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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风吹花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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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四儿坐在小竹椅上,面前是刀痕斑斑的长凳,凳头立着用铁丝绞成的网。

    她从地上拣起一片肥厚的青菜叶,拎着茎一端,用力往下一抹,绿色的叶儿被揉皱剥落,像只大大的绿蝴蝶跌落到黑土里,手里剩下秃秃的青菜杆。把杆儿麻利地往铁丝网上一撞,网的另一边出现了竹筷粗的青菜丝。拽着那丝儿一拉,深绿的杆儿穿过网,变成了浅绿的丝儿,柔软地躺在手里。手一扬,丝儿如绿色的雨,飘进了身边的竹背篼。

    她身后是绿汪汪的青菜地,壮实的青菜过膝高,大约十几斤一棵,像一朵朵绿色的花开在阡陌中,等着人们去采摘。

    早春二月的太阳,暖暖地照在四儿身上。汗水,顺着绒毛未脱的脸往下流,痒!她干脆停下,在围裙上擦擦手,抹去汗珠,正要脱外套。

    “四儿,快晌午了,我们回去做饭吃,下午再来。”

    四儿妈从菜地里直起腰来,拿着镰刀的手环抱着两棵青菜,黑红的脸上一层密密的汗珠,抬起手肘抹了抹,结果抹出个大花脸。

    “妈,别抹了,回家用水洗洗。”

    四儿三步并着两步,跳过去,接过青菜,回身菜堆一扔,跟在母亲身后往家走。

    “妈,这块地的青菜怕上千斤了。”

    “晒成芽菜胚子也有六七百斤。昨天,强娃儿说,胚子七毛钱一斤,这块地的青菜可以卖四五百元钱。卖后,给你一百元,做几件夏天的衣服。十七八岁的女娃儿,也该打扮、打扮了。”

    做妈的,絮絮叨叨地走在前面,做女儿的,一步不拉地跟在后面。地间的土路不宽,也不窄,能过一辆小四轮。

    拿到钱,去买件泡泡纱的白连衣裙,不去裁缝店做,做的东西没有买的好看。去年嫂子回家时,穿着一件白裙,那白色的身影儿飘在绿油油菜地间,要多美有多美。事前呢,可不能给妈知道,她不会同意,准说,中看不中穿。等买回来了,她就不好说什么了。

    四儿抬起头来,望着连成片的青菜地,仿佛看见自己白色的身影儿飘在菜地间了。

    “突突突”一辆嘉陵125摩托从身后越过来,后座上横着两只大竹筐。四儿拉了一把母亲,想往路边靠靠,让过他。那车却斜横在她们面前,停住了。原来是强娃儿。约二十四五岁,干筋筋,瘦猴猴,鸡爪样的手,看上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睛滴溜溜,转得挺快,透出几分精明。

    强娃儿这副样儿,如果干农活,不知能不能糊口。他只有初中文化,没有过硬的手艺,那脑袋成天转啊想的,就是怎么赚钱。以前村上没芽菜厂,他到乡场上买菜拿到乐山或五通去卖,每趟总能拣个二三十元。后来又卖过猪肉,打过小工。没见他发财,也没听他叫穷。村上有了芽菜厂,村主任吆喝一声:强娃儿,不要到处乱跑了,来帮着厂里收胚子。他乐呵呵地去了,这回整对了,短短的两年内,交通工具从自行车换红鸡公(嘉陵50),又从红鸡公到了嘉陵125。

    柳叶坝村,四面环水,与全国十大镇之一的流花镇仅一水之隔。土地肥沃,地势平坦,宜种蔬菜。“文革”时,曾经被“一刀切”改水田,结果呢,黑土下面是沙土,漏水又漏肥,折腾一番,又改转来。种蔬菜嘛,农活较少,收入较高。姑娘们不愿走,外面的人削尖脑袋往里钻,造成土地紧张。为解决人多地少的矛盾,村委会以协会加农户的形式,办起了芽菜厂。他们的芽菜味道好,茎丝绵,产销两旺,每年能为农户增收几百、上千元。也养活了强娃儿。

    “强娃儿,要吃午饭了,你还在忙些啥?”

    “王婶娘,我去收几家的胚子。这几天村里芽菜协会的厂子缺胚子,催命一样。你家的胚子出来了吗?”

    “正在收呢,如果明天能出大太阳,后天你来收。”

    “这是四儿?我记得该上高中呀,咋不念书了?”他干脆将摩托熄了火,从皱巴巴的西装口袋里掏出烟,点上。眼睛呢,早落四儿身上去了。

    这女娃儿硬是漂亮,是那种不带风骚的漂亮。脸儿白,肩儿斜,眼儿亮,眉儿细,杨柳腰儿,却又不是弱不禁风。最难得的是,透过阳光,她脸上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一看就是个好梨,没有人啃过。

    “这鬼女子,高矮不去,说是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她大哥不知骂过多少次了,她犟,我们拿她没有法。”

    “她硬是不去,就算喽嘛,反正地也要人种。你以为书就那么好念啊,我们这坝上,十几年来,也就出了四五个大学生,哪能个个像她大哥一样在城头教书哟?”

    四儿默不作声地听着,句句话都说到她心坎上了。

    二

    妈在灶房里叫:“四儿,把胚子收了,一会儿雾下来了,要潮。”

    四儿正为电视里的女主角要挨打而着急,听见妈在叫,嘴里应着,眼睛可没有离开电视。

    “喊到就动嘛,耳朵长哪里去了?快点。”

    四儿的眼睛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屏幕,在屋檐下拿起竹筐,来到地坝。

    月亮圆着一张脸躲在银杏树的树桠间,楞崤崤的枝桠淡淡地印在一地的青菜丝上。晾去不少水气的青菜丝,失去了颜色,在如水的月光里卷曲着,干巴巴的,像乱麻。这就是芽菜胚子了。这胚子还要经过许多工序的腌制才能变成市面上出售的芽菜。到那时,青菜已经完全失去了本来面目,成了一堆黄褐色的干菜了。芽菜在四川家庭的烹饪中不可缺少,用来炒绍子,熬汤。柳叶坝村的芽菜这几年做出了名气,远销方圆百里。家庭主妇们在菜市买芽菜时,往往要问一句:是不是柳叶坝的?

    随着摩托车的声响,一个声音在院外高喊:“王婶娘,你家的胚子晾好没有?”

    四儿妈赶紧从屋里出来,把来人让进院里。原来是强娃儿。

    “你看嘛,四儿正在收,不是叫你明天来吗?”

    “厂里头快停工待料了,今晚本坝的几家收了,明天到天池坝去收。”

    四儿家的乌儿“汪汪汪”地低吠了几声,不知它是在表示欢迎,还是在提醒主人注意陌生人。

    “那边也在种青菜?”四儿妈在围裙上擦着刚刚搅了猪食的手。

    “在种。他们没有协会,单家独户地自己弄。我们去签了好多合同,把他们也发展成了协会会员。”

    “厉害。四儿,你手脚麻利点,不要耽搁强哥儿的时间。”

    “哎,知道了。”四儿应着,手,快速地把胚子往地坝中间推。

    “我也帮忙。”

    强娃儿蹲到地坝的另一端,手一推,一大片胚子“哗”地往前挪了一米多。

    “妈,袋子不够了。”四儿使劲地往袋子里塞胚子,地上已经鼓鼓地躺了五条胖口袋。

    “你轻省点,看把袋子塞破了。”强娃儿扶着口袋,左右摇了摇,胚子下去了一小截。四儿埋下头去仔细看,两颗脑袋几乎靠在了一起。

    强娃儿闻到四儿的发香,心给撩得痒酥酥的,一忘形,居然忘了扶袋子,手一松,胚子洒落一地。

    “你咋搞的嘛?”四儿跺了跺脚。

    正在地上撮胚子的四儿妈倒明白了几分。

    强娃儿这号人,若是在挣工分的年代,谁家肯把姑娘许给他?前几年,他打广子的时候,也没有谁瞧得起他。现在可不同了,他的嘉陵125摩托在坝上一晃,后面跟着一群婆婆大娘,关心他的婚事。强娃儿在外面跑的地方多了,见过些世面,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大家关心了一阵,见他没有反应,背过身去骂:鬼砍脑壳的,把心跑野了,不晓得要找啥子样子的天仙哟。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并不反驳,态度明摆着,不想跟婆婆大娘一般见识。渐渐的,有女娃儿的人家淡了那份心肠,大家忘了强娃儿的婚事。

    四儿爹去了五六年,她一个寡妇人家,这几年,娶媳妇、嫁女儿,操碎了心。老大不说了,念了大学的人,自由恋爱,找了个城头的媳妇。四儿妈不能指望她到农村头来,儿子就算是嫁给她了。二女子、三女子一个嫁瓦厂坝,一个嫁西坝场,一年到头回来三四趟,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留下个四儿还在窝里,她不愿再放。四儿犟着不读高中时,她没有过分勉强,读了高中的女娃儿,一准飞了,哪里在农村头呆得住哦。

    农村头的女娃儿,十七八岁看人家,看好了住过去,到二十岁时扯证就是。四儿妈留意了好久,本坝上,年龄相当,品貌好一点的男娃儿基本都在念高中,没有合适的。上星期,四儿的姨娘说观音堂有个男娃儿挺不错,可以招上门,她动了动心。没有想到强娃儿半路杀了出来,虽说他比四儿大好几岁,倒也不算大很多,他的脑袋好用,四儿跟了他不会吃苦,这个家有他,在坝上也立得起脚。至于相貌问题,四儿妈没有多考虑,找女婿,又不是选模特,得中用,光中看有啥用。

    “四儿,对强哥客气点,他是帮忙的。”

    三

    在翠竹葱茏的渡口,四儿坐在莴笋挑子的扁担上。河水清粼粼的,跳着碎碎的波光,柔柔地向东流去。摆渡的乌蓬船,在河心慢慢地晃悠着。

    渡口只有一只渡船,载人、载物、以及猪牛等牲畜,准载二十四人。每逢赶场天,上午九到十点钟左右,过河的人多,要超载。一个坝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上谁不上呢?撑船的老大抹不开面子,也不去数人,尽船装。船头是人,船尾也是人,往往装了三四十号人。

    船,一时半会儿靠不过来。四儿掉转头去,和候船的女娃儿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摆起了龙门阵。

    “四儿,去赶场?”强娃儿不知从哪旮旯头冒了出来。他没有骑摩托,穿着一身很周正的西装。

    四儿脸一红,没有作答。家里的胚子卖完后,母亲曾有意无意地说过一句:嫁强娃儿的女娃儿,是享福的命。这种男人靠脑筋过日子,不靠身板儿赚钱。母亲说得如此露骨,联想到强哥的殷勤和失态,四儿悟出了点苗头。平日里,和小姐妹在一起时,议论过什么样的男人好。强哥是最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说,他脑子好用,品行也不坏,是个好男人。也有人说他不够英俊,不像个男子汉。四儿倒是听嫂子说过一句:找丈夫,不是找偶像,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晓得心疼人的,才是好男人。强哥是这样的男人吗?

    “强哥,你咋只看见四儿,没有看到我们呢?”

    “说些啥哟,都看到了,得一个个招呼嘛。待会儿,不要走散了,我招待你们吃豆腐脑。”

    女娃儿们一阵雀跃欢呼。竹林坝头,等船的人也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强娃儿,听说胚子还要涨?”有人在问,随即打来支烟。强娃儿一看,擂了那人一拳:“天下秀,你娃儿这季青菜卖了好多哟?”

    “你不要把人看扁了,这季卖了一千好几,烧烧天下秀算什么?要是当年好好读了书,还不跟四儿大哥一样烧红塔山?”

    “你硬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年念书的时候,我们不都上课打瞌睡,下课打晃晃吗?当了农民,就说咋当农民,实在点。胚子可能涨,地头没有多少青菜了,厂里还差一张单子的胚子。”

    “那咋办呢?违了约要罚违约金,厂头不是要亏吗?”

    “厂头喊我到井研那方去看看,明天就去。”

    四儿有心无肠地和女伴们开着玩笑,耳朵却竖起来听强娃儿他们闲聊,把每一句话都收听了。强哥有见识,说话硬匝。风吹竹摇,竹叶筛下斑驳的阳光,在她青春的脸上,神秘而羞涩地晃动,她的心也开始晃动起来。

    上船时,强娃儿要来帮她挑挑子,四儿红着脸高矮不干。他那猴样儿,挑什么挑子?那群女娃儿又是一阵骚动。渡口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多省悟过来了。还有懵懂的,旁边的人一瘪嘴:瓜稀稀的,这都看不懂,枉自看了那么多爱情片。那人“哦”一声,恍然大悟。

    船靠了岸,强娃儿招呼那群女娃儿:“走啊,一路去吃豆腐脑。吃了,才去赶场。”那些人笑着,也不接话,没有人慢下脚步。

    四儿最后一个上岸,挑着挑子,甩着马尾辫,摇摇晃晃地要从他身边越过去。

    “你也走么?”

    强娃儿的声音低得只有四儿一人能够听见。四儿略略顿了顿,头一低,眼角儿一顺,便要过去。

    “你真的也走么?”

    细碎的声音像缩了身的孙悟空直往四儿耳里、心里钻,她心慌起来,脚下一踉跄,挑子眼看要打翻。一支有力的手抓住了扁担,一下把挑子和人全稳住了。原来他也有力气,并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别拉拉扯扯的,像啥样嘛?”四儿的声音很柔,分明是许了要跟他一道走。

    “你放下,我来挑。”

    “走啊,罗嗦啥。”四儿和着挑子左右摇晃的幅度,有韵律地摇摆着杨柳腰儿,领先走了。

    她的马尾辫在前面摇啊、晃的,强娃儿的眼里、心里除了马尾辫还是马尾辫,那一瞬间,他顿悟了,这么多年来,等的就是这条马尾辫。想着,想着,他的眼角湿浸浸的。

    四

    流花镇依山傍水,坐落在丘陵边边上,北面是川西坝子,南面是不高的群山,有多少年的历史,年轻一辈没几个说得上来。茶馆中那种穿长衫、戴玳瑁镜的老人知道一点。据他们说,流花镇是千年古镇,从明朝开始因盐业兴旺,清朝、民国时为盛。民国年间,方圆几十里内,到处竖着高高的盐井架,场面甚为壮观。相传日本飞机轰炸乐山时,也飞到了流花镇上空,误以为盐井架是迫击炮,仓皇逃走。

    到了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冬天,居民取暖失火,一场大火烧了半夜,映红了天空,映红了江水,两百多家房子烧成了光架架。但流花镇仍有九街八巷,居住着大小盐商无数。房子漂亮,吃食讲究,花鸟草虫凡是能把玩的,就有人玩,还玩出了水平,有了交易集市。听听这个街名——人市口,不用镇上的老人讲,也知道曾经买卖什么。

    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旧城区沿街房屋在多年的风雨侵蚀下,大红的油漆已经剥落,尽显木头本色,不过,看上去并不丑,反倒有了一种凝重和饱经沧桑的美。随便叫开一扇木板板门,也许就是个小四合院,天井中间假山鱼池,四周屋檐雕镂画栋,屋的主人或许便是世家后代。镇上有一得意人物,民间俗称——何鸡公,三两笔在宣纸上涂出个雄鸡,开价往往上万。他的鸡公比农家的鸡公长得快,而且值钱。

    这个古镇沉淀下来的好东西,还有饮食。走进镇上任何一家鸡毛饭店,随便点上几样素菜,往往吃得人不想走。什么鱼香瓢儿菜,白油苦笋,干煸豇豆这些上不得红白喜事宴席的素菜,偏偏比宴席上的菜清爽可口。荤菜更不用说了,单单一样酸菜黄辣丁,味道竟比过了“应时餐”的脆皮鱼,足够回味一个星期。当然,黄辣丁得是河里野生的,塘里养的有泥腥味,味儿不够鲜。

    流花人在经营饮食上很有点名堂,不知从何时起,流花豆腐脑的名气居然压过了列入四川名小食谱的五通鸡丝豆腐脑。以至五通街头、乐山城头乃至成都,正宗流花豆腐脑的招牌打得晃眼睛。到流花镇赶场,不吃碗豆腐脑,硬是有点对不起自己。

    大街上,热闹得很,强娃儿和四儿夹在人流中艰难地向何三豆腐脑店靠拢。满街是流动着箩筐、背篼,半天挪不了几步,照这样子走法,要走到星星出来。强娃儿扯起喉咙喊了一嗓子:“注意啦,扁担戳到背。”

    前面的人赶紧往旁边闪,让出一条路来,打空手的让挑重挑子的是民间的规矩。四儿的莴笋早给菜贩子收去了,挑子是空的,两人招摇而过,难免被骂:“扯啥幌子哦?空起挑子乱吼,一点规矩都不懂。”

    “跟现在的年轻人讲啥子规矩哟,你老人家想走快点,也吼一下嘛。”

    “撞他妈鬼,老子老都老了,还搞这些名堂?”

    四儿脸上火辣辣的,直埋怨强娃儿莽撞,却说不出口,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从人群里挤过。

    临近中午,何三豆腐脑店正打拥堂,不足二十平方的店铺里,有六张小方桌,密密麻麻地挤了二十多人。三个跑堂的,清一色的女娃儿,被食客支得团团转,抹桌子,摆筷子,端豆腐脑,送卫生纸,屁股没有挨过一下板凳。灶上一胖一瘦,是两个皱纹上脸的中年妇女。瘦的往碗里放红油海椒、花椒面、酱油、味精。胖的从沸腾的汤锅中捞起条粉,放入后,再舀入煮沸的汤,那汤上飘着鲜嫩豆花。瘦的那个再放上大头菜末、碎芹菜、酥黄豆、鸡肉丝或红烧牛肉丁,高喊一声:“端走!”

    三个跑堂的,至少端三碗,有个端了四碗,像耍杂技似的,边走边叫喊:“注意啊,不要乱动,看烫到!”

    “错了,错了,我吃鸡丝,咋端了碗牛肉来?”

    “错了,错了,咋是鸡丝呢?”

    “调嘛,调嘛。”

    四儿把空挑子放在门口,要往里走。瘦的眼角正好瞟着他们进店,热情地招呼:“进来坐,进来坐。小妹儿,挑子往边边上点放,有点挡路了。”

    五

    四儿和强娃儿在镇上逛街、吃豆腐脑,人还没有回家,话已经到了。

    听到这话,强娃儿妈一愣,铲猪食的铲子一偏,沸腾的汁水溅了好几滴在手上,她“哎哟”了一声。这强娃儿可真会选,偏偏看上柳叶坝的人尖儿。送走来人,她发了一会儿神,干脆提来猪食桶,两三下把猪食舀起来,压了灶里的火,解下围腰,出门。

    三月的柳叶坝,春意昂然。人家房前屋后的桃花、梨花开得正艳,红的红,白的白,在翠色的竹丛衬映下,美得像年画。地里的青菜已收割,正在翻地,黑黑的土在阳光下发出清新的香味。间或有几块油菜地,开着黄黄的油菜花儿,打破了黑泥土的单调,有点调皮地炫耀着自己的美丽。

    走过自家的地边,男人正挥着鸭嘴锄耪地,见了她,停住手:“哎,大中午的,你往哪里跑?弄饭没有?我有点饿了。”

    强娃儿妈走过去,压低嗓子对他说:“我到四儿家去一趟,你先回家把猪那些喂了。”

    “瞎操些啥闲心哟,年轻人的事,我们哪里管得到那么宽哦?”

    “咋可能不操心呢?我说几句话就回来。快点回去,这里的活路下午再做嘛。”

    远远地看见四儿家的银杏树在翠竹丛中高高地扬着树颠,树下笼着一团炊烟,家里有人。拐了好几个地角,总算到了。刚一推院门,里面的狗狂吠起来。四儿妈小跑着出来:“老姐姐,啥风把你吹来了?来坐,来坐。”

    “见外了,见外了,又没有隔好远,脚一抬,就过来了。”

    “乌儿,回窝去。”四儿妈手一扬,乌儿将狂吠变成低呜,挺不服气地往窝里走,快到窝边时,还不放心地回头吠了一声。

    “不要怕,它不会咬你,进屋坐,进屋坐。”

    待强娃儿妈在堂屋坐定,四儿妈泡来茶,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诸如吃午饭没有、喂猪没有、地头的活如何之类的闲话。强娃儿妈惦着家里的鸡鸡狗狗,耗不起东拉西扯。

    “你家四儿呢?怎么没见人?”

    “到镇上卖莴笋去了,老大不小的,也该会买卖了。”

    强娃儿妈顺着她的话问:“四儿多大了?”

    “老姐姐,下半年该十八了。”

    “这个这个”强娃儿妈喝了口茶,沉呤了半晌,问:“放人户没有?”

    “没有。”

    “如果她要自己找,你反对不?”

    “老姐姐,不要兜着圈子说话了。我晓得你为啥来了,那事我也听说了。四儿人小,不咋懂事,你”

    “不要这样说,四儿挺乖的,我喜欢,真的喜欢。”

    “强娃儿也不错,会事,会事。”

    话说到这种程度,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态度,再要多言,便是废话了。

    清明,四儿大哥两口子回来给老爹上坟,听说此事,很不以为然。背过四儿,大哥对母亲说:“强娃儿有几根筋,我清楚。四儿还小,不懂事,这事往后放放。”

    大嫂说:“四儿该长长见识再谈对象。何老师家里要找个小保姆,四儿可以去做两年再考虑婚事嘛。四儿也喜欢画个花儿朵儿的,何老师一高兴,说不定就收她做关门弟子了。”

    “哪个何老师?”

    “画鸡公的那个。”

    他们走后,四儿妈再三思量,四儿若到镇上呆上两三年,倒不一定看得上强娃儿了,那么唯一的幺女也得飞了,后半辈子咋个过呢?再说四儿长这么大没有离过娘,放出去,实在不放心。四儿妈把这事放了两三天,等到强娃儿来时,才提起。

    “那是伺候人的差事,四儿咋能去伺候人呢?”强娃儿的反应异常强烈。

    四儿正值情窦初开,眼里、心头除了强哥还是强哥。强哥说做保姆不好,一定不好了,她小嘴儿一抿:“不去!”

    六

    天上的太阳一天比一天晒人,竹林里知了的叫声一天比一天高,小豆包们开始背着大人偷偷下河洗澡,夏天到了。坝上的夏天,农活不多,地里的菜窜藤的窜藤,长叶儿的长叶儿,开花的开花,长角角的长角角,尽情地在骄阳下丰满着自己。人呢,给它们除草施肥就行了。

    村上的芽菜厂进入了淡季,芽菜发出去后,付完帐,收完货款,强娃儿空闲下来了。

    清晨,强娃儿迷迷糊糊地梦乡中醒来,强烈的太阳光晃得眼睛生疼,一时竟睁不开。他干脆将眼睛闭上,像牛反刍一样,回味梦境。四儿穿着水红色的衬衣,坐在河边的大鹅卵石上,白生生的小脚一上一下地撩着水花,对他笑着,招着手儿叫:强哥,到这里来。他想走过去,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唉,四儿,四儿,你这揉碎人心的小妖精!强娃儿想得心头慌悠悠的,干脆长叹一声,猛地翻身下床。

    两人的朋友关系定下来后,坝上的人开了锅。有说四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有说强娃儿走桃花运的;有说四儿妈图强娃儿钱财的;也有说四儿漂亮、强娃儿聪明正好般配的。不管外人咋个说,反正强娃儿一头陷进去,四儿成了他的心肝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周围团转的男男女女耍朋友就开始同居,可四儿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好象并不懂得男女之事。

    “强哥,强哥。”

    该不会还在做梦吧?强娃儿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

    “妈,开一下院门,四儿来了。”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他这下着了急,三两下把衣服胡乱套上,赶紧去开门。

    四儿俏生生地站在门外的竹荫里,奇怪!她还真穿着件水红色的衬衣,强娃儿不禁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是她,真的是她呢!他家的黑虎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摇头晃脑地蹭着四儿的裤腿“呜呜”地表示欢迎。四儿用手摸了摸它毛绒绒的脑袋,轻呵:“好了,好了,耍去。”那狗还真听她的,一溜烟没影了。

    “我想到乐山去耍,去买条白裙子。这季的胚子卖得好,把农税那些交了还剩好几百,我妈拿了两百给我买衣服。”

    强娃儿拿出脸盆,放到院坝边上的压水井龙头下,四儿赶紧过去摇压水杆儿。她的手起落着,腰枝摇摆着,胸部起伏着,脸儿红扑扑的,强娃儿的眼光粘在她身上无法挪开。水,很快溢出了盆。

    “快洗呀!”

    他回过神来,边抹脸边问:“咋才交呢?我家春节时就交了。”

    “春节时,我们那组的人都没有交,说是对公负担算高了,超过了上头的规定。”

    “不就每人八十七块吗?不多嘛。”

    说话间,强娃儿扭起洗脸帕,顺手将水泼掉,拿起脸盆往屋里走,四儿像尾巴似的跟着他进屋。

    “我也不咋清楚,后来镇上的人下来重新算了,好象是多算了几块。”

    强娃儿回头拧了拧她鼻子:“你这个小脑袋里还能装这些?不要想了,等他们操心去。”

    “不要动手动脚的,我要告你。”

    “你要告给哪个听?我和你耍了好几个月的朋友,连拧下鼻子都不许?我还想亲你呢,啥时让我亲一亲?”强娃儿说完这番话,夸张地伸过头去,有点儿顽皮地笑着,看她的表情。

    四儿窘得满脸通红,眼看要哭。

    “算喽,算喽,逗你的,不要掉豆豆嘛。你不是说要到乐山去吗?走嘛,走嘛。”强娃儿暗暗叹气,这女娃儿什么也不懂,要慢慢开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能把她惊飞了。四儿抬起头来,乌溜溜的眼睛恰好碰着强娃儿的目光,细细甄别一番,确认他不会再有进一步的亲昵动作后,笑了。随即,心头却有了一种淡淡的失望。这一表情,强娃儿尽收眼底。

    四儿斜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手,不知该哪里放。

    “你这种坐法不安全,来,骑着坐,手放在我肩上。看你这副样子,生怕我吃了你。”

    四儿忸怩了一下,终于换了坐姿。现在离强哥是那样的近,只觉得一股生生的气息逼向自己,她的心跳得像装了十二只小兔子,脸烫得能煎鸡蛋。当她的手放到强哥肩上时,明显地感觉他颤动了一下,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坐好了?”强哥的声音异常温柔,话儿虽轻,却落进了四儿的心头,强哥蛮细心哟。

    “好了。”

    俩人来到渡口,船刚好靠过来。船老大用蒿杆把船稳住,上岸来帮着把摩托车推上了船。下游不远处的河滩上,有六七个人摆弄着几根红白相间的竿子和一个三脚架支着的仪器。是勘探队,要修桥了。这桥不是政府修,一个企业老板来修,为此,镇上将一块河滩地的使用权给了那老板。这种交易合不合法,损害没有损害隐性利益,村民们考虑不了那么多,眼巴巴地盼了好多年,终于有桥和镇上相连,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有了桥,繁华喧闹的流花镇将和柳叶坝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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