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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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烟雨江南,沉重的梦,以及不愿醒来的早晨,不过只是一场,烟花聚。画满血色蝴蝶的脸,你可识得我,惊艳背后的深深寂寞。所有来不及说明的爱与被爱,都在一眨眼间,安静的幻灭。

    ——题记

    一、雪暮森林

    雪暮森林,在我的记忆里郁结着浓浓的雾。从一支清醒的箭上醒来,窗外好冷。当秋泠山下的夜开始结霜,幽灵湖雪就落了,沉下湖结冰。水面升起了袅袅的烟,无声无息。这样蒙昧的早晨,我依偎在师父温暖的臂弯,直到眼前的景色都丰满了,师父沉沉的嗓音还在耳边萦绕不去“丫头,到江南去,那里有桃花,蝴蝶,有风波浩淼的江,也许,还有你想过的生活。”风声凄切,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总说这样的话,却爱极他这样的喃喃自语,这样温柔如水的眼波,若隐若现的伤感。

    冬过了,又是一年,这一年我十五岁,而璎珞十四。

    璎珞是我的师妹,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就和师父住在秋泠山幽灵湖畔。山的深处,雪暮森林,飘着永远不会停的雪。璎珞和我,就在这林中练剑。那时的璎珞从不唤我师姐,她总是直呼我的名字——蝶惊。

    山风很劲,落叶却在剑气里洄漩,舞姿曼妙,我陶醉于闪烁的剑尖,瞬间迸发银色的花。而璎珞的剑轻快如流星,劈开风里飞扬的雪,干净利落。我暗叹她是比我更好的杀手,尽管师父明显的偏爱于我。就是这一年,十四岁的璎珞沉默寡言,她的渐憔悴让我有些担心。

    雪,又安静的飘了两年。从西北刮起的风扬着淡淡的血腥味,我接过师父手中的绢,雪一样白,赫然七个大字:朔北城主燕星城。我接受了第一个任务。

    多年以后,我还能清晰记得那一天,望不到边的穹空布满深灰色的云,湖水里投影着长长的阴霾。师父拿起蘸满朱砂的笔,在我的脸上画大片大片血色的蝴蝶,轻柔的线条,翩然欲飞。这样妖冶的红让我在镜中惊愕不已,而我似乎有了错觉,师父离去的眼神暗淡,身影透露悲伤。只有熟悉的声音飘过来:“杀手的脸是个不能揭开的秘密。”我分明看到璎珞冰一样的嘴唇,毫无血色的苍白。

    银光闪过,我看不清这道曼妙的弧,瞳孔里,只有漫天挥洒的血,风好冷,我突然有种恐惧。雪地冰窟,酒旗恹恹,在风里飘扬的白衣血染如梅,却没有分毫的愉悦。朔北城以死一样的寂静送我黄昏里渐远去的背影,隐藏疲惫。

    秋泠山,当燕星城的头颅滚落在我脚下,我看到师父从冰天雪地走来,怀抱温暖,笑容清冽,死死印在我的心上。他解下从不离身的弱水剑给我,眼眸闪烁绚烂的光,我无法拒绝。星空寥落,弱水剑透出潋滟的绿,在湖水影映的氤氲里,我看到璎珞失落的眼神,水波清透,身影恍惚。

    雪暮森林,在光响沉绝的雾霭深处,我寻到璎珞纤细的影,以及她缠绵于寂寞的剑。戾气激荡,雪光凌厉,寒叶离枝簌簌坠落,越舞越急,成纷飞的虹。除了师父,我从没见过这么快的剑。然而洞悉这惆怅的因由,却是困绕于矛盾的结。此刻,我的心为她泛起沉重的忧伤,秋泠山上风这样冷,她总是叫人怜惜。

    那晚之后,璎珞重又唤我姐姐。“姐姐,姐姐。”我默念这个词,好温暖。然而她再没和我争过什么,只是笑容更少了,眉宇之间忧郁盘结,我又开始担心了。

    三年也这样匆匆地过去,我能察觉师父看我的眼眸越来越深邃,很想沉湎于这种幸福,然而想到身后萦绕璎珞清盈的瞳,我就想逃了。每每画血色的蝴蝶妆,我反复穿梭于或瑰丽奢华的庭院,或诡秘幽深的巢穴,剑尖淌着血,结束任务。而璎珞也开始杀人,她却从不画诡异的妆,只系上扬在风里的海蓝色长巾,翩若惊鸿,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她不握剑的时刻那样美,我不懂,师父为何不爱她。

    二、桃花江南

    幽灵湖终于在某一夜结冰,成了晶莹的琉璃,在冬日的清晨闪出锦缎的光。“蝶惊,昨夜我做了个梦,梦到你随我去了江南,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海中你笑得那样开心,缠着我说一辈子都不要回来。”悠扬的语调,揉着未尽的韵味和犹豫的迟疑。我抬头看着师父的侧影,英俊,温柔如梦的眼波投向迢遥远方。虽然塞北的冬,朔雪绵延了千里,但我分明看见他眼里写满粉色的暖意。这一刻有些心痛,我以为师父是活在梦里的人。终还是无语,我又一次逃了,像雪夜走失的流岚,不清楚自己的去向,而耳边叹息声传来,洄在久久不能平息的心跳里。

    破冰的二月,湖水寂静。握着锦帛的手轻轻颤抖,师父命我杀一个人,楚江南。平凡的名字,平凡的剑客,然而,人在江南。

    轻舟溯水,桨韵摇摇,满眼尽是旖旎的绿。彼岸,渔女唱起轻柔的歌,夕阳里的桃花踩着旋律翩翩起舞。风一阵阵吹过,红烟卷起香尘,轻盈扑进怀里,这样如诗如梦的美丽,我没有见过。我只见过塞外漫天的雪,凛冽的风,像要分割肢体的刀剑,嗅不到一丝温柔。而桃花雨跌宕奇异的香,酥软甘甜。一直以为师父描绘的是个虚空的梦境,没想到,这事实真真切切地死在眼前。当落红缀满衣衫,我忘了手中渐冷的弱水剑,却突然明白,师父为什么叫我来江南。

    暮色沉重,如钩的月挂在宝蓝色天上,已是一记孤傲的弧,而月光如水般倾泻,在铺满鲜花的庭院。风骤起,月华在流云身后暗下去,落花院落迷朦了,以及池中滟滟的水。如此静谧美丽的夜,却暗藏杀机,在这深深的庭院里住着我非杀不可的人。这一刻真有些倦了,池中映出血色蝴蝶的脸,写满哀愁。突然,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寒气涌上,杀手的血在指尖沸腾,我毫不犹豫地拔剑,戾气袭身,精光暴射。但很快的,风中一个男子飞扬于唇角的笑,柔软了我的手。很清澈的眼光,没有惶恐,就这样和我安静地对视。这个瞬间凝结在我的生命里,永远挥之不去。我还不知道他是谁,然而永远没有机会去问了,我听到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江南”

    记不起我是怎样消失在黑暗里的,总之是仓皇的逃了,辗转了一夜,我终于做了个决定,后来,我猜这也许正是师父所希望的。

    我选择放弃我的杀手生涯,做个平凡的女子,嫁人,生子,最重要的,我想,是要离开秋泠山,幽灵湖,离开雪暮森林。此时,隐约懂得师父为我画蝴蝶妆的缘由,这些血色蝴蝶,是要为我隐藏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那么,他是在期待我离开他的这一天吗?心里有莫名的酸楚流淌着,我却永远说不出这究竟为了什么。

    离别的一刻凝结在翻飞的雪光里,秋泠山,真的比江南冷。我轻轻地说,我永远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就此,与我的过去,一刀,两断。

    转身,我不敢抬头,怕的是眼泪掉下来,所以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一刻师父是什么样的表情。渐行渐远的步子,融进深深浅浅的雪里,而身后,师父似乎并没有说话。那天风真的很冷,还下了好大的雪,洁白的前襟逐渐潮湿,我还是流完了该流的泪。

    山下浅草泛碧,软水飘绵。璎珞在山下等我,她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甜美笑容,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抛弃我的过去,这是值得的。

    三、烟花聚

    金碧辉煌的厅堂,沈江南紧紧握我的手,而上首端坐着他的母亲。抬头的一瞬间,我就惊异于她的美丽,然而,这样秀美的脸,仿佛已见过多次,竟如此熟悉。

    公子清朗的声音传来“娘亲,这位就是朔北城主燕星城的女儿——燕蝶惊。”

    我静静听着他诉说着我编织的谎言,说着我怎样从死空的朔北城逃出,眼里尽是平静无波。然而紧接着的一句话让我听了,惊心动魄。

    “娘亲,您瞧,蝶惊她的眉宇之间与您倒颇有几分神似呢。”

    是了,怨不得这面容如此熟悉,我抬头深深望这女子的脸,心里却涌起了无端的恐惧。

    而她也淡淡地看我,突然,目光死死锁在我腰间的弱水剑上,良久良久,颤抖的嘴唇,声色嘶厉“江南,把这个人赶出去,赶出去,你不能跟她成亲”话音未落,人便已昏厥过去。

    独自一人走在沈家庄园外的山路上,心像抽丝的蚕茧一般被裹紧。泪眼恍惚里,有风轻轻地将一条海蓝色长巾往天空一送,我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当我再次看清楚时,熟悉的纤细的影飘然落下,潆洄往复的灰暗里,我看到璎珞噙在眼里的泪。我微笑“没事,我很好。璎珞,请你不要,不要担心我。”

    一个个无目的的夜晚,我久久地立在桃花院落之外,直到某一夜,一个黑色身影掠上楼顶,北风烈烈,璎珞海蓝色的长巾在风里翻飞,晶莹的眸子深深凝望我,然后坠入黑暗。清晨,沈家庄园乱作一团,无数家丁奔跑着,喊叫着:“不好了,夫人被贼人杀了”

    这个时刻,想起公子的脸,就仿佛有利剑刺穿心脏,我的心却百感交集。我想,或许,我该感谢璎珞为我做的一切。

    再没人能够阻止,这对我来说是场迟到的婚礼,虽然公子脸上看不到太多欣喜,但我能理解。

    婚后,我如愿以偿的过上了平静生活。公子总向我提起他曾见过的那个妆舞红蝶的女子,低沉的嗓音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眷恋。我听了,就有一缕柔情融入心底,只是微笑,却不再言语。他还是记得的,那个过着苍枭一般生活的我。然而他永远不会知晓,我们相守的情份就源起于那个桃红织满的夜。

    江南这样温暖啊,即使是细雨如丝的夜,在窗棂上流淌的,也是幸福。只是间或会想起,曾经从冰天雪地里走来迎接我的,那个温暖身影。

    风有些冷了,卷起深紫色闱帐,这是秋海棠盛开的季节。阴雨缠绵的一天,璎珞突然来看我,美丽的脸波澜不惊,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有些担心,但话终没能出口。我只说要她好好照顾师父,她听了,用很深邃的眼神看我,我失语了,又是沉默。她对师父有多么深的爱,我是察觉的。送她出门,恰赶上公子回来,我挽着璎珞纤细的臂,对公子说她是我的表妹。公子微笑,明亮的眼波投向璎珞冰冷的脸。璎珞紧盯着公子的眸子,突然开口,语气无比沉静“我可不像姐姐有这样好命,我只是个杀手。”

    片刻之间,我有说不出的慌乱。而璎珞风一般地转身离去,只留下我与公子满腹的惊愕,公子却没有再问什么。

    我以为我们就可以这样过下去:闭上眼睛,抱紧对方,永远不会放开手。因为一旦清醒,看到的就只是一场,烟花聚。

    四、血色蝴蝶

    又是一年的春,小楼外,晴水晴山。我也像其他的俗世女子一般,在三月里到寺庙上香。路很远,突然觉得似乎被不知名的疲倦困绕着。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喜讯,让我又折了回来,我要亲口告诉公子,很快,我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进门之后,阻止了下人的通报,我甚至想象的出,公子听了这样的消息,该会是怎样的惊喜。幽径之上有牡丹花瓣迎风飘落,美丽的院落寂静无声,而紧闭的房门却透露着我所不知晓的诡异。

    “吱——”门轻轻被我推开。恍如晴天霹雳一般,我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一切都已僵死,包括,灵魂与身体。我的丈夫,我深爱着的这个男人,怀里正抱着一个妆舞红蝶的女子。而这个女子,却不是我。就在这一瞬间,这个美丽诡异的女子迅速抽出剑。一切都还来不及,我就看见了,公子颈中流下与蝴蝶一样鲜艳的血,以及他因负疚而痛苦的,凝望着我的眼。

    撕心裂肺的痛苦扑过来,狠狠抓住我。风送进许多漫天散落的,飘血的花瓣,我看不清血色蝴蝶双翅后,真实的脸,只有眼神梦一样凄迷。“璎珞,璎珞”就这样,低低唤这个名字,不能说更多的话,声线在慢慢上涌的绝望里裂开。

    而璎珞清脆的喉咙发出尖锐的笑声,直刺我的耳膜,而她手里的刀还在滴血。我绝望了,我说我不懂。

    “你不懂?你不懂我为什么杀他?我也不懂,我不懂师父他为什么这样爱你。都是因为你,我才杀死了师父,亲手杀了他”

    她这样尖的声音在空气里摇颤,我的心剧烈地发抖。

    “璎珞杀了师父?”这些字眼在我的脑海里轰鸣作响,眼泪涌出来,我疯狂地大叫:“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叫你来杀楚江南吗?你不知道为什么,当楚江南的母亲看到师父的弱水剑,会那样反对你们吗?我来告诉你,那是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师父曾经最爱的人,而她却背叛了师父,跟另一个男人生下了这个孽种。然而,师父最终却爱上了你,他不想再复仇了。放你走了,却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你。我恨师父,太恨他了,所以所以我,杀了师父,我不想,看他那样痛苦。但是我最恨的人,是你”

    璎珞眼里滚落的泪,让我的心立刻,痛得绞在一处“你胡说,你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我咬紧牙关,拼了命否认。

    “怎么会知道?这是你走后师父亲口说的,他知道终有一天会失去你,所以,叫你来江南”

    “所以你就要这样报复我吗?”用尽最后气力,我吃力地问着。

    “是,我要你,痛苦地死去。”

    我很怕看到她咬牙切齿的样子,那不是我所认识的璎珞,心冷了,收缩成一线。

    窗外射进千丝万缕的阳光,交织在她那美丽的,柔弱的手上,剑锋破空而来。风,却淡淡往相反的方向吹去。

    有血顺着璎珞的剑滴下来,剑锋,穿透了我的肩。而我手里的弱水,已经深深埋入她的心脏。“姐姐,姐姐”我再也听不到她酸楚的,低低的呼唤。

    鲜艳的牡丹花瓣,旋转三月的裙角衣袂。璎珞,却连弧线都没有划,像泉水落地一样,凄冷而美丽,也如同青瓷一般,裂了我的心。轻轻抚摩肚子里的孩子,有大颗大颗泪珠滚落,从眼里,从心里。对不起,璎珞,我不能死,请你,原谅我,就让我,亲手结束你的悲哀与疼痛。我依然还是,最爱你的姐姐。比火焰更深的红,烧过来,压倒一切。

    五、尾声

    火光烧红了整个沈家庄园,我亲手燃尽了一个梦,一个繁华褪尽的江南梦。而此刻,也必须从这个沉重不堪的梦里醒来了,去寻回,我的归宿。

    如叶的轻舟向北飘去,岸上的花越开越浓烈,开到荼靡,我在水里轻轻地说。

    塞北的雪,冷的寂寞,却很真实。恍惚里,我总能看见在冰塑雪舞的国度里,那个数年来一直向我走来的,温暖的身影,还有,那默然站立在身后的,系着海蓝色长巾,纤细的女子。一季一季,在坟冢前,清醒地数,那些过往,那些温暖与忧伤。

    我为我唯一的儿子起名,叫做江南,就叫做江南。数年以后,我也要他到那桃花流水的江南去,去找寻属于他的,美丽的不知前途的梦。只是,不会再给他束缚。

    这一年,江南的桃花开得很艳。只是,我人在塞外,全然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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