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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绋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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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郁离不紧不慢拿出骨笛,放在唇下。悠扬的笛声纷纷雪雪散逸开,他被旋风裹挟的花烬环绕,整个人冰冷却又滟然。

    笛音一出,戚隐面前土地忽然爆裂,一只身披黑色重甲的行尸啸然而出。戚隐一惊,一脚踏上那尸体的面门借力弹了回去。落地的刹那间,四面八方的土地接连爆裂,无数黑甲行尸嘶吼着爬出来。不过一息之间,花海之中布满了密密匝匝的铁甲行尸,跟随着笛音的指引,潮水一般朝戚隐涌过来。

    “师叔!”戚隐大吼,“你他娘的埋伏我!”

    巫郁离放下骨笛,微笑道:“兵不厌诈,孩子。”他森然下令,“活捉他,不得伤其心脏。”

    黑甲行尸浩浩荡荡隔开了戚隐和巫郁离,它们拔出锋利的长刀劈向戚隐。无数把明晃晃的刀压下来,这他娘的叫活捉?戚隐骂了一声,凛冬术瞬时发动,将所有刀刃和握着它们的尸手冻成了冰块。冰冻到达尸手的肘部就止住,戚隐精确地控制了凛冬术的领域,这能减轻他的反噬,他已经做好了长时间作战的准备。

    戚隐一头撞碎一具行尸的肢体,双手刀剑突破碎裂的尸块,插入后面一具行尸的脖颈。头颅在刀剑的锋刃上断裂,一只脸盘大的蛾子从断颈中钻出,迎面扑来。戚隐松开刀剑,矮身从无头尸的双腿间滑过去,与此同时刀与剑滑过无头尸的肩膀,回到戚隐的手中。更多黑甲行尸涌上来,戚隐被包围了。他御出剑影,霜寒的剑影笼罩黑压压的行尸,无数青白色的僵硬头颅如同割稻子一般被一茬斩断。污浊的黑血扑剌剌喷出去,溅了戚隐满头满脸。

    他看不清这帮行尸的脸面,眼前全是乌泱泱的人影。他只凭直觉不断挥斩,防御。

    “师叔!”戚隐的剑影在一个行尸的突进中崩溃,黄金刀立时出鞘,斩断那尸体的干瘪脑袋。他大吼:“师叔,罢手吧!你想想我哥!他来了,他就在月牙谷,你难道不想看看他么!”

    “小隐,你糊涂了么?”巫郁离漠然道,“他不过是我一个被我放弃的傀偶。”

    “傀偶……”戚隐挥刀直刺,万千剑影跟随着他的劈砍直落,无数行尸纷纷扑地。他竟然在笑,露出血淋淋的牙齿。这个家伙刚刚不知被谁打中了面门,满嘴都是血。戚隐大声吼:“巫郁离,你撒谎!”

    孩子们带扶岚在月牙谷里游玩,扶岚抱着黑猫,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阿九看出他心思没在这儿,道:“弟弟,我带你去阿离大人的寝居玩儿吧,那里有好多宝贝。”

    他们爬上山阶,走了好一段曲曲折折的小路。巫郁离的寝居离村庄很远,掩映在丛丛斑竹后面,有种遗世独立的况味。一个男孩儿打头,悄悄推开海棠树后面的茜纱窗,踮起脚尖爬了进去。扶岚跟在后面,黑猫轻盈地落地。入目都是摆满册子的书橱和博物架,黑漆案上一张五弦琴。

    扶岚被高足花几上的一个花盆吸引了目光,那里面是一株已经枯萎的小兰花。花瓣萎靡,花茎铁丝一样干硬。他个矮,只能艰难仰着头。阿九看他喜欢,小心翼翼把花盆搬下来,放到地上。花盆上全是灰尘,看得出很久没人动了。触碰到花盆的时候,上面泛起一圈金光符咒,笼子一般把里头的枯花罩住。

    “这是阿离大人的小孩,”阿九说,“他很久以前死掉了。”

    黑猫疑道:“他不是个凡人么,怎么还串种了呢?你怎么知道这是他的娃娃?”

    “阿离大人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说的,”阿九说,“虽然他没明说,但我们都知道,小兰花就是阿离大人的小孩。”

    “为什么?”扶岚忽然问。

    这个男孩子一直闷不吭声,大伙儿还以为他不开心。他终于出声了,孩子们都很高兴。

    “因为阿离大人把它保护得很好呀,”阿九戳戳花盆上面的符咒结界,“只要这个结界在,里面的小兰花就不会受伤,就像吃人雾保护我们一样。”

    剑影迸发横扫,无数行尸的腿被斩断,齐齐矮了一截下去。戚隐抹了把脸上的黑血,道:“我以前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削木成人,削的只是肉身,神魂从何而来?你终究是个凡人,没办法像伏羲女娲一样造出有魂魄有血肉的人,月牙谷孩童的魂魄,都是你从忘川星海带回来的。那么,我哥呢?”

    巫郁离眯起眼。

    “是那个孩子,对么?那个三千年前,死在你怀里的小兰花!”戚隐嘶哑地道,“你带走了他的魂魄,和你一同在黄金棺待了三千年,然后将他注入我哥的肉身。你削木为偶出了差错,他变得迟钝,变得呆愚。你愧疚,你带他去凡间,期望他学会情感。你害怕他死去,你在他的心脏种入了扶岚花,让他和你一样长生不死。你不愿见他,因为你怕你耽于私情,灭世的脚步因为他而停滞。”戚隐喘着粗气,一刀劈开一个行尸的头颅,“可为什么你要封印他的记忆……为什么……?”

    “小隐,莫再胡言乱语了,束手就擒,把肉身交给我吧。”巫郁离的笛音一转,黑甲行尸吼声震天。

    “我知道了……”戚隐忽然想起什么,吼道,“因为你不愿意他和你一样,被困在记忆的荒城!”

    记忆犹如腐枝败叶,在时间的泥沼上一层层堆积。巫郁离在这泥沼里困了太久,苦难结成伤疤,永远在他的记忆里留存。

    所有和他同时代的人、神、妖魔都已死去,他是被时间遗落的一粒砂石,茕茕孑立在漫漫时间长流。他想念他的小孩,所以他为扶岚塑体重生。可他又害怕扶岚像他一样,被记忆的泥沼封住心窍,所以他封印扶岚的记忆,让他无法记得前世。

    ——“阿离大人,我可以去看扶岚花么?“

    ——“阿离大人,我会变成白鹿大神的扶岚花,以后你想我了,抬头看月亮……就能看见我啦……”

    过往的所有承诺和期盼,以另一种方式悄然实现。这个疯狂的男人,这样执着地复活扶岚,复活白鹿,复原月牙谷,戚隐恍然间明白,他想要把过往所有的一切,以新生的方式,带回到他的身边。

    嘶吼声连绵起伏,戚隐已经被狂暴的行尸团团围住,斩骨刀卡在一具行尸的肋骨条里拔不出来,两个行尸瞅准机会将他扑倒在地。四面八方行尸全涌上来,压住他的手脚关节,压住他的脊背。他奋力甩开几个,黄金刀切入它们的铠甲,可很快有新的行尸补充进来,以膝盖跪住他的手腕。

    “巫郁离,他是你的孩子!”戚隐嘶声大喊,“我哥想起来了,我哥把月轮天的大根斩了,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你去见他,去见他啊!”

    最后一声喊都被尸群淹没,巫郁离依然漠然站在花烬的中央,无动于衷地看那个傻子一般的男人竭力地嘶吼。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瓜,巫郁离怜悯地想,明明自己已经命悬一线,还要记挂旁人的羁绊。明明他巫郁离曾亲自设计诓杀扶岚,却还心存希望他怀抱着对扶岚的温情。

    或许他曾经有过对那孩子的怜惜,然而时间已经过去太久,那脆薄的情感早已遗忘在时间的长海。他苦心筹谋数千年,等待的就是今日,任何阻挡他灭世之路的人都必须死去。他步到戚隐的面前,俯视这个头破血流的男人。

    “小隐,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你的哥哥为天下所叛,惨死无方。你为何要救这些所谓的苍生,又为何要竭力在我面前提那个已经死去数千年的孩子?”巫郁离嘲讽地微笑,“你当真以为,我会耽于私情,放弃我数千年的筹谋?可笑,睁眼看看你要救的凡世。我也曾隐居凡世,看到的不过是为了谋夺家产,不惜鸩杀兄长的弟弟。为了求生,不惜杀子取肉的父亲。只有我的月牙谷,孩子永远不会长大,只有这里,永远没有尔虞我诈,杀戮争伐。”

    “师叔,你误会了,拯救苍生什么的,我从来没想过。”戚隐笑了笑。

    “哦?”

    “我想救的是你。”戚隐哑声道,“是你啊,师叔。”

    “那你就应该奉上你的肉身,省去这般周折。”巫郁离没什么表情,漠然望着他,透过他银灰色的眼眸,与深藏在他心海里的那个神祇对视,“神,你依旧不愿回来么?”

    戚隐死死盯着他,没吭声。

    “也罢,那我便剖出您的心脏,放入山前的那尊白鹿神像,”巫郁离召来斩骨刀,抚摸那冰冷的刀刃,“神,您没有肉身,以神像之躯俯瞰月牙谷也未尝不可。您将与月牙谷,与我们,一同永恒。”

    扶岚低眸注视那一株枯萎了的小兰花,又站起身,看博物架上放置的法宝。其实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都是些普通的符咒、仙丹什么的。他回过身,去看那张古琴,指尖划了划琴弦,流淌过流水般的乐音。他注意到古琴边上的书架上有一方小盒。同样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结成了网。

    阿九吐了吐舌头,说:“阿离大人不怎么在这儿歇息,我们就没打扫。”

    黑猫嘟囔道:“这该是有几百年没打扫了。”

    扶岚把灰刮掉,打开,里面是一支竹笛。

    他知道,这是三千年前,祝鸠氏,巫郁离削给小兰花的笛子。

    青色的小鱼从窗外游回来,经过孩子们赞叹惊奇的眼睛,栖在扶岚的指尖。扶岚拿起笛子,没有理会孩子们的叫喊,径直走到崖上。茫茫风烟之外,透过飘散在外的小鱼,他看见花海的战况。

    孩子们拥过来,问:“你在看什么呀?”

    扶岚没有回答,只是淡淡掉过视线,问:“你们想学曲子么?”

    斩骨刀的刀尖向胸口逼近,戚隐咬着牙挣扎,尸群死死制着他的关节,他半分也动弹不得。他想完蛋了,果然还是打不赢这个活了三千年的老家伙。没有谁能来救他了,戚灵枢和云知在月轮天,他们不知道他已经到了这儿。就算他们知道,也不知道月牙谷在哪儿。他的哥哥也救不了他,他刚刚重生,道行不高,蹦起来也打不着巫郁离的脑袋。他深呼吸,心里泛起悲哀。仰起头,天光洒在眉心。死在这里也不错,风景好,可是心里还是有遗憾……

    他不甘心。

    风中传来锐利的剑鸣,一下把他的思绪截断。他猛地扭过头,一道凶狠的魔气横插进来,将压制住他的行尸腐蚀成浆水。尸浆滴在他的身上,烫伤一般疼。戚隐一个激灵,迅速旋身闪退。云知踩着有悔剑从天而降,戚灵枢紧随其后,魔气奔涌,无数行尸倒伏于地。

    “大师哥来救你狗命,怎么样,是不是感动得快哭了?”云知落在他的身侧,扬眉一笑。

    “你们怎么会来?”戚隐惊讶。

    戚灵枢朝他伸手,他发间一枚符咒飞入手心,“追踪符。”

    戚隐无奈,这帮混蛋,一个两个都往他头发里藏东西。

    “幸亏你师哥我深谋远虑,就猜到你会自己过来。”云知咧咧嘴,朝巫郁离挥手,“师叔,好久不见,您更漂亮啦!”

    巫郁离叹息着摇头,“云知师侄,你还是这般伶牙俐齿。我奉劝你师父出海寻仙,你何苦又要回来呢?”他转过身,笛子放在唇下,“也罢,你们在一起赴死,倒也有伴。”

    笛声再起,所有行尸蓦然一震,齐刷刷朝他们望过来。黄金刀方出鞘,远处传来一阵呕哑的苦笛,一声接着一声,像谁吃坏了肚子,肚子里噗噜噗噜作响。

    “谁的笛子吹这么差劲?”云知露出牙酸的表情。

    笛声中,有一曲悠扬的调子,慢慢悠悠飞过来。无数曲调缠绵在一起,扰乱了巫郁离的御蛊骨笛,行尸里面的蛾子辨不清声音,开始兜头乱转,更有许多直接冲出了尸骸,在空中结成一团斑斓彩云。

    戚隐认出了那曲小调,它曾响在白鹿神殿,曾夜夜迎接白鹿从林中归来。除了巫郁离,只有他哥会这调子。戚隐的心里沉甸甸的暖和,是他哥,那个傻呆呆的小男孩。扶岚注视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

    “二位师哥,帮我开个路。”戚隐腰后的刀囊一震,十二把黄金刀飞出,在他的手里组成一把完整的十字护手长刀。

    “知道了,”云知扭了扭手腕,剑影在周身排开,“弟弟打架,哥哥们当然要奉陪!”

    戚灵枢拔出问雪剑,魔气会呼吸一般涨涨落落。

    戚隐缓慢地吐息,冰凉的气在他周身结出冰花。

    “那么,”飘渺的笛音中,他低声道,“就让我们师兄弟四人,一同为师叔送终!”

    三个人同时发动,魔气追随剑影,斩破满地尸骸和飞蛾。云知的有悔剑横切出去,一圈的披甲尸拦腰而断,黑血飞溅中魔气后发而至,将三个扑向他的走尸蚀成碎骨。戚灵枢的魔气绕过有毒的飞蛾,只吸食行尸枯萎的血肉。飞蛾从尸骸中飞出,黄金刀光追上,将它们斩成齑粉。

    笛音在继续,飞蛾继续紊乱,尸体连连扑倒,没有行尸可以追上他们奔袭的步伐。

    很好,就是这样!戚隐一跃而出,直奔远方的巫郁离。

    “神,这就是你的选择么?”

    十二岁模样的男孩子,弯腰捡起了斩骨刀。他手腕一抖,刀光冰冷地溅射开。自从斩骨刀失落在灵山废墟,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握过这把刀了。沉雄的心跳在手掌中复苏,他转身挥刀,刀光携着刺骨的劲风,同黄金刀铮然相接。巫郁离脸上满是冰冷的暴虐,风刃围绕他的刀刃呼啸翻卷,他的手中仿佛握着雷霆与飓风。

    有生以来第一次,戚隐与这个可怖的大神巫对上了刀。

    几乎就在短兵相接的刹那时,“冰焰”无声发动。

    十指染上冰霜,从头发到指尖,全身上下整个被冰封。心脏急跳,像有一个人在他胸膛里疯狂地打着鼓。然而心跳还在加速、加速、加速!以他的刀刃为原点,周遭一切被冰封。银灰色眼眸也结成了冰,它注视着面前的巫郁离,没有丝毫情感。

    巫郁离惊讶地发现,眼前的男人实力比上次在云梦更上一层楼,他的斩骨刀像斩在钢铁之上,无法向前推进哪怕半尺。

    因为戚隐已经孤注一掷,燃烧五脏六腑,甚至是神魂,将冰焰发挥到了极致。他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推上了赌桌。只赌这一次,要巫郁离的命!

    “师叔,”戚隐沙哑地道,“您该安歇了。”

    没有人能加入他们的战局,纷纷雪雪的刀光织成一张庞大的网,将他们两个人整个罩住。像是两个角斗的猛兽,不停地撕咬、相扑。看不清他们的步伐,只能感受到凛冽的刀风,和风刃在中心旋转,不分敌我,撕破两个人的衣裳血肉。刺眼的刀光像扭曲的白蛇在空中绞住,两个人的双手一同被震裂。

    不知道交战了多久,刀与刀再次相遇,又是雷霆万钧般的一击,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落地的瞬间戚隐踉跄了一下,捂住嘴吐出口血来。“冰焰”的时效临近终结,他的喉咙里满是鲜血的铁锈味。他的五脏六腑都不堪重负,无处不龟裂,无处不流血。

    巫郁离不是妖魔,他的伤口无法愈合。他的情况也很糟糕,脸上被划了细细的刀痕,鲜血斑斑,如同梅花盛开,无端地艳丽。来不及了,戚隐知道,他必须了结这场仗。

    “师叔,你们这帮人,要不想要救世,要不就是想要灭世,说真的,我跟你们真的不是一路人。”戚隐咳嗽着拄着刀站起来,“我他娘的,我只想娶个媳妇儿,每天蒙在被窝里睡大觉,好不好!我从来没想过要当大魔头,也没有想过要当大英雄。我连剑都练不好,我他娘的能救什么世!”

    “闭嘴……”巫郁离沙哑地说。

    他握住刀,鲜血沿着指缝汩汩地流。两个人再次对冲,再次踉跄着分开。

    戚隐吐出一大口血,嘶哑地喊道:“师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想有个家,我想我和我哥成亲的时候,师叔你拉着我的手说,戚隐,你他娘的要是敢对我儿子不好,我拼了我这条三千年的老命,也要把你的狗头薅下来!”

    “他不是我的孩子!”巫郁离一刀斩断他的话,两个人在刀刃之后视线相接,“戚隐,你们当真是愚蠢,施予你们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柔,便心心念念到如今!我再说一遍,扶岚不是我的孩子!”

    “你才愚蠢!”戚隐接住他的刀,跟上一道斩击,怒吼道,“是你忘了。你忘了他是你的孩子,你忘了神是你的朋友。你忘了怎么爱他,你也忘了怎么爱你的神。师叔,你停手吧!”

    “闭嘴!”巫郁离的表情终于变得狰狞,他嘶声大喊。

    戚隐不断斩击,一斩连着一斩。巫郁离渐渐体力不支,在他的轮斩中败退。可这个倔强的神巫仍然咬着牙挥刀,满身浴血,如同恶鬼,如同妖魔。

    “停手啊,师叔!”戚隐流着泪大喊。

    “停手啊,巫郁离!”

    “停手啊,小月牙!”

    最后一斩,巫郁离终于没有接住,黄金刀划出一个凄冷的、圆满的月弧,鲜红的血飞溅出去,染红了一片神花。斩骨刀脱了手,巫郁离跪在地上,温热的鲜血漫过手指,滴滴答答。戚隐……或者说是白鹿,跪下身拥住他,喑哑地在他耳边道:“我会跟你一起死的啊!”

    “神……你终于来见我啦……”男孩儿流着血泪,“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因为一切都有尽头啊……”白鹿轻声说,“小月牙,三千年了,太久了。所有人都死了,所有神也死了,当初活着的妖魔,现在也都没了。太久了,太久了。我们的路,到终点了。”

    白鹿的神魂从戚隐的身躯中溢漶而出,银色的发,银色的眸,十二岁的模样,一如许多许多年前,他们在月牙谷小山坡上的初见。巫郁离咳出一口血,道:“神……你还是没有长大啊……”

    “是啊,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长大。”

    戚隐把巫郁离平放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胸腹汩汩流出。戚隐拖着黄金刀,跌跌撞撞走向花海中心,黄金刀下劈,神花大根顷刻间停止了心跳。万千花烬从巫郁离身侧汹涌地蒸腾而起,白鹿跪在他身边,泪水夺眶而出,可他是一缕魂魄,不会有眼泪,于是那些晶莹的泪漶散成烟,随风而去。

    “小月牙,你还有心愿么?我帮你实现最后一个愿望吧。”

    积郁在心中数千年的悲喜从空洞的胸口,顺着汩汩而出的鲜血离开。巫郁离的意识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他的蝴蝶在消失,渐渐看不清腾涌而起的花烬,也看不清灿烂的天光。视野里只剩下白鹿朦胧的魂影,悲伤的眸子里映着他苍白的脸庞。

    过往的岁月在这一刻悠悠而来,他恍然记起许多许多年前他骑着洁白的麋鹿迎着天风,迎着月向上飞。是他忘记了么?他曾蹲在那棵冰晶树的面前,抚摸那三个手拉手的小人画,笑着对白鹿说:“小月牙愿意当您的朋友!”是他忘记了么?他曾在一豆灯光中温柔注视那个小小的花妖孩童,教他吹笛,教他符咒。

    是啊……是他忘了。他孤单了太久,所有灿烂的欢喜、热烈的情感都遗落在时间的长海,只剩下满心尘埃般层层掩压的悲哀和痛苦。

    他张了张嘴,轻声道:“白鹿大神,您可以带我飞高高吗?”

    白鹿泣不成声,他虚幻的手抚上男孩儿渐渐阖上的眼睛,道:“我带你飞。”

    那首献给神祇的笛曲依旧在风中静谧地流转,男孩儿安详地陷入了长眠。随着他的离去,所有飞廉神蛊同时死亡,身披重甲的行尸雕塑一般凝立原地。人间与南疆,所有行尸停止了活动,躲藏的妖魔偷偷冒出了头,结界后的仙门弟子诧异地面面相觑。

    那位月夜里吹笛的大神巫终于走上了归途,在他永远都不会醒来的长梦里,神鹿载着幼时的他飞向皎洁的满月。

    那时候戚隐终于明白,时间不是永不回头地向前奔流,而是缓缓地回溯。当你足够老,当你临近生命的终点,时间的海潮会载着过往辗转折返,回到你的身边。

    这个叫巫郁离的男人用尽一生等待这一刻,等待那个阳光被牧草染得藻绿的小山坡,等待满山遍野哞哞的小牛,等待纷飞如蝶的笛声中他与少年神明的相逢。那是他一生的开始,也是他所去到最远的地方。

    山崖上,扶岚放下笛子,翩跹的蝶随着风飞入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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