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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新丰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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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才过,新丰市集里还弥漫着一股年味。桃符换遍,烟火未消,街上满积着雪。一阵青烟从客栈大门的棉布帘里腾了出来,那烟里满蕴着炙牛筋的香气。

    可能是不耐那浓重的炙牛筋气味,一扇纸窗突然被推了开来,一阵风卷入,窗下的雪迎着风卷起了尺把高。那窗边的桌上坐了三个人:一个满脸病容的乌巾子弟,一个宽袍大腹的耄耋老者,还有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豪客。

    推窗的是那乌巾子弟,风一卷入,他当窗长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新丰好大雪”

    却听座上那壮汉哈哈大笑了一声:“谢兄果然不愧是当年江左子弟,一见雪,就想吟诗了。来来来,咱们三人都凑上几句,把这首诗续完如何?”

    他说着,冲那上席老者一笑:“远公,这第二句就是您的了。”

    那老者名叫邓远公,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肚腹极大,松松泄泄,腹上累垂的皱纹透过夹衫都看得到褶子。他一对耷拉的眉毛已经见黄,随口接了句:“天寒兽不奔。”

    那大汉哈哈大笑,拿眼四扫,猛地注目窗外,胸中仿佛块垒堆积,道:“待寻弓藏处”

    他面现凝思,正寻思着结句,却听窗外有人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尽多可杀人!”那一句语气决绝,血性迸发。屋内三人本来个个脸上颇多落寞之色,受其一激,登时精神陡现。

    那大汉鲁晋接声道:“这位朋友”

    半撑起的窗子下,只见得到外面雪白如素,一片衣角早已闪过,那吟诗的人却已经走远了。

    邓远公一摆手:“不用喊了,是过路的。”鲁晋心有不甘,凝目远眺,口中喃喃道:“只是他这路也过得忒快了些。”

    那乌巾子弟姓谢名衣,出身江左名门。他们这一姓,在六朝时也曾风流爽慨、名播一时,不过自从前隋灭陈,声势也就大不如前了。

    他年纪不大,有二十五六岁,面孔不乏江左子弟的清秀。只见他用指甲弹了弹茶水上的浮屑,淡然而笑道:“——尽多可杀人?不过这已不是个可以随口言杀的时世了。隋末以来,天下板荡,伏尸百万,饿殍遍野,难道那时该杀的犹未杀完?”

    邓、谢两人脸上都浮出点冷诮的味道。鲁晋神色却有些微尴尬。

    他是山西十七堡堡主,当年李渊起事时,也算从龙功臣,势力要强于另两人。但现在是煌煌如日之高举的开唐盛世,那一点功劳也就渺不足论。而论起门第资历,偏又是他显得最弱。面对着别人的数百年家世,他总感觉自己多少有点暴发户的嫌疑。更让他焦虑的是:他暴发又暴发得不够煊赫,破落也没有别人破落得彻底。

    这是一个“消寒会”自从开唐以来,许多高门大姓受到打压,只能守着祖上余荫,却又不甘在这时世中消沉,于是就组成了这么个“消寒会”消的是他们在这煌煌盛世中那不合时宜、难共时令消长的不可言说之“寒”

    今日他们三人偶遇,可谓各有怀抱,却不妨坐在一起,共话寒凉心境。

    却听鲁晋大笑道:“大家猜猜,刚才接得出最后那一句的,凭那口中飙劲脚下轻功,以当今湖海人物,却会是谁?”

    谢衣没有答言,自顾自研究着他手上那盏茶。 过了会儿,邓远公才淡然道:“如此飙驰而过,却又凛烈自如的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吧。” 他话一出,谢衣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鲁晋愣了愣,嗤声笑道:“肩胛?” 他一撇嘴“那小骨头?他这一辈子又杀过几个人?” 言下颇有不屑之意。

    这食肆之中,因为年节方过,又当大雪,本没有几个客人。

    除三五常客之外,就只一个小店伙在店堂中架着一炉炭火,用铁丝蒙炙着东西。那店伙年纪很小,一根根雪白的牛蹄筋在他手里油汪汪地黄了,哧啦啦地在火上烤着,那烟扑到人脸上,让小店伙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油彩。

    烧过的炭气垢结在了他的衣上,连头发上也镀上了一层焦味,整个人烟熏火燎的,不过这也挡不住他的年轻。就算一双眼垂着,就算身边调料纷撒、炭火零乱,但那一层烟灰之下,还是露出腰长腿长的灵动来。

    那小店伙正专心致志,烤得极为认真。这时手中忽顿了下,似被耳边飘过的话引起了注意。听到鲁晋的话,他油烟覆盖的脸上不知怎么就露出一点怒意。

    鲁晋正挥着手催吃食。那小店伙端着一盘新炙好的牛蹄筋送了过去,邓远公远远的用一根筷子叉了一条过去,另一手只用筷子轻轻一剖,那筷子在他手中便利如牛刀,轻松松就割切下一段来。

    他闭上眼,含诸口中,细细品味了会儿,喃喃道:“不错,不错。” 然后方睁眼冲身边两人一笑:“让二位见笑了,人老是老了,却变得越馋起来。”另两人不由莞尔一笑。

    鲁晋笑过后问道:“远公,您老慧眼高识,且看看这个是个什么玩艺儿,随口批注批注,也好给我和谢兄长长见识,添添酒兴。”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那是一张薄薄的响脆的纸,风一吹来,纸就脆脆地响。纸上的字迹工整太过,应是衙门小吏的笔意。

    邓远公向那纸上看去,却见纸上题头有三个大字——西州募。

    邓远公眯起眼,一字字照着那纸上念道:“边庭之事,国之重务也自高昌授首以来,西胡归心。然异种之人,多有翻覆今朝廷特置西州重镇,以备边防,专敕武德以来,天下流死亡匿之徒,往戍西州”

    他一边念,一边以指叩桌,另一只手却在空中挥洒,念毕笑道:“李世民这小儿却也有些本事。登朝不过十几载,就北平突厥,西伏吐谷浑,兼收薛延陀,南方军力可达交趾,与吐蕃结亲以成甥舅之谊,建北庭都卫之军与安西都卫之兵。如今天下版图之大,可谓数百年所未有,真可上比前汉了。”

    谢衣与鲁晋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仿佛看到了那个慢慢涨开来的大唐。

    ——这唐,是从五胡乱华以来日渐瘠薄的土地上,重新稼穑,重新滋长起来的。他竟渐渐漫出雄关,漫出长城,覆盖了沙碛广漠,朔风晦雨,竟漫出来一片雄阔的气象来!

    可鲁晋意似不服,哂然道:“确是堂皇。可普天之下,未必已尽入他李姓掌控?尽是顺民?”

    邓远公微微一笑:“鲁老弟可想听些‘盛世危言’?” 他语气里浅含谑意。

    鲁晋却感觉不出,故作豪态道:“我是袖手已久了。可普天之下,岂少英豪?未必尽可为那李家驱使。”

    邓远公含笑道:“英豪何尝少?不过,时也,命也,势也。不错,他们李家出身不过关陇贵族,论起天下门弟,上有山东大姓,江左名门,倒是他们资历为浅。所谓‘岗头泽底’,天下五姓。那‘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与太原王家,又何尝服气?五姓之中,不乏英豪子弟。李唐王朝的体制之争,此事必成其一。

    “再说隋末以来,天下板荡,当日大野龙蛇,不甘雌伏的犹不胜枚举。‘大野龙蛇会’这一股岔力,拼合上李姓旁枝王族的诸侯之势,亦可为动荡之源。

    “李世民雄才大略,广收异族,无论突厥可汗,还是薛延陀之属,往往动辄十余万人,大举迁徙,或入卫京师,或戍守边境。以他之胸怀、魄力,有生之世尽可压服得住,可谁保得住他子孙就有他一样的魄力勇慨?此其三也。

    “且不说这个,单说那太子储位之争,已见端倪。李世民对外雄才大略,可家门之事,他一样提得起放得下吗?”

    说着他一笑:“不过我是乡里老儿,这些大事闲话则可,细说可没意思。说个二位可能没注意的,两位可曾关注,近日长安城中,‘不良帅’的声势虽不惊人,却已渐渐滋长?”

    谢衣与鲁晋怔了怔,不知此老怎么会突然提起那官卑人微的“不良帅”来了?所谓“不良帅”其实是当时人们对衙门中缉捕流氓小窃的捕役的一种称呼,也偶或用来称呼长安城中那些赌狠斗勇、混迹街巷的不良之徒的首领。

    却听邓远公笑道:“这个时世是日渐繁盛了:东、西两市流通的货物宝贝越来越多,公主王孙们的宅邸私苑也越起越华灿,滋长其中的利欲不法之事也就越加难以控制。那些不甘身世、铤而走险的青皮地痞们,也就会日渐其多。别小看他们,我说过,这是一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剥夺者之间总会有冲突,这些不良帅们日后必推波助澜,成为长安城中公主皇亲、卿相贵族们彼此恶斗时的助力。”

    说着他在桌上叩了叩指,随口低哼道:“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大家被他三言两语所描摹出的时世所吸引。连那小店伙都不由听得入了神。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辘辘的车声。 那车声很怪,夹着脆响,一拍一板,若合符节。 小店伙好奇心起,弯了弯腰,就着门口帘底的缝隙处向外望去。

    那缝隙很低,上面全看不到,只见得到车子底下的两只轮子——那是一对朱红的车轮。那红色映着雪,越显得明丽触目。

    满街全是雪,轮子上也就干净。漆是全新的,并无一丝脱落,而轮毂之上,竟镶着一串银制的响器。那音乐之声就是它发出的。

    近日新丰大雪,据说郊外的雪堆积得已近盈尺。路乏行人,商旅困顿。雪白的街上,却忽驶来这么一辆朱轮的车子。

    这车子的出现,就仿佛一场奇迹。

    单看那轮子,就让人平白对他生出无限遐想:宝马雕车,朱轮银饰,真不知它是从哪里驶来?

    可惜小店伙儿放不下手里的活计,无法追出门去细看。脑中却不自禁幻想起那轮上的车厢和拉车的骏马,不知该是何等的端正富丽。

    为那车声引动,邓远公三人一时也住了口,望向窗外。

    只见鲁晋的口微微张开,那车的檀毂桂辕,芳帘珠幕,想来华丽得让久经世面的他都觉得骇异。邓远公与谢衣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诧异。

    那车恰恰停在了门口。

    窗边这三人虽自称远避于世,可还是忍不住对那车子起了好奇,等着看会有什么人掀帘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等得人都不耐烦了,才见门口那帘子一掀,先探进门的居然是一根拐杖。那拐杖盘盘曲曲,脱漆落色,仿佛千年古藤,随时会蜕化为苍龙鳞蛇。

    拐杖后跟进的人哈着腰,脸朝着地,背扭曲弯驼,一头白发稀疏的蓬起,人竟似比那拐杖还老。可再老也看得出那是一个老媪。

    那老媪拐杖“笃笃”地触着地,沿着墙壁,竟一声声向邓远公三人的桌前靠近。走到距他三人最近的桌边时,她一手扶桌,喘了会儿,依旧脸冲着地,看也不看地问道:“谁是晋中十七堡的鲁堡主?”

    鲁晋一愕。

    那老妇人虽不抬头,也仿佛感觉到了一般,咳嗽了两声:“我家小姐想请堡主一见。”说着,她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名刺。

    鲁晋没想到他乡客旅,还有人会找到自己专门拜会,下意识伸手去接。那老妇人的手忽一缩。她这一缩,鲁晋竟一下没有接到。

    只听她咳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这名刺可太重,你须接它不起。”

    鲁晋大奇之下,倒要掂量掂量这老婆子的本事。他臂已伸直,无可再探,却不回缩,只听他肩头咔吧一响,那本已伸直之臂竟又向前伸了半尺。他指尖才触及那名刺,猛觉得一股针扎似的内息直扎向自己指上。

    鲁晋大惊之下,急忙提气。那老媪内息一发即收,已将名刺交到他手里,和声道:“通臂的功夫,加上胼胝之气,看来是真的无疑。”

    鲁晋没来由被一个老婆子掂量了一回,不由又可笑又可气。他掂掂那名刺,口里讥讽道:“你说这名刺重,我怎么觉得轻飘飘的?”

    老媪咳了一声:“因为名刺上附带的东西还没抬进来。”

    说着,她用拐杖顿了两下地。门帘一掀,只见两个壮汉抬着个沉重的箱子走了进来,按那老媪示意,直接把那箱子放到鲁晋面前。

    老媪咳声道:“鲁堡主亲启。”

    她以拐示意——名刺中居然夹了把钥匙。

    鲁晋一头雾水,又忍不住好奇,一边大笑掩饰着,一边开那箱子。只见那箱子却也似前朝宫里古物,盘头兽口,价值不菲。

    鲁晋口里喃喃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箱子微启,他就朝里面看了一眼。他出身本是绿林大盗,见过宝货多矣,可箱子才开一缝,他“砰”地一下就合了箱盖子,这直觉之下的掩饰、不欲露财的习性,露出了他当年在道上混时的脾气。

    鲁晋一时脸色凝重,变回一方雄豪的姿态,双目直逼向那老妇道:“你家主人何人?为何送我这般重礼?”

    老妇人不答,边咳边伸拐指了指那张名刺。

    邓远公和谢衣因为适才眼角里金光一闪,也不由把眼角余光略略瞥向那张名刺。

    只见名刺上是一列行草字迹,当中一个“王”字却好辨认。

    鲁晋脸色微变,愕然道:“汲镂王家?”

    ——要知“汲镂”王家名列“天下五姓”!

    五姓中前四姓原是为天下人公认仰慕的大姓,都有数百年家世,哪怕朝更代改,一直声名不坠,即所谓“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这四姓发源或自东汉,或自魏晋,名门家声,响彻一世。

    而太原王家,虽排在最后,可这一姓最为前四姓推祟。四姓婚姻之时,也最愿娶王家之女。甚至不称其为“太原王”而直称为“汲镂王家”——意谓与此王家结亲,有镶金镂玉之美。

    可惜王姓这一门人丁一向不太兴旺,常常数代单传。甚至生女亦少,由此反而声价愈高。

    那老媪一点头“堡主即请移步。我家小姐就在门外车里。”

    鲁晋站在那儿一时迟疑,他回味起那老媪适才的内息家数,猛然问道:“你可是卜老姬?”

    老媪淡淡道:“老妇不过一老婢子,姓甚名谁有何重要?倒是小姐正在专侯,鲁堡主勿再让她久侯。”

    看着她一副宁定定的神态,鲁晋倒信了从来不轻易与人结交的王家真的是找上了自己。

    要知卜老姬本是“昆仑奴”一脉中的顶尖高手。他们这一门,一向最喜欢与他人做奴婢。当然,如果不是世家大族,权倾一方的豪门,却也请他们不到。相传当年她就曾在前隋杨素府里,多少杨素的政敌仇家,都是死在她的手里。

    鲁晋与邓远公、谢衣此聚本为“消寒之会”他一时不由犹疑:如果现在就去,未免被他二人笑自己禁不住那“汲镂”王家的声势货利之诱。

    可犹疑之下,他毕竟是有一大摊家业要养的,一定心神,朗声笑向邓远公二人道:“我倒要去看看,‘太原王’还会有什么事要托求于我?”

    说着一拍那箱子“砰”地合上了锁,仿佛不屑地向门口大笑行去。

    他消失在门外,那老媪还在用拐杖顿着地,仿佛想对谢衣与邓远公两人说些什么。那两人却只顾推杯碰酒,看都不看,对她略不一顾。

    那老媪等了会儿,叹一声,才踽踽地向回转。

    直到她与那两个下人都走出门外,邓远公才冲谢衣笑道:“鲁晋拍箱子就走了。”谢衣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此老忽一眯眼“箱子拍得可痛快!可钥匙还在他手里。”

    谢衣被他逗得也忍不住朗声一笑。可说笑之余,两人还是忍不住耸耳细听那门外的形势。

    只听到鲁晋出了门,上了车,在车上略坐了不过一刻,就大笑酬别,又下了车。下车后顿了下,似在考虑要不要再进来,却终于未再进屋,吩咐了声什么,即长驱而去。

    一时只见适才抬箱的两名壮汉走了进来,要抬那箱子。

    邓远公斜瞥一眼,随口问了句:“他不要?”

    那壮汉闷声道:“不,小的们这就给鲁堡主送去。”说着,抬着箱子出了门。

    邓远公望着他们背影,一笑之下,与谢衣又碰了一杯,口中叹道:“潘十老最近可谓昏聩,连鲁晋这样的人居然也招进了消寒会里。”说着含笑道“不过是一箱宝货,加上汲镂王家的声势,再加上卜老姬这样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如此”

    他手持一杯酒,似想借这酒消消适才沾染的满身浊气。

    谢衣却含笑道:“我看他们是谋定后动。”说着,他笑看向邓远公“估计图谋的该不只是鲁堡主而已。”

    邓远公听着也笑了:“谢兄弟,我老了,年轻时可能还不敢说什么是不热衷的,但现在,行将就木,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的?”

    却听一声清脆脆的童声道:“那这个如何?”

    门帘一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进来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童。那童儿生得伶俐至极,白齿红唇,笑嘻嘻的。他虽一身小厮装扮,却大大方方。一进来,连店中客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哪儿找的这么好看的小孩儿去!

    只见他身段快捷,不知怎么一晃,已在邓远公桌上放了张单子,然后人就敛手而退,直退到离桌边五尺远处敛手候着。

    他奉上的是一张礼单,那单上列的不过几行字,多是古人字画真迹。

    谢衣瞟了一眼,含笑道:“顾恺之的都在里面,看得我都心动了。”

    邓远公冷眼瞟着,面色未变,可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点喜意。好半晌道:“好是好,可惜我老眼昏花,要之也无宜。”说着一推那单子。

    那小僮一笑,从靴掖子里又掏出一张礼单来,身形一晃,送到桌上。

    这张礼单却只一行字。

    谢衣“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

    邓远公看了不由也是一愕,脸色却变得肃穆起来,怀疑似的连连以指叩桌,喃喃道:“这本书自先祖遗落之后,就未再见。当时是在西晋末年,那时,王家似乎有人在洛阳为令,也真有可能落在他们手里。”

    他说着冲谢衣一叹:“这是我远祖邓艾的手书真迹蜀道干戈志。此书世人不晓,仅供家传,可惜在我们祖辈手上,就遗失久矣。”

    谢衣不由沉静下来。他担心地看着邓远公:“看来,他们所谋不小。”

    邓远公微微一笑:“谢兄可是担心老朽这把年纪还看不开,耽于外物,为此赔进一条老命去?”

    他似也很难割舍,强忍着,把眼睛再都不肯看一眼那单子,轻轻推开,勉力自控地笑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邓远公虽性耽于此,又是远祖手迹,本该尽力收回。可惜,我现在已有一把年纪”

    他又一推那单子,甚是坚决:“失物复得,固然堪喜。但丧乱以来,家门不幸,姓邓的除了老朽,再无多余一个子弟。哪怕得了,却又传与谁去?就算是随珠和璧,到如今,也于我这垂死之人无益了。”

    说到后来,他一头白发萧然,口气里满是悲怆之意。

    谢衣自与邓远公相识以来,一直只见此老潇洒脱略,没想今日口气会如此衰飒。他心中想到——邓门一族,也曾鼎盛一时,数百年烽火后,当真仅余此老?

    却听下面那小僮叹道:“怪道我家小姐说,光凭这些,只怕还求不到邓爷爷赏脸的。”说着,他伶俐俐地靠近前,收起那两张单子捅到靴子里,微笑道:“可是,还有我呢?您老一直都不肯看我,难道全记不得我是谁了?”

    邓远公终于扭脸向他望了一眼。然后,他脸色猛地一愕:“你是”

    那小童笑道:“不错——三年前,许昌”

    邓远公眼神一时悠远。

    没错,三年前,许昌,他是见过这孩儿一面。 当时就觉得他特别像谁,现在想来,可能是像他亡妻的一个侄子,但那侄子在那烽火中最后也丧了性命。这倒还罢了,世上如此多人,两人相像,也不足怪。可奇的是他当时一眼就觉得这孩子的根骨气质,竟极合他的脾气。

    邓远公出身邓氏,所学的却是莫干一门的心法。他们这一门,收徒之时“眼缘”极为重要。所以当时一见这孩子,就起了心动之意。

    要知道,他久经丧乱,亲友已凋零殆尽。邓家本是渊源极远的一户大族,他师门莫干一派也是立世数百年的名门。可丧乱以来,家门师门俱都零落,同姓族人,同门师弟,几乎一个不剩。他垂老之年,也一直没碰到投他缘法的后辈可收为徒弟。好容易遇到,大喜之下,怎容错过?

    可惜,当时虽跟着那孩子,那孩子也不过十来岁,但却极为乖觉,发觉了自己的跟踪,竟能借着闹世之地,趁自己一不小心,逃了开去。

    正因为是跟丢了的,所以邓远公越加高看那孩子一眼,也越加地在心里丢他不下。

    只听那孩子笑道:“那天我甩脱老爷爷后,一路狂奔回家,跟小姐描述了您的相貌。小姐开始还猜不准您是谁,后来忽然想起,用手摸了会儿我的头,又掐了半天我全身骨头,就说:‘没错,那是邓远公。你这一身根骨,如果不修习莫干心法,就算不是你的损失,也是他莫干一门的损失。良师难求,佳徒却也更难得的。’”

    他笑嘻嘻的,口气里全无一丝自夸的意思,倒像为他家小姐得意。

    邓远公更不说话,一把把这孩子拉到自己身前,伸出一双筋骨支离的手,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下去。

    越摸下来,他脸上越是忍不住一丝喜意。甚至不惜弯下身子,去扣那孩子的踝骨。然后,一直身,猛地扣住那孩子的手腕,探他的脉息,脸上诧异之色越来越浓。

    只听那孩子笑道:“老爷爷你不用惊奇。我家小姐从那天后,没教我练寻常的入门功法,从家中藏书中找到贴近莫干一门的吐纳之法练了下去。这一练,也好有两三年了”他笑看向邓远公:“不知我家小姐所教的,倒底对也不对?”

    邓远公猛然收手,废然一叹:“你家小姐确是解人。”

    犹豫了片刻,他猛然站起,携了那孩子的手,就向门口走去。

    谢衣在背后低叫了声:“远公”

    他叫罢之后,望着邓远公身形,那凄凉老态中的暮色,与那暮色中的一点喜气,不由急急收口。

    却听邓远公一声长叹道:“谢小兄弟,没错,我行将就木之人,本当再无奢欲。可这世上有些欲望,哪怕墓木已拱,就算要我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也要抓住的。

    “毕竟,人总还想留点什么、将之流传下去”

    他自觉这垂老的狂喜也近闹剧,更不想多解释什么,拨步就走。

    谢衣答不出话了。他熟识此老,自然知道他的身世。见到远公如此举动,他心里不由一时苍凉,一时也不由替他欢喜。

    他细听着声音,邓远公与那孩子出门以后,即上了车。在车上呆了有一刻,却忽下了车。

    下车时,他不是一个人,分明携了那孩子。两人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这旅肆本在新丰镇边上,只听得邓远公行到郊外,忽控制不住,纵声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在他是很久没有过了,苍凉中带着一点老梅着花的喜意。

    客店里一时冷清起来。谢衣独自一个人斟起了一杯冷酒。

    门外的车子响起垂帘的声音,似乎也打算走了。可突然之间,车子一停,一个人跳下来。紧跟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柳眉细口,腰肢细弱,个子虽高,却如弱柳夭桃,娇挺艳丽。

    店中人一见她眉眼,直觉她该就是那小姐了。因为那份气度,就是大家闺秀,也有所不及的。

    可那女子入了门,却站得远远的,冲谢衣冷眼看了会儿,好半晌,才冲他道:“你该都知道了?”

    谢衣不答。

    只听那女子冷笑道:“知道了居然还坐得住?我看你分明心存不良,只怕此时还正暗中欢喜!”

    谢衣垂头斟酒,依旧默然无语。

    那女子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家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对你很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是很生气很生气!”

    她加重了语气,仿佛觉得那语气还不够压人似的,又瞪了谢衣一眼。

    她仿佛恨得都不想说话,又忍不住道:“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即转身。可她到门口边时,却忽回眸一笑:“不过,她既借我传话,看来还没生气到理都不想理你。”

    她这回眸一笑,意态嫣然。店中的散客,连同那个炙牛筋的小伙计一时都被她笑得呆在了那里。

    那女子一笑即回头,可口中忽“咦”了一声,再度扭头一看,似发觉了什么。接着,她又向门口又走了一步,却忽止步,再度扭头。

    众人都不知她在看什么。

    那小店伙也没注意她是在看自己,以为她盯的只是自己手底的炭笼子。

    可那女子先是看着炭火,然后一路向上看,一眼一眼,直盯着那小店伙,似要看到这个人的骨髓里去。

    小店伙被她看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却略无顾忌,这么看了半天还看不够,忽折回身来,向那小伙计走近。走到很近的跟前,高挑的身材几乎压在那弯腰烤东西的小店伙身上了,小店伙都闻得到她衣服上的香气。

    那香气直触到他鼻子上来,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那女子快贴到他手下烧得滚烫的铁丝上。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店伙受不了她这咄咄逼视,半天憋出了一句:“姑娘,你衣服”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叫了一声:“枇杷,该走了吧?”

    她闻声笑道:“来了。”

    说着拍拍衣服,转过头,犹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傍晚时分,客店中已然安静了。那小店伙已开始收拾他炙牛筋的家伙。到处都是炭末,他被火烤了一天,浑身是汗。

    外面天阴阴的,店中光照很是不足。没有客人的傍晚,店中只点了一盏昏昏的小油灯。街上忽有车声传来,小店伙忙着,也没在意。

    及至听到那车声就停在自己门口,小店伙才惊觉有客来了。

    ——奇的是那车声,似是过午时才经过的那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门帘一掀,已有一个丽人走了进来。

    其实光暗暗的,那盏油灯昏昏的只照得清柜台前的数尺之地。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进来的就是一个丽人。

    昏麻麻的小店里,一切家什的轮廓在大雪天里都冻得蜷缩了,连光线也是。门口那一点天光在门帘打开时迎上了店内蜷曲零乱的灯,显得店里的光都有一点油哈了的气息。

    小店伙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身边一切零乱,不好让来人“贵脚踏贱地”似的。

    ——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进来的人,也着实少有的明丽。

    帘开时他看到那丽人身后朱红的车轮。那笨重的棉布帘子,在她的手下,都飘出了一点宛转飞扬。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眉眼,一眼望去,只见得到身段。那身段是有颜色的,一袭银红,像雪意里不期而至的霞彩,那银红的衫全不似时下式样,质料轻软,里面露出石青的裙来。

    昏暗中只见她发髻高耸,也不是时下的样式。两个耳珠微微折射着光,一枚暗幽幽的孔雀石垂在她的鬓边,那是由钗上垂下来的——那身段袅袅婷婷,像花的茎。

    小店伙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迷迷蒙蒙,像面对一片看不清的美丽。

    那人一身银红的衫上,暗镂着细密的折枝图案,看久了,让人心神都为之迷离。她袅然行近,到小店伙身前三尺之处,忽然一语未发地,冲着他,就着那脏污的地面,敛衽屈膝,就是一拜。

    她竟一拜拜了下去!店里的地在她脚下被衬成一片泥沼。

    她却不顾不惜,扎扎实实,单膝触地。

    她一拜犹不住手,竟一拜再拜——再拜而三拜!

    足足地拜了三拜后,她更无一言,转身而去。

    直把一个小店伙怔在那里,眼前恍惚只觉得那下拜的银红光影犹在,那残存的色彩里,那人已曳着一幅石青的裙底,行出门去。

    直到车声再响,小店伙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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