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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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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范生的脚总算能穿上皮鞋了,他能穿上皮鞋,除了程先觉鞍前马后地奔波,还得益于舒皖药行郑霍山的敛骨散,因而郑霍山‘忠诚于医疗事业和高超的医疗技术”也得到了丁范生高度重视^这是后话。

    可是风光了不到两年,突然来了一道命令,野战部队二十七师换防调离皖西城,709医院从军队序列中划出,交给地方,作为皖西第三医院,原709医院的军职人员集体转业。

    丁范生想不通啊,自从当年他在皖南老家参加了新四军,他就是组织上的人了,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会离开组织,会脱掉军装。医院其他人都换装了,有的穿了中山装,有的把领章帽徽和肩章摘掉,穿着光屁股军装,只有丁范生还穿着上校军服,蹬着那双历尽千辛万苦的皮鞋。他甚至觉得集体转业的事情根本就是一个梦,或者是上级把事情搞错了。他就这么穿着一身武装整齐的上校军服去找地委书记陈向真发牢骚,没想到,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不说,还触了一个大大的霉头。

    陈向真说,你想不通?我还想不通呢!我原来还兼任警备区的政委,我的薪金都是从警备区领,我的住房用车都是警备区的,这下不再兼职了,我的军装也脱了,薪金一下子降了三十元,原来住小红楼,现在住招待所。可是你说怎么办?不服从命令?闹个人主义?那好,你就闹吧,你要带头,我跟你一起闹。

    丁范生愁眉苦脸地看着陈向真说,老政委你别挖苦我,我也知道一切行动听指挥,可是我人服从了,我这心里疙瘩解不开啊!你想我一个曰龙日虎的解放军团长,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身上打一百个窟窿我都不会装孬,可是我怎么就成了第三医院的院长了呢,组织上还真的认为我丁范生没有用了吗,真的要抛弃我吗?

    陈向真把桌子一拍说,混账话!让你当第三医院的院长怎么就是抛弃你了?让你当这个院长,已经是非常重用了!你老丁掰着手指头算算,皖西解放以后,有多少干部转业到地方工作!你不要以为你打过几个漂亮仗,你就是天下第一号功臣了。我们有好几个团长政委,有的还是老红军,照样转业了,有的去当了农场场长,有的在园林当保卫科长,还有的在殡仪馆工作,火化尸体。你凭什么,就是因为你读过两年书,你还以为你是大知识分子?

    丁范生说,我宁肯去当农场场长,我也不想当第三医院的院长。

    陈向真说,你不想当院长?我跟你说,你还真的不适合当这个院长。你以为组织上都是傻子?这几年你丁范生做了一些贡献是不错。皖西刚刚解放的时候,你勒着裤腰带带领大家艰苦创业,白手起家拉起了荣军医院,筹建了我军在皖西的惟一的野战医院,这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后来呢,医院建成了,条件改善了,你就浑浑噩噩了,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在医院里搞一言堂,耍军阀作风,贪图安逸享受,多吃多占。你们医院的群众对你早就有反映了,你还执迷不悟!丁范生目瞪口呆,瞬间冷汗就出来了。陈向真说,你的问题我也有责任。以前709医院是警备区和专区双重领导,我这个专员兼警备区的政委,工作重心是在地方。百废待兴千头万绪,可是我们却往往因小失大,抓了物资建设,放松了人的改造。我们掉以轻心啊,我们太相信我们的同志了,我们认为,社会主义刚刚进入初级阶段,我们的各级干部都是经受战争考验的,都是党的忠诚战士,在困难的时候都能够自觉地为党分忧,哪里知道羊群里就出了个骆驼,我们个别人就在我们放松教育放松管理的时候,开始腐化堕落了。

    丁范生大张着嘴巴,可怜兮兮地看着陈向真,张口结舌地说,老政委,没有这么严重吧,我还是艰苦朴素的啊!我的生活都是按照标准来的,我享受的都是该我享受的。革命成功了,进入社会主义了,你总不能还要求我像过去那样小米加步枪吧?

    陈向真冷笑一声说,艰苦朴素?你那也叫艰苦朴素?看看你的皮鞋,比镜子还要亮堂。你丁范生这几年别的本事没有什么长进,倒是学了一手擦皮鞋的过硬功夫啊!

    丁范生说,这皮鞋是组织上发给我的,我得爱惜啊!我要是老是穿着一双脏皮鞋,那不是丢社会主义的脸吗?

    陈向真说,老丁你把脑袋伸过来,离我近一点。

    丁范生莫名其妙,骨碌着眼珠子看着陈向真。陈向真鼻子抽动两下说,老丁你说老实话,你的脸上是不是还搽了雪花膏啊?

    丁范生的脸噗哧一下红了半边,躲躲闪闪地说,我这张脸,饱经风霜,粗枝大叶。可我是医院的院长,我也不能老是一副大老粗的形象,我总得斯文一点吧?

    陈向真笑了,笑得很怪,似笑非笑,手头点着丁范生的鼻子说,老丁啊老丁,真有你的,你可真能出洋相。皮鞋是组织上配发的是不错,可那也不是让你天天穿在脚上耀武扬威的,更不是让你冒充斯文的,你以为武大郎戴上眼镜他就是知识分子了?皮鞋是发给你整肃军容威严礼仪的,不是让你天天磨蹭舞厅的。你逮住组织上发给你的皮鞋往死里穿,这也是一种浪费!

    丁范生红头紫脸地说,老政委,我、我没觉悟,我没有想那么多。您要是认为我穿皮鞋是对国家的浪费,那我以后不穿了就是了。

    陈向真说,栽赃!我说过不许你穿皮鞋了吗?你给我听着,一,院长先当着,必须当好。再有人反映你贪图享受多吃多占,我立马撤了你。二,皮鞋可以继续穿,但是再不允许进舞厅了。你们那个军官俱乐部立即封了,改造成业务学习室。三,雪花膏坚决不许再抹了,如果让我再发现你脸上有雪花膏,我就让你手下的医生往你脸上搽酒精给你消毒!听明白了没有?

    丁范生两脚一靠,咔嚓一声,给陈向真敬了一个礼说,听明白了。

    陈向真说,从今往后,709医院不再是解放军的序列了,完全交给地方政府管辖。要教育全体同志,从思想上和行动上,都要完成这个转变,要尊重地方领导。

    丁范生说,我们尽力做好,请老政委放心!陈向真说,首先你自己就要做好。不仅要尊重地方领导,还要研究工作方法。以后不再是军队医院了,就不能再搞强制命令那一套了。医院是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你的职责,不仅是管理,更重要的是服务。我们是公仆,不是官僚大老爷,不能居高临下吆五喝六。

    丁范生的冷汗又出来了,说,是,我记住了。

    陈向真说,要讲科学,以后再也不要动不动就说,只要我们忠诚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这样的话了。这不科学,不要让人家说我们的丁院长是个二百五!

    丁范生眼珠子又骨碌一圈子说,报告老政委,这话我还要说,人的因素是第一的,人定胜天,只要我们忠诚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

    陈向真说,扯淡!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我们要尊重知识尊重科学尊重人才。以后,再也不要搞一言堂了,党务工作,多听听于建国的,业务工作,多听听肖卓然的;家里的工作,多听听老婆的,听明白了没有。

    丁范生这次没有马上回答,立正站着,看着陈向真办公室里的那张中国地图,看了半天才说,听明白了。

    陈向真的话,丁范生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有一点他搞明白了,那就是他被人告了一状,而这个反映他的人,最大的可能性有两个:一个是于建国,一个是肖卓然。最近一段时间,有种种迹象表明,肖卓然越来越不听招呼了。集体转业的命令下达后,709医院多数人怨声载道,陷入一片混乱,肖卓然却平静自若。在党委会上,肖卓然还说过这样的话,医院本身就是个事业单位,服务机构,转业到地方,进入到一个新的管理系统,对克服官僚主义和主观主义也许会有好处。

    对于肖卓然的话,丁范生是理解的。肖卓然的弦外之音是,709医院由于过去是军队医院,他老丁的那一套行政命令强制手段仍然有效力。而以后交给地方,不执行作战任务了,业务干部的地位和作用就要上升了,他老丁的那一套就不灵了。

    几年以后,丁范生坦诚地说,上级决定709医院集体转业的时候,他之所以如丧考妣惶惶不安,之所以在内心深处抱着很大的抵触情绪,确实是担忧自己的权威会受到挑战的成分。

    丁范生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应该说他是有政治敏锐性的。就在709医院集体转业之后没多久,丁范生再次感受到了威胁。秋天皖西卫生系统召开‘五年计划”协调会,要各个医院上报项目。丁范生把程先觉叫到办公室,程先觉看完通知说,丁院长,您太英明了,太有远见了。您当年亲自拟定的那个欽于709医院近期规划的初步意见,现在该大白于天下大放异彩了。

    丁范生矜持地笑笑说,先觉同志,你也不要一味表扬,你再推敲推敲,要尊重科学哦。

    程先觉说,好,我不过从文字上推敲,大政方针还是丁院长把关。

    程先觉熬了几个通宵,充分发挥他的强项,把当年给舒云舒、后来给舒晓霁写情书情诗的本事拿出来,其主题以当年丁范生梦想的那个宏伟蓝图为基础,就第三医院的基础设施、业务范围、人才引进等方面,进行了大胆的设想。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既有理性的规划,又有抒情的展望,在他笔下的未来五年的第三医院,将是一座花园式的、别墅式的、比苏联还要苏联的社会主义的新型医院,全套的先进设备和保障通道,一流的手术设备和医疗技术,患者住进这个医院,可以充分体验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草案拿到常委会上,多数人保持缄默,因为当时有个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全国各条战线上都在捷报频传,社会主义建设蒸蒸日上日新月异。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丁范生的宏伟蓝图歪打正着地迎合了当时的气候。即便是觉得有些离谱,但大家还是不好轻易否定。

    只有肖卓然提出异议。肖卓然说,我同意盖十八层大楼,也同意按照苏联医院的方式改造住院部。但不是现在,至少应该是在十年以后。现在盖十八层大楼干什么?过去我们还有一个二十七师需要保障,现在成了地方医院,是皖西地区六个医院中的一个,担负的任务有限,皖

    西的患者,需要住院的、能够住得起院的,全部加起来送到我们的十八层大楼里,也装不满。我觉得我们的规划还是应该从实际出发,从我们医院的职能和患者的需要出发。

    丁范生说,肖副院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荣军医院刚刚成立,一天早晨出完操,我们两个在杏花坞东北角的高岗上聊天,你那时候就跟我说,要彻底改变皖西地区老百姓有病治不起、有药吃不起的状况,要像苏联那样,建设高耸入云的医疗大楼。那时候我认为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你还不高兴,认为我是土包子。没想到将近十年过去了,你怎么又变成土包子了?

    肖卓然苦笑说,那时候我还年轻,过于理想化,确实不符合实际。

    丁范生说,那时候你都有那样的朝气,你跟我说,可以暂时做不到,但是一定要想到。我们国家发展了十年,我也想了十年,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们再也不能让我们的病人有病不医、看病找不到门了,再也不能让我们的父老乡亲到了医院就像就像进了收租院,像狗一样嗅来嗅去转来转去问东问西了,我们就是要提供一个挂号、诊断、治疗、住院一体化的医疗大楼,我提议把它命名为康民大厦。

    肖卓然说,如果说建设好的医院,我认为这个草案仍然是保守的。我本人不仅希望把医院建设成花园式、别墅式,不仅希望有全套的先进设备和保障通道,一流的手术设备和医疗技术,我甚至还希望办起自己的新药研制机构和制药厂,能够生产出价廉物美的特效药,能够保证患者保证我们的人民长生不老。可是现在做不到啊!

    丁范生瞪着眼珠子说,那你说什么时候能做到?

    肖卓然说,依我们目前的经济情况,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之内准行!

    丁范生说,保守,你太低估人民群众无穷无尽的创造力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要立即行动起来,只要我们忠诚党的事业,只要我们有正确的路线方针,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做得到。

    肖卓然说,丁院长,话是这么讲,搞动员这样说说鼓舞士气可以,但是真的实施起来,并不是所有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的。我们又不是孙悟空,就算我们大家再忠诚党的事业,我们的路线方针再正确,我们也不会七十二变啊!别的不说,经费怎么办?

    丁范生说,要什么经费?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地方现在在大炼钢铁,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我看了一下,我们的仓库里有那么多报废的汽车器材工具,我们每个家庭都可以捐献一些多余的钢铁制品,我们如果在设计上更合理一些,更节省一些,钢筋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一部分。先盖一幢七层大楼,绰绰有余。

    丁范生讲完,大家面面相觑。丁范生得意地说,同志们,难道这不是事实吗?人心齐泰山移啊!

    肖卓然说,要完成这个规划,还不光是钢筋的问题,就基础设施而言,还要砖瓦水泥。

    丁范生说,这个问题更好解决。还是那句话,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我们第三医院有干部职工二百多人,搞义务劳动,自己脱砖坯,自己烧水泥。

    肖卓然不吭气了,奇怪地看着丁范生。丁范生说,肖副院长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

    肖卓然说,丁院长,我有些糊涂了,我想保留意见。

    丁范生说,那好,我们表决。同意我们这个大发展计划的请举手。

    到场的包括于建国在内的七名党委委员,除了肖卓然以外,全都举手同意。不过于建国提出来,原则上同意,细节上还要推敲。

    会议结束后,肖卓然回到家里,舒云舒把饭端上来,肖卓然望着饭菜发呆。舒云舒问,你是怎么啦,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肖卓然说,何止不顺心,简直是窝心。舒云舒再问,肖卓然却把话题岔开了,说,吃饭吧,吃饱喝足不想家。

    当天晚上,程先觉登门拜访,披露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说郑霍山要和舒云展结婚了,并且将由丁范生做证婚人,郑霍山下一步要调到第三医院工作了,丁院长提名他担任中医科主任。

    舒云舒手里挽着毛线,她在为两岁的女儿

    织毛衣。听了程先觉的消息,停下手说,怎么会这样啊?他们那个订婚仪式,妈妈根本没承认,爸爸也回避了,怎么说结婚就结婚了?肖卓然坐在饭桌前抽烟,没有说话。程先觉说,我也没想到,丁院长这个人会对郑霍山这么看重。

    肖卓然说,哦,你是不是有点儿酸溜溜的感觉啊?郑霍山不是你引进来的吗?

    程先觉说,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不错,但是我没想到他会把郑霍山调进来。郑霍山当了中医科主任,他还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舒云舒把毛线套在肖卓然的脖子上说,你是不是搞错了,郑霍山一个劳教对象,怎么能到第三医院来当中医科主任,况且他的专业是西医外科。

    肖卓然说,云舒你别这么说,郑霍山是前劳教对象。而且他改学中医,成功地实现了中西结合,现在已经是岳父大人最看好的中医了。

    舒云舒说,那也不能丁院长一个人说了算,总得征求你这个分管业务的常务副院长的意见吧?这太不正常了。

    肖卓然说,这年头,是不按常规行事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要是有决心,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别说郑霍山到第三医院当中医科主任,在丁院长那里,就是公鸡下蛋,都不算新闻。舒云舒说,你是怎么啦?为什么这样说?肖卓然不理舒云舒,转向程先觉说,丁院长是个好人,是个想做好事的老革命。但是我们都知道,丁院长是一个激情大于理性的人,是一个充满了革命的浪漫主义的人。丁院长有什么奇思妙想都不足为奇,我奇怪的是,那么一个荒诞的想法,居然就由你程先觉变成了白纸黑字。我更奇怪的是,党委会上,大家都装聋作碰。程先觉,你认为丁院长的想法真的能够实现吗?

    程先觉说,肖副院长,你是指规划建大楼的事情?

    肖卓然说,还能有什么事情?程先觉眨巴眨巴眼睛说,肖副院长,卓然同志,你希望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肖卓然说,说真话说假话随你的大小便,但是我不想听鬼话。

    程先觉说,肖副院长,你是一个领导干部,你参加革命比我早,按说你比我有眼光有经验。可是,有时候啊,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傻子也有聪明的时候。要我说真话,那我就说,丁院长的想法是一厢情愿,目前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是大发展年代,人有多大产,地有多大胆。丁院长的想法虽然脱离实际,但至少出发点是好的。

    肖卓然把脖子上的毛线扯出去,猛地摔到舒云舒的怀里,霍然起身说,你程先觉到底还是说鬼话!出发点是好的有什么用,空想幻想谁不会?我们搞社会主义建设,不能光凭一厢情愿。你们这样做,第三医院以后的工作怎么做?难道你真的希望我们大家都不上班了,搞义务劳动,炼钢铁脱砖坯就能把第三医院建设成苏联老大哥那样的新型医院?简直是痴人说梦!

    程先觉说,肖副院长,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不是讨论能不能的时候,而是讨论说不说的时候。有些事情,可以不做,但是不能不说。说了不做,说明有想法,说明不保守。有了想法,即便现在不做,将来也会做成。但是连想都不想,那就永远没有做成的时候。扪心自问,我本人并不认为丁院长的想法都是异想天开,我认为早晚会有这一天。第三医院建设成新型的社会主义医院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我和你的分歧就是在什么时候建设的问题,而在必须建设的问题上,我们并没有分歧。

    程先觉不卑不亢的一席话,振振有词,掷地有声,竟然把肖卓然说愣了。肖卓然像不认识一样地看着程先觉,突然笑了说,程先觉,老程,我真是小看你了,你离医学越来越远了,离政治却越来越近了。我^祝贺你的进步。

    程先觉说,肖副院长,你可以讽刺我,但是我还得提醒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睁开眼睛看看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啊!

    过了春节,皖西专区的五年计划指标下达了,其中有一项内容,原则上同意了丁范生的第三医院今后五年建设纲要。这正是大发展时期。一位副专员在这个钢要上批了如下文字:大发展需要大行动,第三医院的这个钢要,体现了我们皖西人民建设新型医院的革命

    精神和克服一切艰难困苦的斗争勇气,我们希望第三医院的广大革命群众积极行动起来,为早曰把第三医院建设成皖西第一所新型的社会主义人民医院而奋斗!

    第三医院的这个报告呈送专区的时候,陈向真书记正在省里参加一个学习班。有小道消息说,陈书记可能是犯了错误,正在省里写检查呢。但没过多久,等第三医院的报告副本回到医院的时候,那上面也有陈书记的批示:精神可嘉,眼光远大,量力而行,循序渐进。

    有了这个批示,丁范生就得到了尚方宝剑,先后几次召开会议,讨论实施。首先上马的就是‘康民大厦”成立基建办公室,筹集资金,调配人员,由原供给处长担任基建办公室主任,程先觉担任副主任,另抽调张宗辉、盛锡福一干人等作为办公室成员,拉开架式要在短时期内建设一所新型的、现代化的医院。

    情势所迫,肖卓然只能保留意见。肖卓然在会上提出,搞建设我不反对,但是医院的业务工作不能受到影响,医务人员不能去搞义务劳动。把废旧的器材汽车,包括一些报废的医疗器械拿去炼钢也可以,但是不能发动工作人员摔锅卖铁。

    丁范生说,这要看情况。通常情况下,我们当然要保持医院的正常工作秩序。但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通常情况,而是社会主义的大发展。非常时期应该有非常的秩序。哦,我们大家都在为医院的大发展建设增砖添瓦汗流浃背,你们那些知识分子医生专家们,就忍心袖手旁观?

    肖卓然无言以对。想了想又说,盖大楼不像农民盖房子,结构、外观和建材使用,要符合科学,要请省里的建筑设计院进行论证。

    丁范生说,论证什么?战争年代,我们的小米加步枪能够打败国民党的美式机械化装备,那时候找谁论证设计了?只要我们忠诚党的事业,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土法上马,白手起家,这就是我们的优良传统。

    然后会上做了分工,肖卓然和秦莞术负责医院的正常业务工作,丁范生和李绍宏负责‘康民大厦”的基建工作,丁范生亲自担任实现五年计划领导小组组长,李绍宏为副组长。

    ‘康民大厦”的位置,选择在杏花坞周边的荒山,这块地皮土改后即被划归国有,丁范生的五年计划既然被专区批准,也就等于被国家批准了,征用这块土地果然一路畅通无阻。同时,专区也拨了一批款子,虽然离实际需要差了十倍还多,但是却给丁范生等人极大的鼓舞,基建办公室里经常彻夜灯火通明,群情激昂。

    为了解决技术问题,程先觉出谋划策,从皖西廉价招募了三十多个泥瓦匠,号称新鲁班土专家,研究地势,设计样式。周边的群众听说第三医院要盖大楼,能够造福一方,也空前踊跃起来了。听说钢筋不够,有不少人还主动捐赠废铁废钢,送到基建办公室的炼钢炉里。

    丁范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一切说明什么?说明人民群众拥护我们的建设,说明在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极大的热情和创造力,有这样强大的后盾,什么样的人间奇迹我们不能创造?在那如火如荼红旗招展的岁月里,丁范生甚至一度产生怀疑,怀疑自己的胆子还不够大,自己的魄力还不算大。看这架式,别说是一栋十八层的大楼,就是两栋,也不是没有可能,人心齐,泰山移啊!

    肖卓然接受了经验教训,虽然让他主抓业务,但是稍微大一点的工作,都必然要去向丁范生汇报,即便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临机处理了,事后也要向丁范生报告。譬如采购器械药材,若是按照惯例的,他可以直接批准,但是每周一次的例会上,都要一一汇报。汇报的好处很多,不仅可以得到丁范生的支持,也可以得到他的信任。集体领导下的分工负责制度,最终还要由丁范生说了算。

    翌年春末夏初,康民大厦皖西第三医院新楼奠基开工,此后的几个月,丁范生基本上都在工地上。有时候事急,肖卓然便到工地上请示,目睹几百名工人忙碌的身影,红旗招展的场面,大干快上的气氛,连肖卓然都产生了幻觉,都对自己的疑惑产生了疑惑。工地上那种你追我赶志在必得的场面,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肖卓然。是啊,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革命者的创业精神是无限的,可是自己为什么老是忧心忡忡呢?不相信工农干部,不相信人民群众,这太可怕了。

    产生疑惑的不仅是肖卓然,就连郑霍山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居然也对基本建设产生了兴趣,有好几个星期天,都带着中医科的

    轮休人员到工地上参加义务劳动。有一次郑霍山还跑到外科,动员汪亦适也去搞义务劳动。汪亦适不冷不热地说,我是医生,开肠剖肚可以,你让我到工地上干什么,还不够添乱的呢。

    汪亦适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身上一尘不染,确实不像个搞体力劳动的人。

    郑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说,汪大少爷,皖西解放都快十年了,思想改造也进行了快到十年了。你还是改不掉你的资产阶级少爷的作风。别以为只有你是医生,也别以为当医生就不能做体力劳动。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我看你这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很要不得,你为什么就不能投入到火热的建设当中,难道你还妄想回到旧社会,去过你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资产阶级生活?

    汪亦适说,去你妈的,你少给我唱高调!你这个劳教对象,想当年在三十里铺脱砖坯脱了几年,你天生就是个脱砖坯的天才,你去脱砖坯,也算人尽其才,我去干什么?

    郑霍山说,你难道没有脱过砖坯?我听说当年成立荣军医院,我们的组织火眼金睛,把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人清除出去,你还当过医院的合同工,搞过收发呢。革命者能上能下,难道你就只能养尊处优?

    汪亦适说,郑霍山我提醒你,我在皖西解放以后,是走过一段弯路,但是迫使我走这段弯路的,你也起了作用。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不知道做过多少坏事。别以为你现在摇身一变蒙了一张人脸,你就是人了。不,你还是鬼。当初有人说,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你认为这是真的吗?在我看来,这个说法很不科学,我看到的是,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有的鬼甚至比过去更加穷凶极恶。譬如说你,伪装进步,假装积极,欺骗领导,骗取爱情,你得到了很多你不该得到的东西。但是你要记住,假的就是假的,纸里包不住火,早晚有一天,组织上会剥去你的画皮。

    郑霍山瞪着眼睛看着汪亦适,他从来没有听见汪亦适一次性地讲这么多话。汪亦适讲完了,郑霍山突然笑起来了。郑霍山说,啊,新社会真是把鬼变成人了,没想到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洋人书我行我素的汪大少爷,现在也是满口政治名词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你说得都对,其实现在我们都是鬼,不过鬼也分三六九等。我现在是革命的鬼,是进步的鬼,是为人民服务的鬼。而你呢,还是一个资产阶级的残渣余孽。你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你们吓坏了。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汪亦适说,你在叽咕什么,你患了神经病啊!

    郑霍山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肉食者鄙^这话你可不要瞎反对哦。这是毛主席说的。

    汪亦适说,你这种人也配谈高贵聪明?你整个就是一个搅屎棍子。

    郑霍山嘿嘿一笑说,我不能跟你扯皮了,我要参加义务劳动去了,我要投入到火热的建设当中去了,我们去做同风雨搏击的海燕了。你好好擦你的皮鞋梳你的头吧,你就躲在家里乘凉喝茶吧,等我们把新型的住院大楼建成之后,让你这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企鹅瑟瑟发抖吧!

    汪亦适说,哈哈,小丑唱起了主角,小鬼当起了阎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郑霍山你会唱屆际歌吗?

    郑霍山说,我可以倒背如流。你想干什么?汪亦适说,那你把最后两句唱一遍。郑霍山说,哈哈,我为什么要唱?我为什么要唱给你这个资本家的少爷听?我要是唱也要到工地上唱给广大劳动人民听。

    汪亦适说,你不唱我唱。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起来,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郑霍山说,你要把谁消灭干净?汪亦适说,一切像你这样的跳梁小丑!

    四

    肖卓然曾经在会上针锋相对地对丁范生说,我为什么要保守?我和病人有仇吗?我何尝不想让我们皖西的父老乡亲拥有一所像苏联那样先进的医院?我甚至希望他们拥有比苏联还要先进还要科学的医院。可是我们眼下做不到,我们皖西地区还不富裕,有的地方老百姓连饭

    都吃不饱,我们的物力财力都跟不上,这时候我们建设这样的医院,简直就是穷兵黩武!我不是不同意建一座像样的住院大楼,在我的心目中,皖西第三医院的住院大楼比你们规划得还要宏伟,还要先进,还要现代化。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成。而现在,我们只能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那次会上,丁范生一如既往地驳斥了他。丁范生说,悲观主义永远是革命的绊脚石。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还有很多。第三次反围剿的时候,红军队伍里就有人提出井冈山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悲观论调。红军当年长征到陕北,只剩下三万人,那时候谁能想到我们最终打败了国民党,最终取得了政权?当年学骨科的汪亦适同志第一次做外科手术,也有人提出疑问,结果怎么样,这个同志当时就成了声震皖西的"排雷大王”现在已经是我们皖西,不,已经成了江淮地区赫赫有名的外科大夫,成了赫赫有名的汪一刀,这不也是你肖副院长当初没有想到的吗?

    肖卓然说,那是个特殊的例子,我们不能把特殊现象作为普遍现象,情况不一样。

    丁范生说,有什么不一样,我看都一样。当初我就提出不分内科外科,不分中医西医,你肖副院长也是极力反对,还散布不利于团结的话,什么外行领导内行,指挥打仗可以,搞医院建设不行,等等,我计较你了吗?没有。我认为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你还是不了解我们革命者。我们革命者刀山火海都敢上,我还在乎你的闲言碎语?事实怎么样?事实证明,我丁范生的工作方法是对的。汪亦适原来不是学外科的,而他现在成了著名的外科医生;郑霍山原来是学西医的,而他现在成了皖西地区的中医专家。我们用人,从来就不因循守旧。同样,我们做事,也从来就不因循守旧!

    经过多年的锻炼,丁范生现在远远不是十年前那个卷着裤腿、动不动就捋起军装胳膊的丁范生了。肖卓然曾经听程先觉说,丁范生现在不仅读毛主席著作,而且还在攻读资本论。肖卓然想想都起鸡皮疙瘩,因为资本论连他都看不明白,丁范生居然还边读边写心得体会。

    丁范生一天一天地在肖卓然的心目中神秘起来了,也一天一天地高大起来了。后来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只要肖卓然感到自己的思路和丁范生的思路产生分歧,他就会竭力地控制自己,反思自己。在他发现他不了解丁范生的同时,他也发现他甚至并不了解自己。他经常提醒自己,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更不能过低地估计丁范生那样的老革命。在那群人的身上,似乎真的蕴藏着一种神奇的力量,真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异功能。他们确实可以创造奇迹,而且他们已经创造了奇迹。

    自那次会后,对于第三医院建造十八层大楼的事情,肖卓然再也不擅自发表公开意见了,尽管他自己仍然很矛盾。有时候在半夜他想,我要阻止,这种不科学不理性不切实际的事情,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不仅对皖西建设无益,而且很有可能带来危害。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又有可能改变主意,因为他现在已经搞不清楚是丁范生缺乏理性还是他自己他缺乏想象力。也正因为有了这种矛盾的心理,所以他的那份改了无数遍的欽于第三医院工作盲目性的几点反映就始终没有出笼,始终都锁在他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

    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就在医院新楼奠基不久,杨副专员剪彩剪下来的红绸子还挂在基建办公室的门头上,建筑工地还是一片你追我赶夯声震天的景象,突然有一天,他正在外科同汪亦适会诊一名病人,程先觉脸色惨白地闯进汪亦适的办公室,几乎是结结巴巴地向他报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丁院长雷霆震怒,拍着桌子要他马上到院长办公室。

    肖卓然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到了丁院长的办公室门前,门是大开着的,但肖卓然还是敲了敲门。丁院长在里面咆哮说,这个人还没有被你整死,你要是有脸,就进来面对面。

    肖卓然进去了,丁范生瞪着他足足有十秒钟,然后突然把一个文件夹打开,扯出里面的几张纸,啪地一下扔在肖卓然的面前。

    肖卓然默不作声地把那几张纸捡起来,他看清楚了,那正是他改了无数遍的欽于第三医院工作盲目性的几点反映,里面的内容主要是对建造十八层住院大楼提出质疑,同时也对丁范生的官僚主义工作作风和贪图享受的生活作风进行了反映。

    肖卓然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丁范生,半晌没有说话。

    丁范生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你肖卓然还会来这一套,背后捅刀子。

    肖卓然说,这个材料是我写的,我一直想在会上公开交给你,但一直犹豫,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丁范生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自己不知道?

    肖卓然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出鬼了。丁范生说,是人是鬼,人明白,鬼也明白。肖卓然说,你是说我背后告黑状?我没有。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我也表明我的态度,我有向上级领导反映个人想法看法和意见的权力。

    丁范生说,你有权力搞我的黑材料吗,谁给你的权力?

    肖卓然说,这不是什么黑材料,这里面哪一件不是事实?我有反映事实的权力。

    丁范生拍着桌子吼道,你再也没有这个权力了。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第三医院的常务副院长了,你到中医科报到吧,从今天开始,程先觉同志接替你的职务,作为第三医院的副院长,主持医院的业务工作。

    肖卓然愕然地看着丁范生,禁不住怒火中烧,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常务副院长是专区任命的,你没有这个权力!

    丁范生冷笑一声说,专区?谁是专区?你等着吧,专区组织部的任免通知很快就到了,不出一个星期。在此之前,你可以同程先觉同志搞好交接,也可以休假。

    五

    第二天上班,肖卓然没有到办公室,而是去了‘康民大厦”工地,然后又去各个科室转了转。这是他作为常务副院长最后一次巡视他的工作辖地。显然,他的情况在第三医院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在骨科病房走道里,迎面碰上陆小凤,陆小凤老远看见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好像想避开,但是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来,表情怪怪的,似笑非笑打着招呼说,肖副院长,气色不错啊!

    肖卓然说,我又没有七老八十,难道我已经老态龙钟了吗?

    陆小凤说,那件事我们都听说了,肖副院长,咱们也是老战友了,当初我好心好意关心你,说了几句体己话,没想到让你大动肝火,好像你是我们医院最纯洁的布尔什维克,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何必那么正人君子?你在台上,耀武扬威;一旦下台,门可罗雀,那滋味不好受哦。

    肖卓然心里恨恨地想,妈的没有比这个女人眼皮更浅的了。肖卓然说,陆小凤,谢谢你的好意。你估计我现在是个什么心情?你看我这张脸,照样春风得意,照样精神抖擞。你以为你能看到我的笑话吗?那你就错了。我不当副院长了,我当医生,你还得给我当助手。

    陆小凤站住了,看着肖卓然,居然笑了,笑得很妩媚的样子说,肖副院长,你这样说真的让我很意外,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宁死不屈,宁折不弯。我就佩服你这样的人,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陆小凤帮忙的,你尽管说。

    说完,又媚笑了一下,一扭腰肢,从肖卓然的身边擦肩而过。

    肖卓然的心,直到现在才真的不舒服起来。他妈的,连陆小凤都敢这么跟他说话了,都这么居高临下了,都这么带着施舍带着怜悯了,好像老子真的就成了叫花子似的。他很想把陆小凤叫回来说她两句,可是话到嘴边又算了,他虽然不喜欢她,但是她的话里确实也没有太多的恶意。

    走到外科,一路上自然有不少熟人,就连病号都有不少认识的。第三医院的病号对肖副院长还是很感激的,以往的岁月,他经常巡视各科室的情况,对于危重病人,或者家庭经济条件特别困难的,他总是关照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所以不少患者和家属都把他看做是大善人。病号和家属并不知道他即将被撤职,见到他还是那样感恩戴德地打招呼。这使他心里一阵温暖,也一阵难过。

    从外科二诊室路过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护士黄歌群看见肖卓然从门前走过,追着屁股喊,哦,这不是肖副院长吗?听说你高升了,要到专区当卫生局长了,祝贺你呀!

    肖卓然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黄歌群,冷笑一声问,你是什么意思?

    黄歌群说,听说你工作调动了,像你这样坚持原则一丝不苟的干部,一调动准是升官,你得给我们发一根香烟吧。

    肖卓然说,无聊,你不觉得无聊吗?黄歌群说,我无聊?我看你肖卓然不仅无聊,而且缺德!你以为你铁面无私啊,就两支葡萄糖,你降了我男人半个月的工资,我的孩子才六个月,连鸡蛋都吃不上。苍天有眼,让你这么个伪君子丢了官是好的,像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没有断子绝孙就便宜了你!

    黄歌群骂得突然,骂得痛快,骂得起劲,骂得唾沫横飞,惹得楼道里马上涌来一群围观的人。肖卓然愣住了,他没想到黄歌群会这样肆无忌惮,这完全是泼妇骂街。一股怒气终于爆发了,肖卓然逼视着黄歌群,竭力压低声音说,黄歌群,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黄歌群陡然停住,看着肖卓然,有点儿心虚,但还是不甘示弱,大声说,我再说一遍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还敢打人?你肖卓然不要嚣张,我们占了两只葡萄糖的便宜是不错,你肖卓然也不干净。你也是人,你老婆也怀孩子,你能保证你没有用公家的药,你能保证你们家没有从小灶弄猪肉鸡蛋?你有权有势可以处分我们,现在清算你的时候到了。你也有今天啊!

    肖卓然差点儿就把拳头挥出去了,差点儿就破口大骂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周围的群众,有医院的医务人员,也有病患和家属。一个声音猛地在耳边想起,肖卓然,你是怎么啦?大风大浪你都经过了,难道一个泼妇的无理取闹就让你乱了方寸。镇静,不能失态,好鞋不踩臭狗屎,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保持风度。不当官了,你还是革命干部,你还是共产党员,不能混同于一个自私自利鼠目寸光的老百姓。

    肖卓然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对黄歌群说,小黄,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我肖卓然坚持原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你要是觉得冤枉,你想报仇,那就来吧!

    说完,扫视众人一眼,背起手,昂首挺胸地走了。

    对于舒家来说,一九五九年的夏天是个多事之秋,最初是老四舒晓霁因为散布消极言论,受到处理,调到寿春县广播站工作;接着是舒南城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再接着,就是肖卓然了。

    几天之后,皖西地委组织部的干部任免通知果然下达了。

    组织上给肖卓然的定性是,争权夺利,闹不团结,诬告领导,阻碍第三医院的大发展。处分结论是,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下放科室,以观后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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