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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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列车

    总是在夜晚出发,总有一车陌生的人;空间很小,伸脚会触到女人的腿;有人一坐下就聊,有人一言不发;时间在大脑与车厢之间乱窜,想在思想与现实之间找到接口。

    想起早年写过的人生如列车西行、致三毛、鸟笼带走的那天等与火车有关的诗,还有一首叫站台的歌;也想起小时候在没座过火车之前,和表哥打赌来猜火车侧所下面是否有专用的龚便收集箱时,争得面红耳赤!还有青春漾溢的时候,在车上弹吉它唱歌,一个农民说弹的是琵琶

    反着光影的窗口,只有脸贴在玻璃上才能看清窗外。暮色苍茫中,一闪而过的灯光象是尾巴着了火的鸟,往后面飞着,仿佛要去追赶刚刚逝去的一切。

    二、八医院

    除了五楼,肯定没有人爱来,那是产科;可是你是个五十五岁的男人,胃癌。

    这次来已经是第二回将你的胃打开,医生当时就宣判了身体的死刑。

    于是,所有的人都学会了撒谎。

    上次在三月见面时,是你第一次住院,你的胃切除了大部分后回到了家。那时,你请的来装修房子的工人包了工,可你还在忙碌着,进进出出,又黑又瘦。你自以为是个小病,去过医院就好了,不知道已经少了什么。

    后来得知,是那个主治医生出卖了大伙。他可能是受不了你的直问,要家里人不要再花怨枉钱。难怪啊,没听到你再念叨“现在这么好的条件,一点小病都治不好?”了。

    你说,来南方看看我们是没有机会了——神情暗淡,却相当平静!

    可能你早有预感?要不,年前你就将你唯一的儿子的婚事提前到今年的五月十号?还听说,你早就交待过,如果到时你不在了,也要等儿子的婚礼后,再“回家”!

    三、农家

    蛙声煮沸了初夏的夜,月亮红着脸,从对面松林黑色的脊梁上探起头,想在这边隐约反着微光的水田上,想找出是谁唱的歌。

    风,象是从某个透了气的墓穴中冒出来的,冰凉中有种叫人恐怖的力量;于是,狗叫声变得亲切起来;远侧三两处人家的窗户,怎么看,都象是失眠人的眼。

    蚊虫来“问候”我这外地人时,才明白为何要装那么多的窗纱。

    四、婚事

    简易的红布帐篷已经提前几天搭好,在两层楼前面的场地中。还有所有喜事需要的东西,在陆续采购。

    没有父亲操持的24岁新郎,还在电话中与新娘为杂事争吵。

    民间厨师已经来了,是800元请的。帐篷是600元租的,不够大,又去借了一套。我也去帮着扛时,压疼了肩。订烟酒,人家就送了红大气拱门,还有写着新郎新娘名字的电脑割字。

    从新郎的大叔家拉来了一头猪,问了好几次才知道是100斤450块钱这样的算法。267。5斤是那头猪的重量。这几个数字,大叔用粉笔显眼的写在一只大水缸上。由于山坡上的不锈钢的水塔从稻田中抽起来的井水太浑浊,大叔用木桶从溏子里挑了几天的水。

    头天,帮忙的人吃饭时为点小事,小叔生气跑了,被晚辈硬好说歹说才拉了回来。他是他在医院的你指定来主持的。你和这两个兄弟是同母异父。

    小叔是村干部,据说是组长。还请过我们去唱歌,爱唱黄土高坡。那是我第一次来时,要去所有的近亲家送礼。所有送过礼的都要请吃饭,做一大桌子菜,座一桌子人。而小叔家只请唱歌。也是那一次,还平安无事的你一起去了,那一晚,你还抽了烟,喝了酒——笑得好甜!小叔对我竖起大拇指用很难听懂的普通话说,从来没有见过唱这么好的人。

    新房里全是红的,几个姐姐忙坏了。还不时的到镇上去补购东西。

    那头猪死得真惨——屠夫一袋子铁器,太专业!一下子佩服起了当年不屈的共产党人。从深圳返回的漂亮表妹还用手机拍了整个过程。我小时候大人是不让看的。

    9号的晚上已经来客了,开了9席。

    五、迎亲

    早上5点才起床,比计划晚了一个钟。不少人怪我起床晚了,不说。

    男方家要去5部车,女方要回来6部。

    开了一个多小时后,在一个小镇上,双方亲朋汇合,吃早餐。是小炒肉烫米粉,没有人买单,我赶快过去花了65元。

    迎亲的车队到时,新娘家的孤楼好似一座空城,大门紧闭。从外面看没有一点喜庆布置,但场地非常干净。

    新郎捧着花,从门缝下递了好多小红包,说了不少好话,才进去。摄影师跟拍着。进得屋去才发现,男女老少好多人。还有茶几、果盘、香烟、酒水。新郎西装革履,新娘一袭婚纱,见了面嘻嘻的笑,钻进偏房说话。

    吃了茶,喝杯酒,在新娘父亲的授意下,看好时间,新郎抱起新娘出来上车,后面燃起炮竹。

    浩浩荡荡,引路的车打开天窗,摄影师站在上面。连拍带制碟,听说300元。

    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从长沙县的一个小镇到望城县的一处乡下。到时,土路两旁、帐篷之下有点人山人海!

    几个年轻男人拦在路口,抢去新娘脱了她的红鞋,抱着不让走。新郎跑回家去找来红包,发了,才放。一脸的汗抱上他二楼的新房。

    彩炮,烟花,响起。

    “上亲”(女方家来的人)坐在堂屋里,男方的大伯父作陪。其它几间房屋中也安排了酒席。而更多的人只好在烈日的帐篷下,坐了一大片。要几轮才开得完。几个湖南中年爷们忙着上菜,端着木托盘,裤子褊在腿肚子上,此外还做好多洗碗扫地之类的活。他们是村上来帮忙的,一帮几天,每天只是管下饭,发包烟。到吃喜酒时,他们的女人再送礼来,正式做客。我总想对这些爷们说些客气的话,可大家却习以为常,还反劝我。想得到,他们的父亲——你,从前也一直是这样去帮别人的。

    村上一个年轻的干部负责收礼,在一本红色的签到簿上写上某某某贺礼若干,并回赠送礼人一袋喜糖,里面还装了一包10元的白沙烟和一双袜子。

    除开女方还的彩金不算,后来一数差不多到50000。听说,和小车一样是村上最多的。

    你躺在一间小屋里,艰难的微靠在床头,接受一些贺喜的人告别时的问候。深陷着眼窝,只能点下头。

    新娘的父亲年轻有为,听说是下届村支书的铁定人选。那个村比较富裕,他还开了间工厂。

    六、弥留

    从前的体重减轻了一半,你已经一个多月粒米没进。

    喜事后的第二天黄昏,你要到门口坐坐。

    “坐”了一会,突然,第一次听见,你唱起了歌,低沉、衰伤、凄凉。。浓厚的湖南地方方言与没曾听到过的调子!

    女人和女儿开始哭,新郎的母亲开始不停的抚摸你骨瘦职柴的胸腹。你还在唱,似唱似说,似诉似哼。

    我努力听清了些,有关于往事、当兵、儿女、亲戚、党员、做人、后事的“唱”了两个小时。不断吐着清水。你还提到我曾给你买过的一双皮鞋(一年多前),几天前在八医院我看到了它,放在病床下,崭新的。

    一起扶你进屋上床时,感觉你轻得象一片叶子。

    这里本来全是叶子,在你和你的母亲一起过继来之前,就是一个森林繁茂的山坡。如今的两层主楼,附加几间,装修几次,一块砖一片瓦,一双筷一个碗,电机、农具,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以及已有的后代,莫不是从你而始。

    你是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被接回来的,两三天了,却没能上过二楼去看一眼,你儿子的新房。你一生还没看过的平板电视和组合沙发就在上面。

    到后来,儿子将录像的影蝶拿下来放,你竟看都看不了!

    晚上,灯光昏黄中,你突然喃喃的说要见一些人,比如自小送了人改名换姓了的你的亲三弟。想听清你的话我要有人翻译。

    二姐和二姐夫等人赶来了,女的在哭,男的商量着去买吗啡。听说吗啡是禁药,我陪二姐夫骑摩托车,开着大灯颠簸到镇上找到他的熟人拿到药时,接到电话才知道,家里原本就有!

    我掏钱还是买了。医生说,不管吃多少,止住痛就行。

    七、父亲

    我一直就想起另一个人,也是为人父为人夫的,可是他不仅终生会无病呻吟有病天天骂人,而且劳动是绝对懒惰的,性格绝对是软弱的,脾气是绝对暴燥的,下手打妻子儿女是绝对狠毒的,自私自利是绝对无与伦比的——在最贫苦的年代,就连杀一只鸡他一个人几餐连肉带汤的吃完,全家老少一个也没有份!

    最忘不了的是童年时,一个夏夜,我睡在外面小院子中一张临时支的露天小床上,当我的胃痛得口喷清水,无助的半夜叫他时,他不仅没有开门,反而在里面破口大骂:“老子有病时你咋不管?”

    更可气的是,有一回他和他第n任妻子第n次吵架后又叫我和姐姐去求人家回来,因为是在中午放学的有限时间,我们用煤炉做的一小锅米饭都还没有做熟,而他,就当着他亲生儿女的面,一边酒气汹天的乱骂一边对着锅里那没熟的米饭撒尿

    可惜的是,这个后者却恰恰是我的父亲!亲生父亲。一个所谓的城里人,受过教育的人。

    而你,勤劳俭朴,正直仁慈——痛到最后,癌症转到肠子,喝什么吐什么,疼到浑身发抖,你也只是低吟如歌和无声的泪滑。。

    就连你为什么从医院一回家要住到那间小屋中,也是因为你不想在你走后,后人会烧了从前你睡的那张床,那是一张比较好的大床!

    就连后来你走前,还在交待,一是要火化(可以让家里拿点钱),二是要埋远些(怕吓着自己的儿女)。

    不要说我小时爱哭,至今易动感情!

    如果我的眼泪能化为腊烛就好了,就让它添进到你生命的烛台中去吧!

    八、生命如烛

    生命莫不如烛?人手一支,举烛前行。

    有的人为了更耀眼,折断了打碎了来烧不管长久,透支着生命;有的人谨小慎微、精打细算,甚至于吝啬之极,希望长生不老;但是,还有的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的长短与明暗,他总想着照亮他的周围——他爱的一切!

    并且,极可能他一辈子不会提到“爱”这个字。

    (2009年5月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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