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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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莫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不停地徘徊，手像多余的，总找不到恰当的位置，一会儿背着，一会儿置于胸前，一会儿半屈，一会分开，一会儿为掌向脸上扇风，其实并不热，十月间的天气，甚至有点冷，他只是想驱赶什么。
莫发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寻一条出路。
莫发像困在笼中的雄狮，兜着圈搜索冲出樊囚的突破口。
让莫发一筹莫展的是有两个人今天同时过生日。正如古希腊有一句谚语：一个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但是今天他必须踏进两条河里。
一位是岳父大人，一位是新任局长。岳父六十大寿，新任局长四十八岁华诞。
“最爱你的是谁，亲爱的，亲爱的”手机炫铃响了，是老婆打的电话，莫发连忙拿起按键接话。
“你在哪儿？怎么不去车站接爸爸？！大姑、么妹都来了的，快去！”
妻子的话莫发不敢不听，妻子是一条凶猛的牧羊犬，莫发是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不能不服。
莫发断了思想，马上驱车去长途汽车站。
乌黑的奔驰小汽车像泥鳅一样在水样平整的公路上流淌，漂亮的外观，舒适的坐垫，轻快的变速，十足的马力，几乎听不到的排汽声，让它像修长俊美的小妇人那样可口迷人，仿佛她长了一副多情的眼睛，秋波诱人顾盼有情，被她看一眼使人立即涌起拥她入怀的冲动，仿佛男人不想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或许只能说不想她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把这美人送她入怀的恰好是新局长。
新局长不但给他送了一个“美女”还给他送了一个可以抖落很多眼珠子的位置——人事科科长。
新局长如此器重我，我不去参加生日宴会行吗？恐怕美人和位置都不保吧！
这个位置来得多么不易啊！
莫发在人事科干了十年，科长换了三茬，身边的人走光了，科员变成科长，科长变成局长，原来的人走了，新来的人走了，可是好事还落不到自己头上。
人在机关呆久了，都成泥鳅，圆滑，狡猾，削尖脑袋有缝就钻。
莫发早就知道提拔的窍门，不是他不想当泥鳅，只是早几年他心里有一个坎儿迈不过，他想到父亲莫改。
莫改年轻的时候，身材高大，嗓门亮，雄纠纠气昂昂，打过几天日本兵，上朝鲜打过几天美国佬，回来后当上公安局长。
莫发的父亲栽到一个女人身上，一个红衣少女
眼前忽地飘过一抹红。
“嘎—嘎—”
莫发连忙紧急刹车。
莫发虚汗直冒，像压力憋足慌了心，急急忙忙往外淌。
“红衣少女！”——莫发感到后心发凉，惊恐地睁大了瞳仁。明明人行道上没有人，这是怎么回事？
莫发发了一下呆，马上下车，他觉得双脚像煮熟的面条一样软。
花容失色，红衣少女呆呆地立在车前。
好在奔驰小汽车的刹车制动系统很灵，车在即将接触姑娘的一刹那停住了，姑娘的脸和莫发的脸一样煞白，可是毫发无损。
“你——唉！”
莫发手指指着姑娘，嘴里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啊，大哥。”
姑娘醒悟过来，为自己冒冒失失地横掠没有红绿灯的人行道道着歉；又飞一样跑到街的对面。
2
岳丈一行人满面春风，全然没察觉莫发脸色的异样。
及至行李全部搬上车，岳父发现莫发脸上有些发白，忙问他怎么了。
莫发搭着笑说“没啥，昨晚熬了一点夜。”
小姨妹丢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岳丈看见装着没看见，么姑抱着她的小女儿没注意。
莫发知道小姨妹笑的意思：想不到我的姐姐三十几了还有如此魅力。
莫发的脸真有些发红了，像藏掖见不得人的秘密却被人无意中揭穿
——昨晚，莫发真的和妻子缠绵好一阵子。虽然这和脸的变白无关。
往日，和妻子做事仿佛是例行公事，像在人事科上班一样，少有激情跌宕，只不过把积蓄的生理水倒出去而已。
昨晚莫发和妻子尽量缠绵，让妻子每一个细胞都舒心。莫发看到妻子心满意足地伏在自己怀里，神疲意怠，非常小心地温柔地试探妻子：
“秀，你看明天的生如何过”
秀一下看到亲热的实质，恼恨地使劲揪他胳膊上肉：“我不想丢人现眼，你看着办！”
莫发帮岳丈，大姑，侄儿系好安全带，准备开车。小姨妹却撅着嘴边系安全带边嘻嘻哈哈地抗议：“姐哥偏心，帮他们都系好了为啥不跟我系。”
一车人全笑起来。
“叔叔给么么系系嘛。”九岁的侄儿望着莫发，认真地给小姨打抱不平。
大姑一把抱住侄儿，笑道“别信你么么的话，她会系。”
“没大没小”岳父阻止女儿。
莫发不敢再开小差了，车刚停稳手机铃响了，飘出缠绵的女中音“最爱你的是谁，亲爱的，亲爱的”是秀打来的：“我马上回来，你在家里好好接待接待”
莫发边接边走，把客人迎进客厅里，给岳父、大姑泡惠州荼，给小姨妹冲咖啡，给小侄拿东东的玩具糖果。
手机还没放进兜里“最爱你的是谁”又来了，莫发心里暗中嘀咕妻子太罗嗦，一看来电显示才知是局长大人打来的：
“小莫呀，你是不是有点忙呀？怎么还不过来呀？”
局长的话说得特别温柔，亲切，像裹了锋刃的利剑，却隐隐透出一些责备，暗暗渗出说话者的威严。
“局长啊，我在路上，我马上就来了”
莫发忙堆上笑答着，他似乎忘了局长不在面前，媚笑是一种浪费。
局长的来电冷淡客厅的热闹与喜庆。只有九岁的侄儿不管大人们的事，在果盘里挑他最喜欢吃的巧克力，两个小荷包鼓涨得满满的，他还在往里塞。
“呵呵，想不到姐哥真是一个大忙人哈！”小姨妹左嘴角向外一歪，满脸坏笑，继续喝她的雀巢咖啡。
岳父沉了脸，慢慢放下递到嘴边的宜兴黑瓷荼杯，让它在有机玻璃桌上独自氤氲着袅袅白雾。
大姑瞪着眼盯着莫发，一芽桔子瓣半截在嘴里半截在嘴边停止了动作，仿佛没反应过来，又忽地囫囵吞下桔瓣，虎着脸问：
“你真的要走？！”
“他有事，就让他去吧”岳父大人发话了，脸阴沉得能挤出水来，三岁的小孩子都看得出来他的言不由衷，他的表情把他的话否定了。
莫发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忙向各位陪着小心，陪笑柔语软语解释：
“我还要呆一会儿才走，秀秀马上就回来陪你们，给爸爸过生，今天也是局长的生，你你们晓得现在的世道”
铁门锁孔一阵响，秀秀推门进屋，听见莫发的话，边放挎包边换鞋边冒火：
“一天都是局长局长，局长才是你的大人，你要出去就滚，滚出去就莫回来”
3
家里开起斗争会，莫发感到非常窝囊，觉得自己像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主，只有挨斗的份，没有人听自己的申辩；心中又十分委屈：不当官行么？一家人吃香喝辣的，这接近一百万的房子
可是这不能说呀！就是亲戚也不能说呀！
莫发只能低眉低眼地陪笑，絮絮叨叨地说“我呆一会儿才去，去一会儿就回来”
小姨妹看见姐姐火发大了，忙上前打圆场，拉火星四射的姐姐在身旁坐下，笑着说：“姐哥一个人哪儿就那么重要呢？我们这么多人还不能给老爸过好生么？今天人大代表会开幕，全国人民都在跟老爸庆祝呢！”
一屋里全哄的一下笑起来了。
九岁的侄儿看到大人笑也附合着笑，小姨妹用纤纤细指拨九岁孩子的脸，逗他：
“你笑什么笑？一分钱不给笑抹活。”
屋里又恢复了一些欢乐的空气，多数阴郁扫在角落里躲着。
秀知道丈夫的难处，可是她放不下脸面，更怕日后亲戚说七说八，老爸过生自己的丈夫却给别人祝寿。她发火一半是为了自己的情面，一半是做出大家看的，既然大家没啥，她也不再出言语了。
莫发感激地望着小姨妹，心想读过大学的就是不一样，能够理解自己的心。
小姨妹见姐夫看着自己，鬼怪地对他睒睒眼，悄悄笑一下，仿佛在说你拿什么谢我呢。却又低头和自己姐姐闲话，不再理他。
虚掩的咚的一声开了，闯进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扔下书包，踢掉双鞋，一头扑进莫发岳父的怀里撒娇“爷爷想死我了”一边扯爷爷下颌的如乱草蓬勃胡须。
他是莫发和秀秀的宝贝疙瘩云云，刚从老师那儿补课回来。
秀忙制止他乱扯，招呼他喊姑婆，么么，他懒在爷爷的怀里冲着姑婆、么么喊了一声，突然发现么么头上的发铗很好看，一只漂亮的蓝底花蝴蝶，正展翅欲飞。忙飞过去取，么么不肯，云云不停地要往么么身上骑马马，两人笑着扭成一团。
九岁的侄儿也上前帮他的小伙伴。
一屋的人都围着笑看闹剧。
莫发乘机向大家告别：
“爸爸、大姑、小妹，你们就在这儿耍。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莫发拉开门，飞一样跑了。
4
局长的寿宴设在市内最豪华的鑫鑫鑫大酒店，金碧辉煌，无处不显示一种富足与高贵，豪华的意大利灯饰，奢侈的欧洲壁挂，独一无二的印度手工地毯，高技术的日本钢花窗饰，别的不说，单是大厅里悬挂的专从瑞士定制的充满古朴古香的挂钟就值三十万美元。金光闪闪两米见方的寿字溢着喜庆，朦朦胧胧的暖光透着幸福，一袭艳红旗裙的妙龄少女更是透着春的引力。
莫发当人事科科长以前被以前的科长带去过两回，当科长以后便成了这里的常客，着不多的服务小姐都认得他了。
当莫发赶到鑫鑫鑫大酒店时，时钟刚打十一点。
服务小姐翠翠和柳柳正在门口迎宾，柳柳鞠躬行礼，翠翠细腰向侧一扭，甜声笑道：“发哥（科）呀，你真该罚，你让局长大人等你发科（哥）。”
这里的服务小姐对熟识的顾客称呼有点特别，一律把顾客的姓去掉，直呼其名加一个恰当的后缀，不带领导职位的“名＋哥”带领导职位的顾客“名＋局”“名＋书”“名＋科”说是为了拉进与顾客之间的关系，与当年北大的青年学生打出“小平您好！”的旗帜一样，都是为了表示亲切与尊敬，莫发当了科长就把“莫发科长”简称为“发科”
翠翠特别有意思，故意把“科”“哥”这两个音有点相近的字喊混淆。
莫发发觉翠翠特别有意思，粉嘟嘟的嫩脸特别好，走过她身边时啜起嘴作势要亲。
翠翠侧身嬉笑着闪在一旁躲，嘴里却不饶：“有本事就别怕老婆！”
莫发的妻子秀秀比房玄龄的老婆醋劲还足。
那是两年前莫发新任了科长，老同学、老乡邻、同事们都要来祝贺，莫发就在鑫鑫鑫大酒店里摆了几桌。
秀秀没来给他庆贺，八岁的儿子被老师带到省上参加奥林匹克数学赛去了。她本来要给他好好庆祝一番的，酒桌饭菜都是她亲自过目下的单，岳母突然病了，而且来势凶猛，秀秀不得不离开。她要给母亲找一个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家里只剩一个老实巴鸡的老爸，处事从不圆滑通态；妹妹倒是熟悉些医理，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远在二千里外的上海念医学本科。岳母的病是绝症，秀秀的努力让她妈多活了一年，这是后话。
杯是小杯，指拇大小的一个窝儿，只能装三钱酒。
当科长是贺庆主题，莫发是贺庆中心。
莫发的酒量较大，十年的人事工作出入饭店的时间多，久经（酒精）沙场，平常喝酒有“三碗不过冈”的豪气，三大碗52度的白酒咕咕咕地喝下肚屁都不打一个。新局长提拔他也有他喝酒能独担一面的风范“酒品看人品”几场酒宴下来，局长就把他考察个透彻。要说业务，他在人事科干了八年，八年连日本鬼子都打投了降，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搓磨，一团白生生的面馍早已炸成黄灿灿的老油条了。
别看酒杯小，海水能量完。
莫发这个酒类神仙在亲友、同事、领导、同学、乡邻的轮番轰炸下，像白蛇传里小青蛇一样逐渐现出了原形，口舌不清，走路偏偏，欲落地为佛欲升天为仙。
莫发醉了酒，在场的酒友却佩服得五体投地“酒仙”美名名不虚传，有好事者统计，三钱酒杯喝了一百三十八杯，杯杯落实。
朋友们扶他到沙发上，小姐们忙着侍候。“酒仙大战诸侯”也让她们开了眼界，不是亲眼看见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喝那么多的酒？小姑娘们对这位“酒仙”有了兴趣，翠翠对等众姐妹说：“今晚上我们当一回白娘子把‘酒仙’享受一下如何？”
六个调皮的小姑娘拿出口红，故意把嘴唇涂得红红的厚厚的，在莫发被酒精消费得酡红的脸上一人一个鲜艳的唇印，翠翠还在他因酒精发热垮下敞开上衣裸露的腹部上烙一个。姑娘们嘻嘻哈哈，就是要新任科长回去说不清道不明。
男人们则饶有兴致地看着，任由姑娘们胡闹。莫发醉着不醒，歪在真皮沙发上，手挥两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干干杯干杯，先干为敬”
送莫发回家的他的两位老同学和他单位上两位才参工的新同事，小同事怕新科长日后找他们麻烦，要去擦科长脸上的“艳遇”两位老同学却怎么也不肯，小心护着姑娘们的“享受”年轻人本生就喜欢看热闹，有了说词，也不怕日后科长的责备了，欢欢喜喜地等着看另一部家庭喜剧。
秀秀从两百里外的老家坐火车回来，已是晚上十一点半。
莫发正横在近两米宽的床上酣睡，弹簧垫子压得往外挤，绣着大红牡丹的羽绒被斜盖在身上，脸上鲜红的六个嘴巴示威似的张扬炫耀。
秀秀醋瓶打翻，气得发紫，心想才当科长就这样，那以后那还得了。
秀秀掀开被子，要拉莫发起来说清楚。不拉不说，一拉不得了，莫发的肚皮上还藏着一个红嘴巴
“啪”的一声脆响，秀秀一个巴掌狠打三个红嘴巴；三个红嘴巴不怒反而亲一下秀秀的手。秀秀仿佛看到小妖精咯咯咯地嘲弄似的笑，索性把醋劲撒完，左手揪住莫发的衣的后领，右手轮番在莫发的左脸右脸上轰炸：
“你说！你说！你和哪个妖精鬼混的？！”
莫发的酒劲全化作一身冷汗出了，像武松酒醉在景阳冈忽地跳出一只吊晴大白额大虫，只是他没武松的英武，不能打老虎。秀秀倒像武松，抡拳打他这只纸做的假老虎。莫发懵懂挨打半天也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记得喝酒，不停地喝酒，哪个小妖精和我鬼混的呢？没有哇，可是脸上、肚皮上的唇印却是清清楚楚的呀？他想到狐仙，自己是不是遭到了聊斋里穷秀才一样的艳遇？
狐仙当然没有，他自己也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回忆经过，只是喝酒醉酒，酒醒了的莫发嚅嚅着却说不清，只是双手护着脸别让妻子再打得红唇乱飞，无力苍白地申辩“我，我，我没有啊”他想到可能有人捉弄自己，秀秀仍然不依不饶：“有这样捉弄的吗？亲嘴亲了七个，有一个亲在肚皮上去了，你不脱光她能亲上去吗？你说，你脱了衣裤做了啥子好事？”
莫发不肯承认，秀秀又未捉双，末了，秀秀强迫莫发写保证贴在卧室的墙壁上“我保证对秀秀绝对忠诚，不和妖精鬼混，以后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秀秀强迫莫发搞了一次艳遇。
儿子从省里参赛回来，莫发十天不让儿子进他俩的卧室。莫发千哀求万表现才让妻子把保证从壁上取下锁抽屉以观后效，莫发才给儿子解了禁。这是后话。
第二天，莫发乌青着脸找他科室里的小青年算帐，才知道是翠翠们干的好事，他的同学是帮凶，责罚两个小青年请了客，他把他俩灌得稀烂才泻了恨。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说来也怪，虽说被捉弄，莫发反而翠翠们产生亲切感，毕竟肌肤相亲过，特别是翠翠，人漂亮白晰，活泼又大方，让他产生很多美滋滋的臆想。
5
“酒仙来了！”“酒仙来了！”
宴厅里欢声雷动。新局长也笑呤呤地看着莫发，打趣道：“酒仙不来，我这席都不敢开咧！”众人和着一阵嘻嘻的欢笑。
“抱愧！抱愧！”莫发抱拳向众人打躬，边打边径直走到局长面前，朗声道：“局座，对不起呀！我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没误您的好事吧？”
“哪里哪里，你惜时如金，来得正好。”局长继续打趣。
墙上古色古香的瑞士大挂钟钢声钢气地“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
司仪站在两尺高的贺礼台上，朗声高唱：
“酒仙到，喜雀闹，吉时到，荣华富贵全来到，王局长四十八岁华诞庆祝活动正式开始，鸣炮奏乐”
炮声隆隆，礼花怒放，寿歌欢畅。
“男人四十八，世上一枝花，左手捏富贵，右手把财发，屋里有个家，外边养个她，外边浇了花，回家把秧插
司仪是一位俊男，着一色红礼服，脸上涂着红脂，满面容光地站在辅着红绒地毯庆礼台上正对着宾客。司仪右边是高大金光闪闪的宋体“寿”字，王局长红光满面站在寿字前侧，肥硕的身子洽洽做了“寿”字下边的一竖，黑红的鼓脸映着寿的金光，显得每一个细胞异常兴奋，都在鼓涨、跳跃，仿佛要从他脸上蹦下来。
司仪巧舌如簧，笑声灿烂，正在用夸张的手势，挑逗的语言煸情。
众宾客被撩拨得一阵又一阵哄堂大笑。有的笑疼了两手捂着肚子，有的笑得直不起腰伏在桌子上，有的笑得走不稳路，靠在餐厅里的直径一米的大理石柱子上。只不过很少人会去注意分辨司仪职业式的笑声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大家不要笑，局长耳朵粑，见了夫人啦，脚杆都在爬，王局福寿添，大家把财发，厨师手艺好，菜儿弄得粑，大家共举杯，共祝局长一家福寿双发！福寿双发！”
主人笑盈盈地向各位来宾光临敬酒致谢，几句套话过后一杯落肚，走下祝寿台，落坐。
客人如蜂朝王般起身，纷纷举杯向局长频频敬酒。
满屋酒香，遍地杜康。
几个来回，局长脸色酡红，醉态已现。
新局长笑容可掬地把莫发拉在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笑呵呵地向大家说：“我嘛酒仙在此不能屈才，陪大家喝好，莫科长代我”
新局长舌头在酒精的麻痹下有些不听使唤，说话断断续续，但宾客们已猜出他说的意思，报以热烈的掌声。
新局长歪坐在席旁乐哈哈地接受大家贺酒，浅尝一下就推给右手边的莫发。
莫发感到万分荣幸。他感到新局长对他的信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临危受命，莫发决定不辱使命，起身，豪迈举杯，一饮而尽，笑道：“酒嘛，水嘛，局长高兴，大家高兴，喝得满意！”把酒杯倒立环绕一周，不滴一滴来。
“好！”众人一阵喝彩“强将手下无弱兵！”
新局长笑眯眯地看莫发喝酒，听那些赞语很受用，心里乐成一朵花。
翠翠专程为莫发斟酒，灿灿的笑笑成了一朵酒花，红红的连衣裙泛着青春的温暖。
来者不拒，新局长把贺酒如收贺礼一样照单收下，起先还端杯装模作样地湿一下嘴巴皮，后来连这个多余程序取消了，接过酒杯一咕噜摞给莫发。
可怜的莫发，可怜的一百三十八杯酒量，犹如一个空潭，那容得住众人的海水灌呢？
不多时，莫发也歪坐席上，和新局长醉眼对醉眼，笑脸对笑脸。
莫发意识有些模糊，三分杯里盛着翠翠满斟的清清凉凉的液体，光光亮亮的液体有一个人影在晃动，那是一张他非常熟悉的脸，他想起他今天过生。那张脸和新局长的脸叠印在一起。
突然，莫发端起酒杯，趔趔趄趄地挣扎起来，举着一杯酒对着局长，大声说：“爸爸，祝您生日快乐！”
众人一楞，旋即大声欢呼，纷纷举杯：
“祝贺！祝贺！”“祝贺！”
又一阵酒高潮。
6
两个同事把被洒精趴成肉团的莫发送回家时，大姑早已带着九岁的侄儿气鼓鼓地走了。她想不到她专程来侄女婿家给大哥祝寿，侄女婿却去讨局长的欢，把他们凉在一边。为了等他，午饭开得晚，十二点半才开，因为莫发说的“去一会儿就来！”足足等了三小时半还没回来，众人开始无盐无味地吃饭，大姑越想越气，自己不吃饭胡乱给儿子拨了两口便拉扯着他回了乡下。岳父坐在桌上，脸色不大受看，秀秀一个劲儿地劝爸爸多说菜，小姨妹寻学校的一些趣事摆出来让爸爸开心。云云胖呼呼的嫩手绕着外公的吊着荡秋千，边荡边唱生日祝福歌。老人的脸上才渐渐地展现出一点点笑容。
云云分生日蛋糕，老人轻轻扭扭云云的小嘴说：“还是等你爸爸吧！”
莫发看见秀秀给岳父买的生日蛋糕上有一个大大的寿字。在秀秀和小姨妹的搀扶下，挣扎着爬到桌边，对着岳父说：“我要给您祝寿！”
他硬要给岳父敬酒，秀秀没法。小姨妹拿出两个小酒杯，给自己的爸斟得满满的，只给莫发的酒杯滗了少许。
莫发举起酒杯和岳父碰了杯，祝贺道：“局长，祝您生日快乐！”头一歪，酒杯跌落在地，人爬在地上酣睡过去鼾声顿起。
岳父举着酒杯，脸上的笑容僵成一块，像猛然凝成的冰一时化不开。他不知道如何处置这酒杯。
小姨妹笑盈盈地接过父亲手中的酒，放在一边。
秀秀气得满脑生烟，使劲地用穿着布拖鞋的脚狠狠地踢了莫发两下：“局长局长，你他妈的就记得局长！”
小姨妹连忙拦住她姐姐：“算了算了，他醉了晓得什么。”
莫发的醉没有白醉，喊那一声爸爸没有白喊。
在莫发醉酒半年后，在新局长的极力推举下，莫发顺顺当当当上了副局长，人们不知道莫发在认局长为父的时候是真醉还是假醉，只是说他很精明。再半年，莫发的小姨妹顺顺当当地进了一个事业单位。在全县近千名的大学生中她是分了工作的百名大学生之一。
夫妻间的关系，有时像两人掰手劲，此消彼长，一方强上来，另一方就弱下去。
刚当科长时秀秀还保持着家长的余威，莫发在当副局长后渐渐气盛起来，特别是解决了小姨妹工作之后，作为有功之臣，常常在家里摆谱。作为年轻的副局长，莫发像一个香馍馍，身后有不少年青靛丽的女孩子跃跃欲试。秀秀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香馍馍。
小姨妹分了工后很感激莫发，时不时给莫发买一瓶好酒来，也常常带云云出去玩，给他买好吃的东西。一日，小云云要买一只非常漂亮的风筝，是一只漂亮的蝴蝶风筝，做工精细，价格也不菲。云云缠着要买“么么，你给我买嘛，么么，你给我买嘛。”小姨妹笑着逗云云：“你喊我妈妈，我就给你买。”恰巧被秀秀听见了，秀秀唬了脸：“一个大姑娘家，有你这样逗小孩子的吗？”
小姨妹脸色绯红。
当了副局长的莫发去鑫鑫鑫酒店的日子愈来愈多，喝酒的日子愈来愈多，和翠翠笑笑闹闹的日子愈来愈多，秀秀却再也没有发现口红印什么的。
7
莫发是从自己猛烈的咳嗽知道自己患了病的。新局长提为副县长走了，莫发最有资格提为局长。莫发他们为他饯行，喝得天花乱坠，当喝下最后一杯时他开始猛烈咳嗽，咳出一个能装满三分酒杯那么一团血丝。
医院医生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后，莫发的生命已是西天飘浮的一团红云，在耀人的光芒里不过是一曲美妙的挽歌。
莫发是洒精肝晚期，他的病是他喝酒喝出来的。
酒是穿肠毒药，可是有很多人为他前赴后继。
他想起父亲，英英武武一辈子，打日本鬼子的英雄，却晚节不保。四十五岁才娶二十来岁如花似玉的母亲。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的年代，母亲爱穿红色连衣裙，在歌剧团工作。父亲在看戏的时候，一眼就看上了母亲。父亲的老首长正向父亲的个人问题担忧呢，好不容易有一个如意的女孩子，老首长连忙为他们牵线搓和。后来父母结了婚，三年后生下莫发，莫发三岁时母亲去逝。父亲没再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莫发拉扯大。
父亲官越当越大，五十五岁已当上副市长了，但对母亲的思念不减当年。七月四日是母亲的忌日，父亲作了祭示回来，翻出母亲的旧照片独自垂泪，不用菜，把两瓶老白干喝得底朝天。恰当天有一个新分来的女大学生来找父亲帮着急事，那女大学生长得极像母亲，穿着一片红的连衣裙
等父亲醒悟过来，女大学生已咽了气，她娇嫩的身子那里挡得住父亲几十年的饥渴。父亲没倒在敌人罪恶的子弹之下，却因自己的罪恶倒在人民的枪下。
临行前，父亲最后抚摸一下他的头，对年仅七周岁的他语重心长地说：
“酒色不能近，欲望会将自己毁灭。”
莫发恍恍惚惚，眼前老是晃荡以前的生活。
莫发入院后，小姨妹来过两次，穿着红色有连衣裙，第一次拿着一大把红艳艳的康乃馨，第二次没有。听云云说么么耍了一个很英俊的男朋友，他爸爸是副书记
翠翠也看过他一次，是他病后三个月。她是同他的同事一起来，那个他醉酒后两次扶他回家的同事，他是新任的科长。同翠翠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子，莫发看到她时大吃了一惊，她就是他那次开车差点撞着的女孩子。翠翠说这是她妹妹。女孩子也认出了他，她说那天是为了帮姐姐给新局长买生日礼物。
想到翠翠走的时候，莫发心里发涩。他忘不了那个背影，翠翠一手挽着妹妹，一手挽着新任的科长
门窗外，夕阳西下，天空一朵红云，青山披着霞衣，红艳好看，然而好景并不久长，太阳渐渐沉下去，飘浮的红云便慢慢坠入黑魆魆的深渊里。
莫发泪眼婆娑地望着医院外的天空。
他终于明白，往昔红艳艳的生活只不过一朵天空中飘浮的红云，很少有人不在迷人的光环面前丢失了自我。红云呀红云，容易飘逝的红云，你是否知道自己追寻的都不过是虚幻的东西？离了太阳的给予，你什么都不是。
莫发突然思念起得知他得了绝症，哭得泪人一样的妻来，还有他才十二岁蹦嘣跳跳不知忧愁的儿子。
天黑下来，红云不见踪影。门哐当一声关了，一切都结束了，外面精彩的世界和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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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不停地徘徊，手像多余的，总找不到恰当的位置，一会儿背着，一会儿置于胸前，一会儿半屈，一会分开，一会儿为掌向脸上扇风，其实并不热，十月间的天气，甚至有点冷，他只是想驱赶什么。
莫发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寻一条出路。
莫发像困在笼中的雄狮，兜着圈搜索冲出樊囚的突破口。
让莫发一筹莫展的是有两个人今天同时过生日。正如古希腊有一句谚语：一个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但是今天他必须踏进两条河里。
一位是岳父大人，一位是新任局长。岳父六十大寿，新任局长四十八岁华诞。
“最爱你的是谁，亲爱的，亲爱的”手机炫铃响了，是老婆打的电话，莫发连忙拿起按键接话。
“你在哪儿？怎么不去车站接爸爸？！大姑、么妹都来了的，快去！”
妻子的话莫发不敢不听，妻子是一条凶猛的牧羊犬，莫发是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不能不服。
莫发断了思想，马上驱车去长途汽车站。
乌黑的奔驰小汽车像泥鳅一样在水样平整的公路上流淌，漂亮的外观，舒适的坐垫，轻快的变速，十足的马力，几乎听不到的排汽声，让它像修长俊美的小妇人那样可口迷人，仿佛她长了一副多情的眼睛，秋波诱人顾盼有情，被她看一眼使人立即涌起拥她入怀的冲动，仿佛男人不想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或许只能说不想她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把这美人送她入怀的恰好是新局长。
新局长不但给他送了一个“美女”还给他送了一个可以抖落很多眼珠子的位置——人事科科长。
新局长如此器重我，我不去参加生日宴会行吗？恐怕美人和位置都不保吧！
这个位置来得多么不易啊！
莫发在人事科干了十年，科长换了三茬，身边的人走光了，科员变成科长，科长变成局长，原来的人走了，新来的人走了，可是好事还落不到自己头上。
人在机关呆久了，都成泥鳅，圆滑，狡猾，削尖脑袋有缝就钻。
莫发早就知道提拔的窍门，不是他不想当泥鳅，只是早几年他心里有一个坎儿迈不过，他想到父亲莫改。
莫改年轻的时候，身材高大，嗓门亮，雄纠纠气昂昂，打过几天日本兵，上朝鲜打过几天美国佬，回来后当上公安局长。
莫发的父亲栽到一个女人身上，一个红衣少女
眼前忽地飘过一抹红。
“嘎—嘎—”
莫发连忙紧急刹车。
莫发虚汗直冒，像压力憋足慌了心，急急忙忙往外淌。
“红衣少女！”——莫发感到后心发凉，惊恐地睁大了瞳仁。明明人行道上没有人，这是怎么回事？
莫发发了一下呆，马上下车，他觉得双脚像煮熟的面条一样软。
花容失色，红衣少女呆呆地立在车前。
好在奔驰小汽车的刹车制动系统很灵，车在即将接触姑娘的一刹那停住了，姑娘的脸和莫发的脸一样煞白，可是毫发无损。
“你——唉！”
莫发手指指着姑娘，嘴里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啊，大哥。”
姑娘醒悟过来，为自己冒冒失失地横掠没有红绿灯的人行道道着歉；又飞一样跑到街的对面。
2
岳丈一行人满面春风，全然没察觉莫发脸色的异样。
及至行李全部搬上车，岳父发现莫发脸上有些发白，忙问他怎么了。
莫发搭着笑说“没啥，昨晚熬了一点夜。”
小姨妹丢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岳丈看见装着没看见，么姑抱着她的小女儿没注意。
莫发知道小姨妹笑的意思：想不到我的姐姐三十几了还有如此魅力。
莫发的脸真有些发红了，像藏掖见不得人的秘密却被人无意中揭穿
——昨晚，莫发真的和妻子缠绵好一阵子。虽然这和脸的变白无关。
往日，和妻子做事仿佛是例行公事，像在人事科上班一样，少有激情跌宕，只不过把积蓄的生理水倒出去而已。
昨晚莫发和妻子尽量缠绵，让妻子每一个细胞都舒心。莫发看到妻子心满意足地伏在自己怀里，神疲意怠，非常小心地温柔地试探妻子：
“秀，你看明天的生如何过”
秀一下看到亲热的实质，恼恨地使劲揪他胳膊上肉：“我不想丢人现眼，你看着办！”
莫发帮岳丈，大姑，侄儿系好安全带，准备开车。小姨妹却撅着嘴边系安全带边嘻嘻哈哈地抗议：“姐哥偏心，帮他们都系好了为啥不跟我系。”
一车人全笑起来。
“叔叔给么么系系嘛。”九岁的侄儿望着莫发，认真地给小姨打抱不平。
大姑一把抱住侄儿，笑道“别信你么么的话，她会系。”
“没大没小”岳父阻止女儿。
莫发不敢再开小差了，车刚停稳手机铃响了，飘出缠绵的女中音“最爱你的是谁，亲爱的，亲爱的”是秀打来的：“我马上回来，你在家里好好接待接待”
莫发边接边走，把客人迎进客厅里，给岳父、大姑泡惠州荼，给小姨妹冲咖啡，给小侄拿东东的玩具糖果。
手机还没放进兜里“最爱你的是谁”又来了，莫发心里暗中嘀咕妻子太罗嗦，一看来电显示才知是局长大人打来的：
“小莫呀，你是不是有点忙呀？怎么还不过来呀？”
局长的话说得特别温柔，亲切，像裹了锋刃的利剑，却隐隐透出一些责备，暗暗渗出说话者的威严。
“局长啊，我在路上，我马上就来了”
莫发忙堆上笑答着，他似乎忘了局长不在面前，媚笑是一种浪费。
局长的来电冷淡客厅的热闹与喜庆。只有九岁的侄儿不管大人们的事，在果盘里挑他最喜欢吃的巧克力，两个小荷包鼓涨得满满的，他还在往里塞。
“呵呵，想不到姐哥真是一个大忙人哈！”小姨妹左嘴角向外一歪，满脸坏笑，继续喝她的雀巢咖啡。
岳父沉了脸，慢慢放下递到嘴边的宜兴黑瓷荼杯，让它在有机玻璃桌上独自氤氲着袅袅白雾。
大姑瞪着眼盯着莫发，一芽桔子瓣半截在嘴里半截在嘴边停止了动作，仿佛没反应过来，又忽地囫囵吞下桔瓣，虎着脸问：
“你真的要走？！”
“他有事，就让他去吧”岳父大人发话了，脸阴沉得能挤出水来，三岁的小孩子都看得出来他的言不由衷，他的表情把他的话否定了。
莫发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忙向各位陪着小心，陪笑柔语软语解释：
“我还要呆一会儿才走，秀秀马上就回来陪你们，给爸爸过生，今天也是局长的生，你你们晓得现在的世道”
铁门锁孔一阵响，秀秀推门进屋，听见莫发的话，边放挎包边换鞋边冒火：
“一天都是局长局长，局长才是你的大人，你要出去就滚，滚出去就莫回来”
3
家里开起斗争会，莫发感到非常窝囊，觉得自己像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主，只有挨斗的份，没有人听自己的申辩；心中又十分委屈：不当官行么？一家人吃香喝辣的，这接近一百万的房子
可是这不能说呀！就是亲戚也不能说呀！
莫发只能低眉低眼地陪笑，絮絮叨叨地说“我呆一会儿才去，去一会儿就回来”
小姨妹看见姐姐火发大了，忙上前打圆场，拉火星四射的姐姐在身旁坐下，笑着说：“姐哥一个人哪儿就那么重要呢？我们这么多人还不能给老爸过好生么？今天人大代表会开幕，全国人民都在跟老爸庆祝呢！”
一屋里全哄的一下笑起来了。
九岁的侄儿看到大人笑也附合着笑，小姨妹用纤纤细指拨九岁孩子的脸，逗他：
“你笑什么笑？一分钱不给笑抹活。”
屋里又恢复了一些欢乐的空气，多数阴郁扫在角落里躲着。
秀知道丈夫的难处，可是她放不下脸面，更怕日后亲戚说七说八，老爸过生自己的丈夫却给别人祝寿。她发火一半是为了自己的情面，一半是做出大家看的，既然大家没啥，她也不再出言语了。
莫发感激地望着小姨妹，心想读过大学的就是不一样，能够理解自己的心。
小姨妹见姐夫看着自己，鬼怪地对他睒睒眼，悄悄笑一下，仿佛在说你拿什么谢我呢。却又低头和自己姐姐闲话，不再理他。
虚掩的咚的一声开了，闯进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扔下书包，踢掉双鞋，一头扑进莫发岳父的怀里撒娇“爷爷想死我了”一边扯爷爷下颌的如乱草蓬勃胡须。
他是莫发和秀秀的宝贝疙瘩云云，刚从老师那儿补课回来。
秀忙制止他乱扯，招呼他喊姑婆，么么，他懒在爷爷的怀里冲着姑婆、么么喊了一声，突然发现么么头上的发铗很好看，一只漂亮的蓝底花蝴蝶，正展翅欲飞。忙飞过去取，么么不肯，云云不停地要往么么身上骑马马，两人笑着扭成一团。
九岁的侄儿也上前帮他的小伙伴。
一屋的人都围着笑看闹剧。
莫发乘机向大家告别：
“爸爸、大姑、小妹，你们就在这儿耍。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莫发拉开门，飞一样跑了。
4
局长的寿宴设在市内最豪华的鑫鑫鑫大酒店，金碧辉煌，无处不显示一种富足与高贵，豪华的意大利灯饰，奢侈的欧洲壁挂，独一无二的印度手工地毯，高技术的日本钢花窗饰，别的不说，单是大厅里悬挂的专从瑞士定制的充满古朴古香的挂钟就值三十万美元。金光闪闪两米见方的寿字溢着喜庆，朦朦胧胧的暖光透着幸福，一袭艳红旗裙的妙龄少女更是透着春的引力。
莫发当人事科科长以前被以前的科长带去过两回，当科长以后便成了这里的常客，着不多的服务小姐都认得他了。
当莫发赶到鑫鑫鑫大酒店时，时钟刚打十一点。
服务小姐翠翠和柳柳正在门口迎宾，柳柳鞠躬行礼，翠翠细腰向侧一扭，甜声笑道：“发哥（科）呀，你真该罚，你让局长大人等你发科（哥）。”
这里的服务小姐对熟识的顾客称呼有点特别，一律把顾客的姓去掉，直呼其名加一个恰当的后缀，不带领导职位的“名＋哥”带领导职位的顾客“名＋局”“名＋书”“名＋科”说是为了拉进与顾客之间的关系，与当年北大的青年学生打出“小平您好！”的旗帜一样，都是为了表示亲切与尊敬，莫发当了科长就把“莫发科长”简称为“发科”
翠翠特别有意思，故意把“科”“哥”这两个音有点相近的字喊混淆。
莫发发觉翠翠特别有意思，粉嘟嘟的嫩脸特别好，走过她身边时啜起嘴作势要亲。
翠翠侧身嬉笑着闪在一旁躲，嘴里却不饶：“有本事就别怕老婆！”
莫发的妻子秀秀比房玄龄的老婆醋劲还足。
那是两年前莫发新任了科长，老同学、老乡邻、同事们都要来祝贺，莫发就在鑫鑫鑫大酒店里摆了几桌。
秀秀没来给他庆贺，八岁的儿子被老师带到省上参加奥林匹克数学赛去了。她本来要给他好好庆祝一番的，酒桌饭菜都是她亲自过目下的单，岳母突然病了，而且来势凶猛，秀秀不得不离开。她要给母亲找一个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家里只剩一个老实巴鸡的老爸，处事从不圆滑通态；妹妹倒是熟悉些医理，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远在二千里外的上海念医学本科。岳母的病是绝症，秀秀的努力让她妈多活了一年，这是后话。
杯是小杯，指拇大小的一个窝儿，只能装三钱酒。
当科长是贺庆主题，莫发是贺庆中心。
莫发的酒量较大，十年的人事工作出入饭店的时间多，久经（酒精）沙场，平常喝酒有“三碗不过冈”的豪气，三大碗52度的白酒咕咕咕地喝下肚屁都不打一个。新局长提拔他也有他喝酒能独担一面的风范“酒品看人品”几场酒宴下来，局长就把他考察个透彻。要说业务，他在人事科干了八年，八年连日本鬼子都打投了降，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搓磨，一团白生生的面馍早已炸成黄灿灿的老油条了。
别看酒杯小，海水能量完。
莫发这个酒类神仙在亲友、同事、领导、同学、乡邻的轮番轰炸下，像白蛇传里小青蛇一样逐渐现出了原形，口舌不清，走路偏偏，欲落地为佛欲升天为仙。
莫发醉了酒，在场的酒友却佩服得五体投地“酒仙”美名名不虚传，有好事者统计，三钱酒杯喝了一百三十八杯，杯杯落实。
朋友们扶他到沙发上，小姐们忙着侍候。“酒仙大战诸侯”也让她们开了眼界，不是亲眼看见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喝那么多的酒？小姑娘们对这位“酒仙”有了兴趣，翠翠对等众姐妹说：“今晚上我们当一回白娘子把‘酒仙’享受一下如何？”
六个调皮的小姑娘拿出口红，故意把嘴唇涂得红红的厚厚的，在莫发被酒精消费得酡红的脸上一人一个鲜艳的唇印，翠翠还在他因酒精发热垮下敞开上衣裸露的腹部上烙一个。姑娘们嘻嘻哈哈，就是要新任科长回去说不清道不明。
男人们则饶有兴致地看着，任由姑娘们胡闹。莫发醉着不醒，歪在真皮沙发上，手挥两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干干杯干杯，先干为敬”
送莫发回家的他的两位老同学和他单位上两位才参工的新同事，小同事怕新科长日后找他们麻烦，要去擦科长脸上的“艳遇”两位老同学却怎么也不肯，小心护着姑娘们的“享受”年轻人本生就喜欢看热闹，有了说词，也不怕日后科长的责备了，欢欢喜喜地等着看另一部家庭喜剧。
秀秀从两百里外的老家坐火车回来，已是晚上十一点半。
莫发正横在近两米宽的床上酣睡，弹簧垫子压得往外挤，绣着大红牡丹的羽绒被斜盖在身上，脸上鲜红的六个嘴巴示威似的张扬炫耀。
秀秀醋瓶打翻，气得发紫，心想才当科长就这样，那以后那还得了。
秀秀掀开被子，要拉莫发起来说清楚。不拉不说，一拉不得了，莫发的肚皮上还藏着一个红嘴巴
“啪”的一声脆响，秀秀一个巴掌狠打三个红嘴巴；三个红嘴巴不怒反而亲一下秀秀的手。秀秀仿佛看到小妖精咯咯咯地嘲弄似的笑，索性把醋劲撒完，左手揪住莫发的衣的后领，右手轮番在莫发的左脸右脸上轰炸：
“你说！你说！你和哪个妖精鬼混的？！”
莫发的酒劲全化作一身冷汗出了，像武松酒醉在景阳冈忽地跳出一只吊晴大白额大虫，只是他没武松的英武，不能打老虎。秀秀倒像武松，抡拳打他这只纸做的假老虎。莫发懵懂挨打半天也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记得喝酒，不停地喝酒，哪个小妖精和我鬼混的呢？没有哇，可是脸上、肚皮上的唇印却是清清楚楚的呀？他想到狐仙，自己是不是遭到了聊斋里穷秀才一样的艳遇？
狐仙当然没有，他自己也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回忆经过，只是喝酒醉酒，酒醒了的莫发嚅嚅着却说不清，只是双手护着脸别让妻子再打得红唇乱飞，无力苍白地申辩“我，我，我没有啊”他想到可能有人捉弄自己，秀秀仍然不依不饶：“有这样捉弄的吗？亲嘴亲了七个，有一个亲在肚皮上去了，你不脱光她能亲上去吗？你说，你脱了衣裤做了啥子好事？”
莫发不肯承认，秀秀又未捉双，末了，秀秀强迫莫发写保证贴在卧室的墙壁上“我保证对秀秀绝对忠诚，不和妖精鬼混，以后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秀秀强迫莫发搞了一次艳遇。
儿子从省里参赛回来，莫发十天不让儿子进他俩的卧室。莫发千哀求万表现才让妻子把保证从壁上取下锁抽屉以观后效，莫发才给儿子解了禁。这是后话。
第二天，莫发乌青着脸找他科室里的小青年算帐，才知道是翠翠们干的好事，他的同学是帮凶，责罚两个小青年请了客，他把他俩灌得稀烂才泻了恨。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说来也怪，虽说被捉弄，莫发反而翠翠们产生亲切感，毕竟肌肤相亲过，特别是翠翠，人漂亮白晰，活泼又大方，让他产生很多美滋滋的臆想。
5
“酒仙来了！”“酒仙来了！”
宴厅里欢声雷动。新局长也笑呤呤地看着莫发，打趣道：“酒仙不来，我这席都不敢开咧！”众人和着一阵嘻嘻的欢笑。
“抱愧！抱愧！”莫发抱拳向众人打躬，边打边径直走到局长面前，朗声道：“局座，对不起呀！我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没误您的好事吧？”
“哪里哪里，你惜时如金，来得正好。”局长继续打趣。
墙上古色古香的瑞士大挂钟钢声钢气地“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
司仪站在两尺高的贺礼台上，朗声高唱：
“酒仙到，喜雀闹，吉时到，荣华富贵全来到，王局长四十八岁华诞庆祝活动正式开始，鸣炮奏乐”
炮声隆隆，礼花怒放，寿歌欢畅。
“男人四十八，世上一枝花，左手捏富贵，右手把财发，屋里有个家，外边养个她，外边浇了花，回家把秧插
司仪是一位俊男，着一色红礼服，脸上涂着红脂，满面容光地站在辅着红绒地毯庆礼台上正对着宾客。司仪右边是高大金光闪闪的宋体“寿”字，王局长红光满面站在寿字前侧，肥硕的身子洽洽做了“寿”字下边的一竖，黑红的鼓脸映着寿的金光，显得每一个细胞异常兴奋，都在鼓涨、跳跃，仿佛要从他脸上蹦下来。
司仪巧舌如簧，笑声灿烂，正在用夸张的手势，挑逗的语言煸情。
众宾客被撩拨得一阵又一阵哄堂大笑。有的笑疼了两手捂着肚子，有的笑得直不起腰伏在桌子上，有的笑得走不稳路，靠在餐厅里的直径一米的大理石柱子上。只不过很少人会去注意分辨司仪职业式的笑声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大家不要笑，局长耳朵粑，见了夫人啦，脚杆都在爬，王局福寿添，大家把财发，厨师手艺好，菜儿弄得粑，大家共举杯，共祝局长一家福寿双发！福寿双发！”
主人笑盈盈地向各位来宾光临敬酒致谢，几句套话过后一杯落肚，走下祝寿台，落坐。
客人如蜂朝王般起身，纷纷举杯向局长频频敬酒。
满屋酒香，遍地杜康。
几个来回，局长脸色酡红，醉态已现。
新局长笑容可掬地把莫发拉在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笑呵呵地向大家说：“我嘛酒仙在此不能屈才，陪大家喝好，莫科长代我”
新局长舌头在酒精的麻痹下有些不听使唤，说话断断续续，但宾客们已猜出他说的意思，报以热烈的掌声。
新局长歪坐在席旁乐哈哈地接受大家贺酒，浅尝一下就推给右手边的莫发。
莫发感到万分荣幸。他感到新局长对他的信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临危受命，莫发决定不辱使命，起身，豪迈举杯，一饮而尽，笑道：“酒嘛，水嘛，局长高兴，大家高兴，喝得满意！”把酒杯倒立环绕一周，不滴一滴来。
“好！”众人一阵喝彩“强将手下无弱兵！”
新局长笑眯眯地看莫发喝酒，听那些赞语很受用，心里乐成一朵花。
翠翠专程为莫发斟酒，灿灿的笑笑成了一朵酒花，红红的连衣裙泛着青春的温暖。
来者不拒，新局长把贺酒如收贺礼一样照单收下，起先还端杯装模作样地湿一下嘴巴皮，后来连这个多余程序取消了，接过酒杯一咕噜摞给莫发。
可怜的莫发，可怜的一百三十八杯酒量，犹如一个空潭，那容得住众人的海水灌呢？
不多时，莫发也歪坐席上，和新局长醉眼对醉眼，笑脸对笑脸。
莫发意识有些模糊，三分杯里盛着翠翠满斟的清清凉凉的液体，光光亮亮的液体有一个人影在晃动，那是一张他非常熟悉的脸，他想起他今天过生。那张脸和新局长的脸叠印在一起。
突然，莫发端起酒杯，趔趔趄趄地挣扎起来，举着一杯酒对着局长，大声说：“爸爸，祝您生日快乐！”
众人一楞，旋即大声欢呼，纷纷举杯：
“祝贺！祝贺！”“祝贺！”
又一阵酒高潮。
6
两个同事把被洒精趴成肉团的莫发送回家时，大姑早已带着九岁的侄儿气鼓鼓地走了。她想不到她专程来侄女婿家给大哥祝寿，侄女婿却去讨局长的欢，把他们凉在一边。为了等他，午饭开得晚，十二点半才开，因为莫发说的“去一会儿就来！”足足等了三小时半还没回来，众人开始无盐无味地吃饭，大姑越想越气，自己不吃饭胡乱给儿子拨了两口便拉扯着他回了乡下。岳父坐在桌上，脸色不大受看，秀秀一个劲儿地劝爸爸多说菜，小姨妹寻学校的一些趣事摆出来让爸爸开心。云云胖呼呼的嫩手绕着外公的吊着荡秋千，边荡边唱生日祝福歌。老人的脸上才渐渐地展现出一点点笑容。
云云分生日蛋糕，老人轻轻扭扭云云的小嘴说：“还是等你爸爸吧！”
莫发看见秀秀给岳父买的生日蛋糕上有一个大大的寿字。在秀秀和小姨妹的搀扶下，挣扎着爬到桌边，对着岳父说：“我要给您祝寿！”
他硬要给岳父敬酒，秀秀没法。小姨妹拿出两个小酒杯，给自己的爸斟得满满的，只给莫发的酒杯滗了少许。
莫发举起酒杯和岳父碰了杯，祝贺道：“局长，祝您生日快乐！”头一歪，酒杯跌落在地，人爬在地上酣睡过去鼾声顿起。
岳父举着酒杯，脸上的笑容僵成一块，像猛然凝成的冰一时化不开。他不知道如何处置这酒杯。
小姨妹笑盈盈地接过父亲手中的酒，放在一边。
秀秀气得满脑生烟，使劲地用穿着布拖鞋的脚狠狠地踢了莫发两下：“局长局长，你他妈的就记得局长！”
小姨妹连忙拦住她姐姐：“算了算了，他醉了晓得什么。”
莫发的醉没有白醉，喊那一声爸爸没有白喊。
在莫发醉酒半年后，在新局长的极力推举下，莫发顺顺当当当上了副局长，人们不知道莫发在认局长为父的时候是真醉还是假醉，只是说他很精明。再半年，莫发的小姨妹顺顺当当地进了一个事业单位。在全县近千名的大学生中她是分了工作的百名大学生之一。
夫妻间的关系，有时像两人掰手劲，此消彼长，一方强上来，另一方就弱下去。
刚当科长时秀秀还保持着家长的余威，莫发在当副局长后渐渐气盛起来，特别是解决了小姨妹工作之后，作为有功之臣，常常在家里摆谱。作为年轻的副局长，莫发像一个香馍馍，身后有不少年青靛丽的女孩子跃跃欲试。秀秀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香馍馍。
小姨妹分了工后很感激莫发，时不时给莫发买一瓶好酒来，也常常带云云出去玩，给他买好吃的东西。一日，小云云要买一只非常漂亮的风筝，是一只漂亮的蝴蝶风筝，做工精细，价格也不菲。云云缠着要买“么么，你给我买嘛，么么，你给我买嘛。”小姨妹笑着逗云云：“你喊我妈妈，我就给你买。”恰巧被秀秀听见了，秀秀唬了脸：“一个大姑娘家，有你这样逗小孩子的吗？”
小姨妹脸色绯红。
当了副局长的莫发去鑫鑫鑫酒店的日子愈来愈多，喝酒的日子愈来愈多，和翠翠笑笑闹闹的日子愈来愈多，秀秀却再也没有发现口红印什么的。
7
莫发是从自己猛烈的咳嗽知道自己患了病的。新局长提为副县长走了，莫发最有资格提为局长。莫发他们为他饯行，喝得天花乱坠，当喝下最后一杯时他开始猛烈咳嗽，咳出一个能装满三分酒杯那么一团血丝。
医院医生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后，莫发的生命已是西天飘浮的一团红云，在耀人的光芒里不过是一曲美妙的挽歌。
莫发是洒精肝晚期，他的病是他喝酒喝出来的。
酒是穿肠毒药，可是有很多人为他前赴后继。
他想起父亲，英英武武一辈子，打日本鬼子的英雄，却晚节不保。四十五岁才娶二十来岁如花似玉的母亲。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的年代，母亲爱穿红色连衣裙，在歌剧团工作。父亲在看戏的时候，一眼就看上了母亲。父亲的老首长正向父亲的个人问题担忧呢，好不容易有一个如意的女孩子，老首长连忙为他们牵线搓和。后来父母结了婚，三年后生下莫发，莫发三岁时母亲去逝。父亲没再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莫发拉扯大。
父亲官越当越大，五十五岁已当上副市长了，但对母亲的思念不减当年。七月四日是母亲的忌日，父亲作了祭示回来，翻出母亲的旧照片独自垂泪，不用菜，把两瓶老白干喝得底朝天。恰当天有一个新分来的女大学生来找父亲帮着急事，那女大学生长得极像母亲，穿着一片红的连衣裙
等父亲醒悟过来，女大学生已咽了气，她娇嫩的身子那里挡得住父亲几十年的饥渴。父亲没倒在敌人罪恶的子弹之下，却因自己的罪恶倒在人民的枪下。
临行前，父亲最后抚摸一下他的头，对年仅七周岁的他语重心长地说：
“酒色不能近，欲望会将自己毁灭。”
莫发恍恍惚惚，眼前老是晃荡以前的生活。
莫发入院后，小姨妹来过两次，穿着红色有连衣裙，第一次拿着一大把红艳艳的康乃馨，第二次没有。听云云说么么耍了一个很英俊的男朋友，他爸爸是副书记
翠翠也看过他一次，是他病后三个月。她是同他的同事一起来，那个他醉酒后两次扶他回家的同事，他是新任的科长。同翠翠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子，莫发看到她时大吃了一惊，她就是他那次开车差点撞着的女孩子。翠翠说这是她妹妹。女孩子也认出了他，她说那天是为了帮姐姐给新局长买生日礼物。
想到翠翠走的时候，莫发心里发涩。他忘不了那个背影，翠翠一手挽着妹妹，一手挽着新任的科长
门窗外，夕阳西下，天空一朵红云，青山披着霞衣，红艳好看，然而好景并不久长，太阳渐渐沉下去，飘浮的红云便慢慢坠入黑魆魆的深渊里。
莫发泪眼婆娑地望着医院外的天空。
他终于明白，往昔红艳艳的生活只不过一朵天空中飘浮的红云，很少有人不在迷人的光环面前丢失了自我。红云呀红云，容易飘逝的红云，你是否知道自己追寻的都不过是虚幻的东西？离了太阳的给予，你什么都不是。
莫发突然思念起得知他得了绝症，哭得泪人一样的妻来，还有他才十二岁蹦嘣跳跳不知忧愁的儿子。
天黑下来，红云不见踪影。门哐当一声关了，一切都结束了，外面精彩的世界和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