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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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机关的打字员请了一年假期，新招进一名打字员，20岁，脸色黎黑，曾经长久亲近阳光的结果；长得小巧，披着黑色长发，气质清纯；两眼清澈如水，鸽子一样的温柔，眼神矜持而灵动——她叫娴，一个耐看的女孩子。
每天都有大量的文件需要打印，娴整日坐在电脑前，双手“噼噼啪啪”地敲击键盘。因为初来乍到，机关的人也一本正经，她很少跟人说话。这样的工作是枯燥乏味的，电脑忠诚但并不善解人意。娴觉得已经够好了，她职专毕业后，一直处于漂泊状态，不停地找工作，不断地被炒鱿鱼，不是她不敬业，而是这些单位太损，欺负初涉世的年轻人；现在这份工作也许不会长久，但是至少可以心安一年。在家务农的父母一直渴望女儿能够成为坐办公室的人，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旱涝保收，却不知其中的另一番滋味。
娴不敢张扬地听音乐，在其他人都下班的时候，静静地听一会儿，一边揉着酸痛的眼睛。视力下降明显，以前只要阳光好，隔得很远也能够看到树叶上闪着温柔光芒的绒毛，现在连树叶的叶脉都难以看清楚；娴去照镜子，眼睛变小，变得没有精神。都是电脑惹的祸，娴无奈地笑笑。
整整一座办公楼上，只有一个人敢跟娴开玩笑，那种机智幽默不招人厌的玩笑。娴只是微笑，如果必要回答，就简短地回一句。这个人是机关的通讯员，叫唐池子，是这里上班最早的人，因为要料理领导的办公室。他孤身一人被安排在这里工作，有退伍军人的硬脾气，跟其他人不同，不喜欢曲里拐弯跟人说话，也没有城府，虽然25岁了，有时候却像率真的孩子。他认为娴最美的是眼睛，没有明说，开玩笑说：“我听说有手模特，你应该去做眼模特，天天让电脑欣赏你的眼睛，真是可惜了。”娴以前总认为军人是卤莽的粗砺的汉子，可是现在唐池子说出这样有意思的话，看来新时期的军人应该刮目相看了。当看到娴的眼睛因为长期接受电脑刺激而逐渐变小、神采流逝，唐池子心里隐隐不安；在娴的面前，需要打印的文件越来越多，而自己却帮不上忙，他在心里埋怨自己不学无术。
一天，娴打印好一份文件，阳光从窗外透过来，照射在操作台上，一小块异样的蓝色引起她的注意。这竟然是一张蓝色包装的“眼青春”明目保健贴，像海洋一样的蓝色，清凉清澈的感觉弥漫心头。娴一下子猜到是谁放的，无意间看到他的眼神：日益温暖，有浓浓的渴望。回到自己租赁的小房子，娴拿着这片海蓝色，心思忧伤又柔软。睡觉前，她轻轻地用剪刀剪开外包装，发现两片叶子一样可爱的棉布，浸着饱满的淋漓的中药水，嗅一嗅，很好闻，让人畅快心安的气味；慢慢放到眼睑上，大海一样清凉的感觉降落下来在淡淡的快乐中，娴一觉睡到天明，去看窗外的树叶，上面的绒毛似乎隐约可见。
娴对唐池子说：“谢谢你的保健贴。”然后低头去敲打键盘。没有其他人，唐池子突然按住她的手，说：“医生说，坚持用，眼睛就不会那么疲劳，我天天去给你买。”娴的黎黑的脸色泛出红晕，紧张地抽回手，一声不响。唐池子勇敢起来，说：“大家都说你黑，其实你很美，是黑玫瑰，我觉得是黑玫瑰。我也很黑，但是我们都健康，太阳晒的——我、我喜欢你！”橐橐的声音传来，唐池子搓了搓脸，走了出去。娴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她将歪斜的手写稿放端正，若无其事地去敲击键盘“噼噼啪啪”的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叫人心惊肉跳。
唐池子果然每天都给娴买来明目保健贴，放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娴每天夜晚睡觉的时候都将它轻轻、严实地敷设在眼睑上面，犹如蔚蓝的海水漫过——那些被剪开的包装纸一张张铺开，真的就像大海了，蔚蓝的爱的大海。
一年后，原来的打字员返回工作岗位，唐池子跟不同的领导说了几次，娴还是不能留下来。娴说没有遗憾，如果说有，是她的眼睛，明目保健贴的作用毕竟有限，它们的视觉模糊，偶尔还有莫名其妙的疼痛。娴没有告诉唐池子，也许歇息一阵就可恢复正常。唐池子知道娴的内心其实很焦灼，对城市也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她惧怕找工作，但又不能不找，当她恋爱以后，越来越渴望过一种安定的温暖的生活；她的父母甚至说，如果在城市里真的混不下去，还是回来处个对象，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算了，说不定老家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发达的小城镇。唐池子闷闷不乐了许多天，最后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将工作辞了，跟娴一起去闯荡，反正自己在单位也没有什么前途。
娴的老家生产玉石，产量不多，但质地不错，一些家庭靠加工简单的玉件生活。她和唐池子借了一笔款，回老家进了一批货，再慢慢推销给城里的玉器店和流动的零售商贩。第一个月，放在娴那里的只有150元的余款，这就是他们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娴开始不吃早餐，骗唐池子说自己不饿，一天一天地过去，在早上娴也真的不饿，看着心爱的人吃早餐变成一种精神上的温饱。午餐和晚餐，娴也尽量少吃，把最有营养的部分让给唐池子，推销玉件的体力活、脑力活主要由他来做，吃不饱肚子仿佛是她的罪过。娴天天都要到几个蔬菜市场比较哪里的东西最便宜，捉摸跟商贩讨价还价的技巧。唐池子有烟瘾，喜欢喝酒，娴就去赊，耐心劝他最好少吸少喝，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他不听，说多年的习惯了，不好控制。娴见他没有其它爱好，又心疼他，便不再劝他。唐池子常常奔波一天而毫无收获，他又累又渴又饥的样子，让娴难过不安；只要他开口说想吃什么，娴就奔跑着为他买来，如果超支了，她就多饿自己几次，将钱省下来。唐池子问家里还有多少钱，娴就说还多着呢，常常故意在口袋里、在床头、或在柜子角随手一摸，惊喜地叫道：“啊哈，钱什么时候放这里了？我们的钱真的不少呢！”这种假象让唐池子有了男子汉的尊严和继续奔波的勇气，至少心里暂时是安稳的。家里经济最紧张的时候，娴瞒着唐池子去打小时工，满城市去张贴小广告，既担心城管人员发现她，又害怕被孩子们看到，因为
广告上的一些话简直是色情垃圾。干了三天后，娴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最艰难的关口熬过去，娴和唐池子的日子渐渐好起来。那次，为向一位大老板筹资，娴竟然亲自为他擦拭皮鞋，赢得了对方的信任。这笔资金成为他们事业的分水岭，唐池子也做起老板，招了自己的员工，将触角伸到真正的“玉器之乡”玉器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在城里买了房子和私家车，结婚两年后又有了一个女儿，娴的心里终于安定下来。她的眼睛时好时坏，她没放在心上，去配了近视眼镜，有些效果。每次在药店的玻璃柜台里看见“眼青春”明目保健贴，她都百感交集，现在她永远用不上了，而且唐池子永远是那么忙，哪有机会想到不用的东西呢？女儿渐渐长大，他说过一次女儿的眼睛和肤色都像过去的她之后，再也没有提过这样的话题，更没有对她说过“你是我的黑玫瑰”他说话的口气甚至粗暴起来，无端地发脾气，总是埋怨娴做的饭难吃死了，简直不想让人活了。娴很委屈，为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可谓绞尽脑汁，跟女友们在一起交流最多的就是如何烹饪，电视里的美食节目成为她的必修课，买了专业书籍经常捉摸，连女儿都认可她的厨艺，为什么他不呢？一天，那位筹资给他们的大老板来到他们家里，送给娴一些在本城买不到的礼物。原本正常的交往让唐池子在事后大发雷霆，第一次骂了一些很难听的话，说娴不仅仅给他擦过皮鞋，否则他怎么会将一笔巨款痛痛快快地借给他们，还不要一分利息？娴为唐池子的粗暴和空虚感到震惊，她不想越描越黑，辩解几句便保持沉默。
唐池子对娴的叫骂变本加厉，常常是一件芝麻大的事情就叫他吵闹得惊天动地。娴不明白，一个人如何会变得这样快，而且是心里有爱的人。女友说“有钱的男人就变坏”这是真的吗？起初，娴一再忍耐，更加温顺地待他，但他不领情，实在没有“茬儿”骂她，就指桑骂槐地羞辱她；她终于抗议了，他也被激怒了，第一次伸手打了她，真的打，比青紫的皮肤更痛的是她的心。有第一次，就有更多次，他打妻子简直渐渐上了瘾，直到丧心病狂，一个娇小的弱女子怎抵一个高大粗壮男子的拳脚？娴是鹰爪下的麻雀。娴从来没有跟别人说，她没有勇气让别人看到他们能够一起走过磨难，却不能一起分享成功后的幸福和快乐。她想，唐池子心中的恶魔总有一天会走的，她对他们的爱抱有幻想。娴明显感觉到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在他的胸间膨胀，他越来越偏离了正常的方向，财富变成了他的兴奋剂和枷锁。后来，不断有人告诉娴，唐池子在外边有了女人，洗头房的一位妖冶的女子，被他包了，养在“好望角”别墅区。她不信。她可以忍受他的打骂，但决不能忍受他的背叛和不忠，这是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暴力。她是刚强的女子，不愿屈辱求生，要他说出实情。他就说了，果真不忠。只有离婚，唐池子将
房子和女儿都给了她，还给了她一笔存款，如果没有意外，至少可以保证她们母女俩在50年内衣食无忧。
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娴不愿去回顾她和唐池子的往事，回忆也许是种毒药，对今天的生活于事无补。朋友们给她介绍了不少优秀的男士，她一个不见。她恨自己没有长一双明亮的眼睛，没有看清爱情的长短真伪、吉凶祸福；还是要想，想女儿过去受到的惊吓，每当唐池子提高嗓音叫骂她时，女儿就会乖乖地躲到被窝里，蒙着头，瑟缩发抖，掀开被子抱她时，孩子还在默默地流眼泪。不结婚，不结婚，不愿再结婚！娴想起这一幕，寒意顿生，有些窒息。其实，她的视力也急转直下，戴着眼镜也看不清附近的东西，她怕别人取笑她，也怕闹出什么尴尬，因此很少见人。朋友劝她说，只是一个男人辜负了她而已，拥有爱情的权利却是谁也剥夺不走的。劝得急了，娴说：“我害怕过那种没有爱和尊严的生活，现在来想，不必要多么富贵的生活，只要有一个人对自己好就行了，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我一个不见。”
一天凌晨4点左右，女儿发起高烧，烧得神志不清，说胡话。娴惊呆呆地抱着女儿在路边等待出租车，她没有单独带女儿去过医院。出租车一直不来，所幸旁边有一辆摩的，娴喊摩的车手过来，摩托载着她们飞快地驰向医院。下了车，车手看见娴惊慌失措的样子，又是一个人带孩子看病，孩子也病得不轻，就放好摩托车，想帮娴一把。娴想了想，答应了。到了急诊室，医生说如果再晚一点，孩子肺部的病情会非常严重，不是一天二天能治愈的。医生开了药方，让护士带娴和孩子去病房，孩子的“爸爸”到楼上交款、取药，娴和摩托车手的脸一起红起来。当女儿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吊瓶的药液一滴滴舒缓地输进孩子的体内，娴稍稍平静下来，因为距离很近，终于看清那个热心人的模样，跟她的年龄相仿，中等个子，脸膛被阳光晒成咖啡色，有些憨厚，眼神柔和，不爱说话，总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忙，看到再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就朝娴笑笑，要走。娴说声“谢谢”他又笑笑，仍没有说话。娴递给他乘车的钱，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女儿转过身，很认真地对陌生的叔叔说了声“谢谢”他终于说话了：“别怕，你很快会好哩，叔叔天天跑，我们还会再见。”
也许是因为有过一次交往，娴和女儿果真能够经常在路边碰见这位摩的车手，他仿佛以路为家，从早到晚，一直在街头寻找需要他的客人。女儿跟他熟悉起来，有一次竟然要求叔叔带他到郊外兜风，她特别喜欢看飙车的动画片，渴望能够真的飙一次；缠得久了，娴让她自己向叔叔说，女儿又说如果叔叔答应，她们一起去。娴笑了：“这是一定的，如果叔叔把你带到妈妈找不到的地方，怎么办？”摩的车手愉快地答应下来，以飞快的速度带她们飙到郊外。摩托发出狂野的叫声，路边的建筑物和树木一闪而过，道路像被风吹起来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女儿故意尖叫起来，娴也感到很畅快，抱紧女儿，任凭有惊无险的感觉袭上她的心头。停下车子，三个人在野外歇息。摩托车手指着远方金黄的野菊花让她们看，孩子说妈妈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他说：“野菊花正好对眼睛有用，书上说它能明目去翳，我去采一些，你坚持泡茶喝。我开摩托车这么多年，保护眼睛靠的就是它。”他奔跑着去采，很矫健的样子。他采了许多，如同金黄的小山。他仿佛很博闻，给她们讲了更多中药材的名字，指给孩子辨认，还提到了珍珠和熊胆，称它们更是明目去翳的良药。“这里假如有熊，我就给你妈妈捉一只”神情夸张，仿佛果真有熊，孩子做出害怕的样子，又“格格”地笑起来。他甚至知道夜明砂和望月砂，这么美好的名字，其实分别是蝙蝠和兔子的粪便，却对眼睛极有疗效。孩子做出呕吐的怪样，逗惹得大家笑起来。
从郊外飙车回来后，女儿显得心事重重，娴问她多次，她总是不回答。一天夜里，停电了，女儿像牵牛花一样绕过来，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妈妈怀里，过了好久好久，她居然开口说道：“我要摩的叔叔当我爸爸！”娴有些生气：“他是另外一个孩子的爸爸，我看你病得不轻！”女儿“格格”地笑起来：“你真笨，我问过叔叔，他早就离婚了，娶的是摩托车！”娴心里一阵乱跳，轻轻捂住孩子的小嘴，不让她再说话。
在女儿的“撮合”下，娴接受了摩的车手。爱来得这样快，娴也吃惊，她的朋友们和家人亲戚更吃惊，纷纷劝她不要发展下去，说不定他是感情骗子，何况他是那么卑微的男人，不配拥有娴的爱情。娴的态度坚决，她说自己尚能看清这个男人，什么叫卑微，靠自己的劳动吃饭怎么叫卑微？那些腰缠万贯的男人难道都是高贵的人？娴的眼睛越来越模糊，换了更高度数的眼镜也没有用，干脆丢开眼镜，让它们模糊着。这段时间，娴在家里织毛巾买给艺术品商店，不图挣多少钱，只是一种乐趣，也希望潜移默化给女儿一种劳动挣钱的观念。现在只能放弃这种努力，眼睛让她在白天也看到了黑夜，她越来越惊慌，焦灼不安。他放下摩的，天天来陪她，安慰她，做她的眼睛。在他的劝说下，娴鼓足勇气到北京一家医院就诊。一个医生给他们带来了不幸的消息：娴的右眼没有问题，只是受左眼的影响，左眼需要移植角膜，否则会彻底失明。娴号啕大哭，他搂过她，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假如没有排斥，我的角膜可以给你；就算排斥，我也要借钱给你做手术。有我在，你别担心！”娴哭得更厉害，说他别干傻事。他笑了：“只是一只眼睛罢了，我还有另外一只看你和孩子，无论是谁，都希望你有两只好看的健康的眼睛，我更希望！”娴靠着他的胸膛，惊心动魄地哭起来，心里却感到无限光明和温暖。
局机关的打字员请了一年假期，新招进一名打字员，20岁，脸色黎黑，曾经长久亲近阳光的结果；长得小巧，披着黑色长发，气质清纯；两眼清澈如水，鸽子一样的温柔，眼神矜持而灵动——她叫娴，一个耐看的女孩子。
每天都有大量的文件需要打印，娴整日坐在电脑前，双手“噼噼啪啪”地敲击键盘。因为初来乍到，机关的人也一本正经，她很少跟人说话。这样的工作是枯燥乏味的，电脑忠诚但并不善解人意。娴觉得已经够好了，她职专毕业后，一直处于漂泊状态，不停地找工作，不断地被炒鱿鱼，不是她不敬业，而是这些单位太损，欺负初涉世的年轻人；现在这份工作也许不会长久，但是至少可以心安一年。在家务农的父母一直渴望女儿能够成为坐办公室的人，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旱涝保收，却不知其中的另一番滋味。
娴不敢张扬地听音乐，在其他人都下班的时候，静静地听一会儿，一边揉着酸痛的眼睛。视力下降明显，以前只要阳光好，隔得很远也能够看到树叶上闪着温柔光芒的绒毛，现在连树叶的叶脉都难以看清楚；娴去照镜子，眼睛变小，变得没有精神。都是电脑惹的祸，娴无奈地笑笑。
整整一座办公楼上，只有一个人敢跟娴开玩笑，那种机智幽默不招人厌的玩笑。娴只是微笑，如果必要回答，就简短地回一句。这个人是机关的通讯员，叫唐池子，是这里上班最早的人，因为要料理领导的办公室。他孤身一人被安排在这里工作，有退伍军人的硬脾气，跟其他人不同，不喜欢曲里拐弯跟人说话，也没有城府，虽然25岁了，有时候却像率真的孩子。他认为娴最美的是眼睛，没有明说，开玩笑说：“我听说有手模特，你应该去做眼模特，天天让电脑欣赏你的眼睛，真是可惜了。”娴以前总认为军人是卤莽的粗砺的汉子，可是现在唐池子说出这样有意思的话，看来新时期的军人应该刮目相看了。当看到娴的眼睛因为长期接受电脑刺激而逐渐变小、神采流逝，唐池子心里隐隐不安；在娴的面前，需要打印的文件越来越多，而自己却帮不上忙，他在心里埋怨自己不学无术。
一天，娴打印好一份文件，阳光从窗外透过来，照射在操作台上，一小块异样的蓝色引起她的注意。这竟然是一张蓝色包装的“眼青春”明目保健贴，像海洋一样的蓝色，清凉清澈的感觉弥漫心头。娴一下子猜到是谁放的，无意间看到他的眼神：日益温暖，有浓浓的渴望。回到自己租赁的小房子，娴拿着这片海蓝色，心思忧伤又柔软。睡觉前，她轻轻地用剪刀剪开外包装，发现两片叶子一样可爱的棉布，浸着饱满的淋漓的中药水，嗅一嗅，很好闻，让人畅快心安的气味；慢慢放到眼睑上，大海一样清凉的感觉降落下来在淡淡的快乐中，娴一觉睡到天明，去看窗外的树叶，上面的绒毛似乎隐约可见。
娴对唐池子说：“谢谢你的保健贴。”然后低头去敲打键盘。没有其他人，唐池子突然按住她的手，说：“医生说，坚持用，眼睛就不会那么疲劳，我天天去给你买。”娴的黎黑的脸色泛出红晕，紧张地抽回手，一声不响。唐池子勇敢起来，说：“大家都说你黑，其实你很美，是黑玫瑰，我觉得是黑玫瑰。我也很黑，但是我们都健康，太阳晒的——我、我喜欢你！”橐橐的声音传来，唐池子搓了搓脸，走了出去。娴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她将歪斜的手写稿放端正，若无其事地去敲击键盘“噼噼啪啪”的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叫人心惊肉跳。
唐池子果然每天都给娴买来明目保健贴，放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娴每天夜晚睡觉的时候都将它轻轻、严实地敷设在眼睑上面，犹如蔚蓝的海水漫过——那些被剪开的包装纸一张张铺开，真的就像大海了，蔚蓝的爱的大海。
一年后，原来的打字员返回工作岗位，唐池子跟不同的领导说了几次，娴还是不能留下来。娴说没有遗憾，如果说有，是她的眼睛，明目保健贴的作用毕竟有限，它们的视觉模糊，偶尔还有莫名其妙的疼痛。娴没有告诉唐池子，也许歇息一阵就可恢复正常。唐池子知道娴的内心其实很焦灼，对城市也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她惧怕找工作，但又不能不找，当她恋爱以后，越来越渴望过一种安定的温暖的生活；她的父母甚至说，如果在城市里真的混不下去，还是回来处个对象，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算了，说不定老家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发达的小城镇。唐池子闷闷不乐了许多天，最后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将工作辞了，跟娴一起去闯荡，反正自己在单位也没有什么前途。
娴的老家生产玉石，产量不多，但质地不错，一些家庭靠加工简单的玉件生活。她和唐池子借了一笔款，回老家进了一批货，再慢慢推销给城里的玉器店和流动的零售商贩。第一个月，放在娴那里的只有150元的余款，这就是他们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娴开始不吃早餐，骗唐池子说自己不饿，一天一天地过去，在早上娴也真的不饿，看着心爱的人吃早餐变成一种精神上的温饱。午餐和晚餐，娴也尽量少吃，把最有营养的部分让给唐池子，推销玉件的体力活、脑力活主要由他来做，吃不饱肚子仿佛是她的罪过。娴天天都要到几个蔬菜市场比较哪里的东西最便宜，捉摸跟商贩讨价还价的技巧。唐池子有烟瘾，喜欢喝酒，娴就去赊，耐心劝他最好少吸少喝，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他不听，说多年的习惯了，不好控制。娴见他没有其它爱好，又心疼他，便不再劝他。唐池子常常奔波一天而毫无收获，他又累又渴又饥的样子，让娴难过不安；只要他开口说想吃什么，娴就奔跑着为他买来，如果超支了，她就多饿自己几次，将钱省下来。唐池子问家里还有多少钱，娴就说还多着呢，常常故意在口袋里、在床头、或在柜子角随手一摸，惊喜地叫道：“啊哈，钱什么时候放这里了？我们的钱真的不少呢！”这种假象让唐池子有了男子汉的尊严和继续奔波的勇气，至少心里暂时是安稳的。家里经济最紧张的时候，娴瞒着唐池子去打小时工，满城市去张贴小广告，既担心城管人员发现她，又害怕被孩子们看到，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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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艰难的关口熬过去，娴和唐池子的日子渐渐好起来。那次，为向一位大老板筹资，娴竟然亲自为他擦拭皮鞋，赢得了对方的信任。这笔资金成为他们事业的分水岭，唐池子也做起老板，招了自己的员工，将触角伸到真正的“玉器之乡”玉器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在城里买了房子和私家车，结婚两年后又有了一个女儿，娴的心里终于安定下来。她的眼睛时好时坏，她没放在心上，去配了近视眼镜，有些效果。每次在药店的玻璃柜台里看见“眼青春”明目保健贴，她都百感交集，现在她永远用不上了，而且唐池子永远是那么忙，哪有机会想到不用的东西呢？女儿渐渐长大，他说过一次女儿的眼睛和肤色都像过去的她之后，再也没有提过这样的话题，更没有对她说过“你是我的黑玫瑰”他说话的口气甚至粗暴起来，无端地发脾气，总是埋怨娴做的饭难吃死了，简直不想让人活了。娴很委屈，为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可谓绞尽脑汁，跟女友们在一起交流最多的就是如何烹饪，电视里的美食节目成为她的必修课，买了专业书籍经常捉摸，连女儿都认可她的厨艺，为什么他不呢？一天，那位筹资给他们的大老板来到他们家里，送给娴一些在本城买不到的礼物。原本正常的交往让唐池子在事后大发雷霆，第一次骂了一些很难听的话，说娴不仅仅给他擦过皮鞋，否则他怎么会将一笔巨款痛痛快快地借给他们，还不要一分利息？娴为唐池子的粗暴和空虚感到震惊，她不想越描越黑，辩解几句便保持沉默。
唐池子对娴的叫骂变本加厉，常常是一件芝麻大的事情就叫他吵闹得惊天动地。娴不明白，一个人如何会变得这样快，而且是心里有爱的人。女友说“有钱的男人就变坏”这是真的吗？起初，娴一再忍耐，更加温顺地待他，但他不领情，实在没有“茬儿”骂她，就指桑骂槐地羞辱她；她终于抗议了，他也被激怒了，第一次伸手打了她，真的打，比青紫的皮肤更痛的是她的心。有第一次，就有更多次，他打妻子简直渐渐上了瘾，直到丧心病狂，一个娇小的弱女子怎抵一个高大粗壮男子的拳脚？娴是鹰爪下的麻雀。娴从来没有跟别人说，她没有勇气让别人看到他们能够一起走过磨难，却不能一起分享成功后的幸福和快乐。她想，唐池子心中的恶魔总有一天会走的，她对他们的爱抱有幻想。娴明显感觉到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在他的胸间膨胀，他越来越偏离了正常的方向，财富变成了他的兴奋剂和枷锁。后来，不断有人告诉娴，唐池子在外边有了女人，洗头房的一位妖冶的女子，被他包了，养在“好望角”别墅区。她不信。她可以忍受他的打骂，但决不能忍受他的背叛和不忠，这是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暴力。她是刚强的女子，不愿屈辱求生，要他说出实情。他就说了，果真不忠。只有离婚，唐池子将
房子和女儿都给了她，还给了她一笔存款，如果没有意外，至少可以保证她们母女俩在50年内衣食无忧。
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娴不愿去回顾她和唐池子的往事，回忆也许是种毒药，对今天的生活于事无补。朋友们给她介绍了不少优秀的男士，她一个不见。她恨自己没有长一双明亮的眼睛，没有看清爱情的长短真伪、吉凶祸福；还是要想，想女儿过去受到的惊吓，每当唐池子提高嗓音叫骂她时，女儿就会乖乖地躲到被窝里，蒙着头，瑟缩发抖，掀开被子抱她时，孩子还在默默地流眼泪。不结婚，不结婚，不愿再结婚！娴想起这一幕，寒意顿生，有些窒息。其实，她的视力也急转直下，戴着眼镜也看不清附近的东西，她怕别人取笑她，也怕闹出什么尴尬，因此很少见人。朋友劝她说，只是一个男人辜负了她而已，拥有爱情的权利却是谁也剥夺不走的。劝得急了，娴说：“我害怕过那种没有爱和尊严的生活，现在来想，不必要多么富贵的生活，只要有一个人对自己好就行了，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我一个不见。”
一天凌晨4点左右，女儿发起高烧，烧得神志不清，说胡话。娴惊呆呆地抱着女儿在路边等待出租车，她没有单独带女儿去过医院。出租车一直不来，所幸旁边有一辆摩的，娴喊摩的车手过来，摩托载着她们飞快地驰向医院。下了车，车手看见娴惊慌失措的样子，又是一个人带孩子看病，孩子也病得不轻，就放好摩托车，想帮娴一把。娴想了想，答应了。到了急诊室，医生说如果再晚一点，孩子肺部的病情会非常严重，不是一天二天能治愈的。医生开了药方，让护士带娴和孩子去病房，孩子的“爸爸”到楼上交款、取药，娴和摩托车手的脸一起红起来。当女儿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吊瓶的药液一滴滴舒缓地输进孩子的体内，娴稍稍平静下来，因为距离很近，终于看清那个热心人的模样，跟她的年龄相仿，中等个子，脸膛被阳光晒成咖啡色，有些憨厚，眼神柔和，不爱说话，总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忙，看到再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就朝娴笑笑，要走。娴说声“谢谢”他又笑笑，仍没有说话。娴递给他乘车的钱，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女儿转过身，很认真地对陌生的叔叔说了声“谢谢”他终于说话了：“别怕，你很快会好哩，叔叔天天跑，我们还会再见。”
也许是因为有过一次交往，娴和女儿果真能够经常在路边碰见这位摩的车手，他仿佛以路为家，从早到晚，一直在街头寻找需要他的客人。女儿跟他熟悉起来，有一次竟然要求叔叔带他到郊外兜风，她特别喜欢看飙车的动画片，渴望能够真的飙一次；缠得久了，娴让她自己向叔叔说，女儿又说如果叔叔答应，她们一起去。娴笑了：“这是一定的，如果叔叔把你带到妈妈找不到的地方，怎么办？”摩的车手愉快地答应下来，以飞快的速度带她们飙到郊外。摩托发出狂野的叫声，路边的建筑物和树木一闪而过，道路像被风吹起来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女儿故意尖叫起来，娴也感到很畅快，抱紧女儿，任凭有惊无险的感觉袭上她的心头。停下车子，三个人在野外歇息。摩托车手指着远方金黄的野菊花让她们看，孩子说妈妈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他说：“野菊花正好对眼睛有用，书上说它能明目去翳，我去采一些，你坚持泡茶喝。我开摩托车这么多年，保护眼睛靠的就是它。”他奔跑着去采，很矫健的样子。他采了许多，如同金黄的小山。他仿佛很博闻，给她们讲了更多中药材的名字，指给孩子辨认，还提到了珍珠和熊胆，称它们更是明目去翳的良药。“这里假如有熊，我就给你妈妈捉一只”神情夸张，仿佛果真有熊，孩子做出害怕的样子，又“格格”地笑起来。他甚至知道夜明砂和望月砂，这么美好的名字，其实分别是蝙蝠和兔子的粪便，却对眼睛极有疗效。孩子做出呕吐的怪样，逗惹得大家笑起来。
从郊外飙车回来后，女儿显得心事重重，娴问她多次，她总是不回答。一天夜里，停电了，女儿像牵牛花一样绕过来，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妈妈怀里，过了好久好久，她居然开口说道：“我要摩的叔叔当我爸爸！”娴有些生气：“他是另外一个孩子的爸爸，我看你病得不轻！”女儿“格格”地笑起来：“你真笨，我问过叔叔，他早就离婚了，娶的是摩托车！”娴心里一阵乱跳，轻轻捂住孩子的小嘴，不让她再说话。
在女儿的“撮合”下，娴接受了摩的车手。爱来得这样快，娴也吃惊，她的朋友们和家人亲戚更吃惊，纷纷劝她不要发展下去，说不定他是感情骗子，何况他是那么卑微的男人，不配拥有娴的爱情。娴的态度坚决，她说自己尚能看清这个男人，什么叫卑微，靠自己的劳动吃饭怎么叫卑微？那些腰缠万贯的男人难道都是高贵的人？娴的眼睛越来越模糊，换了更高度数的眼镜也没有用，干脆丢开眼镜，让它们模糊着。这段时间，娴在家里织毛巾买给艺术品商店，不图挣多少钱，只是一种乐趣，也希望潜移默化给女儿一种劳动挣钱的观念。现在只能放弃这种努力，眼睛让她在白天也看到了黑夜，她越来越惊慌，焦灼不安。他放下摩的，天天来陪她，安慰她，做她的眼睛。在他的劝说下，娴鼓足勇气到北京一家医院就诊。一个医生给他们带来了不幸的消息：娴的右眼没有问题，只是受左眼的影响，左眼需要移植角膜，否则会彻底失明。娴号啕大哭，他搂过她，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假如没有排斥，我的角膜可以给你；就算排斥，我也要借钱给你做手术。有我在，你别担心！”娴哭得更厉害，说他别干傻事。他笑了：“只是一只眼睛罢了，我还有另外一只看你和孩子，无论是谁，都希望你有两只好看的健康的眼睛，我更希望！”娴靠着他的胸膛，惊心动魄地哭起来，心里却感到无限光明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