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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残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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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罗旖站起身来,窗玻璃上映出了她单薄的身影,模糊中,五官不太清楚,只有脸部轮廓依旧清雅着,长长的头发飘下来,像国画中随意的一笔。

    罗旖无力地倚在窗前,一张脸,苍白、憔悴。

    黑夜像山一样压过来,她的灵魂似乎被压出了体外,游荡在夜空中。窗外,霓虹灯中的都市也美得像鬼魅一样,在这繁华之下,有多少疲惫的灵魂在飘荡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楼下的街道上,一群年轻的男女嬉笑着,打闹着,高声地唱着:“大雨下疯了的长夜,沉睡的人们毫无知觉,突然恨透这个世界,因为要离别。就走破这双鞋,我陪你走一夜,直到心不再滴血,而你流尽泪水”唉,这个世界的爱已经泛滥了,恨也就跟着泛滥了。什么是爱?属于夜的灵魂,在酒意朦胧里,在春意朦胧里,能有多少爱意?不过是青春和激情裹在沙哑嗓音里恣意地挥霍罢了。

    轻轻地推开窗,夜风带着春天残留的气息,温润地抚摸着她的脸。不知道大卫在迷离灯光下的哪一张酒桌边麻木着自己的灵魂,谈着永远也谈不完的生意。大卫原本是个教师,不安于三尺讲台和微薄的薪水,三年前下海经了商。初入商海时,罗旖也陪着他走南闯北打天下,生意上路后,她回家做了全职太太。她累了,毕竟不是男儿,也不喜欢充斥着腐朽味道的生意场。可是她却不得不做了商人妇,生活从此在无聊与等待中苍白。他们没有孩子,在空空荡荡的日子里,罗旖翻开了少女时代喜欢看的文学作品,拾起了生疏已久的笔。

    沙沙沙,轻风带着细雨敲在窗上“巴山夜雨涨秋池”其实,四川的夜雨不止秋天才有,每个季节都有。现在是春末,应该算做春雨吧。

    “下雨了!快跑!”

    “唱什么‘大雨下疯了的长夜’,这下可好,把雨给唱下来了。”

    “哈哈哈”随着杂乱的脚步声,街上少男少女们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欢声笑语渐行渐远。

    雨水开始顺着玻璃窗,一扭一拐地往下淌,像一个妖娆的少妇在扭曲着自己的身躯。罗旖感到了一丝凉意,她正要离开窗前,去加衣服,一阵淡雅的清香从窗缝里透了进来。哦,兰花!哎呀,它要被淋坏了,她冲上阳台,去端花盆。

    嘟嘟嘟,电话响了。

    “捣什么鬼?我这么忙,还添乱。”罗旖嘀咕着,一手揽着花盆,一手抓起了话筒。一看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没好生气地嚷道:“你是谁?打错了吧。”

    “是我,换手机号了,以后找我,打这个电话。”

    对方的声音不急不缓,没有因为她的愠意而含怒,是家明的声音。好好的,换什么号码?这些男人,真搞不懂他们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罗旖不由得略略顿了一下。

    “说话。”对方的声音里带着点命令的口吻,含着男人特有的镇定和霸气,像一粒石子投在罗旖宁静的心湖上,她的心忽悠了一下。

    “喵——”

    胖胖的波斯猫,跳过来,把话筒扫落在地,罗旖嗔怒地扬起了手,它“唬”地跳到了窗台上,睁着蓝幽幽的眼睛,一副无辜的模样,再次“喵——”了一声。罗旖反倒笑了。

    搁下花盆,拾起话筒,她的心还在忽悠,不知道该对家明说些什么,只好应了声:“知道了。”

    “你有什么心事?又是一个人在家?”

    他的声音柔软起来。

    这柔软的声音恰恰触到了罗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的眼前浮起一片雾气,一滴泪,啪地滴落到电话机上。

    “没,没什么。”她惊慌地掩饰着,好象他就站在自己的对面一样。

    “还码字吗?”对方似乎已经察觉了她心情不好,换了一个话题。

    “码。”

    “一天能码多少?”

    “一千字左右吧。”在随意的一问一答中,罗旖慢慢地把心里的涟漪抚平,心渐渐宁静下来了。

    “你是蜗牛吗?那么慢,我一天要写好几千字的稿子呢。”

    “你那是什么哟,套话、空话一大篓,那种稿子,一天码一万字也有可能。”罗旖的眼光落在地上的那盆兰花上,几片细长的叶子拥着一枝绿绿的花萼,萼尖上顶着一朵白色的花朵儿,纤纤弱弱,隽秀雅致。

    “吹牛了吧,照着稿子打,你一天也打不了一万字。”

    “嘿嘿。”罗旖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成熟了,既能驾御自己的心情,又能驾御别人的心情,不再是那个背地里写情诗的江家明了。

    二

    十二年前,江家明放弃都市生活,穿上了绿军装。得到他马上要走的消息,罗旖约上最知心的小姐妹去他家。

    也是一个春末的夜晚,罗旖踏着星光走进了一个老式的四合院。

    朦胧的夜色中,看不清院里有些什么花草,只觉得幽深深的,凉意侵骨。敲门进去,家明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抬头看见罗旖,一脸的惊讶。

    “你怎么来了?谁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天就要走?”

    江家明直起身来,罗旖这才看到他已经穿上了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从上到下绿色一片。这戎装,和他儒雅的书生气质,不太吻合,有点呆板,有点滑稽。她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她的小姐妹早已笑得直不起腰。他自己也绷不住,挠了挠后脑梢,笑了。

    此后,便是沉默,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姐妹见状,知趣地躲了出去。

    家明看着眼前的罗旖,心一阵阵发痛。她白色的长裙外,套着一件粉色的外套,衬着她粉嫩的脸,小巧精致的五官,像个洋娃娃似的。那眼睛隐在长长的眼睫毛下,幽幽暗暗的。罗旖一抬眼,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家明一阵心悸,脸直发热,赶紧挪开了眼光。为了掩饰自己的心动,他走到书桌前,摁下来收录机的开关。收录机里的磁带转动起来,苏芮富有磁性的声音盈满了小屋:“不要装着不在意”歌完了,谁也没有想到要去给磁带翻面,两人沉默着

    家明、大卫、罗旖,从初中同学到高中。大卫和罗旖的恋情,在同学中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大卫到外地去念大学时,把照顾罗旖的责任托付给他。他满口的答应,开着玩笑说,保证大卫大学毕业时,罗旖毫发无损。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爱上罗旖。

    罗旖一脸信任地和他谈大卫,谈工作、学习、生活,他却盯着她的脸,做着自己的白日梦。怎么能去爱哥们的女友呢?他知道自己错了,却无可挽回地陷了进去。在日复一日的朝思暮想中,他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情诗,锁进自己的书桌,放进自己的心里。

    终于有一天,他忍受不了暗恋的煎熬,乘着微醉,在朋友面前谈起了罗旖,谈起了为她写的诗。当他清醒过来时,后悔已晚。这事儿传到罗旖的耳朵里,那冰清玉洁的人儿会怎么样想?走吧,走吧,离罗旖远远的,离爱远远的,找个角落安顿自己,安顿爱。在深深的自责中,在无可自拔的感情面前,家明选择了逃跑,他要逃得远远的,没了爱就没了痛。

    然而,此刻,面对罗旖,他心如刀绞。

    罗旖靠在书桌前,低着头,整齐的刘海压着眉眼儿,一双修长的手无意识地折着一张废纸。

    小姐妹在外面叫:“罗旖,有什么话快说,公交车快收班了。”

    罗旖知道,自己是这个城市里唯一可以让他留下来的人。她早从家明的眼睛看出了他的心,也风闻他为了她写了好多诗,可她不能挽留他。她的心里装着大卫,怎么能够再装着家明呢?再说家明和大卫是哥们,她明白“哥们”这两个字的含义。她在心里叹息道:我不是装着不在意,我是不能在意啊。

    墙上的挂钟“嘀答、嘀答”地响着,时间在静静地流逝。无语中,一阵晚风吹进来,吹得窗子“哗啦啦”直响,淡雅的清香随风飘然而至。

    “家里有兰花?”罗旖轻声地问。

    家明缓缓地回过头来,眼光越过罗旖,落在她身后的挂历上,答非所问,一字一顿地说:“我这一走,再也不回来了。”

    你不要这样,这里是你的家乡,你在这里还有亲人。然而,她庄重的嘴唇却没有启开。邻家的收录机里传来90恋曲:“荡朗朗的天涯路是你的脚步,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去,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这是大卫最爱唱的一首歌,罗旖心里一个激灵,耳边响起来大卫深情的话语:“等我。”

    对大卫的思念之痛和对家明的离别之痛,交织在了一起,罗旖意乱情迷。

    她迷离而痛苦的眼光,像一把刀子割着家明的心,他一边暗骂着自己混帐,一边几近哽咽地说:“不早了,你走吧。大卫回来,你对他说,我去了彩云之南。”

    三

    时光忽忽,十年弹指一挥间。在这十年里,都市变得越来越高,街道变得越来越宽。古老的四合院快速地退出了城市,回荡在院里的舒缓音乐,变成了满街嘈杂的广告歌。爱情被大学生们校园化了,同居成了风景线。

    还是一个春末的夜晚,成为全职太太的罗旖,身着粉色的家常棉质衣服,懒慵慵地靠在阳台上。她的身边,一盆兰花开得正艳,她定定地看着,竟然入了神。大卫成天在外奔波,对她,对这个家,有些疏忽。他记不得她的生日,也记不得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了。在“笑贫不笑娼”的世风下,不能说大卫只想着赚钱有什么不对,这毕竟是生活。真实的生活没有那么多卿卿我我,花前月下,那些美好,也许只是在小说里,供文人们做梦。

    闲下来的罗旖成天浸在书堆里,她喜欢那种梦,心里很渴望大卫能给她多一点温情。于是,她难免要时时不快乐了。前几日,在同学的聚会上,她喝得大醉,被人送回了家。也不知酒后说了些什么,大卫的脸阴了好几天。正胡思乱想着,放在卧室的手机响了,她走进室内,拿起了手机。

    “是罗旖吗?”

    谁呀?陌生里透着亲切,掺杂着外地口音,罗旖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

    “我是家明,听不出声音了?”

    罗旖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他吗?会是他吗!?

    “你说话呀,回答我。”

    确实是他!十年了,她从来不曾忘淡过他,一直惦记着他在异乡是否安好,在部队上是否事业有成,是否安家,是否真的忘了故乡。当年,他走得那么无奈,那么伤心!她想,他就这么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了,她的生命里再不会有这个人了!她把那段朦胧的感情留在了日记本里,留在了记忆深处,没有想过这日记本有一天能够说话,没有想过他要从记忆里走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她傻傻地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废话!有心留意一个人的行踪,总能打探到消息。

    家明在电话那端“嘿嘿”一笑,说:“你还是那性子,这么简单的事,还用问?”

    罗旖抬起头来,对面的墙上一对人儿相依而笑,那是她的结婚照。唉,十年了,十年了呀。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心跳,平静地问:“为什么十年没有音讯?”

    罗旖又说:“十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不能忘淡的,我们应该是好朋友,对不对?”

    最后,罗旖说:“你为什么不回来?回来看看吧,家乡的变化很大。”

    他这才缓缓地说:“工作忙,没有休假。”

    罗旖问起了他的情况。家明刚成家不久,妻子是部队一个官员的千金,他在部队做宣传工作,职务已经到了团级。

    “这么多年没有见你,真有点想你了,回来看看吧。”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罗旖,你是傻子吗?我不能回来,如果我再次出现在你面前,决不会放弃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吗?”

    “不要,不要,你不要这样。”

    四

    晚间,大卫回家时,罗旖斜倚在床上睡着了。大卫给她掖掖被子,俯下身去拿她手里的书,这时,他发现她的眼角湿湿的,唉,不知道她又在多愁善感什么?他用手轻轻地给她试去泪水。

    对于这个娇弱的妻子,他时常不知道怎么办。她的感情太细腻了,又敏感。他既喜欢又害怕她那双眼睛,那里有着男人渴望的柔情,也有着让人心疼的幽怨。罗旖变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单纯、快乐的女孩了,她的怨埋在心里,流露在眼睛里,常让大卫觉得自己欠了她,又说不清楚欠了她什么。也不能说她不好,她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除了看书和在电脑上敲一些风花雪月的文字,没有多的爱好,甚至连美容院也不进。唉,她太静了,静得让他觉得害怕。有时,他晚归时,真希望她能大声地责问为什么,可她总是淡淡的一句,你回来了,再没了下句。

    他从她手里取出那本书,原来是一本古诗词选。翻开的一页,泪痕斑驳,泪痕下是李商隐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卫只感到自己的心在往下沉。

    她喝醉酒那天,在同学们面前,百般娇媚地伏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叫:“大卫,抱着我,抱着我,别松手。”

    大卫顾不得众人的眼光,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她像小猫似的偎着他,单薄的身躯在他怀里颤栗着,让他万分怜惜。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喝醉,记得她酒量不错啊。看样子,她确实是不快乐!

    “大卫,别走,我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大卫,我要妈妈!”

    岳母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他没有想到,罗旖会问他要妈妈。他用脸贴着她的脸,柔声说:“旖,我在,你有我呢。”

    罗旖突然在他怀里哭了,边哭边说:“家明,你为什么不回来,就那么恨我?”

    大卫愕然了,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罗旖依旧惦着家明。其实,这许多年来,大卫一直有家明的消息,只是瞒着罗旖。当年那班同学,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不愿在罗旖面前提家明,加上她自己又不问,以至她一直不知道家明消息。

    好在她酒醒后,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没有再提家明。

    看着这诗,罗旖显然又在想他了。大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那书往墙角一扔,闷闷地到客厅看电视去了。

    五

    自那以后,家明隔一两月打一次电话来,像汇报工作似的,说一说近况。罗旖不主动打电话给他,至少,在她心里,希望把那一页翻过去。她等着,等着家明和她一起把那一页翻过去,她相信,他们会成为真正的好朋友。罗旖没有给大卫提起过家明,她知道,大卫容不下。爱,是自私的,哪怕是哥们,也不会喜欢你和他的夫人交好。

    “罗旖,我想下基层去任实职。”

    “下了基层,要像玉观音里的记者一样去现场吗?”家明在边防部队搞新闻,经常冒着危险抢新闻。

    “我很想去玉观音里的那种现场,我不怎么怕死,申请过几次,领导都不同意。”

    “为了新闻,你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

    淘气的波斯猫跳了过来,她紧张地盯着地上的兰花,生怕它打翻了花盆。

    “你对我还不了解吗?”

    “我做了暗香的flash,已经发到你信箱去了,你听听,我挂电话了,再见。”

    “好的,再见。”

    放下电话,罗旖把兰花放到茶几上,打开了电脑。信箱里果然躺着一封信。

    打开,里面是个链接,点开链接,蓝色的背景上,是一枝清雅的兰花。低沉而短暂过门音乐后,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唱:

    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香消在风起雨后,无人来嗅。如果爱告诉我走下去,我会拼到爱尽头,心若在灿烂中死去,爱会在灰烬里重生,难忘缠绵细语时,用你笑容为我祭奠让心在灿烂中死去,让爱在灰烬里重生,烈火烧过青草痕,看看又是一年春风!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

    听着,听着,罗旖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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