

    “没有钱?”

    青年哈哈大笑:“让我们看上一眼,不就知道有没有钱了!”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打斗。

    裴渡年纪尚小,身形瘦弱,哪怕拼命反抗,也远远不是三个青年人的对手。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到后来不做反抗,只是仅仅抱着包裹不放手。

    “这小子骨头还挺硬。”

    其中一人笑得更欢:“这里面肯定藏了宝贝!”

    男孩咬着牙,把身体缩成小小一团。

    他那样倔的人,面对任何疼痛都不会喊叫出声,此时却颤抖着开口,嗓音发哑:“里面没有钱……求求你们。”

    谢镜辞气得浑身发颤,却奈何不了分毫。

    这是属于裴渡的、无法被更改的过去,在这段过去里,她无忧无虑,远在云京。

    包裹终究被夺了去。

    青年们『露』出困『惑』的神『色』。

    那里面并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不过几件单薄衣物、少得可怜的盘缠,以及一个小小的瓷瓶。

    裴渡努力想爬起来,被一脚踩回地上。

    “这是什么?还贴了张纸条。”

    他不舍得把纸条交给旁人分享,原本是想着,等自己学了识字,再亲自辨明谢小姐的言语。

    裴渡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秘密,会被用这样的方式传入耳中。

    “『药』比你贵,好好保管。”

    青年念着笑出声:“别寻死了,呆子。”

    “这什么啊?相好送给你的?”

    另一人哈哈大笑:“快看看,这是什么『药』?”

    “这小子就一穷光蛋,能是什么好东——”

    青年的声音在此刻停下。

    他瞪着眼,不敢置信地倒出一颗丹『药』,声音不自觉发抖:“这这这、这灵力……九转金丹?”

    九转金丹究竟是多么价值连城的『药』,裴渡并不知晓。

    他心知丹丸不可能被夺回,只能强撑着睁开眼,竭力出声:“纸条,还给我。”

    “难怪护得这么紧,我们发财了!”

    领头的青年激动得满脸通红,闻言轻蔑笑笑,低头睨他:“你想要?”

    裴渡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点头。

    一瞬的沉寂。

    回应他的,是纸张被撕碎的轻响。

    一下又一下,如同刀片刮在耳膜。

    当纸片纷纷下落,一缕火光闪过,将其烧作漆黑碎屑。

    青年们得了宝贝,笑声渐渐远去。

    男孩从地上撑起身子,指尖向前,只触碰到一缕薄灰。

    他什么也没有了。

    那张纸条被他小心翼翼保存,每当夜里,他都会伸出手去,仔仔细细描摹上面的字迹,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那人的影子。

    原来谢小姐想对他说,别寻死了。

    她还告诉过他,有朝一日,他能遇见某个人。

    某个让他觉得,“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的人。

    可是他和谢小姐还隔着那么那么远的距离,就什么都没了。

    空『荡』的城隍庙里,没有风的声音。

    陡然响起的啜泣被压得很低,起初像是小兽的呜咽,旋即越来越清晰。

    父亲过世的时候,裴渡没有哭。

    在魔气之中决然赴死的时候,他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此时夜『色』幽寂,男孩却趴伏在地,无法抑制地哑声落泪,血和透明的水滴一并淌落,将地面晕成触目惊心的红。

    谢镜辞沉默着上前。

    她虚虚将他抱住,手指有如雾气,在触碰到男孩的瞬间穿过身体。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这段回忆到此戛然而止,烛光退去,刺眼的太阳恍如隔世。

    这个地方,谢镜辞认识。

    这是学宫。

    “裴公子剑骨天成,又是难得一见的天水灵根,定会在学宫崭『露』头角。”

    如今裴渡已然成了十多岁的少年,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温润儒雅,想来是被裴风南教导已久。

    领他在学宫转悠的师兄是个话唠,从头到尾说话没停过。学宫里楼阁高耸、祥云照顶,仙鹤的影子掠过池塘,撩动阵阵清风。

    在和煦骄阳里,从远处传来女子的轻笑。

    谢镜辞一愣。

    这是孟小汀的声音。

    裴渡本没在意,漠然抬眸,周身气息骤然凝固。

    阳光懒洋洋落下来,池塘里的鱼游来游去,他甚至能听见『荡』开的水声。

    四周极静,分明什么都没动,却又仿佛『乱』作一团,空气层层爆开,让他屏住呼吸,被心跳震得头脑发懵。

    从长廊尽头,迎面走来两个年轻的姑娘。

    其中一个杏眼含笑,另一个静静地听,唇角亦是上扬,似是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倏然抬头。

    裴渡的耳朵不自觉滚烫发红,想同她对视,匆匆一触,又很快挪开目光。

    她果然已经不记得他。

    “谢师妹、孟师妹。”

    师兄笑道:“你们今日没有课业?”

    “我们正赶着去呢!”

    孟小汀嘿嘿笑,抬眸一瞧:“这位是——?”

    “这是新入学宫的裴小公子。”

    师兄道:“他天赋极佳,说不定今后谢师妹能碰上旗鼓相当的对手。”

    孟小汀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她们急于上课,没打算多做逗留,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穿过长廊,与裴渡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言语,只留下一缕清风。

    “继续走吧,我带你去——咦,裴师弟,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他仓促低头:“……天热。”

    “好像眼睛也红了,你是不是受不得冷风?”

    师兄的声音继续道:“方才左边那位是云京谢家的小姐,在你们这个年纪,她修为最强。”

    裴渡安静地听,嘴角扬起浅浅的笑:“那很厉害。”

    “不过你也很强啊!等年末大比,肯定能惊艳所有人,说不定连她也会大吃一惊。”

    少年抱着手里的剑,颊边是圆圆小小的酒窝。

    “……嗯。”

    在那之后,记忆就变得丰富且澄亮,每一段都格外清晰。

    原来裴渡总会默不作声寻找她的身影,佯装漠然地擦肩而过,在两人逐渐远去的时候,眼底涌上笑意。

    原来裴渡习惯了注视她的背影,在秘境试炼之际,总会待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旦有变故发生,就装作刚巧路过,拔剑把她护在身后。

    就连当初学宫里有个匿名告示板,供弟子们畅所欲言,有人写了诋毁她的坏话,认认真真替她辩驳、吹出一堆天花『乱』坠彩虹屁的,也是他。

    谢镜辞生『性』直爽,在此之前,无法理解像这样不为人知的付出与等候。

    但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明白了他的小心翼翼,言不由衷。

    他们相隔太远,他不愿将她惊扰,只能咬着牙苦修,一步步前往能与谢镜辞相配的地方。

    婚约被订下的那日,裴渡头一回喝了酒。

    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年剑修抱着院子里的大树,双颊溢了浅粉,眼眶同样绯红,一遍遍对它说:“好开心。”

    他表达情感的方式,从来都简单又笨拙。

    之后便是跌落崖底,修为尽失,变成一无是处的废人。

    然后遇见谢镜辞。

    那时他心如死灰,以为是最后一次与她相见。

    裴渡虽珍视那一纸婚约,却也明白不该将她拖累,本已做好了签下退婚书的准备,却见她嗓音轻缓,抚上他脏污的身体。

    他慌『乱』不堪,连呼吸都快忘记。

    谢镜辞不会知道,去鬼冢寻找裴渡,这个在她眼里无比随心的举动,对于裴渡而言,有多么重要。

    恍若重获新生,一切努力都有了意义,也前所未有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什么都不知道。

    恍惚之间,回忆褪去,谢镜辞来到他识海深处。

    魔气涌动,却并不浓郁,立于中央的男孩瘦弱不堪、满身血污,察觉她的到来,安静回头。

    这是属于裴渡的心魔。

    他无数的恐惧,源于多年前的城隍庙。

    他一无所有,包括对未来的期望。

    倘若裴府不愿收他为弟子,倘若他毫无修仙资质,他这一辈子,连惦念那个人的信物都不再剩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连远远地仰望都做不到。

    谢镜辞一步步向他靠近。

    男孩在血泊里抬头,眼中溢着水光,不知是出于自厌还是恐惧,下意识想要后退。

    他动作生涩,苍白薄唇微微颤抖,旋即在下一瞬,跌入一个轻柔的怀抱。

    这是她当时想做,却无能为力的事情。

    男孩瘦小的身体仿佛只剩下薄薄皮肉,谢镜辞感受着他身体的凉意,不由落泪。

    在那个时候,裴渡该有多绝望。

    隔了太多太多年的时间,她终于对他说:“裴渡,我在。”

    刹那之间,神识剧『荡』。

    眼前的一切都不见踪影,当谢镜辞再度凝神,见到归元仙府里魔气浓郁的密林。

    她的身体在发抖。

    四下皆是昏黑,一阵脚步越来越近,牵引出冰雪般清凌的剑光。

    裴渡衣物上沾了血污,本是凌厉清寒的模样,在见到她的瞬间杀气尽退,眼底隐隐生出浅笑:“谢小姐,我已将云水散仙的心魔——”

    他说着一顿,敛去笑意:“你哭了?”

    谢镜辞这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对不起。”

    少年近乎于手足无措,疾步向她靠近,语气中带了安抚与歉疚:“我的心魔……吓到你了吗?”

    谢镜辞没说话。

    在裴渡迈步前来的同时,她也倏地上前。

    这是个毫无征兆的动作。

    一只手按住他后颈,不由分说往下压,裴渡顺势低头,瞳孔猛然一缩。

    冰凉指尖下意识攥紧,将袖口捏出水一样的层层褶皱。

    他屏住呼吸,心跳无比剧烈地敲击胸口,剑气凌『乱』散开,煞气全无。

    谢小姐殷红的唇……覆在了他的唇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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