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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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迷路了。

    我已经在这个地方转了整整3个小时,没见到一座房子,没见到半个人影。头上的太阳越来越炽热,我只想喝水。背包里的矿泉水已经被我用来砸了,唯一的一瓶牛奶又不小心被我洒了一地。

    都怪该死的陈列。我愤愤地把背包扔在路边,蹲着哭了起来。再过2个小时,回城的末班车就要离开这个小镇。

    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我转过身子望了望那条尘土飞扬的黄泥路,听得见沙粒在太阳的炙烤下蹦跳的声音。摩托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一大面黄色的旗帜被它拉开。许多细小的泥沙都纷纷钻进了我的嘴巴,我嚼了几下,连同唾沫狠狠朝那个骑摩托车的黑色背影吐了出去。

    真倒霉,谁都欺负我。

    一大早就和陈列吵架,他居然扇了我一巴掌。现在又迷路了,还被陌生人的欺负。想到这些,我的眼泪更加汹涌起来,脚边的一堆泥土颜色开始慢慢变深,潮湿了。

    摩托车的声音又近了。一面巨大的黄色旗帜被那个黑色男人拉扯着。一双磨砂黄牛皮鞋硬邦邦地踩在那片已经潮湿的沙土上。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的剪影。精瘦而且细长。

    我警觉地站了起来,抱紧了怀里的背包。包里除了些化妆品,就只有一个放着30块钱的皮夹。

    男人也不说话,他从摩托车上下来,两只大大的皮鞋像怪物一样盯着我。他绕着我走了两圈,然后站定。

    我分明听见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不禁用手臂圈住了自己。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啊?”男人的声音像他的身子一样细长,而且单薄。我没敢出声,只将自己更紧地圈住。

    他再一次问道:“喂,你干吗呢?”

    我终于将眼睛望向这个黑衣男子。“我迷路了。”

    他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身子在风中不住地颤抖着,像一片树叶,是一片随时要凋零的树叶,他实在太瘦了。“你是城里来的吧?坐上来吧,我带你去镇上。”男人朝我挥了挥手,跨上了那辆显得老旧的摩托车,和男人一样干瘪精瘦。

    我犹豫了,而当我舔将近第十下嘴唇的时候,我被他拽到了摩托车上。他塞给我一把刀,寒气逼人。

    “你是怕我对你有不轨企图吧?拿着刀,我犯罪时你刺我好了。”说完,他用尖而细的声音笑起来。然后是摩托车启动的声音,黄沙翻卷成身后一大片的荒凉。

    “你抱紧我,等会开快了你会掉下去的。”他命令我。我还是没有把手放到这个陌生男人的腰际,而是将它们插在外衣袋子里,身子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

    当男人停下车将一瓶水递给我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很好看,有很长的睫毛和很深的眼线。我说,你的眼睛很漂亮啊。这是我主动说的第一句话。他惊讶地望着我说,你终于开口了。我忙仰起脑袋,将瓶子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

    “喂,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和人吵架了,跑出来的。”一说这些我的眼泪又开始拼命涌出来。

    “都那么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离家出走啊。”

    我没有理,从背包里拿出一张餐巾纸。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和这个陌生的男人正靠着一面倒塌的墙休息。他说这里离镇上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他说,真想不明白一个女子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其实我自己也忘记了,我只记得当时我一个人乘车,然后下车,然后走啊走啊,然后就发现自己迷路了。我只记得当时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陈列给我的那一巴掌将我对他整整2年的爱全部扇光了。

    “我男朋友打我了。”我把那面红着脸朝向男人。“他背着我和另外的女人交往,还居然打我。”想到这些,我又开始不住地抽噎起来。我依稀感觉到男人细而长的手纸正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没有扯开它们。

    “不哭了,也许他正在四处找你,也许他正做好午饭等你回去一起吃呢。也许一切是你想太多了呢。我们现在继续赶路吧。”男人拉起了蜷缩在墙角的我,走向那辆老旧的摩托。

    又一次尘土飞扬。

    这一次我的手正圈着男人的腰,背包被男人挂在他的胸前。瘦小的男人被一前一后两个累赘牵绊着。而被我双手圈住的,还有一把男人给我的刀。风与刀面撕扯时的尖叫,被耳边舞蹈的尘土掩盖。我圈着男人的腰,睡着了。

    醒来时,男人精瘦的身子穿梭在来往的人群中,他买了车票。他把车票放到我手心,冲我微笑说:“现在觉得还需要用刀么?不需要的话就还给我吧,那是我的爱情。”我诧异地望着男人,一脸的不解。

    “她离开前送我的,刀,你以为会代表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将刀还给他,他正要拿着的时候,我抽了回来。我说,你来城里找我,第二次见面时我再还你。我起身朝检票口走去,回头看时,男人已经跨上了那辆老旧的摩托,风一样消失了。

    陈列真的和那个女人跑了。他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那一巴掌。昨天晚上为他泡着的咖啡还原封不动放在茶几上,只是已经凉了。真正的人走茶凉。他当着我的面和那个女人讲电话,还口口声声说那是他的女上司,联络感情。

    我倒在沙发上,浑身上下都是泥土的味道,浓重而刺鼻。梦一样的一天,黄沙,陌生男子,摩托车,巴掌,16点30的末班车

    洗澡的时候,看见了被我放在浴缸边上的刀。这是一把非常别致的刀。铜质的刀柄上雕刻着规则的花纹,密密麻麻,刀柄的末端系了一条红色丝带,丝带上有被烟烫过的痕迹。是男人失去女人时痛苦地烫上去的吧。我把刀浸到浴缸里,顺着大腿慢慢划下去,铁的冰凉吞噬着仅剩的一点温暖。

    第二天,我依然坐上了那辆车,在终点站下车,然后开始走路。我找到了那座倒塌的废墟,倚着坍了的墙坐下来。手里攥着的,是陌生男人的那把刀。我一直坐着,张望着唯一的通道,依然是黄色的一片,风拉扯着每一粒细小的尘土。摩托声又一次由远及近响起了。

    我起身,朝那个灰色的剪影挥手。近了时才发现那是个真正陌生的男人。他瞥了我一眼,很快地从我身边驶开了。我重又坐下,将沙子从手指缝中慢慢筛下。当筛到近五十把的时候,男人的磨砂黄牛皮鞋深深踩进了那堆沙子中。他拽起了我,把我放到摩托的后坐上。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我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腰上,摩托开动时,我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是如此单薄的背,我甚至可以听见他心跳的声音,隔着单薄的胸腔一下一下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说:“你应该是个好人。”

    一路上,我一直说着这句话。然后我们就到了那个小镇。青青的石板,清清的河水,轻轻的微风,还有一个精瘦的男人。

    我把刀立在他眼前,悄悄问:“刀鞘呢?”

    “被她带走了。”

    我扯下了刀柄末端的红色丝带,塞进背包。“这个就让我带走好么?刀,依然还给你。”

    “你是一个好人。”

    我在小镇的河边对男人说,陈列离开我了,他甚至连把刀都没有留下就离开了。男人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和我并肩站在河边。河里有我们的倒影,此刻的阳光正柔和地投射到河面上,充满柔情地朝我们招手。男人的手正缓缓伸向我的手。然后在河水的倒影里,一只男人的手和一只女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还去那里?”我看着水中缠绕着的两只手问。

    “预感到你会去那里。或者是那把刀让我找到你的。”他淡淡地说,声音依然尖而细。

    另一只手捏着那把别致的藏刀,一只手牵着我。然后我就看见藏刀在空中飞舞成一种最美的姿态,回旋着下坠,然后飞入水中,最后沉没。他说,他不需要这把刀了。然后转身,面向太阳,双手合十。

    我也拿出那条红色丝带,用和他同样优美的姿势将其掷入水中,看它慢慢飘远。

    他说,你还回去么?

    我说,我的爱和你的爱一样,顾自跑了。我用小拇指拉起他的小拇指。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你能一直载着我飞么?

    他启动了摩托车,我紧紧抱着他的腰,飞驰在这个宁静小镇的每个角落。

    经过汽车站的时候,开往城里的最后一班车正缓缓离开,有大片大片的尘土纷纷而起。

    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看着末班车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点在那里蠕动。

    我对他说,我叫张朝朝,那趟是今天的末班车。

    他说,朝朝,我叫李暮暮。你是我的末班车。

    耳边,风声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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