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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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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符坚以平原公符晖为都督中外军事、车骑大将军、录尚书事,配兵五万,出拒鲜卑。符晖行军至临潼,与几个心腹商议拒敌之策,议来议去,都以持重为上。由临潼往长安,一路多有关口,如新丰、戏、灞上等,即然兵力弱于敌人,那么逐次抵抗,慢慢消耗敌方兵力便是上上之策。符晖虽说对这种挨打的战法很不顺心,可也确知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如今大秦帝国象张渔网,四处漏风,八方落雨,也委实再受不起败战了。议了二三个时辰,符晖伸了个懒腰,命上饭,这时有人来报:“城外擒到叛贼兵勇,都督可要审问?”

    符晖精神一振,道:“带上来!”又命人掌灯。

    不多时有人被带到符晖跟前跪下,是个肤色微褐的青年汉子,双眼精灵四顾,虽然有些畏色,神态却依旧机敏。符晖问道:“你叫什么?是何人让你来做奸细的?”

    “我是先大将军帐下中军小校,名容永。并不是做奸细的,只因,”他哽咽起来,抹了把眼泪,方道:“我们几个,身受大将军的恩惠,因此决意行刺韩延,却不幸失手。我们不敢再回营中,只得逃了出来,流落至此。”

    “喔?”符晖若有所思,问道:“那军还有没有和你一样想法的人?”

    容永冷哼一声,道:“自然极多!先大将军为高盖韩延两人所杀,虽然另拥立了中山王,可中军诸将都不肯饶过他,两方势同水火。中山王虽然一再弹压,可也只能在大面上相安无事,私下里彼此提防,谁都不敢安心睡上一觉。”

    符晖眼神一闪,拳头紧握,追问了一句“你话当真?”

    “两方前些日火拼,山谷中焚尸数千,平原公可去察验。”容永复叹,泣下道:“你若杀了他们这群叛贼,倒是帮我报恩,我何必骗你?”

    符晖着人将容永带了下去,于堂上沉吟片刻。旁边幕僚插话道:“此人言语,不可尽信。”符晖一笑道:“这个自然。”

    符晖遣人往容永指点处去察看,果然翻到千余尸首。数月来,秦燕并无战事,那么这些死伤,定然便是燕军内讧所致了。再询问左近山民,更得确实。符晖虽然并没有提出主动出击之事,可心思分明活络起来。

    他不时地派出小股兵马搔扰驻临潼外三四十里处的燕军。起先不时有报说击败了大股敌军的喜报,再细细一问,大多是两支燕军一同作战,非但不能合力,反而彼此制肘,甚至于自家里大打出手,秦军方才能胜得莫名其妙。这些胜战中,凡有俘获,符晖都亲自详加审问。再往后,将领们反映说燕军现在都是一支独自作战,鲜有两军协同的了。虽说渐有败迹,符晖反倒现了喜色,他数日里背着诸将忙碌不休,似乎在干着什么机密大事。一日,符晖聚诸将会议,手执一柬道:“这是韩延与我的密信。他道在燕军中为慕容泓部下排挤,慕容冲也有猜疑之意,因此愿投我,立功自献。”

    秦将们不由吃惊,都觉得有些不妥。当中有人进言道:“若这是叛军设下的圈套怎么办?”

    符晖面色一沉道:“本公多日尽力试探,燕军中确有不和,韩延为此行径,可称合情合理。你说这是圈套,又有什么证据呢?”

    进言的人见他气色不好,只得噤声。旁边有人打圆场道:“叛贼兵力倍于我军,又对韩延有提防之意。便是他确有反正之意,怕也是有心无力。”

    符晖缓了缓面色道:“应当不会。王师当前,叛首控御部属的能力只有更弱。我全师压上,他们不得不将兵力尽数摆出来。便是一般友军,同场作战,也容易因为各怀私心、讯息不畅而生出磨擦,何况是他们这种情形呢?难得有此机会,与其慢慢等死,不若抓住时机竭力一战。天王在长安望捷报如大旱之盼云霓,为臣子者怎可苟且因循,不思奋起呢?”将理由提得如此堂皇正大,又有谁敢再行反对,因此便定下了出击郑县之策。

    符晖从韩延处得到不少线报,一路连蹈燕军十处营垒,数战皆捷,万余燕兵溃不成军。及他长驱直入郑县县城,只见满城尸首零乱,火光冲天。只偶尔有两三劫后余生的人们将撒了一地的粟米从泥土中拣拾起来,塞进嘴里。啼哭凄恻,几如鬼号。符晖气冲上头,便要再行追逐,副将从旁谏阻,道本军已突出太远,不宜再追。符晖听从,当夜宿于城中。次日辰时,秦军后援陆续抵城,听报道燕军在城西结营自固,于是领军出城直逼燕营。

    这日天色晦暗,西风见寒,裹挟着浮尘扑面,打得符晖颊上麻麻发冷,他不由眯起眼睛。太华遥遥在目,山峰如同被砂子打磨过的壁画,湮漫不清,泛着陈年的霉黄色。数千帐篷,馒头似的沿着山脚撒下,杆杆大旗被风卷得几成一柱。营房寨门启开,看不清多少人马,只觉得阵面很阔,扬起黄沙漠漠,成一线而来。符晖也点下兵将出战。两边都是骑军,在方圆十里有余的平川上,厮杀得天翻地覆。这一战,便是两三个时辰,秦燕兵力都已经尽出。倒底是燕军兵力多过秦军,高盖在左,慕容桓在右,韩延在中,分从三个方向,对秦军渐成合围之势。可秦军也守得严实,反击得相当果断。

    正当激烈之时,慕容桓突然发觉他右翼的韩延军在独自后退。韩延撤军极速,只是一时半刻,慕容桓军的边上已是空荡荡的一片。两里外犹是人马挤得密不透风的战场,厮杀得天昏地暗。这边突然只余下扯战旗裹伤口呻呤不休的伤兵,好象一道水柱悬在空中一般,着实诡异。

    慕容桓大惊失色,忙吼道:“快退!”可还未能让懵了头的部下有所动作,秦军便一拥而上,倾刻便将这空隙填满了。慕容桓脑子发晕,险些栽下马来。此时战场上燕三军各自为战,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隙,足可让秦军长驱直入。

    符晖见此情形顿时信心高涨,令旗帜挥向韩延退却方向,他长身一呼,喝道:“成败在此一举,杀!”符晖一连挑了十多名燕兵下骑,得隙一抹额头。此时天上有了些许日影,薄光穿透金沙,照到了一具大纛,纛下有人骑在一匹骏伟黑马之上。战争正急,无数手臂和枪戟在空中交错,那短短的空隙,只来得极让他看到一个朦胧的侧影,炽芒中拥着颀秀的身躯和皎明的面孔。符晖的杀意猛得充盈,早已模糊的记忆里那妖异的笑意蓦然鲜明。

    “跟我杀!”符晖挥枪过顶,指向大纛,喝道:“杀了白虏小儿者,升将军,赏钱十万!”秦军中的暴喝,让整个战场都为之震动。

    “终于来了!”慕容冲轻轻一笑,手指在枪上拂拭了一下——他的手心,此时也泌出了汗水。小六在他身边,十分不安的看着他,问道:“殿下,举纛!”不必,会吓跑他们的,孤已有布置。”慕容冲摇头,神色淡定。

    小六心焦,死死盯着秦军来势。秦军想要冲到慕容冲所立之处,当中有一道小丘,丘旁不远处是干涸的深沟,将战场一划为二,形成一道隘口。秦军到这里方才发觉有此阻碍,不过他们眼见燕军主帅就在眼前,绝不肯另绕弯路,失了这立下大功的良机,于是一拥而上,顿时就缠成了一团。小六想道:“这只怕不能阻他们很久。”果然秦军中马上有将领挥出来指挥,很快就又变得秩序井然。这时隘道口有千名燕军步卒在忙碌着什么,赶着数百牛车,好象是一些老弱兵丁,正忙着将辎重抢运回去,见秦军到来,纷纷弃车而逃。空将车辆扔在道口上。秦军不知为何,在这一刹那,竟起了阵莫名的骚动,然后全然停涩下来,好象是蓄足了气力的一拳,正正打中了铁板一般。

    “举纛!”慕容冲高高扬起头,几绺散发被风吹着,打在他与日光一般色泽的颊上,高耸的眉棱下目光如同冰峰折射出初晨艳阳,极冷而又至热。

    刁云终于看到了那杆纛旗在浑黄的天空里招摇,他从小丘上一跃而出。在他身后,八千蓄足了精气的健儿和良驹挨次跃出,象一柄长枪破空掷下。他们所潜伏的地方,山势分出两道,一道通往秦军正受阻的隘道,一道却侧向右后,那里正是韩延退却屯兵的地方。刁云的旗帜在分岔处肆意的招展,从八千个喉咙里传出的吼声一时化作这劲舞的风声,悍意十足。始终犹豫的韩延军象是被人在屁股上刺了一刀似的,马上跳起来,从右向左呈一道圆弧圈在了秦军的后路上。刁云见状一笑,想起开战前慕容冲对他的叮嘱,为防韩延假戏真做,需要吓他一吓。

    刁云的前蹄从陡峭之极的山岩跃下,他几乎是笔直的看到了两个秦军昂起的骇惧的眼睛。然后刁云的坐骑踏在了他们的马上,两匹马惊叫着歪倒。刁云借力一顿,然后再度腾起,飞天将军一般切入挤成一团的秦军当中。他身后诸骑见头领如此神勇,都嗷嗷狂吼跟着他直扑下来。刁云一军弃长兵刃,而用单刀,刀光纵横,杀得痛快淋漓。就在刁云己经靠近前方关隘之处,耳中突然听到了一些奇异的声音,那是绝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女人的声音!

    刁云一时忘了杀敌,他在马上伸颈探看,只见前山原交错处,数百辆牛车堵在其间,每辆车上都载着十来名妇人。隘口狭窄,只能容一车勉强通过,这一来,便全然将道口堵死。女人死死的扒着车沿向秦军呼救,那些车全去了围帏,让外头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却将栅栏钉死了,任她们扳断指甲,也无济于事。“这些是从郑县退出时掳来的女子!”秦军方才是为了解救她们,而被迫停住了前进的马蹄!

    此时由于刁云的突袭,秦军已经慌了手脚,竟将大车往沟壑里成排的掀去!女人们在空中发出尖叫,然后一头栽倒在沟里。寻些折颈后泛起的眼白,象是无常鬼一般,死死的盯着刁云。他突然胃里一阵翻腾,难过得想要倒下马去,觉得手中的刀沉重无比,再也握不起。他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女子,都是郑县的良家妇女,都是人母人妻人女,就这么样用娇弱无助的身躯,为燕军挡住了至少是一度挡住了秦军!

    大车重重叠在一处,女子绝望的叫声象许多火点,在刁云的耳中点燃。他不由勒住了马,他知道他再攻下去,只有迫使秦军更加快的屠杀这些女子。早先的会议上,他提出慕容冲要诱得符晖近前,留在身边的兵力当不可多。若韩延不可靠,他胁攻韩延时慕容冲处境会有些危险。需要在隘口间布置一支人马才好,只是一旦道上兵众,又恐怕秦军不走这处,反绕山而来。当时慕容冲一笑道:“不用急,我自有法,可以抵得过五千精兵!”万没料到,竟会如此

    就在刁云犹豫时,韩延高盖与慕容恒的兵马合拢,将原先战场上的秦军往这处赶来。这时符晖已是再无可退,只能一鼓作气往前猛攻,只求得一战可击杀慕容冲,方能有一线生机。刁云成为深刺入秦军腹中的一把尖刀,刀头到处,秦军内腑被割得支离破碎。可他所施加的压力愈重,秦军清理起那些女子就更不留情!刁云用尽全力合上了眼晴,极想用双手捂住耳朵,可是没有用,那些濒死的痛苦的呼唤,那些丈夫儿女的名字,依旧听得明明白白。他一时不忍再战,但可秦军早已打疯了眼,只他这么一怔神间,就有一柄枪直刺到了他的胸前,他呆呆地看着那枪迎面而来,竟不想抵挡。

    “刁将军!”一道黑影突然横到了他眼前,然后是滚烫的鲜血扑满了他的胸甲。刁云慌张的抱着为他挡了一枪的兵卒,隐约记得他是跟着从华阳出来的,可想唤他一声,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名字来。那兵丁似乎想对刁云笑上一笑,却终于合眼歪在他的臂弯中。刁云心肠瞬间绞得稀烂,他昂天狂吼一声,眼中通红,手中刀光四溢,面前的敌人已是骨肉碎离。

    “杀吧!杀吧!”刁云眼看着最后两辆大车在泥土中滚落,车中的抻出一只涂着丹蔻的纤纤五指,在空中划过五道血也似的虚弧,似乎隔了数十丈,抻入他的胸腔,将他的心拧成一团。他直劈一刀,将一名秦军将领剖成两半,心里狠狠的骂:“你们怎么为什么要走这条道?为什么?”他胸中盈满恨意,似乎全然忘了正是因为秦军一时思虑不足,方才成就了他们此刻的胜利。是,是胜利!后面高盖与慕容恒韩延已联袂而来,西面慕容冲身后的步兵围阵即将成形,一个天衣无缝的的口袋阵,已经完成。

    在符晖终于冲出隘道口后,慕容冲抚摸了卷霰云一把,然后双腿一挟,卷霰云长啸一声,乌黑油亮的身躯抖擞着,似乎凭空涨大了一倍有余。它斜睨着秦军的战马,后腿一蹬,便如厚云飘来,在地面上现出一道黑影。慕容冲身上明光铠被擦得锃亮如新,护心镜里映出迎面杀来的千军万马。

    日头出来又退了下去,风起了又息去,战场上混沌一片,铺天盖地的箭矢象是蘸饱了墨汁的小毫,一笔笔将战场的背景涂成漆黑。燕骑兵们联成一体,毫无间隙可乘的收拢而来,仿佛化身坚不可摧的岸堤。秦军似怒涛急浪,在堤上撞得粉碎。防线愈束愈紧,将那些苦苦挣扎兵卒往箭矢上赶去。

    慕容冲方将一名秦将挑落马下,便听到似曾相识的喝叫,挟着无穷无尽的恨意而来。慕容冲抬头一看,只见一人的坐骑蹶起,枪连抖三环,旋成一团罡气,封住他的上身。慕容冲在疾驰中根本看不清来者相貌,但那枪势却是异样的熟悉。“啊,那是杨定的得意招数,”慕容冲想道:“是符晖!”

    “来得正好!”他清叱一声,让来枪刺近他身前半尺,手中枪尖反挥出去,磕在来枪杆上。符晖的枪上劲力,已经激得他散发乱飞。他略后倾,手上传来一股大力,震得臂间有些发麻,可听得符晖却比他更惨,厉喝一声后,再也控不住掌中枪,那枪飞弹而起。符晖胸前破绽大开,慕容冲的枪尖一瞬间在他胸前连刺十余下。符晖痛喝,翻身欲落。旁边一名打着符晖帅旗的兵卒弃了旗杆,将他一捞而起。旗兵向着慕容咧咧嘴,淡褐色的肌肤上一双灵目顿时眯成两弯眉月。慕容冲勒骑,含笑送他而去。

    “大将军死了!大将军死了!”伴着符晖的帅旗倾落于蹄下,绝望的叫声四起,数万秦军的心尖上同时被人狠狠的扎下一刀。一双双靴子在“符”字帅旗上面踩来踏去,旗帜瞬间变得肮脏残破。许多年前,慕容冲想道,他与慕容泓曾一起注目于邺都城头的坠旗。充斥了整个头脑的厮杀声中,顿时遥遥传来千万人齐呤的歌谣: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谓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生苦寒,辞我土棘往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歌声如浮尘万缕从天之尽处迤逦而来,被岁月流得苍白柔滑,从他身上心上流过,可用力去抓时,却在指尖化作泌凉的雾气,袅袅消逝。他收枪挂在鞍上,拨出宝剑来,流驰的光华勾去了一名意图逃窜的秦兵的头颅。“我答应过为以此剑为你屠尽秦人,现在我正在这样做,你满意吗?”他浑身上下挂满沾腻的血浆,十指与双腿已然麻木的没有了丝毫知觉。而在他目力所极之处,人们还在尽情的杀戮,在他们不自觉发出的吼叫声中,是否也在念叨着曾死去的人呢?

    “有人逃走了!”叫喝声将他的目光拉到那个山丘之上,他看到不足百人的一支秦军冲破了刁云的防线。他甚至感觉到,那个领头的小个子和刁云交手一合间彼此叮嘱的眼神,于是方才畅心一笑。约有两三千秦军趁那个时机逃出了包圈,但是刁云很快就将这个口子重新封上了,再也无人能从那里逸走。此时,被围起来的秦军的命运已经决定。

    天色象一盅正煎着的药,先是沸水冒着连串乳白色的泡沫,然后渐成青碧,碧色慢慢蔫下去,化成苦透了的褐红。这时,战斗也终于结束。各种奇形怪状的肢体被堆叠到了一起,而散在涸血残肉中的刀枪也被一一捆扎成束。耗尽了精力的燕兵有气无力的打扫着战场,眼睛里只余下尽情发泄后的空洞和疲倦。一匹秦军的战马被几名燕兵强拉着要离开死去的主人身边,它四蹄高撅,昂首长嘶,慕容冲胯下的卷霰云似也被同类的无奈触动了,于是亦高昂首相和。悲切的呜咽随着风直上青天,天边方才挂起一弯弧月为之微摇,迷离的月色中,恍然有许多魂魄飞升轻吟而去。

    慕容冲在尚未清干净的战场上奔走,小六在一旁高声叫道:“刁将军刁将军!”刁云有些不情愿抬起头来。慕容冲见他毫无胜后的喜色,平日里安静的眼神里有了些躁动的神情,便问道:“你怎么了?”刁云在马上行礼道:“有些小事处置,说要迟一会,没想到让殿下亲自赶来了。”慕容冲道:“方才慕容永救走符晖,定然是想趁机赚得灞上。时不可失,你整好兵马,我们马上就动身吧!”

    “是!”刁云欠了欠身,道:“只将这里的事略一料理清楚,未将马上便走!”

    “交给别人吧!”慕容冲有些不耐烦催促道。

    刁云却没有作声。慕容冲伸长脖子往前面看了一眼“喔”了一声,明白过来,道:“你是要给那些女子下葬?”“是!”刁云伏地,以全无转圜余地的口吻道:“未将得亲手葬了他们。”

    慕容冲将缰绳一带,冷笑两声,绕着刁云转了半圈,俯首盯着他道:“怎么?又心软了?”

    “未将没有!末将未误战机,”刁云答道,他的声音十分生涩。

    慕容冲默然了一下,心头有了一丝丝的不忍,于是道:“好吧,你快些将事办了,我们得乘胜追击。否则慕容永会很危险。”

    “是!”刁云起身,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尖叫,然后一抹月色的身影从尸垒中飘了出来。慕容冲听出来是贝绢,不由眉头一皱,叫了声:“你跑这里来干什么?”贝绢失魂落魄地在断肢残骸间奔走,对慕容冲的喝问竟是充耳不闻,直扑到了卷霰云的腿前,方才被慕容冲一把攥住了。她抬起头,眼中的神情好象在看着什么不认识的人,不,简直就象是在看着木石泥块一般,呆呆的,好一会没有丝毫反应。慕容冲也被她的神情惊了一下,手上的力道软了下来,改攥为握,轻轻摇着她的胳臂问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贝绢眸中这方才露出骇惧的光“哇!”一声哭起来,哭着哭着,竟弯下腰呕个不停,可是她显然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只能吐出些清涎。慕容冲的耐心快要耗尽之时,她勉强的抹了唇,发颤的手指着那边的沟壑道:“那里,好多女人的尸首,太可怕了!”慕容冲从地上揽起贝绢让她坐在自已身前,不理会她的挣扎,带着小六掉头而去。

    走到帐营外面时,慕容冲看到高盖韩延慕容恒他们满面带笑向着自已走来,于是将贝绢放下地,也不看她,道:“回你帐里去。”然后走向了他的大将们,矜持地笑道:“各位将军都辛苦了。”

    “贺殿下大捷!”三人一道跪下,慕容冲忙下马搀了起来,让他们进帐坐下,酌酒围坐。说起今日战事,慕容桓对韩延自行退却之事犹未能释怀,便向慕容冲提起,还撺攘高盖也来告状。韩延干笑两声,向慕容冲看了两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被他静静地盯着,竟有些心虚。高盖见此情形,倦极一笑,道:“殿下早有智珠在握,韩将军是照着殿下的策略行事,高盖死何足惜?”“喔?”慕容桓也看了出来,问道:“韩将军是承了殿下的军令行诱敌之计?”

    慕容冲执杯默然了一会,方才一口干尽,露出笑意,道:“确是如此。韩将军此番功劳不小。”他这才让韩延将诈降引符晖冒进之事道来,又把韩延好生夸奖了一番,再抚慰了高盖和慕容桓,亲自斟酒,为他们压惊。慕容桓自然反向韩延谢罪,韩延连道不敢。只是刁云初起时扬威的用意,慕容冲和韩延好似都浑不记得。高盖深沉的望着他们两人,眼底泛起淡淡忧色。

    送了他们走后,慕容冲回寝帐。他见贝绢坐在一边发怔,面孔上映着火光月色,半明半暗,显得十分淡静。慕容冲此时心情大好,便柔声唤她道:“给我解甲。”他抬起胳臂,贝绢敛裙过来,帮他解开腋下的带子,卸了铁甲。慕容冲嗅着她发间淡淡幽香,一时情动,将她束在了怀里,俯身吻去。贝绢挣扎了一下,推开他,慕容冲放开贝绢,扳着她的面孔皱眉问道:“你今日是出什么事了?”贝绢的牙齿咬得唇色发白,平日清明的双瞳上蒙了一重轻纱,慕容冲有些看不透她,正要再追问下去时,她突然道:“没什么,你手上有血腥味。我去打盆水来让你洗洗。”

    慕容冲不自觉的放开了手,贝绢用铜盆倒了净水来放在他面前,跪下,将他的双手放在水中。她洗得极是用心,她柔润光洁的小手与慕容冲瘦长白皙的十指交缠在一起,反反复复地揉着,竟让慕容冲有些吃痛。他不由觉得好笑,战后他本已洗漱过一次了,那里还有什么血迹,贝绢却弄得郑重其事的样子。可突然觉得一凉,有滴水珠落在他翘出水面的指头上。他惊愕的望去,又是一滴,眼泪从贝绢的睫上溅落,晶莹透亮,再坠入了盆中,整盆水顿时冷得如同初融的冰雪。“秦军的统帅,死了吗?”贝绢抹了抹脸颊,抬头问道。“没有。”慕容冲随口答后方才觉得奇怪,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没什么。”贝绢取了锦帕,将他的双手抹尽,终于展颜一笑。

    两日后的白鹿原下,慕容冲率着八千将士逼进灞水,月光从他身后投过来,照在巍然矗立的霸陵上。山陵象巨鲸露出于水面的脊背,托起了灯火辉煌的城池。那灯火越来越盛,直至冲天而起,使得新月黯然无踪。隔着数里之遥,一河清波都被烈焰映得通红。等他们向南登临,热浪竟已直扑到慕容冲的脸上。

    这不是灯,而是有人在城中放火!慕容冲眼中现出慕容永嬉皮的笑脸,不由也抿了抿唇角。果然城门轰然打开了,无数被烧成一团的火人冲了出来,惨叫声中,慕容冲一挥手,箭矢如雨而下,永远的止住了他们的痛楚。城门口已被逃生的兵将挤住了一团,不时有绝望的人从城头跳下,象是元夜灿烂的灯球纷沓坠落。

    慕容冲于是与刁云分兵,由刁云率兵往绕往东门拦截,而他则在等西门火势略小再入城关。

    慕容冲进城后,满目所见,都是倾巢蜂蚁般的兵丁百姓,将每一道街巷堵得水泄不通。城内的火远不如城门口厉害,可是人们的骇惧却有之过而无不及。慕容冲方才追上了一小队秦军,将他们刺于马下,就看到一个失盔无甲的骑者没头苍蝇般,逆着人流奔向他这边。慕容冲一眼就发觉这人不对劲,便开言喝问。那人挥起大刀仓惶抵挡,慕容冲瞅中了他一个破绽,枪尖往上一挑,便戳向他的咽喉。这人刀重又抡了上来,劈向慕容冲小腹,用得是围魏救赵之术,慕容冲不理不睬,枪蓦然又快了三分。在短刃洞穿那人咽喉的一刹那,长刀无力的砸了下去,卷霰云机灵的一闪而过。

    有人长叹一声,道:“好容易盯到这里,功劳就这么没了!”慕容冲“哈哈”一笑,枪脱手飞出,扎进旁边的石壁前。一个穿着秦军服的瘦小子从石后窜了出来,挥刀切下那人头颅,略曲膝作个拜势便起,奉到慕容冲身前,道:“这是秦前将军姜宇!”那跳脱飞扬的神采,除了慕容永还有何人?他离开多日,仿佛又精悍了许多,眼神中满盈着自得之色。

    慕容冲让人腾了马给慕容永,两人并驰,如驱赶牛羊一般在秦军中穿来插去。燕军跟在他们身后,直逐人数尤在自已之上的秦兵,全无畏惧。数日的拼杀激起了他们的凶性,那种无谓生死的气势,难以让人相信半年前他们都只是寻常农家子弟。虽然还有不少城中军民以房舍为垒坚守,时不时的放着冷箭,箭射完了便拆砖石投掷,连慕容永都大意的挨了一砖,招来一柱香的功夫犹未息的取笑可这必竟是无益的挣扎了。

    万余秦军的尸殍在街巷间愈垒愈高,成为慕容冲前进唯一的阻碍。直至城中,面前赫然一空,清理干净的街上,单骑驰来,正是刁云。他鞍下吊着一具首级,见到慕容冲,刁云下马,双手捧起头颅奉上。慕容冲低头一看,一个满面血污的少年,髻上系着青丝远游冠,自然是河间公琳了。慕容冲一笑,接了过来,两束头颅向着周围兵将们晃了一圈,四下里顿时举起如林的刀枪,欢呼声此起彼伏。慕容冲不由向西眺望,不知长安城中,秦君臣们可已知道灞上败绩?此去长安,跃马可至,再无关碍!

    “嗷!嗷!嗷!”呼声更急,慕容冲扫视过那些向两侧屋舍飘去的脚步,非常及时的加上了一句:“将士们都辛苦了,明日午时之前,可自行休息!”

    他话音未完,燕军们的欢呼声便迅速的消融扩散了,淌入道道街衢之中。不多时各处惨呼和尖叫,伴着野兽般快意的吼声,便钻入了慕容永耳中。他看了一眼刁云,只见他缓缓的提枪走开,缓慢而呆板的走着,象是木偶一般。慕容永追了上去,劝他:“为保待军心士气,这是难免的”可却见刁云象被人当心口打下一拳似的,缩蜷成团,硬绷绷撞在墙上。

    慕容永说了半句的话嘎然而止,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喝道:“出什么事了?”

    刁云被他强拉着转过头来,眼中神光涣散,象是看着他,却又好象只是盯着一个虚空之处。他道:“我真不想变得和你们一样,可这是迟早的事,是不是?”他的眼神不知怎的,让慕容永想起他们还小的时侯,他捉弄刁云,假装伤在他的枪下,刁云恨不能一死的神情。慕容永兢然放开手,看着他醉汉一般摇摇晃晃的冲进了屠场之中。他似乎在放声大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哭声中硬生生破碎。可等慕容永再细听时,却被又高涨起来的嚎叫掩过了。

    大胜后的狂喜不如为何突然从慕容永身上淡去,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郁闷难言。他回头看着独自踞于马上的慕容冲,人马俱黑,镶在火光之最盛之处,却没有被照亮分毫。慕容冲静静俯视这场由他开启的灾难,也不知是否看到了他和刁云。慕容永突然明白,慕容冲肯定迫使刁云干了些什么。他一时血往头上涌去,向前冲了几步。慕容冲瞟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慕容永让他这句话一问,脑子里灵醒过来,觉得自已方才的念头有些莫名其妙。“我这是怎么了?刁云有些迂气,我不是常常觉得不满么?冲哥调教他,这有什么不好?”于是,心思又轻松起来,笑道:“我在等冲哥呀”

    次日辰时,贝娟和贝绫坐着的车跟在慕容桓带领的大军进入灞上,耳边只有沉闷的蹄声和靴声,连一声鸟啼也自不闻。“喵”突然有懒洋洋的猫叫传来,贝绢听了一喜,撩开帘子去看。迎入眼中的是一个小女孩儿探在花雕青砖上的面孔,扎着双丫,系着大红的绸带。明媚的晨光照在她的粉面朱唇上,一双大眼睛睁得浑圆,好象正在惊奇着什么,愈发可爱。有只黄色的小猫在她脸畔甩着尾巴转来转去,不时的舔她一下,可她却毫不理会。

    一个微笑在贝绢的唇边成形时,她觉出来不对来。她手一抖,帘子落下,在帘角飘闭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具小小的无头裸尸躺在那家的门槛之后。贝绫的手从后死死的压在她的唇上,把将要出口的一声尖叫勉强压了回去。贝绢回头看看贝绫,贝绫面色苍白,眼中的骇异丝毫也不逊于她。贝绢一把抓紧了她的胳膊,心里“卟嗵卟嗵”跳着,许久喘不过气来。

    深色的帏帘将阳光隔在了外头,微微摇晃的车厢里,只有两个女子无助的颤抖。贝绢突然盼着这车永无休止的走下去,她可以一直呆在车里,假装外头依旧行人如织,孩童嬉闹,丽日和风。可是车马上就停了,帘子被揭开,阳光直射到她脸上,有人道:“请姑娘下车。”

    贝绢眼前尽是金灿灿的光,一时双目如盲,她不自觉的抬手去挡,一会后,方才渐渐缓过来,指缝间一个秀挺的轮廓浮现,那是乘骑谈笑的慕容冲。他正在一众将领陪伴下巡视着军队,英姿神秀。贝绢不由打了个冷颤,慢慢地蜷了回去,无力道:“我不下去了。”

    慕容冲全然没有发觉贝绢的车,他挥鞭西指,微笑着道:“长安已盛妆涂黛,以侯诸位!”

    燕军在休整后出了灞上,沿着高大平坦的白鹿原下行,已是入了上林苑中。沿路将轻松收拾那些逃溃的秦军。而长安城中君臣显然还没从接连的大败中缓过劲来,未能遣军出战,所以这趟的行军便如游玩一般。

    健蹄纷踏,渡过灞桥,一抹绚影就从前面的龙首原上探了出来,千阁万阙的未央宫,堂皇静谧的铺陈在漫天绯云之下。再往前走,那些金碧辉煌的景象便不复能见,灰黯而高耸的长安墙堞含着的一轮落日,如将溶的流浆,涂在城头的“秦”字大旗上。执戟于旗下的将士们,显然也看到了这支敌军的逼进,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然后却又凝定下来。

    燕军在离长安一里处停步了,然后十万大军分成三支,分别驻在了东出长安的在三门外,慕容冲的大营扎在宣平门。入夜,慕容冲命部下点起上千万枝火把,将四下里照得有如白昼,他留了足够兵力守营,率其下数万精骑直驱城下。早已习练好的兵卒们嘻嘻哈哈,在各自督校的指挥下,整齐的向城头吼道:“大燕万岁万万岁!”“秦命已绝,开城请降!”“竖子符坚,跪拜可活!”“大秦天王儿子好,一哭二跳三逃跑,再生几个也还少,不够我家煮肉膏。”“哈哈哈”

    数万人的笑骂象铺天盖去的马蹄,此去彼来,将长安城辗得瑟瑟发抖。慕容冲骑着卷霰云在大军阵前悠然打转,他一跑动,兵丁们就跟着骂起,再一挥枪,就哄笑起来。秦军固有回骂,却不如燕军组织得宜,声势远不能比。有几个秦军气恨不过,已是搭箭开弓。这时城头突然浮起无边无际暗影,异响连绵,竟一时压去了双方对骂之声。

    慕容冲起初以为是秦军开始放箭,正欲喝令全军结阵后退,就听得身边人抽了一口凉气,道:“乌鸦!这么多乌鸦!”

    确实是乌鸦,晚鸦成万,在长安上空翱翔,时起时落。深蓝的天幕下,这一群幽冥的使者,呱呱的叫着,叫声回响于八水之间,说不尽的诡异阴森。

    慕容冲心头一动,觉得这种情形早先已经有人对他占言过了,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他思忖的这会,一支金纹华盖竖起在了长安城头。盘旋不去的乌群围绕着如明灯般显眼的华盖,久久不散,象是一群扑火的飞蛾。慕容冲知道是谁来了,一时屏住了呼吸。

    华盖下面,侍中禁卫的簇拥之下,着通天冠缃单衣者登临于城头。那人手扶着堞墙向下瞰视,城上城下的火把一时似乎都烧得分外炽烈,隔着三十余丈,慕容冲的眼光急切的搜寻着符坚的神情。多少年来慕容冲脑子千万遍的想过这一刻的情形——当他兵临长城城下,符坚从城头向他张望。那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他从来没有想明白过,大约是因为自知太过荒唐,而此时,他竟真的看到了

    九年不见,符坚显得有些陌生,或是隔得太远,身躯也不如记忆中那么高大。密集的火光化作一道绯红的瀑布,从他身后裹挟而来,热浪冲得他衣袍狂卷,他的身躯拥在光中极消瘦,近至于有如一具枯骨。慕容冲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觉得那眼瞳中从前紫色的异彩变成如浊浆般缓缓流淌的深黑,象是陷进去就无法出来的永夜。符坚似乎摇晃了一下,手死死的扣上了堞砖,似乎有些失措,不过只是一刹那。

    一刹那后,符坚站直正容。他的目光从东往西扫掠了一遍,聒噪了个把时辰的燕兵竟不自觉的静了下来。符坚扬起了眉头,不动声色笑着,仿佛站在城下的,不是前来索仇的强敌,而是听他一声号令就会赴汤蹈火,舍身亡命的亲信子弟。他一字一句喝问道:“慕容冲,竟然真是你?”浑厚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入慕容冲耳中。

    慕容冲微笑,昂头道:“自然是我!难道你直到此时方才相信吗?”真是奇怪,他面孔上的皮肉象有记忆一般,非常自如的调整,这应该是一个让符坚非常亲切的笑容吧?

    沉默城上城下数万兵马都噤声默立,只有鸦群依旧“呱呱”的叫个不休,拉了的尾声凄厉无比,象有许多锋锐无匹的薄刃,一刀刀片在人们心上。慕容冲看着符坚的神情凝结住了,似乎有想昂天大笑又想嘶声痛哭,两种表情彼此挣扎却又难分胜负,许久后他的眉眼慢慢的化开,变作轻蔑的笑意,他倾下身子,道:“家下之奴,居然也敢来送死吗?”

    慕容冲看到符坚的指头在砖上弹动,他是怒极了吧?“正是做久了奴才,”慕容冲从容不迫的答道:“因此便厌为奴之苦,正想与你换一换位子!”

    “哈哈哈”符坚突然笑起来,笑声象用硬矛在钢盾上戳刮般刺耳,最后他放柔了面孔,用一种极暖昧的口吻道:“凤皇,你若只是想与朕换一换上下位置,朕又未必不允你,何必这般大张旗鼓呢?”

    许多人听得一脸懵懂,明白了的神色却是各异。慕容冲一把攥牢长枪,全部肌肉同时绷紧,在他尚未自觉之前,长枪已调到了往上投掷的姿式。他似乎听到慕容永在怒吼着什么,然后看到他已经摘弓搭箭,这倒让慕容冲迅速冷静下来。“不!”慕容冲一把拦住了他,道:“今夜没能准备好,不是强攻的时辰。”

    他盯着符坚,似乎看到有些东西在符坚身上崩裂。“若是从前的符坚,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得出这样迹近狎辱的话来?他如今只能讨这种口舌便宜了吗?”怒气慢慢消去,一丝快意从他脊背上窜起来,迅速涨满了胸口。慕容冲觉得今日的收获已经足够。“不用理他了,”慕容冲向上瞟了一眼,再对慕容永道:“我们回营!”

    慕容永勉强回过气来,与始终沉默的刁云一同,依命而去。他们退兵时,慕容冲逼视着符坚,一眨不眨。他身后数万铁骑有条不紊的撤开,蹄履磨地的沙沙声中,简洁干练的号令此刻此起伏彼。亲卫们再三请示,慕容冲都摇头不从,反而让他们先行退下。直到身边已经空空荡荡,他方才拔转马头,向着满天繁星般的火把汇聚处行去。他孤独清瘦的背影,投在城上诸人的眼中,仿佛一个不动声色的箓符烙在了长安的城头。

    慕容冲方回到帐中坐下,小六上前报道:“秦王遣使而来。”慕容冲宣召,帐帘一揭,来使入内,却是张整。他上前行礼,态度不卑不亢,道:“天王赐你一袭锦袍。”言罢将手中漆盘里托着的袍奉上。慕容冲并不看面前几上的锦袍,直视着张整道:“他还有什么话吗?”

    “天王有诏。”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慕容冲知道他想说“慕容冲跪听”不过还是省了去,张整昂着脸,道:“古来交兵,不绝通使。今卿远来辛苦,只怕衣食不整,朕赍卿锦袍一袭,明朕心迹。卿当也记得昔日朕解袍相赠,恩情何等之深,何至于竟为兵戈之事呢?”

    慕容冲听着这几句话,琢磨符坚的用意:“他是要再羞侮我一回呢,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觉得我应该还念着他昔日的几分‘恩情’,会弃枪下马,在他面前跪求宽宥?”

    他瞧张整,张整的神情很是无奈,慕容冲看出来他是极不愿走这一趟的。他想道:“张整定觉得符坚这举动十分多余。”于是便明白过来,符坚方才虽然言语恶毒,可后来定然生了悔意,方才有这赠袍之举。慕容冲缓缓起身,问道:“符坚他还在城头上吗?”听到他直呼符坚其名,张整颊上终于现出些愠怒的潮红,侧去脸道:“在!”只答了一个字,就再也不肯看慕容冲一眼。

    “好,小六,你给我出去回他!”慕容冲道:“大点声音!”“是!”小六响脆的答应下来。慕容冲向小六附耳说了几句什么,方才重又坐下。“是!”小六躬身道:“记住了,这就说给他听去!”然后大步向皮帐走去。帐外很快传来小六如金钟一般洪亮的传话声。“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小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当宽贷苻氏,以酬曩好,终不使既往之施独美于前”

    张整返身就走,及到帐门口,却又顿住了,回身望着慕容冲,眼光闪着怒火,道:“你是燕国王公,复国是你本份。可天王真心对你好过,他待你和待别人不一样。你他不该这样子伤他,你倒底还有没有一点人心!”“他待我和待别人不一样”慕容冲的眼睛眯了起来,慢慢地道:“因此,我的报恩,也会和别人格外不同些!”张整语塞,一时不敢去看慕容冲的眼光,长叹一声,终于出帐而去。

    “你们下去吧!”慕容冲道,待左右退下,他拔剑而起,从漆盘中挑出了那件锦袍。袍上丝光流转,绣着云水龙凤,凭空让帐中添了些艳治华靡之色。

    慕容冲剑身突然狂挥,让那锦袍舞成五彩云团,高高抛起在空中。然后一道闪电,将那锦云剖成两半。然后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一时满帐都是纵横杀气。“啊!”扭曲变形了的咆哮伴着剑闪而出。

    许多年前,他曾感受过的突然回到他的身上。四下里顿时暗得没有一丝丝光,无数双眼睛含血的,嘲笑的,狎笑,从黑云中涌了出来。他在挣扎,在呼救,在哀求,可是那些眼光却更加明亮起来,兴奋莫名。

    “杀!”剑光斜劈。剑下仿佛有鲜血哗哗的狂涌,他的生机一丝一缕的流逝,可有那么多只手,从四面八方探来,漫不经心的掠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袭锦袍状似怜惜地覆上这一切就可以掩过去吧?剑直直斫下,慕容冲放声大笑,符坚呀符坚,看到昔日纂养的小玩意儿居然咬了你一口,而且你还无力反击,你一定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吧!你所受痛苦,肯定远远胜过了慕容垂姚苌他们的反叛,对不对?你一定难受的恨不能去死,对不对?

    他这么边砍边笑了多时,直到锦袍化作一只只斑蝶宛转而落,终于劈无可劈,方才有“哧!”的一声,剑直没入盘中,入地尺余。他拄剑半跪于地,束在顶上的头发松了下来,挂在面前,浑身虚脱一般喘着气,只是片刻的回忆,却好象比激战数个时辰还要劳累。在他燥狂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后,一丝极细的抽泣声出现在了他耳畔。慕容冲蓦然抬头,透过挡在眼前的发梢,才看见不知何时贝绢已溜进了帐里。她从地上一片片的拾起那些绚美的碎片,小心翼翼的,仿佛那是一些破灭的梦幻。

    “你怎么进来了?”慕容冲有些惊讶,道:“方才要是被剑伤了怎么办?”

    贝绢抬起头来,满面水光,一滴滴眼泪,落在手心捧着的碎帛上。她微微摇着头,答非所问地道:“你的恨意到底有多深?到底要杀多少人,要流多少血,才能填得满?”她的语气近于质问,眼中的神情极是认真。

    慕容冲不悦,道:“你怎么了?”他大步走过去,想要将她手里的碎锦给夺下来,可她却死死的抱着不放。慕容冲再用力掰开她的手,她虽然竭尽全力握着,可倒底抗不过慕容冲的力气。锦片一把把从她指间落下,她突然恨极,向慕容冲腕上咬去。

    慕容冲痛得抽了口凉气,连忙抽回手来,反手一个耳光抽过,喝问道:“你疯了!”贝绢摔倒在地上,半边脸上已经红肿起来,她木然道:“我没有疯,你才是个疯子!”慕容冲怒极反笑,道:“好呀,我是疯子,你不想呆在疯子跟前,你滚得远远得好了!”贝绢从地上爬起来,问道:“你是说真的?”慕容冲一怔,还来不及回答她,她就已经冲出帐去,一双袖子在身后翻起,有如一缕纤云在燥风中飞卷而去。

    贝绢闯进自已和贝绫住的帐篷,贝绫在褥上缝补衣裳,见她突然进来,问道:“出什么事了?”“我们走!”贝绢翻出自已的几件衣裳打在包里,道:“你不是一直让我走吗?我终于要走了!”“怎么回事?”贝绫张口结舌,不知所措。贝绢抬头看她,问了句:“你走不走?”“好的,你等一小会,我马上来”

    她话未完,贝绢已撞撞跌跌的奔走在营帐间。贝绢想要痛哭一场,却觉得眼中干涩,喉咙哽咽,连一滴眼泪和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周遭的一场都化作了虚影,不住的来回晃动,竟是什么都瞧不清。她依着一点模糊的印象摸向营帐外围,突然不小心撞在了到了什么,似乎有东西撒了一地。“贝姑娘!”有人扶住她。

    贝绢抬头,只见刁云一脸关切,他身边篝火正旺,几个兵丁们围在一起,旁边散着铜钱和几只酒坛子。贝娟低头一看,脚下是一具倾倒的枰,黑木白木混乱的掉了一地。刁云解释道:“他们今夜不必轮值,可以聚在一起玩一玩。”贝绢突然淡淡一笑,笑得苍白无力,点点头,一言不发的再往前走。是时月淡风急,那一袭浅黄的裙裾招展不定。她面庞朦胧,仿佛和衣衫一起溶化,不让半点迹痕留在人间。

    刁云正发呆,却见贝绫也提着包裹与他擦肩而过,不由一把抓住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贝绫神色难辨悲喜,道:“我们要走了!”刁云听了一惊,忙赶上去拦住贝绢。“让开!”贝绢道:“是他赶我走的!”

    刁云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脱口道:“不会的!”“是真的!”贝绢沉静的看着他,道:“是他让我滚的。”刁云在她目光中看到了沉甸甸的绝望,于是身不由自已的退开了几步。贝绢唤了一声贝绫,两个女子相互搀扶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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