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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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冷冰冰的嗓音从桌案后传来,娇脆悦耳,然而,听到的人却都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资历最老的“蕴宝斋”的林掌柜硬着头皮回话:“大小姐,今年的货都不好进,梅掌柜也是用了心的”“用心?”那声音浅浅哼了一声,随即案板砰的一声震动。“别给我来这套!他干了什么好事你以为我都不知道?林叔,这里没你的事,不用你替他遮掩!”听了这话,林掌柜只能退开,不再插嘴。大小姐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她要是发起火来,就算是老太爷也挡不住,他还是乖乖站一边比较好。那人哼了一声,坐了回去,慢悠悠地扬起眉。“梅掌柜?”好整以暇的声音让早已冷汗直冒的梅成安当即一颤。谁都知道大小姐斥责手下向来不会客气,而她一旦在气头上的时候好声好气地说话,八成准备拿人开刀了。他硬着头皮应声:“大大小姐有何吩咐?”“吩咐?”她慢慢地道。“木材行的人归你调遣,钱归你调用,连我这个主子都说不上话,我敢吩咐你?”微微眯起的眼冷笑着望向他,虽是懒洋洋地坐在椅上,却足够教一干管事心惊肉跳。梅成安还想死撑,然而额上豆大的冷汗却不由自主地一滴滴落下来。半晌,终于双腿一软,咚一声跪倒。“大小姐,小人知道错了,求大小姐原谅!”“唷,怎么求起我来了?”仍是冷眼斜睨,似笑非笑地挑眉。“不是说非你之过吗?既然如此,求我做什么?”梅成安这时哪还敢顶回去,只是磕头不止。“大小姐,是小人的错,小人不敢再狡辩了,求大小姐手下留情,饶了小人”“想饶你也可以。”方氏商行的新一代主事者沉下脸来,冷然道:“自己招,招到我满意了,就饶了你!”“这”若是一不小心招出大小姐不知道的事,岂不是自己找死?“不说也可以。”她优闲地笑了笑,说出口的话却充满十足的威胁意味。“烟波,薛大捕头不是正在我们家吗?去请他过来瞧瞧。”立在她身后的贴身婢女立刻机伶地应声:“是,烟波立刻就去。”“别、别!”梅成安这回实在是撑不住了,忙不迭地阻止烟波的步伐。“小人招,小人立刻就招!”大小姐肯私了还好,若是当真报官,他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梅成安乖乖地把收受贿赂、安插自己人进木材行,还有挪用公款、进次等货之事统统招了出来。众管事瞠目结舌──这个梅成安也太大胆了,不说老爷子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就是老爷子教出来的大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敢在方氏商行里做出这等事,根本是不要命!“你们都听清楚了?”她看似漫不经心地拾起桌上的笔,拨弄着笔上的狼毫。众管事连忙点头。“是,小人都听清楚了。”“那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众管事面面相觑,梅成安犯的事太严重了,他们说轻说重都不好。“算了,我懒得为难你们。”啪的一声折断狼毫,她阴森森地对梅成安冷笑。“给我把吞进去的银两都吐出来,再自己去衙门领四十杖,我就放你回老家。”“大小姐!”梅成安大惊失色“小人知道自己该死,求大小姐不要报官。”“放心。”她挑眉,冷笑望着他。“你自己跟薛捕头说就是──如果不想打那四十杖也可以,另外拿一万两出来”“小人自己去领杖,求大小姐饶过小人。”梅成安忙不迭地求饶。一万两巨款他哪拿得出来?自己一年的工钱也不过几百两而已。“那还不快滚!”“是、是。”梅成安吓得屁滚尿流,磕了头,急忙离开。依然坐姿不雅的人哼了一声,对众管事道:“你们都看见了?”“是。”“那就好,都回去做事吧。林叔,你先留下。”众管事退下,独留林禀堂一人。他是方氏商行的元老,老太爷一手培养出来的助手,在方家身分非比寻常,如今当家的大小姐对他也是器重得很。坐在上座的女子看来二十未到,煞是秀丽可爱,却一脸桀骜不驯。这便是方氏商行如今的当家,方老爷子宠如珍宝的孙女──方无非。方无非坐直了身躯,声音消去了方才的锐气。“林叔,你坐下吧。”“是。”林禀堂在下座坐定,笑道:“大小姐,你刚才又发脾气了。”说起这个,她怒气未消,抱怨道:“林叔,你也太宽厚了,梅成安敢做到这种地步,他才不会听你的警告了事,不吓吓他,只怕会成了其它商行的坏榜样。”“可是,他还不算大奸大恶”“所以我才留他一条性命。”说到这里,方无非不禁冷笑。“这种小人贪得无厌,不教训教训他,我心里不舒服。”“是该教训。”林禀堂知道不能在这时候跟她争辩,便笑着岔开话题。“话说回来,大小姐,木材行的掌柜要由谁接手?”方无非懒洋洋地打个呵欠。“林叔觉得谁合适?”林禀堂沉吟了一会儿“梅成安的副手宋诚还不错,熟悉商行情况,而且老实,由他接手再适合不过。”“那就他吧。”一点异议也没有,方无非爽快地一口答应。“这事你安排就是。”“好。”“嗯,我要说的就这个,既然林叔有主意,我也不必管了。”说罢,方无非站了起来。“生了一天的气,饿死了。烟波,我们回府。”洛阳方氏乃经商世家,现今方氏商行遍布大江南北,富可敌国。这句话,是记在大内密卷上的一句话,可知方家富有到了什么程度。方家有钱,那是肯定的,单是洛阳,就有数百家商行属于方家,如何不富?可惜方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不管当家的娶几房妻妾,都只有一条血脉延续下来,而到了这一代,只生了一个女儿,便是刚继承商行的方家大小姐方无非。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哪个女子能像她这么理直气壮地站在台面上呼风唤雨,然而这也注定了她不能像寻常女子那样享受女儿家的幸福──要掌控方氏商行的人,没有时间也不该沉溺于胭脂花粉中。幸而方无非并不是喜欢华衣珠玉的女子,十足十继承了爷爷的精明能干,几年来把方氏商行整治得井井有条,教原本存有疑议的人们无话可说。然而,在商场上翻云覆雨的方无非,面对自己的家人却往往头痛无比。“非非,非非!”一声声腻死人的娇脆声传来。刚踏进家门的方无非,身形还没站稳,就见一个绿色人影翩翩而来,扑进她的怀里。一股熏人芳香冲进鼻腔,将她差点熏晕。接住怀里的柔软身躯,方无非无奈地说:“娘!你这是干什么?”怀中的妇人抬起头来,年近四十,却保养得肌肤如玉、明媚照人,有如二十出头,教人怎么看怎么不相信会是个二十岁孩子的母亲。方夫人露出深受打击的神情。“非非不喜欢娘了是不是?娘好伤心啊,过来迎接女儿回家,女儿居然不要娘了。呜,我好命苦”“娘──”果然一回家就会头痛“我不是这个意思。”泫然欲泣的脸立时绽出笑容。“这么说非非是喜欢娘抱的?真是好女儿,不愧是我生的”抱住女儿,心满意足地磨蹭几下。“停停停!”再不叫停,恐怕接下来又得听一长串的-唆。“娘,这样我很累,能不能先放开我?”“哦。”方夫人乖乖地松开手。“非非啊,看看你,黑眼圈怎么又重了?娘叫红笺熬给你喝的大补汤你有没有喝?”“有,当然有。”这个时候就算没有也要说有。方无非由着母亲在自己脸上到处乱摸。“娘,这个时候你不跟爹吟诗作对,跑来门口干什么?”说到这里,方夫人眼圈一红,气呼呼地道:“他哪有空跟我吟诗作对,有了小妖精,眼里就没我这个元配!”方家大夫人口中的小妖精,正是方老爷的二夫人秀如,两人成天针锋相对,讥来讽去,每每吵得方老爷想拿裹脚布上吊。告状完毕,方夫人又拉着女儿哭诉:“非非,你爹爹好没良心,怎么说我也为方家生了你,这二十多年也无怨无悔地侍奉他,他居然整天跟小妖精出双入对,理也不理我!”无怨无悔地侍奉?大姐,二十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饭来张口、茶来伸手,闲时吵吵架、回回娘家、闹闹别扭,这叫哪门子无怨无悔地侍奉?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方无非像哄小孩一样地安抚母亲。“娘,怎么说你也是方家的大夫人,我知道你不会跟二娘一般计较的,不然怎么叫当家主母呢?”几句似褒似贬的话,让直肠子的方夫人当即被哄得高高兴兴。“没错,我是方家主母,跟个小妖精计较什么。”说着,拂了拂衣袖,倒当真有几分气势。方无非心中暗笑,表面上不动声色,笑着拉母亲进屋去。“好了好了,娘,你回去对爹好好说,他就知道你还是最好的。”方夫人想想有理,当即眉开眼笑地挥挥绣帕。“还是非非聪明,娘听非非的,这就回去。”“嗯。”方无非笑眯眯地点头,等母亲像蝴蝶一样飞远了,才吁出一口气,捏捏自己笑僵的脸。“呼总算走了。”有这么个天真孩子气的母亲,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累死我了,烟波,等会儿帮我捏捏。”今天气了一整天,刚才又站了好一会儿,筋骨都麻了。“是,小姐。”好笑地看着夫人走远,烟波不忘提醒道:“不过,在此之前,老太爷让您先去见他。小姐,您别忘了。”“哦。”听她提醒,方无非才想起这码事,有气无力地说:“那你先回去叫红笺给我准备吃的,快饿死了。”“是。”挥挥手打发走烟波,自己慢悠悠朝方老太爷的书房走去。通常傍晚时,方老太爷都会在书房前修整院子。“爷爷。”方无非走近,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咦?刚才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方老太爷抬头,见是她,笑眯眯地招手。“哦,无非啊,过来过来。看看爷爷刚买的这株魏紫,不错吧?”“爷爷。”方无非可没心思看什么魏紫,只是瞅著书房门口。“谁在您书房里?”“什么?”方老太爷年纪大了,有些耳背。方无非提高音量“我问谁在您书房里?”“你要进书房?好啊。”方老太爷很慈爱地摸摸孙女的头“无非真是好学,爷爷好高兴。”被打败了!方无非决定放弃这个话题。“爷爷,您找我来有什么事?”“没事不能找你了吗?”这时耳朵倒挺灵敏的“无非,你今年十几了?”“二十。”她敢发誓,虽说全家上下把她捧在手心里疼,但恐怕没一个人记得她今年已二十岁了。“二十?”方老太爷一手拿着大剪子,一手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岁数不小了啊。”当然,您都一把年纪了不是?方无非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爷爷,我生辰还早得很,您问这个干什么?”方老太爷兀自喃喃自语:“难怪我今早出去听人说我家无非是老姑娘,都已经二十了啊!”“爷爷!”方无非耳尖得很,眉毛竖起。“谁跟您说我是老姑娘?”她拉拉袖子,咬牙切齿。“不想活了是吧?”方老太爷看看她,笑眯眯的。“无非,爷爷想抱玄孙了。”彷佛没听见似的,方无非不耐烦地问:“到底是谁在您面前嚼舌根,说我是老姑娘?”方老太爷不答话,依旧笑眯眯地瞧着她。方无非一愣,后知后觉地想到刚才爷爷说了什么。玄孙?爷爷的玄孙,那不就是她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自己鼻头。“爷爷,您在说我吗?”“嗯嗯。”方老太爷用力点头,背着手笑得慈祥。“不行。”方无非挥挥手,干脆俐落地拒绝。“我没空。”“这好办。”方老太爷笑说。“反正你爹和你两个娘都闲得很,交给他们办。你呢,照旧做你的方家大小姐,到时乖乖入洞房就行。”说着顿了一下“嗯两个月应该就行了。”什么叫作入洞房就行?方无非跳起来抗议。“爷爷,您开什么玩笑?我的终身大事,您叫我到时入洞房就行!万一找个败家的回来,那不是毁了我一辈子?”“这你放心。”方老太爷摸摸她的头,眼睛笑成一条线。“你爷爷我,对象早给你找好了。这个人呢,是爷爷我从小看到大的,人品、样貌、才学,半点问题也没有。”方无非嗤了一声“您开玩笑吧?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有这号人物。”“你的长命锁还带在身上吗?”她伸手摸了摸。“在。”好好挂在胸前呢!方老太爷不快不慢地公布答案:“那就是你的订亲信物。”“什么?”方无非跳了起来“爷爷您在开玩笑吧?我什么时候订的亲我怎么不知道?从小到大您都没告诉过我。”方老太爷晃晃手,仍旧笑眯眯。“这是你在周岁的时候订的亲,爷爷一直觉得你还小,就没有说,既然现在你都这么大了,那就告诉你好了。”周岁?方无非惊得瞠目结舌。霍然踏前一步,她脸上杀气腾腾。“爷爷,您把我许给谁了?”大不了她暗地里砸座金山过去,把这门婚事砸吹了。“哦,这个啊,你也认识的。”方老太爷慢吞吞地重新拿起剪子修剪枝叶“就是住我们后面的储家的二小子。”方无非听了一惊。“储家?难道是储少漠?”方老太爷抬起头,从怀中摸出一块糖。“无非答对了,爷爷给你糖吃。”吃个头!方无非变了脸,顾不得长幼之分,甩下方老太爷便气呼呼跑远。方老太爷慢慢地剪下一根枝叶,看着孙女跑走的背影,不疾不徐地说:“怎么样?储家小子,我孙女配得上你吧?”书房里慢慢走出一个书生,清俊的面容此刻含着淡笑,微微点头。“您把她教得很好。”“那当然。”方老太爷自傲地扬了扬下巴。“我的孙女,当然是最好的。”“气死人了!”方无非气冲冲地跑回房间,把两个婢女吓了一跳。“小姐?”烟波连忙奉上茶“您这是怎么了?”一口喝完,方无非砰的一声把茶杯重重摔到桌上。“爷爷居然说他早就把我许给别人了!开玩笑嘛,二十年来从来没告诉我,现在倒好,一开口就要我成亲!”另一个婢女红笺捧着一笼水晶包子走过来。“小姐,老太爷要您成亲?”“对!”方无非咬牙切齿“而且是个我老早就看不顺眼的家伙!”烟波与红笺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问:“谁?”“储少漠!”说起这个人,方无非就火冒三丈。“这么多年半个字也不跟我说,现在突然跟我说我跟储家那个混蛋有婚约,不是笑死人吗?”那个住在她家后面,从小就跟她不对盘的储少漠居然跟她有婚约?简直是岂有此理!红笺疑惑地问:“小姐,老太爷说让您现在就成亲?”“是啊!你说荒不荒唐?突然就跟我说我有婚约,然后让我两个月后成亲笑话嘛!储家那个混蛋好多年不在家了,我就不信他能在两个月内赶回来。”“小姐。”看着她怒发冲冠的样子,烟波却又不得不说:“其实储家二少已经回来了。”“啊?”方无非听了一愣。烟波嘴角一抿,似乎在暗笑。“红笺今天看见了,说是储家二少中午的时候进了储家大门。”刚才她听红笺说的时候还有点摸不着头脑,照现在看来,这个消息应当是正确无误了。她来到方府才两个月,就已经听红笺说了很多关于储家二少和小姐之间的恩怨,如今看来,两人恩怨还真是不浅。方无非不信地再问红笺:“你说储少漠那个混蛋回洛阳了?”“对。”红笺老老实实地点头“我今天中午出门去买小姐爱吃的绿豆糕,结果就瞧见储家大门口停了辆马车,马车上下来的就是储二少。”“不可能吧?”方无非当她开玩笑“那个家伙都消失五年了,怎么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就回来?红笺,你是不是太久没看到他,把储大哥错当成他了?”“不会啊!”红笺睁着一双童叟无欺的眼睛“储大少长得壮,又有胡子,我看到的那个人很斯文,是个书生,看模样是储二少没错,跟五年前没什么差别。”话刚说完,就见方无非忽然砰的一声一拳敲到桌上,吓得红笺有些结巴。“小、小姐”“没事。”方无非若无其事地拍拍手“我手痒而已。”说完,转头叫道:“烟波,给我打水来,我要洗手。”烟波与红笺面面相觑,然而谁都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只好乖乖出去打水。两个婢女出去,方无非握着茶杯的手一紧,一张清秀雅致的脸庞上,怒火烧上了九重天。不必明说也知道──她,方无非,现在非常非常火大!
“这是怎么回事?”冷冰冰的嗓音从桌案后传来,娇脆悦耳,然而,听到的人却都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资历最老的“蕴宝斋”的林掌柜硬着头皮回话:“大小姐,今年的货都不好进,梅掌柜也是用了心的”“用心?”那声音浅浅哼了一声,随即案板砰的一声震动。“别给我来这套!他干了什么好事你以为我都不知道?林叔,这里没你的事,不用你替他遮掩!”听了这话,林掌柜只能退开,不再插嘴。大小姐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她要是发起火来,就算是老太爷也挡不住,他还是乖乖站一边比较好。那人哼了一声,坐了回去,慢悠悠地扬起眉。“梅掌柜?”好整以暇的声音让早已冷汗直冒的梅成安当即一颤。谁都知道大小姐斥责手下向来不会客气,而她一旦在气头上的时候好声好气地说话,八成准备拿人开刀了。他硬着头皮应声:“大大小姐有何吩咐?”“吩咐?”她慢慢地道。“木材行的人归你调遣,钱归你调用,连我这个主子都说不上话,我敢吩咐你?”微微眯起的眼冷笑着望向他,虽是懒洋洋地坐在椅上,却足够教一干管事心惊肉跳。梅成安还想死撑,然而额上豆大的冷汗却不由自主地一滴滴落下来。半晌,终于双腿一软,咚一声跪倒。“大小姐,小人知道错了,求大小姐原谅!”“唷,怎么求起我来了?”仍是冷眼斜睨,似笑非笑地挑眉。“不是说非你之过吗?既然如此,求我做什么?”梅成安这时哪还敢顶回去,只是磕头不止。“大小姐,是小人的错,小人不敢再狡辩了,求大小姐手下留情,饶了小人”“想饶你也可以。”方氏商行的新一代主事者沉下脸来,冷然道:“自己招,招到我满意了,就饶了你!”“这”若是一不小心招出大小姐不知道的事,岂不是自己找死?“不说也可以。”她优闲地笑了笑,说出口的话却充满十足的威胁意味。“烟波,薛大捕头不是正在我们家吗?去请他过来瞧瞧。”立在她身后的贴身婢女立刻机伶地应声:“是,烟波立刻就去。”“别、别!”梅成安这回实在是撑不住了,忙不迭地阻止烟波的步伐。“小人招,小人立刻就招!”大小姐肯私了还好,若是当真报官,他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梅成安乖乖地把收受贿赂、安插自己人进木材行,还有挪用公款、进次等货之事统统招了出来。众管事瞠目结舌──这个梅成安也太大胆了,不说老爷子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就是老爷子教出来的大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敢在方氏商行里做出这等事,根本是不要命!“你们都听清楚了?”她看似漫不经心地拾起桌上的笔,拨弄着笔上的狼毫。众管事连忙点头。“是,小人都听清楚了。”“那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众管事面面相觑,梅成安犯的事太严重了,他们说轻说重都不好。“算了,我懒得为难你们。”啪的一声折断狼毫,她阴森森地对梅成安冷笑。“给我把吞进去的银两都吐出来,再自己去衙门领四十杖,我就放你回老家。”“大小姐!”梅成安大惊失色“小人知道自己该死,求大小姐不要报官。”“放心。”她挑眉,冷笑望着他。“你自己跟薛捕头说就是──如果不想打那四十杖也可以,另外拿一万两出来”“小人自己去领杖,求大小姐饶过小人。”梅成安忙不迭地求饶。一万两巨款他哪拿得出来?自己一年的工钱也不过几百两而已。“那还不快滚!”“是、是。”梅成安吓得屁滚尿流,磕了头,急忙离开。依然坐姿不雅的人哼了一声,对众管事道:“你们都看见了?”“是。”“那就好,都回去做事吧。林叔,你先留下。”众管事退下,独留林禀堂一人。他是方氏商行的元老,老太爷一手培养出来的助手,在方家身分非比寻常,如今当家的大小姐对他也是器重得很。坐在上座的女子看来二十未到,煞是秀丽可爱,却一脸桀骜不驯。这便是方氏商行如今的当家,方老爷子宠如珍宝的孙女──方无非。方无非坐直了身躯,声音消去了方才的锐气。“林叔,你坐下吧。”“是。”林禀堂在下座坐定,笑道:“大小姐,你刚才又发脾气了。”说起这个,她怒气未消,抱怨道:“林叔,你也太宽厚了,梅成安敢做到这种地步,他才不会听你的警告了事,不吓吓他,只怕会成了其它商行的坏榜样。”“可是,他还不算大奸大恶”“所以我才留他一条性命。”说到这里,方无非不禁冷笑。“这种小人贪得无厌,不教训教训他,我心里不舒服。”“是该教训。”林禀堂知道不能在这时候跟她争辩,便笑着岔开话题。“话说回来,大小姐,木材行的掌柜要由谁接手?”方无非懒洋洋地打个呵欠。“林叔觉得谁合适?”林禀堂沉吟了一会儿“梅成安的副手宋诚还不错,熟悉商行情况,而且老实,由他接手再适合不过。”“那就他吧。”一点异议也没有,方无非爽快地一口答应。“这事你安排就是。”“好。”“嗯,我要说的就这个,既然林叔有主意,我也不必管了。”说罢,方无非站了起来。“生了一天的气,饿死了。烟波,我们回府。”洛阳方氏乃经商世家,现今方氏商行遍布大江南北,富可敌国。这句话,是记在大内密卷上的一句话,可知方家富有到了什么程度。方家有钱,那是肯定的,单是洛阳,就有数百家商行属于方家,如何不富?可惜方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不管当家的娶几房妻妾,都只有一条血脉延续下来,而到了这一代,只生了一个女儿,便是刚继承商行的方家大小姐方无非。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哪个女子能像她这么理直气壮地站在台面上呼风唤雨,然而这也注定了她不能像寻常女子那样享受女儿家的幸福──要掌控方氏商行的人,没有时间也不该沉溺于胭脂花粉中。幸而方无非并不是喜欢华衣珠玉的女子,十足十继承了爷爷的精明能干,几年来把方氏商行整治得井井有条,教原本存有疑议的人们无话可说。然而,在商场上翻云覆雨的方无非,面对自己的家人却往往头痛无比。“非非,非非!”一声声腻死人的娇脆声传来。刚踏进家门的方无非,身形还没站稳,就见一个绿色人影翩翩而来,扑进她的怀里。一股熏人芳香冲进鼻腔,将她差点熏晕。接住怀里的柔软身躯,方无非无奈地说:“娘!你这是干什么?”怀中的妇人抬起头来,年近四十,却保养得肌肤如玉、明媚照人,有如二十出头,教人怎么看怎么不相信会是个二十岁孩子的母亲。方夫人露出深受打击的神情。“非非不喜欢娘了是不是?娘好伤心啊,过来迎接女儿回家,女儿居然不要娘了。呜,我好命苦”“娘──”果然一回家就会头痛“我不是这个意思。”泫然欲泣的脸立时绽出笑容。“这么说非非是喜欢娘抱的?真是好女儿,不愧是我生的”抱住女儿,心满意足地磨蹭几下。“停停停!”再不叫停,恐怕接下来又得听一长串的-唆。“娘,这样我很累,能不能先放开我?”“哦。”方夫人乖乖地松开手。“非非啊,看看你,黑眼圈怎么又重了?娘叫红笺熬给你喝的大补汤你有没有喝?”“有,当然有。”这个时候就算没有也要说有。方无非由着母亲在自己脸上到处乱摸。“娘,这个时候你不跟爹吟诗作对,跑来门口干什么?”说到这里,方夫人眼圈一红,气呼呼地道:“他哪有空跟我吟诗作对,有了小妖精,眼里就没我这个元配!”方家大夫人口中的小妖精,正是方老爷的二夫人秀如,两人成天针锋相对,讥来讽去,每每吵得方老爷想拿裹脚布上吊。告状完毕,方夫人又拉着女儿哭诉:“非非,你爹爹好没良心,怎么说我也为方家生了你,这二十多年也无怨无悔地侍奉他,他居然整天跟小妖精出双入对,理也不理我!”无怨无悔地侍奉?大姐,二十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饭来张口、茶来伸手,闲时吵吵架、回回娘家、闹闹别扭,这叫哪门子无怨无悔地侍奉?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方无非像哄小孩一样地安抚母亲。“娘,怎么说你也是方家的大夫人,我知道你不会跟二娘一般计较的,不然怎么叫当家主母呢?”几句似褒似贬的话,让直肠子的方夫人当即被哄得高高兴兴。“没错,我是方家主母,跟个小妖精计较什么。”说着,拂了拂衣袖,倒当真有几分气势。方无非心中暗笑,表面上不动声色,笑着拉母亲进屋去。“好了好了,娘,你回去对爹好好说,他就知道你还是最好的。”方夫人想想有理,当即眉开眼笑地挥挥绣帕。“还是非非聪明,娘听非非的,这就回去。”“嗯。”方无非笑眯眯地点头,等母亲像蝴蝶一样飞远了,才吁出一口气,捏捏自己笑僵的脸。“呼总算走了。”有这么个天真孩子气的母亲,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累死我了,烟波,等会儿帮我捏捏。”今天气了一整天,刚才又站了好一会儿,筋骨都麻了。“是,小姐。”好笑地看着夫人走远,烟波不忘提醒道:“不过,在此之前,老太爷让您先去见他。小姐,您别忘了。”“哦。”听她提醒,方无非才想起这码事,有气无力地说:“那你先回去叫红笺给我准备吃的,快饿死了。”“是。”挥挥手打发走烟波,自己慢悠悠朝方老太爷的书房走去。通常傍晚时,方老太爷都会在书房前修整院子。“爷爷。”方无非走近,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咦?刚才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方老太爷抬头,见是她,笑眯眯地招手。“哦,无非啊,过来过来。看看爷爷刚买的这株魏紫,不错吧?”“爷爷。”方无非可没心思看什么魏紫,只是瞅著书房门口。“谁在您书房里?”“什么?”方老太爷年纪大了,有些耳背。方无非提高音量“我问谁在您书房里?”“你要进书房?好啊。”方老太爷很慈爱地摸摸孙女的头“无非真是好学,爷爷好高兴。”被打败了!方无非决定放弃这个话题。“爷爷,您找我来有什么事?”“没事不能找你了吗?”这时耳朵倒挺灵敏的“无非,你今年十几了?”“二十。”她敢发誓,虽说全家上下把她捧在手心里疼,但恐怕没一个人记得她今年已二十岁了。“二十?”方老太爷一手拿着大剪子,一手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岁数不小了啊。”当然,您都一把年纪了不是?方无非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爷爷,我生辰还早得很,您问这个干什么?”方老太爷兀自喃喃自语:“难怪我今早出去听人说我家无非是老姑娘,都已经二十了啊!”“爷爷!”方无非耳尖得很,眉毛竖起。“谁跟您说我是老姑娘?”她拉拉袖子,咬牙切齿。“不想活了是吧?”方老太爷看看她,笑眯眯的。“无非,爷爷想抱玄孙了。”彷佛没听见似的,方无非不耐烦地问:“到底是谁在您面前嚼舌根,说我是老姑娘?”方老太爷不答话,依旧笑眯眯地瞧着她。方无非一愣,后知后觉地想到刚才爷爷说了什么。玄孙?爷爷的玄孙,那不就是她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自己鼻头。“爷爷,您在说我吗?”“嗯嗯。”方老太爷用力点头,背着手笑得慈祥。“不行。”方无非挥挥手,干脆俐落地拒绝。“我没空。”“这好办。”方老太爷笑说。“反正你爹和你两个娘都闲得很,交给他们办。你呢,照旧做你的方家大小姐,到时乖乖入洞房就行。”说着顿了一下“嗯两个月应该就行了。”什么叫作入洞房就行?方无非跳起来抗议。“爷爷,您开什么玩笑?我的终身大事,您叫我到时入洞房就行!万一找个败家的回来,那不是毁了我一辈子?”“这你放心。”方老太爷摸摸她的头,眼睛笑成一条线。“你爷爷我,对象早给你找好了。这个人呢,是爷爷我从小看到大的,人品、样貌、才学,半点问题也没有。”方无非嗤了一声“您开玩笑吧?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有这号人物。”“你的长命锁还带在身上吗?”她伸手摸了摸。“在。”好好挂在胸前呢!方老太爷不快不慢地公布答案:“那就是你的订亲信物。”“什么?”方无非跳了起来“爷爷您在开玩笑吧?我什么时候订的亲我怎么不知道?从小到大您都没告诉过我。”方老太爷晃晃手,仍旧笑眯眯。“这是你在周岁的时候订的亲,爷爷一直觉得你还小,就没有说,既然现在你都这么大了,那就告诉你好了。”周岁?方无非惊得瞠目结舌。霍然踏前一步,她脸上杀气腾腾。“爷爷,您把我许给谁了?”大不了她暗地里砸座金山过去,把这门婚事砸吹了。“哦,这个啊,你也认识的。”方老太爷慢吞吞地重新拿起剪子修剪枝叶“就是住我们后面的储家的二小子。”方无非听了一惊。“储家?难道是储少漠?”方老太爷抬起头,从怀中摸出一块糖。“无非答对了,爷爷给你糖吃。”吃个头!方无非变了脸,顾不得长幼之分,甩下方老太爷便气呼呼跑远。方老太爷慢慢地剪下一根枝叶,看着孙女跑走的背影,不疾不徐地说:“怎么样?储家小子,我孙女配得上你吧?”书房里慢慢走出一个书生,清俊的面容此刻含着淡笑,微微点头。“您把她教得很好。”“那当然。”方老太爷自傲地扬了扬下巴。“我的孙女,当然是最好的。”“气死人了!”方无非气冲冲地跑回房间,把两个婢女吓了一跳。“小姐?”烟波连忙奉上茶“您这是怎么了?”一口喝完,方无非砰的一声把茶杯重重摔到桌上。“爷爷居然说他早就把我许给别人了!开玩笑嘛,二十年来从来没告诉我,现在倒好,一开口就要我成亲!”另一个婢女红笺捧着一笼水晶包子走过来。“小姐,老太爷要您成亲?”“对!”方无非咬牙切齿“而且是个我老早就看不顺眼的家伙!”烟波与红笺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问:“谁?”“储少漠!”说起这个人,方无非就火冒三丈。“这么多年半个字也不跟我说,现在突然跟我说我跟储家那个混蛋有婚约,不是笑死人吗?”那个住在她家后面,从小就跟她不对盘的储少漠居然跟她有婚约?简直是岂有此理!红笺疑惑地问:“小姐,老太爷说让您现在就成亲?”“是啊!你说荒不荒唐?突然就跟我说我有婚约,然后让我两个月后成亲笑话嘛!储家那个混蛋好多年不在家了,我就不信他能在两个月内赶回来。”“小姐。”看着她怒发冲冠的样子,烟波却又不得不说:“其实储家二少已经回来了。”“啊?”方无非听了一愣。烟波嘴角一抿,似乎在暗笑。“红笺今天看见了,说是储家二少中午的时候进了储家大门。”刚才她听红笺说的时候还有点摸不着头脑,照现在看来,这个消息应当是正确无误了。她来到方府才两个月,就已经听红笺说了很多关于储家二少和小姐之间的恩怨,如今看来,两人恩怨还真是不浅。方无非不信地再问红笺:“你说储少漠那个混蛋回洛阳了?”“对。”红笺老老实实地点头“我今天中午出门去买小姐爱吃的绿豆糕,结果就瞧见储家大门口停了辆马车,马车上下来的就是储二少。”“不可能吧?”方无非当她开玩笑“那个家伙都消失五年了,怎么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就回来?红笺,你是不是太久没看到他,把储大哥错当成他了?”“不会啊!”红笺睁着一双童叟无欺的眼睛“储大少长得壮,又有胡子,我看到的那个人很斯文,是个书生,看模样是储二少没错,跟五年前没什么差别。”话刚说完,就见方无非忽然砰的一声一拳敲到桌上,吓得红笺有些结巴。“小、小姐”“没事。”方无非若无其事地拍拍手“我手痒而已。”说完,转头叫道:“烟波,给我打水来,我要洗手。”烟波与红笺面面相觑,然而谁都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只好乖乖出去打水。两个婢女出去,方无非握着茶杯的手一紧,一张清秀雅致的脸庞上,怒火烧上了九重天。不必明说也知道──她,方无非,现在非常非常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