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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为卿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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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雪为卿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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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嘭嘭”的敲门声,夹杂着酒保的大嗓门“客官,开门送水了”

    君羽睁开眼,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昏昏沉沉的,还有些醉宿的头疼。她一边答应,一边匆匆忙忙的去开门。塌角的铜镜里,乌鬓红颜的影子一掠而过。

    将就着梳洗,依旧穿着昨天的素白衣衫,随意绾了个闲髻,推门出来。正厅里已经整装待发,王练之几个人坐在靠窗的桌边,低头商讨着对策。

    君羽走过去,裴绍笑着打招呼,谢混也点了点头。想起昨晚喝醉后,又是呕吐又是说胡话,她略有点不好意思,向王练之歉意地笑笑。

    “昨天失礼了,不知道有没有弄脏你的衣服”

    王练之浅呈笑意,摆手道:“公主没事就好,一件衣服算不得什么。我还怕你喝了那么多酒,胃里吃不消。”转首吩咐仆从“去把熬好的醒酒汤端来。”

    没过多久,热腾腾的姜汤摆上桌,君羽捧着碗,徐徐吹着热气,连眉眼都晕开在朦胧中。抿了一口,她抬头笑着说:“这汤真不错,喝到胃里舒服多了。”

    裴绍在旁边酸溜溜地说了句:“那当然,他天不亮就去厨房,熬了一大锅,我们连半碗都分不上,只独各给你一人留的。”

    君羽略惊讶地抬起头,王练之笑着解释:“公主,别听他胡说,大伙都喝过了。”

    两人相视而笑,对面的谢混看在眼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昨夜那一幕被他撞见,回去久久不能平静。脑中全是他们互相拥抱的场景,那些感觉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简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心底里五味杂陈,竟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趁他愣神的功夫,两个随从悄然走过来,耳语了几句。

    谢混脸色微变,朗声说:“查出来了,那辆车子进了五斗米道在梅花山的总坛。”

    “梅花山不是孙陵岗吗”

    “对,就因为是墓地,人迹来往稀少,才好蒙混遮掩。”

    君羽搁下汤碗,起身说:“趁他们还没转移,赶快追吧。”王练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那地方危险,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公主你还是留在这等消息。”

    “不行,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也不安心。”

    “别争了,公主你留下。”这次谢混倒是跟王练之保持一致“姑娘家骑马不方便,不比我们男人。没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了,这边也不缺你一个。”

    “谁说我不能骑马你们都没见过张贵人,万一认不出怎么办”她说着夺过桌上的马鞭,抬脚奔出门,众人拗不过她,也只好跟了出去。

    深冬的建康,已经开始飘雪。烟灰色的苍穹,暮霭沉沉欲落,地却是纯净无垠的雪白,明晃晃耀人眼目。鹅毛雪絮打着旋子,一片片翩然跌下,好似银妆素裹的琉璃天地。

    出来的太急,君羽身上衣裳绡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王练之与裴绍也都穿的不多,没办法脱给她。烈风迎面吹来,像刀子一样刮的脸生疼。君羽缩了缩冻僵的鼻头,忽觉得肩上一重,整个身体都裹在玄色貂氅中。

    她侧过头,正遇上谢混秋水般的浓眸。他握着缰绳,自己只剩了件单薄的内衫。一踢马腹,缓缓行了过来:“还冷吗”

    君羽摇摇头,心里悄然涌起一股暖流。玄貂绒毛丰厚,乌缎子般的裘面泛着光泽,柔软的貂毛拂过脸颊,她将自己又裹紧了一点。

    山路崎岖泥泞,马蹄子踩在雪地上不停打滑,走一走停一停,这样磨蹭了几个时辰,终于到了山中腰的半麓。梅花开的漫山遍野,疏影错落,浓烈的郁香扑鼻诱人。接近山顶的时候,远远就看见竿子上挑着九宫八卦旗,在风里猎猎飘舞。

    几十里路过来,君羽在马上颠簸的险些坐不住。幸好王练之在背后扶了一把,低声说:“快到了,再坚持一下。”她嗯了声,勉强维持住笑容,踩着马镫的脚已经没了知觉。

    谢混原本在旁边并辔走着,瞟见他们亲密的举动,立刻稍稍夹紧马腹,赶上前头的裴绍,不动声色地拉开一段距离。

    裴绍看了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寒冷如冰,有些摸不着头脑。回过头去,后边两人说说笑笑,座下的马几乎撞到了一起,这反常的景态让裴绍悟出点什么,他装着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子混,我看他俩在一起,也挺般配的。”

    果如他预料的一样,谢混微微颤了下,冷冷回道:“你觉得是就是罢。”不与否认,也不与肯定,这般谨慎当心反而暴露出内心的悸动。

    裴绍一笑,心里的揣测又肯定了几分。“怪了,你一向不是最重义气这么漠不关心,可不像你的风格。”

    谢混不由皱眉,面上依旧是淡淡的:“他自己的事情,难道非要我来做主。”

    裴绍故意挑眉:“我只问你配不配,何时让你给他俩做主了”

    谢混顿时噎的说不出话来,只哼了声,懒得跟他斗嘴。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人物被自己辩的哑口无言,裴绍咧开嘴,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狂雪漫天,巍峨旌旗在风中猎猎招摇,隐见上面绣着墨金大字。旗下站着几个巡逻的小道,来来回回走着,不停跺脚哈气。看这阵势,里外防守的还算严实。

    君羽一行人跃下马,寻了个隐秘的雪窟埋伏起来。等了阵子,始终不见有动静。逐渐地手也僵了脚也麻了,裴绍搓着冻红的手问:“再不出来,咱们要不派个人去打探一下”

    王练之皱眉:“再等等,打草惊蛇可不好收拾。”

    正说着,君羽忽然把指头放到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众人会意,都噤住声不再多言。

    那边厚绒帘子掀开,有个道士探出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几个巡逻的小道立即凑过来,低头抱拳:“拜见天师”

    道士向四周观察一遍,确定无人后,才甩开拂尘说:“好生在这守着,等过了今天,本天师就提拔你们当祭酒。”话音未落,从里面又走出来一个人,浑身裹着杂灰银鼠皮的大氅,头上罩着风帽,逆光中看不清五官,只从柔软的身形依稀能判断出是个女子。

    “这帝都的雪景果真比别处壮哉”那道士身披紫荆纶袍,头戴偃月冠,须眉飘然皆飞,一派仙风道骨的神采。

    听他这一夸,身边的女子哼了声道:“帝都又如何,你才食了几日的人间烟火,也庸俗起来,真是越老越没出息”

    那声音腻滑甜美,饶是君羽听起来,都觉得骨头发酥。她虽和张贵人罩过面,可并没有交谈过,所以一时也不敢肯定。根据口气判断,这女子和道士的应该是熟稔已久,地位想必也不低。

    他们埋着头,不知道又谈了些什么,那道士一脸阴沉地拧着眉,忽然扬高声调:“你回去给他们说,最好别耍什么花样,我孙泰的教众何止百万,只要一跺脚,这建康城就别想安宁。”

    那女子嫣然一笑,伸手搭上他的肩:“我说天师,话可别说的太满。你们号称长生人,实则不过是个邪教头目。招摇撞骗地迷惑百姓,大肆聚敛钱财,哪一项不是死罪。要不是我们王爷在背后撑着,朝廷还能留你们在这里妖言惑众”

    道士怒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女子拍拍手,即刻有几个壮汉抬了五大只紫檀箱出来,掀开盖里面码着满满的雪花白银。

    “区区五千万两银钱不成敬意,请大师务必笑纳,算我等捐了一份香火钱。等他日成了大事,我王愿再奉上五千万两黄金作酬礼,另为大师选万年吉地开辟道场,塑金身法像永享仙火。”

    孙泰被这明晃晃的东西压低了气势,缓和口气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贫道身为出家人,何苦陷我于不义呢”

    “我知道这等腌什物入不得大师法眼,可我们王爷除了银钱之外也没什么可供奉。”女子瞟他一眼笑道“何况咱们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大师现在想抽身出局,恐怕为时太晚吧”

    她笑着瞥过脸,那双淡茶色的水剪瞳轻轻一扫,君羽立刻认了出来。

    冰雪为卿暖中

    王练之也察出不对,低声问:“是张贵人”君羽点点头,脸色已近苍白。她眼里冒着火站起来,贸然就想上去,被谢混一把拽住:“回来你这样莽莽撞撞的,想去送死吗”

    他口气肃厉,镇的君羽一愣,都忘了该怎么反驳。裴绍打圆场道:“都别争了,还是我去把他们引开。”

    说罢,他起身溜过去,从背后捂住小道的嘴,猛击后枕穴,放倒了几个。顺手抢了几把刀,隔空一抛,谢混和王练之扬手接住。“在这儿老实待着”撂下这句话,两人躬身一闪,也都蹿了出去。不过眨眼的功夫,雪窟里就剩下君羽一个人。

    她知道他们身手不弱,可心里还是揣揣的,有些放心不下。

    眼看就要逼近目标,一个小道从裴绍掌里脱出来,张口就喊:“救命呐”这声虽不大,却惊动了孙泰,他蓦然反应过来,拔腿就往营帐里钻。片刻之后,一声鸣镝乍响,人从四面八方,哗一下拥了上来,铁桶般围了个水泄不通。

    “糟了”君羽一惊,眼看他们三个被困在中间,急的直冒冷汗。她心中疑惑,这明明是道士的法场,突然之间哪来这么多兵卒难道是事先埋伏好的,以防他们来偷袭

    喊杀震天,那些兵卒一看就是训练好的精锐,配合的十分默契,一旦有人倒下,后面的立刻补上,而且人数越拥越多,远远超出了意料之中。

    王练之在重围中奋力砍杀着,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在他分神的刹那,寒光一闪,利刀劈面而下,来不及躲避,眼看就要砍上他肩膀,谢混顺势接住那一刀,厉喝道:“还愣着干吗”

    王练之缓过神,闪过腰间突刺,一记平挥,扫起地上纷纷雪霰。他用余光扫去,刀剑如林的血雨腥飞之中,谢混一人一刀,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他的动作并不算太快,出手却拿捏的狠稳,迅疾如风雷,连周围的气流都被激得振荡起来。

    君羽看的眼花缭乱,目光都不知道该跟谁走。混乱中,一袭杂灰银鼠皮大氅在中间流窜,她眼尖立刻跟了过去。越追越远,嘶杀声也渐渐变的模糊,追到悬崖边的空地上,人影消失了。

    放眼远去,苍莽连绵望不见尽头。君羽向前迈一步,积雪滚落悬崖,脚下是飘渺纵横的云海,一眼望不见底。

    奇怪人哪去了她撑着腰,站在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突然耳根一凉,刀已经架上了脖子。张贵人站在她身后,吃吃笑道:“一个黄毛丫头就想抓我,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君羽挣扎了两下,还想反抗,刀已经切进了脖后的肌肤,一股辛辣的暖流,疼的她直抽冷气。背后的人说:“我劝你最好老实点,这刀可没长眼睛,现在跟着我走,敢出一点声我就要了你的命”

    君羽不敢乱动,只好让张贵人胁迫着她,朝不远处的马车靠近。

    这危急的关头,那边三个人都杀红了眼,不停重复着劈斩的姿势,身边的敌人一层层倒下,像砍瓜切菜般容易。敌兵却越上越多,使他们陷入了一个前后夹击、腹背受敌的窘境。

    刀光剑影中,王练之朝君羽藏身的地方望了一眼,雪窟后哪还有半个人影。他吓的打了一个激灵,生怕她有什么闪失。然而身陷重围,别说出去找人,就是想脱开身都难。

    谢混缠斗了一阵,侧身靠着他的背问:“出什么事了”

    王练之挥手扛住一刀,艰难地说:“公主失踪了。”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她”谢混丢下句话,闪电般冲入战阵核心,直劈开了一条血路。刀风疾旋而起,他单薄的衣衫被豁开一道,直露出里面白皙如的胸口。破空的寒光起处,触及的敌兵人仰马翻。

    一路势如破竹,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几个尾随的小兵也被他干掉了。谢混在原地略站了站,发现只有一条通往山顶的路,他二话不说,立刻奔了过去。

    一路上满都是凌乱的脚印,深深浅浅,似乎走的十分艰难。他沿着这些线索,一直追到悬崖边,脚印却消失了。正纳闷间,突然听见背后有嘶鸣的声音。他蓦然回首,只见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而来。

    “驾”张贵人甩开鞭子,狠狠抽在马臀上,掉头就要朝山下奔。刹那之间,君羽的身影从车窗里一闪而过,被谢混捕个正着。他来不及多想,追上去一把拽住缰绳,将马头硬生生拉了回来。

    “啪”马鞭迎头挥下,他来不及躲闪,脸上顿时多了一道殷红的鞭痕。张贵人恶狠狠地喊:“滚开”

    “谢混”君羽跌跌撞撞地从车厢里爬出来。那一鞭像抽到她心上了般,疼的连呼吸都失去了控制。她的眼睛在谢混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雕刻般精致的五官,轮廓棱角分明,是一种绝对不同于女子的美貌。纵然是在这样的血污、汗迹之下,他的英秀仍然不减分毫。

    可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就算这张脸毁了,他也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男子。

    张贵人的鞭子接二连三的落下,谢混被抽的皮开肉绽,到处都是血痕,他虽说功夫不弱,毕竟是赤手空拳,拉扯缰绳又被马牵制着,一点都不能放松。

    张贵人抛开鞭子,从腰里拔出匕首,照准他的手背扎了下去。那一刀扎的极狠,将他整个手背都钉在了马鞍上,一阵火辣剧痛,冷汗顺着英挺的额角滑下来,他不堪忍受的闭上眼。

    君羽彻底急了,扑过去在她臂上狠咬一口,张贵人反手抽了她一个耳光,两人在车里扭打起来。谢混一咬牙,将匕首拔下来,鲜血喷溅,瞬间遮住了视线。他用肩头蹭去脸上血迹,脚下猛踢马踝。

    那马受惊狂嘶,扬起前蹄,疯也似地朝悬崖边奔去。由于力量太大,谢混被甩飞出去,远远摔在地上。眼看着那辆马车冲下悬崖,他翻身追过去,只抓住车尾的后辕。

    马已经掉下去了,只留了半截车厢高高扬着,倒立在悬崖边。车里的人顺着惯性,往低处滑,君羽和张贵人各攀住一个角,吊悬在半空中。

    谢混手上受伤,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加上一个车厢两个女人的重量,他根本承受不住。僵持了片刻,车厢开始往下滑,崖边的积雪簌簌滚落。张贵人眼看抓不住,吓得尖声惊叫,君羽还是不忍心见死不救,伸手捉住了她一点衣角。

    张贵人不停的说:“我不想死,求求你不要松手”君羽点点头,使劲全力地拽住她,可是那点衣角哪能承载一个人的重量,只听“咝”地一声响,张贵人在惊呼中坠入崖底的深渊。

    “啊”

    君羽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惊的连嘴巴都合不上。咯噔一声,车厢又往下滑了几分。谢混探出半个身子,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淋淋漓漓地往下滴血。他说:“把手给我”

    君羽盯着那只手,血一滴一滴地砸到脸上,流到嘴里有些许腥甜与咸涩,已经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泪。

    见她不动,谢混又催促了一遍:“快,把手给我”

    来不及多想,她咬着牙把手递过去,拼命地向上够。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两只手碰来碰去,就是够不到一起。谢混也急了,索性松开另外一只手,让自己也滑下去几分。这会距离缩短,他勉强能抓住君羽的指尖,然而整个身体已经倒悬在空中,仅凭着一只脚勾住地面的枯树根。

    天地逆转,墨发在空中凌乱飞扬,晶莹雪屑随着汗水,从下巴到鼻梁再到额头,淌成一条挺拔的直线。她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轮廓,清雅而俊逸。

    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在这一刻停止,就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不可以,她凭什么为了自己的私心,毁掉一个这么年轻的生命。

    如果非要一个人死,她宁愿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换这个人一生一世的幸福。是傻也好,是蠢也罢,只要他能活着,好好地活着,她都认了。

    如果上天再重来一次,她宁愿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那样就不用辗转反侧,为了一次惊艳,而轻易动摇心神。

    可是,没有如果,在毫无预兆的那天,他悄然走进,笑着掀开这一场宿命的罗幕,像场精心预演的闹剧,不偏不倚恰合时宜。直到时光沉寂,她愈渐深陷其中,终于无法自拔。

    这大概就是爱吧,没有道理也不明所以。

    放手吧,还有什么舍不得,今后会有一个和他赌书泼茶、举岸齐眉的女子,只可惜那个人永远不会是她。而她只能把那些未能启齿的话埋进肚里,永远不能吐露半分。

    明明只有一刹那,却仿佛长的有一世纪。

    君羽笑了笑,再抬起头时,眼底已没有了犹豫。她平静地说:“你放手吧,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得死。”

    谢混仍旧坚持着,不肯松开:“你说什么傻话,要死,一起死”

    君羽却铁了心,冲他大声吼道:“我是公主,我命令你现在就放手”

    谢混也不禁拧起浓眉,不甘示弱道:“你闭嘴,现在我说了算”

    沉默对峙,两人都是脸色苍白、眼神倔强,如同两只呜咽受伤的兽。

    然而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却不等人,车厢每分每秒都在往下滑着,像只即将干空的沙漏。谢混终于不耐烦了,脚下一松,彻底抓住君羽的手,将她一把拦腰抱住。

    没有了支撑,车厢轰隆隆往下冲去,君羽吓的面色苍白:“你疯了,这是干吗”

    谢混勾起桀骜而浅淡的笑意,低声说:“既然活不成,就陪你一起死吧”

    世界急速颠倒,风声呼啸而过,他们仰面倒下,贯穿云海朝悬崖深处坠落。

    冰雪为卿暖下

    阴风呜咽,在耳畔凄厉的盘旋。她睁开眼,头里像有一百把刀在搅,痛的混沌窒息。

    如刀的风刮在脸上,已经不觉得疼,她努力张开嘴,却发现嗓子发不出声。整个身体已经冻僵了,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没有力气使唤。

    冷,彻骨的寒冷,君羽抬起沉重的眼皮,周围白茫茫的,除了一片大雪什么都看不见。从悬崖摔下来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脱离了所有束缚,终于可以乘着风,换回一段属于自己的路程。

    可天意就是这样弄人,她被半山的一棵松树拦腰劫住,还是捡回一条命来。那么另外一个人呢他在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恐怕也要送掉半条命。

    不远的松树上积雪被压塌了大半,簌簌滚着,枝头挂着一条撕裂的白布,上面隐血斑斑,在风里无力地飘荡。她清楚记得,在掉下悬崖的瞬间,他们两人同时被那棵松树挂住,她还未反应过来,谢混就已经掏出匕刃,割裂了衣裾。

    看到那片飘荡的白布,君羽只觉胸口一堵,心突然就不跳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死了。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么害怕。她在心底不停安慰自己,不,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老天在开玩笑。

    他不能死,他怎么能死她还有那么多话,没来得及给他说,这半年来的每日每夜,都过的异常艰难,好不容易熬到出宫,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话,这个人怎么就死了

    喀嘣,松树经不住重量,终于折断了。君羽径自向下跌落,重重栽到雪窝里。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耗尽全身的力气。

    谢混,谢混,谢混

    她脑中空白如也,全部填满了这个名字。只有这两个字,才有力量支撑她走下去。一个人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该去哪。终于走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鼻腔里酸痛难忍,直辣的人都能掉出泪来。

    失魂落魄地坐了会儿,脸上突然有点温热,伸手摸去,才知道自己哭了很久。她慌乱擦净,手臂无意间一滑,忽然触到一团软软的衣物。那个人被掩埋着,只凸出成形的雪包,不仔细看真分辨不出来。

    君羽咬牙用力一扳,将他掀翻过来。拨开脸上的乱发,连眉毛都结满了冰。她喜急而泣,温热的泪滑出眼眶,砸到他苍白的唇上。男子蹙起眉,一连串白气从鼻口溢出。原来还有呼吸。

    “谢混你怎么样”君羽拨开厚厚的雪,将他费力地推起来。

    “咳咳”谢混醒过来,立刻开始剧烈地咳嗽。他满身是伤,衣裳被刮的到处是口子,破的已经褴褛不堪。衣上血迹斑驳,只能从没污脏的地方勉强认出料子原有的白色。

    他勉强点了点头,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已经没力气说话。

    “你先别说话,再坚持一下。”君羽环顾四周,发现附近有一个山洞,于是扶起他朝那边挪去。谢混虽不算魁梧,到底身量颇高,还是有些分量,刚走两步,她便被压的喘息都困难。

    刚拖到洞口,君羽就已经大汗淋漓,累的差点虚脱。洞里阴潮,光线又十分昏暗,她拣了一块相对干燥的石板,将貂氅脱下来,平铺到上边。然后扶谢混坐下,让他靠着石钟乳,稍微休息片刻。

    君羽安顿好后,站起来说:“你在这等一下,我去看附近有没有火石。”

    她刚转过身,就被一只虚弱的手拉住,谢混皱着眉头:“咳咳冰天雪地的,哪来的火石,我随身带了一个火折子,应该能用得上。”

    君羽眼光一亮:“那你还不拿出来”

    谢混苦笑道:“我现在全身上下,恐怕也只有这一张嘴还能动,手脚都不听使唤了。火折子在这儿,麻烦你来取一下。”

    君羽顺着他的视线,一直落到他的胯部,脸蓦地烧红了。然而也顾不得许多,一咬牙把手伸进去,在腰间探了探,摸到一团土制的纸卷。这里似乎来过人,她在角落里找到一堆枯叶,钻热后用力一吹就燃了起来。

    温暖的火光自黑暗中升起,照亮了这处背风的山洞。

    她收起火折子,对身后的人说:“这里太冷了,你要不要也烤烤火”

    谢混合着眼,靠在石壁上,冰霜化成水,沿着发梢缓缓滴落。他摇了摇头:“不行,冻僵的人经火一烤,就彻底废了。我这双手还有用,留着弹琴也是好的。”

    君羽扑哧一笑,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耍嘴皮子。

    她拍拍手上的土,起身走过去,挨着他身边坐下。抓起那双冻僵的手,不由分说地捂到自己掌心里。谢混一怔,不解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君羽抬头看他一眼,又握紧了几分,故意没好气的说:“如果你还想要这双手,就最好别动,现在由我说了算”

    她低下头,轻柔地呵着暖气,他的手细腻而秀致,指尖和掌心都磨了一层薄茧,明显是常年握弓拉弦才有的特征。手背上那一刀血口,已经贯穿了整个掌心,看起来狰狞可怖,让人不敢想像当初受伤的时候,忍受了何等的痛苦。照这情形下去以后结了痂,也会留下疤痕,就算用最好的貂油,只怕也恢复不到原来的光滑。

    “还疼吗”她轻轻吹着气,生怕触到伤口。

    谢混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盯着她的侧脸,缄默了一刻,才淡淡地说:“不疼。”

    “撒谎都成这样了,你还想瞒我。”君羽瞪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揉搓。火光映亮了眉眼,依仗居高临下的优势,他的目光很自然落到她脸上。此刻她神情专注,呈出隐隐的倔强。松绾的结缳上,两缕细发长长垂在耳寂,却有种异样的温柔。

    谢混心里微动,多年冷漠的孤傲,在这一刻也悄然融化。被这双掌心握着,突然有种很安心的感觉,而那种感觉,他却从来不曾体会过。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思开始被她俘虏是初见时,她豪放地饮下那杯加了五石散的烈酒还是水牢底,她从漩涡中绝望地伸出手抑或是兰亭里,她风清云淡的笑容那时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有天他会为了她,在暴风雪中追出几十里,悬崖边生死一线的时候,还是放不开手。

    可是,她已和桓玄定婚,也是王练之在乎的心上人,他怎么跟自己最好的兄弟去争

    不,永远不能,有些话烂到肚里一辈子也不能说,因为一说就错。宁愿退回到最初,就当彼此陌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筋脉灵活疏通,手指也渐渐有了知觉。他漫不经心地从君羽掌心抽离,靠着石壁,闭上眼叹息。只要她在身边,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早该斩断了结,以免终有一天无法自拔。

    巫山不是云上

    那一点微小的动作,还是让君羽觉察到了。她张着空无的双手,有点不知所措。是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没人知道,他也会有所顾忌。毕竟彼此都有了婚约,就算她再心有不甘,也该顾虑到其他人的感受。

    她向后略退了退,低下头斟酌良久,才沉吟道:“我,有句话想问你”

    谢混闻言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四目交接,刹那间连呼吸都为之停顿。

    君羽窘迫地别开脸,耳根已经微微发烫。谢混扬起眉,审视着她欲语还休的模样,索然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君羽心想:终其一生他也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我的心思,既然早已无望,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念及至此,安然迎上他逼来的目光,她咬着唇问:“你什么时候成亲”

    谢混一震,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沉默有顷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敷衍式地答道:“快了吧,总不过一年半载。”

    君羽的脸色蓦地苍白,顾作平静地问:“那你喜欢她么”

    谢混一时被逼的哑口无言,匆匆别过眼,不愿自先输了底气。“有什么喜不喜欢,父母之命,只是不想违逆罢了。何况是谁不一样,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分别。”

    君羽点点头,心中交杂着庆幸与失望,分不清是何种滋味。这样的人,光鲜外壳裹着一颗冷漠坚硬的心,就算耗尽所有热情,也未必能赢得他的半分怜悯。可是即便如此,也是好的,至少他的心不属于任何人,任谁也夺不走。

    火光温柔的摇曳,天已经黑透了,四周的气氛恬静而平和,连风雪的呼啸也变得遥远。她静静地坐在地上,希望洞外的雪永远不要停,就让这一夜凝成永恒。

    “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谢混见她心不在焉,突然问。

    君羽原本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忽被打断,抬头不经意间正与他目光相触。心底微微一震,甚至都舍不得挪开视线。她只好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看,以免贪恋的更深。

    “我也不知道,张贵人一死,最后的线索也断了,再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等明天雪停了,就想办法找路回宫去,继续过我的日子。”

    谢混静默了一刻,盯着火苗说:“一人的力量毕竟有限,会稽王老谋深算,你绝不是他的对手。我劝你先放一放,等过了这个风头,搜集好罪证,再跟他斗也不迟。”

    君羽黯然垂下头,似乎有些丧气:“嗯,这次的事已让我尝到教训,以后不会冒失了。太皇太后下旨,已经决定派我去招降,大约下月就会动身,跟桓玄一起去京口,所以留在建康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谢混闻言一怔,脱口问道:“你要走什么时候回来”话音未落,他就开始后悔没沉住气。这样把持不住,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失态。

    幸好君羽只顾着低头,并没有注意太多。她长叹了一声说:“不知道,看这场仗能打多久。如果要打半年,我就等半年,要打一年,我就等一年。要是三年五年都回不来,看来想报仇,怕也没什么指望了。”

    火光明暖,投在她脸上有一抹嫣然。谢混的手悄然抬起,在空中停留片刻,即将触到她肩膀的时候,又骤然握成了拳,犹豫着重新落回身侧。

    “公主不必太担心,据我所知王恭此次起兵,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眼下虽然大权旁落,那些人多少还是有点顾虑,不敢轻易造次。只要朝廷杀一两个替罪羊,这场仗就打不起来。”

    君羽盯着前方,眼神迷惘:“其实谁赢谁输,我都不是真的在乎。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平静的地方,不被任何人打扰。可偏偏连这么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

    谢混顿了一下:“桓玄,毕竟是世家子弟,还算有些胸襟,等成了亲,他应该会好生照顾你。先皇在天有灵,也该安心了。”一股酸涩堵上胸口,说出这种违心的话,连他自己都难以信服。

    谢混匆匆地取过火上烤干的貂氅,趁君羽还没反应,就已经不容抗拒地盖在她肩上。此刻再多的话,都无从说起,既然天亮后就是从此陌路,不如现在安下心来,照顾她最后一夜。

    君羽抬起头,秀澈的眸内如水波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无从开口。眼前的身体不动声色地靠近,闻着他温热的气息,她快要窒息了,恍惚是活在梦里,生怕梦醒了,一切都转瞬成空。

    “子混”君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脑中嗡嗡作响,心跳却如此真实。她蓦然抓住他纤瘦的手,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谢混身躯微震,像烫住了般迅速抽离,然而那双手却死死地锢住,一刻都不肯放松。

    “公主,请放开臣的手。”他淡淡说了句,目光始终不着痕迹。

    “不”君羽终是忍不住,当某种感情超出了界限,撕裂所有不敢承认的禁忌。凛凛的火光,映着晶莹的明眸,她与他沉默对视,面目从容,没有半分退让的怯意。

    男子峻秀的容颜,兀自在暧昧的光线里微微闪烁。这个瞬间,谢混竟有一丝把持不住的动摇。屏息静气,他挣开腕上的手,硬生生从她掌中抽里。

    一滴泪从君羽颊边愀然滑落,滴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慢慢变凉。

    “你能不能入朝做官,不管是中书令还是接手北府军,任何一个官职都可以,只要你说,我就一定帮你争取”

    “不用了。”谢混蓦地打断,疾步走洞口前“微臣素来胸无大志,并不想搅进朝堂之争。公主这样强人所难,到底是为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见君羽平静地说:“因为我喜欢你。”

    风声怒号,在黑夜里肆虐呼啸。谢混停住脚步,尚来不及转身,君羽突然从背后抱住他。震惊、悸动,所有的思想刹那间陷入停顿。

    谢混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般僵住,连喉咙都变得窒息。“你”

    君羽抱着他的腰,将脸贴到他背上,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那天从兰亭出来,知道你有婚约后,我想了很久才决定放弃。可是没用,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憧憧火光映在墙上,托出两个重叠的人影。她幽幽的声音透过胸腔,在耳边清晰地萦绕:“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这么做只想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的告诉你,也不想骗自己。等天亮以后,从这里出去,你还是你的谢混,我还是我的公主,从此两不亏欠,就当从来不相识。”

    谢混闭了闭眼,分明感到心里有种痛翻江倒海。环在腰上的手,勒的那么紧,仿佛三生三世都不愿松开。他低叹一声,嗓音清冷如冰:“你是说真的”

    许久不见回应,背后的人近乎哽咽,默然点了点头。

    从这里出去,天涯陌路两不相欠。君羽何尝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自己有多不舍。因他是高山仰止的谢混,那样凌驾于浮云之上的人儿,近在咫尺也远隔天涯,若乾坤日月是那不可企及的妩媚,就算真有可堪匹配的女子,那个人也绝不会是她。

    究竟是原本殊途,还是太过年轻,不懂得缘浅命如沙的道理。倘若没来得及付出感情,不能算是被辜负,今生的相遇为何又是上天注定的劫数

    谢混静默片刻,呼吸变的急促,胸口起伏不定,压抑许久的思绪像潮水一样汹涌。他猛然转过身,凝视着君羽微红的双眼,将她狠狠抵到墙上。

    下一秒,他就粗暴喘息着,霸道地压上了她的唇。君羽反抗了一下,徒劳挣扎,她的手腕被死死扣住,愈加不容反抗的亲吻。身后的石壁冰冷刺骨,却抵不上这一刻如火的焦灼。

    他的吻轻柔有力,舌尖灵巧地撬开她的唇,贪婪辗转不依不饶,混有龙涎香的独特味道融进齿间,那唇瓣像两片饱受蹂躏的蔷薇,正被他毫不怜惜地摧毁。

    什么婚约、什么王练之、什么桓玄将一切都统统抛到脑后,此刻她只属于他一个人,谁都别想夺走。

    君羽垂下手,忽然很绝望地哭了,像个孩子般颤栗地抽泣。明明不能再心动,然而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像是对他的嘴唇有了依赖,渐渐堕落其中。倘若能这样一直沉沦下去,即便是万丈深渊火海刀山又有何妨她闭上眼,放任自己他舌间轻轻颤栗,逐渐忘乎所以。

    这种热烈的回应,似乎刺激了谢混。他忍不住俯首,一遍遍吮亲着她脸上的滚烫的泪。那种暖暖的液体,有一种让人沦陷的欲望,从脸颊一直吻到耳根,像是燎原的烈火,蔓延到她纤细的锁骨。君羽忽然身体一僵,感觉有只手已经探进了衣衫内,谢混伏在她耳边喘息道:“这样你可满意”

    “公主”

    “子混”

    此时天色微亮,呼啸一夜的风已经停歇,雪地里传来隐隐的呼喊声。

    “练之。”君羽蓦然警觉,挣扎着脱出他的怀抱。谢混却不肯放松,反而加重了臂上的力量,一边低声说:“别管他们。”一边开始熟练地解她的衣带。

    显然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他要干什么,她努力想推开借衣的手,声音已带了哭腔:“我求求你,别这样”

    谢混充耳不闻,纤长的手指来回折腾始终不曾停下动作。他不敢肯定此时放手,以后还有没有勇气继续,如果现在饶了她,此去经年,还有没有机会交集。

    “公主”

    “子混”

    一阵阵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在洞口外盘旋。君羽又羞又愧,扭摆着极力不肯配合。焦躁的心情陡然激起谢混一丝怒意,他毫不怜悯地强按住她,伸手探入衣襟猛地朝下一撕,清脆的裂帛声响,她颈下大片的肌肤立刻暴露出来。

    “放开我”君羽终于忍无可忍,狠命推开他,慌乱地裹住身体。谢混骤然松手,眼里的灼热一点点褪散,理智也开始克制思绪。他深深吐息,看着她站起身,快步跑到洞口,忽然又回过头来。

    君羽望着他,眼里滚动着灼热的荧光:“我虽然喜欢你,但还不至于放弃自尊,如果你以为这样就算弥补,未免太轻贱我了”

    她反手在脸上粗鲁地一抹,转身奔出洞去。谢混缓慢地收拢手心,只攥到一小片撕裂的衣裾,犹带着体温留下的暖意。

    远远的风中传来她的声音:“本宫在这里”

    巫山不是云中

    风雪刮在脸上,刀割般的锐疼。洞外的几个人听见动静,立刻奔了过来。

    “公主,你没事吧”王练之抢在最前面,这一天一夜,他几乎没怎么合眼,风尘仆仆的人也憔悴不少。君羽略退了退,抽出手将散发别到耳后,低下头道:“我没事,连累你们费心了。”

    裴绍气喘吁吁地追来,将她上下打晾了一番,眼里多了几分好奇:“你这衣裳”

    君羽慌忙掩住前襟,耳郭都烧成了透明的嫣红:“哦我追张贵人的时候,从悬崖上掉下来,衣服被刮破了。”她说着心虚地别过头,生怕被人发现什么。

    裴绍挑了挑眉毛,眼里还有几分怀疑,故意问:“子混呢公主可曾见到他”

    “不必担心,我在这。”清冷的声音响起,众人遁目望去,谢混不紧不慢地从山洞里走出来,一身貂氅盖在身上,露出颈肩清峭的线条,面上雪净如常,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平淡。

    他走到君羽身后,停下脚步,目光在她脸上迂回一瞟,若无其事地转开。王练之的视线落到他们之间,呆了一呆,心里突然生出不安稳的情绪。这一天一夜,他们都在一起,虽然说不出哪不对,可总是怪怪的有点别扭。

    君羽向旁边避开两步,故意躲着谢混,她奔到崖边大口喘着粗气,俯瞰着一望无际地旷野,朔风凛凛,满地白雪皑皑,苍莽连绵至天地尽头。

    到底该怎么办她现在满脑子都很乱,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是满路荆棘,要不是先前犹豫不决,怎么会把自己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那个人就在身后,可是她没有勇气回头,思绪纷杂如织,像团乱麻般剪不断理还乱。真想从这里纵身跳下去,再不用管这些是非纠缠。

    远处传来马嘶声,侧耳听去竟像几千匹马放任纵驰。片刻不到,那马群就从远处一线锡灰中伏现出来,转眼成了破闸的潮水,滚滚席卷而至。

    队伍奔到百步开外,为首的黑衣男子一控缰绳,拨转马头急急刹住。他身后的百余扈随纷勒马,也隔着十来丈停下来。那人掀去头顶的风帽,雪屑拍打在脸上,露出刚毅的线条。

    无须看的太清,也知道来的人是桓玄。

    桓玄翻身下马,将钢鞭丢给随从,踏着及膝的厚雪,一步一步朝崖边走来。君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脚跟忽然一软,雪块伴着泥浆簌簌滑落,滚下山崖。众人脸色微变,提心吊胆地望着她。谢混和王练之都迈出几步,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紧张。

    “别过来”君羽转身大喊,刺耳的风啸盖过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渺。

    桓玄收住脚,在离她不远处的雪地停下,单膝跪倒:“臣等迎驾来迟,请公主回宫”

    君羽遥望着他,已恢复了先前的警惕:“你怎么知道本宫在这儿”

    桓玄垂下头,盯着前方的积雪回答:“公主私自出宫,太皇太后降旨,派臣亲自来迎您回去”说着掏出腰里所藏的狴犴金牌,亮给她看。

    “我如果不回去呢”君羽冷冷道。

    桓玄微怔,拔出腰间的佩剑,反手扎进雪窝里:“那臣就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您回心转意。”他单膝跪到地上,雪水淹湿了大半截裤管,脸上却浑然不觉,带着决绝般的坚毅。

    僵持许久,君羽终于叹了口气,认输道:“好,我跟你回去。”

    她平静地从悬崖边退转身,慢慢走过去,桓玄见状立刻迎上来相扶,被君羽轻巧地躲开。她皱了皱眉,眼里似有说不出的厌恶:“不用了,本宫自己会走。”

    “是。”桓玄只好忿然收手,恭谨地退到一边,生怕她跑了般,始终追随在左右,保持着不到半步的距离。

    迎着鹅毛大雪,君羽在刺骨烈风中走着,雪絮纷纷扬扬从天降落,像道无形屏障,为眼前蒙上一层迷惘。望着前方漫天风雪中伫立的人,她只觉胸口一窒,刹那连呼吸都成了难事。

    谢混就站在百步之外,远远看着她迎面走来。烈风吹着他墨缎般的长发,劲瘦身躯挺的笔直。君羽踟躇着垂下头,每迈出一步,都仿佛拖着千斤的重量。短短一段距离,却像隔了万水千山,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冰冷的岩洞里,那个绝望的瞬间,她拥着他的背不肯放。可也仅是片刻的温暖,就像壁上融化的雪水,泯灭的无声无息,什么都留不下。从今往后就是互不相干,即便再见,也是形同陌路,那么何不忘的彻底一点,还有什么好留恋

    念及至此,君羽闭了闭眼,再抬头时已没有了犹豫。她加快脚步,漠然从他身边越过,神情陌生冷淡。刹那交错而过,就在擦身的一瞬间,有只冰凉的手捉住了她的右腕。

    那只手的劲道并不大,却有股坚定不移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谢混略一扭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寒彻如冰。君羽被迫停下脚步,隐忍着不肯回首,她倔强地盯着前方,身子默然不动,双肩却在风中控制不住地瑟瑟而抖。

    无语对峙,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却被拉的格外悠长。空中不停有雪落下,细白的雪屑急如骤雨,拍在脸上化为一粒粒纤细的水珠,迅速悄无痕迹。她坚持站着,看他何时放手。

    “放肆”桓玄怒然走来,转而锵啷一声拔剑出鞘,抵到他胸口前。

    众人猝不急防,甚至来不及阻拦,凛冽剑风擦着寒光破喉而来。谢混稳然不动,淡墨画就的眉目略抬了抬,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王练之急忙过来拉扯:“子混,你这是干什么”

    谢混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冷冷哼了一声。

    这种轻蔑的态度让桓玄极为恼火,他提剑刺进一寸,咬牙切齿地说:“姓谢的,你不要得寸进尺,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看你不耐烦了”

    “哦,听这话的意思,桓大人对谢某是积怨已久”谢混斜过视线,笑意里有公然的挑衅“那可太巧了,我看大人您也不怎么顺眼。这动不动就拿剑指着别人,恐怕有失您未来驸马的身份。”

    经他这么一损,桓玄顿时脸色铁青:“看来,你今天非逼我动手不可了”

    谢混扬眉审视,唇边泛起饶有兴致的冷笑:“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

    “都给我住手”君羽猛地挣开,她不知那里来那么大的劲,竟然一下子从谢混手中滑脱,她踉跄了一下,竭尽全部的气力喊道:“有本事就去战场上拼去,在这里逞强,算什么能耐”

    周围一片死寂,都被她的话给震愣了。君羽定定看了几秒,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许久她将视线从谢混脸上移开,转头吩咐:“给我一匹马”

    桓玄呆了片刻,盯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瞳,似乎没听懂。

    “还愣着干吗”她抬脚在他膝盖上狠狠一踢,转身抢过铁鞭,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这刻的姿势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流畅矫健。马匹长嘶一声,焦躁不安地扬起前踢。

    “公主”王练之紧追几步,突然收住脚,眼里有难以掩饰的眷恋。

    纷纷雪屑好似散粉碎玉碾转成灰,在风中散扬开来,簌簌飘落而飞。这一刻连天地都已被封冻凝固。君羽握紧缰绳,侧头看了看王练之,又与他身后的人相视片刻,闪烁的双眸顷刻潮湿。

    暗淡的流云急速后退,四周响起千军万马的嘶鸣。雪地里的三个人静静站着,从不同角度凝望着马上的女子,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却是一样的爱恨纠葛。

    她闭上眼,仓促地背转身,朝着他们都无法看见的方向,抬袖擦干脸上的痕迹。狂风吹乱发丝,在空中搅成纠缠的弧线,她再不犹豫,双腿夹紧马腹,迎空抽了记响鞭,对身后陈列的大军高喊:“回宫”

    众将齐声应喏。先是掉转马头离开,断后的步兵急忙尾随上,她的身影夹杂在人潮之中,像是乌沉沉的闷雷滚滚北去。天光顺着大军远离缓缓亮开,视野蓦然空旷起来。

    桓玄狠狠地回头,仰手一抛,长剑扎进雪地里,兀自泛着冷蓝的寒光。他径直走过去,在谢混身边停了一下,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听着,今日之辱我会永远记住,他日加倍奉还,君羽是我的女人,你最好不要有非分之想,否则我让你痛苦一生一世”

    谢混转过头,静视着他眼中异忽寻常的幽妒火光,忽而展颜一笑,唇角牵起优雅的弧度:“好,咱们拭目以待。”

    巫山不是云下

    君羽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愈安宫请罪。

    从偏殿角门进去,绕过一幅丈二碧玉插屏,便到了愈安宫的暖阁。此时天色昏沉,阁里掌着八角黄绢灯,塌褥靠垫也用了一色明黄,抬眼望去金碧辉煌。外面风雪交加,这寝殿里却温暖如昼,四壁悬着通天彻地的纱幔,薄烟从锁衔金兽连环熏炉里袅袅扩散开来,淡雅熏香氤氲满室。

    太皇太后端坐在东面矮塌上,黄缎锦袍上绣满鸾凤纹样,手里捻着串玛瑙串珠。王神爱与胡贵嫔各坐在塌的两边,见她进来,齐齐抬起头。

    这种阵势前,君羽难免有点怯场,她屏息走过去,跪下行了一礼。

    太皇太后闭着眼,神态静如古佛:“你去哪了”

    没赦平身,君羽也不敢妄动,她考虑了良久,如实答道:“回太后,儿臣去了梅花山。”

    “梅花山”太皇太后皱眉,睁开眼问“那里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让一个堂堂的公主不顾礼法,在外头抛头露面,竟敢彻夜不归。是不是哀家不下旨让桓玄去,你还不打算回来今儿不给哀家个说法,你就休想出这宫门半步”

    “我”君羽咬了咬下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干什么去了”

    “太后息怒。”王神爱过来解围“臣妾听说梅花山上近日有个道坛,名曰五斗米。教里的天师叫孙泰,会玄门法术未卜先知,公主去那儿大概也是为宫中祈祷吧。”说着朝君羽努努嘴,示意她自己说。

    君羽当即领会,支吾道:“唔我前段日子老做噩梦,心里不塌实,皇后建议我去请柱香,说是驱驱晦气,我听说梅花山上的道士很灵,又怕太后您不答应,所以就自作主张去了”

    太后略挑眉梢,斜眼一瞟:“皇后,是这么回事吗”

    王神爱深垂螓首,低声答:“回太后的话,公主是曾与臣妾说过宫中有秽物作祟。”

    话音刚落,就听背后有笑声。胡贵嫔掩住嘴笑道:“真是稀罕,公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居然也怕起鬼神。臣妾倒听过一句老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公主这样惶惶不了终日的,可是隐瞒了什么实情”

    君羽微微一笑:“太后明鉴,有没有秽物作祟我不知道,可这宫中有鬼倒是不假。”

    “罢了”太皇太后把脸一沉,喝止住她“皇宫乃天子之地,万民景仰所归。这种乱力怪神的谣言,以后休要再提。巫蛊之事历来是宫中的大忌,君羽你擅自出去,就算不是私逃也触及了宫规。你心浮气燥,守孝期间屡屡犯错,哀家要是不治你的罪,难平众怒”

    “太后”王神爱立即屈膝跪下,极力帮她求情“公主年少无知,请您念在先皇的份上饶她这一回。下月鸡鸣寺祈福,太后年事已高,不如让公主代您前去,一则理应杜除邪秽顺应天道,二则也可以代功赎过,岂不更好”

    沉默半晌,太皇太后轻呷一口蜜茶,合盖道:“唉,既然这样,哀家就罚你在明堂面壁一个月,将华严经抄三千遍,对着菩萨好好思过。下月祈福之前,没有哀家的旨意谁也不准放你出来。”

    “是。”君羽磕头谢恩,俯下身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释怀了很多。

    也许,在这个时候,需要的也仅是一个人静一静。

    此时,乌衣巷内沉寂如死,气氛闷得人有些发慌。一双皂靴在眼前踱来踱去,步履缓缓浊重,拖在灯下深长的暗影。

    那双脚徒然一滞,穿绛紫便袍的男人回过头来,沉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灯影肃杀,白衣公子跪在地上,露出背部清峭的线条。他仰起下颌,微微踌躇着说:“孩儿不想成亲。”

    话还未落音,四周已经引起一阵骚动。童仆侍婢们交头接耳,相互窃窃私语。裹着鼠锦披肩的女子快步走过来,髻上的簪子纷摇乱晃。她横身挡在老者面前,回头拼命使眼色:“三哥别气,年轻人心高气傲,说一两句糊涂话,过阵子就好了,你哪能跟他当真。子混,还不过来认错”

    跪着的公子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僵持了数久,男人挥手推开谢道韫,疾步走过来,沙哑着嗓子问:“你再说一遍。”

    谢混抬起头,乌沉沉的眸中映着灯影,一字一字,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成亲。”

    啪脆声乍起,他的面孔被掴得偏到一边,黯白的脸颊上浮起五道指痕。

    谢琰喘息着,声音低沉的以近嘶哑:“我谢氏一门清誉,怎么生出你这个不肖子这等背信弃义的话,你也说的出口你想退婚,除非我死了,否则门都没有”

    谢混仰起那张淡漠的脸,依旧慢条斯理地说:“爹您尽可以的发泄,但话我摆到前头,不管是谁家的女儿,我谢混都不会娶。”

    “那袁家怎么办你让我怎么跟袁山松交代这亲事订了二十年,凭你一句话就想毁了说出去,你让外人怎么看咱们谢家”

    “哼,一桩没影的婚事就能挽回谢家的脸面若真是这样,我倒宁愿从来不姓谢。”他唇角微挑,说出的每个字都咄咄逼人,带着不肯妥协的微蔑。

    谢琰怒极反笑,一甩团锦袍子的衣袖:“好,好。你翅膀硬了,本事大了,连祖宗都敢不认了。要是真有天大的本事,去年先帝赐官,你为什么不收整日不学无术,只顾着吃喝玩乐,靠着祖辈糟蹋银子,还敢有脸说不姓谢”说完气的命令左右下人“去,把家法拿来,老夫今天打死这个孽障,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婢女们都耸着脑袋,谁也不敢吭声,只是拿肘撞着互相推委。这些小丫头平日暗慕谢混,私底下撞见都羞的满面潮红,哪还舍得见他挨打。

    谢琰见没人肯动,越发气的面色铁青,转过身,亲自去取墙上御赐的宝剑,拔鞘气冲冲地过来。谢道韫见状立刻扑到谢混跟前,用身子挡住他:“三哥,有话好说,这动刀动枪的成何体统”

    “你问问他,眼里哪还有体统上次公然顶撞先帝,这次又藐视家法,这种目无君父的东西,留着还有何用”

    “住手咳咳”庭外传来一阵咳嗽声,谢玄扶着门进来,兴许是走的太急,披着的裘衣已然滑落,落在门槛外瑟瑟吹拂。他紧走几步,犹带着外边的风寒,那张端方阔长的脸双颧凹陷,已经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

    “三哥,咱们家虽说风光荣耀,到底已经不比从前,自从我辞了军职,身子一直不见好转,怕也熬不了几天了。子混毕竟是一脉单传,流着叔父的骨血,由他掌领北府兵的军权,我也放心。等过段日子,我就向朝廷上书,先给他一个军职。至于和袁家的婚事,不如先放一放,我去托王珣给袁山松说和,你看怎么样”

    谢琰微微一愣,赤红的双目看着前方,过了半晌方转眼,看向一直跪在地上的谢混。从侧面望去他双膝跪地,唇紧紧地抿着,眼中神情复杂,虽看不透在想些什么,却有种说不出的冷漠清峭。

    谢琰蹲下去,单手握住他的领襟,俯身看着他:“孽障,你如果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就实话告诉我,你不要袁家的女儿,是不是自己早就有了主意”

    谢混略扯了一下嘴角,眼神明澈如坚冰,缓缓答道:“不错,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说完就听啪的一声,谢琰扬手又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

    “啊”婢女们吓得失声惊叫,全都筛糠似得打了哆嗦。别说是她们,就连谢道韫这数十年来,也没见过他们父子发生这种直面冲突。

    谢琰猛地怂开他,喘着粗气说:“畜生,给我牢牢记着,这巴掌是你欠袁家的”

    淡玉色的颊上一记鲜红的掌痕,火辣辣地疼。血像条小蛇般,蜿蜒地从嘴角钻出来,沿着他峻俏的下颌,缓缓淌到喉结上,仿佛是一抹胭脂滑过白皙洁玉。谢混抹干血迹,再抬头时已浮起意态轻慢的笑。

    “呵,一巴掌抵一辈子,孩儿多谢父亲成全。”

    像是终于达到了目的般,他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低头行了一礼。也不等谢琰发话,就自行向门外走去。经过谢玄身边时,他忽又停下脚步,略迟疑了一下说:“叔父,退婚的事就劳烦您了,北府兵的军职我会接手,等到旨意降下来,我就立刻去赴任。”

    谢玄露出一丝惊疑,随即笑着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叔父信你,但愿不要辜负了为叔的期望。”

    从门里刚出来,迎面的风拍在脸上,凛凛酷寒中,夹杂了一丝微熏的暖意。雪已经停了,皑皑地堆在庭里的松枝头,压的几乎承受不住。冰水无声消融,露出苍绿色的一点松针。

    回想那一夜在山洞里,冰封的天地,不觉已经过了半月的时光。他闭上眼,至尽还记得那夜篝火的温度,有个声音在背后幽幽地说:“我喜欢你,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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