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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苌弘化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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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汲入宫后不久,忽得宁国公主告变,说李亨要杀李倓,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于是脱口而出:“不能!圣人前数日还欲命建宁王将兵,推倚甚重,怎么突然间会起杀心——建宁王做了什么?”

    宁国公主气喘吁吁地道:“圣人烦闷被酒,张淑妃、李辅国趁机进谗言,云建宁王欲谋储位,有加害广平王之意,圣人勃然大怒……其中缘由,不及细表,我以为今能救护建宁王的,唯有广平王兄与长源先生,正待前去通报……正好遇见长卫,不如你为我跑这一趟吧。”

    李汲眼珠一转,摇头道:“不可。我方受命呈递上奏,不便……不,这般大事,我如何说得清,还是公主亲自前往才是。”

    这事儿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谁知道宁国公主哪儿得来的消息,是亲耳听到皇帝下令,还是别人转述的?甚至于说不定她是发噩梦却当真了……我要是帮忙跑这一趟,结果啥事儿没有,那我罪过大了去啦!这叫什么?传播宫廷谣言,离间天家骨肉……

    而且吧,即便此事为真,我说了也得李俶肯信啊——可我自己都不怎么信,怎么能让李俶和李泌明白?尤其皇帝家事,这水实在太深,我一七品小武官,能不掺合还是不掺合为好。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故意敷衍,李汲当即从腰间解下出入宫禁的腰牌来:“公主可持此符,速去禀报元帅、长史……”公主不是谁都认得的,况且黑更半夜,就算公主也不能想出宫就能出宫,想进帅府就能进帅府啊,得有凭信——“我先往殿前去觇望动静,以候救兵之来。”

    二人匆匆分手,李汲便加快了脚步,来到李亨所居殿前,请求入觐。李辅国出来,问他什么事儿,李汲把来意讲述了一遍,李辅国就笑着说:“天黑得早,怎么元帅、长史还在忙碌,不肯歇息么?圣人则连日劳乏,正用晚膳,且颇有酒意,不便见汝——且将奏来,老身代为呈上吧。”

    以李汲的品级,是不可能啥时候想见皇帝就都能见的——其实品级高点儿也不成,估计也就李俶、李泌二人有此资格——书奏由宦官代呈,亦为常理。于是便自怀中取出奏书来,双手呈上,李辅国也毕恭毕敬,双手接过,然后笑笑:“为我寄语元帅、长史,且早些安置,不要太过劳累,伤损了身体。”完了见李汲还不走,就问:“因何不去啊?元帅急等旨意么?”

    听李辅国话中之意,估计李亨酒喝多了,有点儿醉——这方面宁国公主所言倒是不假——说不定要等他明日清醒了,才会见到这份奏疏。

    李俶确实没要求李汲一定带旨意回去,他也不敢信口瞎编,只得一叉手:“李公先去,某才敢去。”李辅国五官略一舒展,貌似挺舒爽的,连声道:“多礼了,多礼了。”转身步入殿中。

    李汲没敢问处决建宁王之事,本想跟殿前多呆会儿,观望观望风色,可是李辅国虽去,守殿武士还大眼小眼地瞪着自己呢,他实在不便在阶下徘徊。只能假模假式,向武士们拱拱手,道声辛苦,然后缓步朝院外走去。

    才到院门口,忽听人声嘈杂,一抬眼有大片火光迤逦而来。李汲赶紧一侧身,避在墙边,侧耳倾听,果然传来了建宁王李倓的话语声:“是何人进谗,竟说孤要谋害广平王兄?鱼朝恩,难道是汝这阉奴不成么?!”

    李汲心说哎呦,宁国公主所言,竟然是真事儿!

    旋即响起来的声音,李汲也很熟悉,正是宦官鱼朝恩——“不关奴婢的事,奴婢只是奉圣人之命,擒拿大王罢了。然而,即便是奴婢进言,既为事实,便不能说是谗言吧。”

    “怎说是事实?孤如何会谋害广平王兄?!”

    鱼朝恩不阴不阳地回答道:“这种事,奴婢可说不准——至尊之位,天下最贵,大王难道就不觊觎吗?昔在便桥,是大王与李公劝说圣人,北上收朔方军,还复两京,圣人灵武践祚,首某便是大王。大王由此恃功自傲,以为储位唾手可得,偏偏圣人属意于广平王,大王乃生怨怼之意……”

    李倓怒喝一声,打断鱼朝恩的话:“阉奴怎敢血口喷人?!”

    鱼朝恩却毫无畏惧,听李倓吼完,便又继续说道:“倘若大王无意储位,则当避嫌啊,自可留在灵武,为何要随圣人南下?既南下,也可如颍王、信王般以诗酒自娱,为何要请掌宫中宿卫呢?难道不是有煽动禁军谋害广平王,甚至于胁迫圣人,立你为嗣之意么?

    “此前那些刺客,为何能够通过宫禁,前去帅府谋刺广平王啊?请问大王是颟顸无能,玩忽职守,还是本有奸谋,暗通周挚哪?”

    这问题倒实在不好回答,李汲跟不远处听着,只闻李倓呼呼喘气,想来已是怒极。

    “大王若颟顸,既受圣人责罚、禁锢,便当幡然改悔,不再谋与军政要务。唯有奸谋不逞,才会急于再讨圣人欢心,请求将兵以分广平王之势。奴婢见识浅,本来也看不穿大王之心,说不清这些道理,但朝野上下,人人议论此事,千夫所指,奸恶自然无所遁形了。”

    “汝等阉宦,才是奸恶之徒!”

    “奴婢一片忠心,扶保圣人,不必说了,难道李公是奸恶吗?且揭穿大王真面目的,不仅仅李公,还有张淑妃,难道她是奸恶吗?好啊,李公与张淑妃正在驾前,大王可去与他们对质——不关奴婢的事,奴婢只是奉命而行罢了。”

    李汲越听就越是迷糊,这个鱼朝恩究竟在想些啥咧?张口闭口都说“不关奴婢的事”,仿佛自我撇清,可中间却偏要句句诛心,以无据之罪名构陷李倓——他是在转述李辅国的谗言吗?他是想要给李辅国上眼药?

    耳听李倓骂不绝口,鱼朝恩则在说完那些话后,喝令士卒继续押解李倓,去见李亨。一行人迈步进院,李汲急忙避到阴影中,细细一看,禁军十数人,都是红帕裹头,当先一个还是自己的老熟人荆绛,始终追随在鱼朝恩侧后方。至于李倓,则被五花大绑,推搡而行。

    他抬起头来,望望帅府方向,不见有啥动静——宁国公主你究竟把话传到了没有啊?李俶和李泌又肯不肯进宫来为李倓说情呢?远觇李倓,也怪可怜的,昨日天潢贵胄,今宵却成阶下囚徒;紫袍还在身上,金冠却落,靴也未着,竟然披发徒跣而行;五官仍然俊秀,面孔却涨得通红,双瞳中如要喷出火来……

    李汲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不愿意就此离开,任凭事情发展,反正与自己无关……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压低身形,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缀在众人之后,重又返回了殿前。

    等他到的时候,李倓已经被押入殿中去了,除鱼朝恩和两名左右挟持他的禁兵外,余人也都候在殿外。李汲望着老荆的背影,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想要招呼他过来,问清其中原委曲折,谁想那货耳朵是背的,压根儿就没反应。

    好吧,不关他耳背的事儿,其余禁兵也都没反应,众人全都面色凝重,注目殿门,并无一个留心关注身后动静。

    李汲借着树木阴影,隐藏身形,曲折蹩近,正在琢磨该怎样引起老荆的注意呢,忽听殿中传来李亨的怒吼:“逆子,还敢狡辩!”随即李倓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但他隔得较远,模模糊糊地听不分明,仿佛李倓是在辩解,而且语气既急又怒……

    李汲心中猛然间灵光一闪——我明白了!鱼朝恩奉命去擒李倓,走半道儿上突然间停步,要特意跟李倓说那么长一番话,以不实之辞相诬,他的目的,是为了激怒李倓!李亨本来就是个平庸之主,又当酒醉,倘若儿子进殿便跪拜大哭,哀求宽恕的话,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但以李倓的刚强性格,复受鱼朝恩之激,他嘴里肯定冒不出什么好话来啊,或许还会当面责问老爹,你为啥要听妇人、阉宦之言,而怀疑亲儿子呢?

    父子、兄弟之间,只要住在一起,日常难免会起磕绊,会生龃龉,况乎皇室,还有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那是绝不可能不起矛盾的。即便路人,倘若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分析问题,则疑虑自解,心结能开;哪怕父子,若是都在气头上,一句顶一句,最终都会闹得不可开交。

    李汲亦为人子,自能明了此情。话说前世他跟自家老爹之间,住一起的时候就三天两头闹矛盾,甚至于惹哭夹在中间的老娘;至于此世真李汲,脾气更暴了,他爹在世时,几乎无日不吵——也不知道为啥,那家伙父丧后前往颍阳,倒肯听李泌的话。从来爹和儿子、娘和闺女,那就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啊,不吵不闹是不可能的,只是多数家庭吵归吵,事后却不会记仇罢了。

    但今天这家却不同,那是天家啊,向来亲情淡漠、权势害人。这年月家长于子弟几乎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和处置权,至于皇家,皇帝杀儿子、杀兄弟之事,更是史不绝书——理论上杀的若非太子,连朝臣都未必肯苦谏,去触皇帝霉头!

    这个鱼朝恩真是好算计啊,其心可诛!

    正这么想着,果然殿中李亨又再怒喝一声,随即两名军士便将李倓重又押将出来。这回跟着出来的不仅仅是鱼朝恩了,还包括李辅国,站立门前,扬声道:“圣人口谕,建宁王包藏祸心,谋害其兄,着即处斩,以肃国法!”

    不仅李汲心里一咯噔,就连禁军们闻言,也都面面相觑——我靠皇帝真要杀亲儿子?鱼朝恩阴沉沉地喝令道:“李公传圣人口谕,你们都听见了?还不动手?!”

    李倓在追随李亨逃出长安后,多次身先士卒,统军剿杀胆敢冲冒圣驾的败兵,在军中颇有威望,倘若还是原本那些禁中军将,估计没人肯听李、鱼二阉之命,说不定还会一起跪在阶前,高呼向李亨求情。然而如今李倓旧日亲信,多半都被鱼朝恩借机给清洗了,并且鱼朝恩今夜带着捕拿李倓的,全都是新来的神策军士,他们一天都没有受过李倓的领导啊,哪会有什么不忍之心?

    老荆是唯一的例外,但他长年侍奉李俶,对李倓也未必能有什么好感吧。

    于是众军愕然之后,情绪稍稍宁定下来,便即一起躬身领命。老荆就下令把李倓押走,鱼朝恩问道:“哪里去?”老荆回复道:“且先囚下,以待天明。”鱼朝恩瞠目喝道:“李公之言,你没有听见么?不知道何谓‘着即处斩’?”

    老荆忙道:“既如此,末将押解他出宫……”后世所谓“推出午门斩首”,只是民间谣传罢了,但也从来都没有在宫里杀人的规矩啊——除非是暗杀。

    谁想李辅国却摇头道:“不必费事,即在阶下斩了,我好向圣人复命。”

    李倓闻言,不禁惨笑道:“好好,汝等阉贼,竟不怕孤的颈血染污阶陛么?果然恶之疾善,深入骨髓——但愿此血如苌弘化碧,其迹永不磨灭,可使汝等奸佞胆寒,使陛下悔其所为……”

    鱼朝恩打断他的话,怒斥道:“死到临头,尚敢毁谤圣人!”注目老荆:“还不动手,是要某亲自操刀么?!”

    老荆无奈,只得以目示意,命两名禁兵将李倓按跪在地。李倓自忖必死,心境反倒平和了起来,耸耸肩膀,说:“无须按,孤正要跪辞陛下。”双膝一曲,面朝殿门跪下,随即一个头磕在地上:“父皇,儿臣去也!”

    “刷”,一名军士把横刀就抽出来了,站立在李倓背后,高高举起。正待手起刀落,忽听一声暴叫:“杀不得!”旋即一个人影蹿将出来,飞起一脚,正中那军士心窝,踹得他“噔噔噔”连退五步,但去势不衰,最终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众人皆惊,一起注目望去——除了跪在地上的李倓——老荆首先惊呼:“李汲,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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