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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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心翼翼捧起双眼已经紧闭、羽翅凋零的雀鸟,感觉鸟儿的躯体迅速冷去,芸生含泪的眼眸随之望来。“冥生哥哥,她”

    “呜呼哀哉了。”他淡然结语。

    晶莹的泪滴浸润了手中的小小身躯。“为什么”

    男人没什么同情心地耸耸肩“保卫家园,壮烈牺牲。”

    “那只黑色大鸟为什么要来欺负她?”

    “不知道。”男人答得没好气。他又不是鸟老大,笨鸟们打架还要先向他报备吗?纤瘦的指尖轻抚已然逝去的鸟儿,芸生细细声地“为雀请命”“冥生哥哥,我们帮她挖个墓穴好不好?”

    啥?!惨惨阴风从男子脸上拂过。

    白眼翻了又翻,终究翻出了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答案“嗯。”瘦削的瓜子脸儿露出感激一笑“那,我们可不可以把她的巢也葬在一起?因为她很努力的想要保护自己的巢,葬在一起,她在黄泉底下才会心安”

    去,这小妮子,平常没长什么脑袋,这时候倒是很懂得软土深掘、得寸进尺嘛!他闷闷一应“嗯。”既然又揽下了成全她菩萨心肠的低能举动,他自然得尽尽苦力的义务。

    除下背上的竹篓,他足尖一点,腾身跃上,毫不费力的将鸟窝完整取下。轻盈落地后,他低头一看,眸子不禁略略一黯。

    芸生趋近觑瞧,也忍不住瞠目惊呼“冥生哥哥,这个是——”

    令人讶异的,巢里原来尚有三颗完好的卵!看来方才雀鸟之所以死命抵挡,全是为了守护未孵化的小生命。

    轻轻用手指头碰了碰,芸生眼中满是新奇的光彩“她们会孵出

    来吗?”

    男子的面色更沉了。母雀已死,无法再提供孵育的温暖,即使这

    些蛋逃过大鸟的琢食,卵中的雏鸟恐怕也活不到出头的日子了。

    “冥、冥生哥哥!你看你看,这个蛋这个蛋动了耶!”刹

    地,芸生使劲揪着他的衣袍,激动莫名。

    只见那三颗本已注定没有明天的鸟蛋,竟纷纷晃动起来,蛋壳上

    接着开始出现裂痕,然后然后那不肯向命运低头的雏雀们,

    一只接一只探了出来,张着嘴巴,发出稚嫩的啾啾声,大大的眼睛,直

    直看向他俩!杜冥生松了口气。竟能挑在这好时辰破壳,看来这些

    小甭雏是命不该绝。

    一旁的芸生,先是喜不自胜,后又瘪起小嘴,扑簌簌地淌泪。

    “她们好可怜,一出生就没了父母,成了孤儿”诞生之日,竟

    是至亲的忌日,如斯悲凄身世,谁不唏嘘?“她们可不会这么想。你

    知道吗?鸟类有种与生俱来的天性,破壳那天,会把第一眼所见的人

    或物。当成自己的母亲,毫不怀疑。而今她们一出世,头一个便见着

    了你,你就是她们的娘,她们绝不会认为自己是孤儿。”他刻意剔除了

    自己。

    “真的吗?”芸生好惊奇“她们会当我是她们的亲人?”

    “是真的。”杜冥生用袖子为她擦泪“所以,别再哭了。你救了她

    们,她们现在只认你,眼里也只有你,你哭,她们会难过的。”而他会很

    烦的!“她们眼里只有我?”她怔怔地凝睇着鸟窝中那三只正张

    嘴对她喳呼的雏儿。

    顷尔,她忽然笑了。

    “她们跟我一样唷!冥生哥哥。”

    “嗯?”他淡然一瞥。

    活灵灵的星眸,盛满依赖与信赖,朝他送来。“因为你也救了我

    的命,而我一睁开眼睛,第一个见到的是你,就认了你当我的亲人,然

    后,你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你是这世上,我唯一认得的人。”

    迎上女子最纯真的视线,他无语。

    “芸生也希望冥生哥哥能开心,这样,我也会很开心。我知道自己很笨拙,事事都麻烦你,可是,我会尽量努力,不做让冥生哥哥不高兴的事!所以,冥生哥哥,你别不高兴了好不好?因为,每一天,我的眼里都只有看见你,你心情一不好,我也会很难过的。”小小的世界,是他为她撑起的,他的脸色,对她等同天色一样。

    一股出自最深处的震动,微漾过男子的俊容。

    别开脸,语塞的喉头只能嗄哑一问“我脸上几时不高兴过了?”

    他承认自己对她很少有什么好面色,但也从未恶脸相向过,顶多发挥专长,给副“面无表情”而已,她从哪里看出他心情不好来着?

    “这儿,不开心。”冷不防,纤纤细指点上了他的眉心。“虽然冥生哥哥很少皱眉头,可是你这里,好忧郁。”

    他一愕。

    “冥生哥哥,你生得那么好看,要是能多笑,一定更好看。”她给予最真诚的建议。

    轻轻拿下她捺在眉宇间的手,眼前淡淡含笑的人儿,深映在他凝锁的眸中。

    笑?几多年来,在外游览五湖四海,希奇玩意见早看遍了,当一切都见怪不怪时,他的人生更是无聊至极,枯燥得不知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就连微笑都觉得浪费力气,开心大笑的滋味睽违多久了?他已经算不出。

    掘好一个坑,埋葬了死去的雀鸟后,杜冥生背上多了三只幼雏的竹篓。“走,回去了。”

    “不采药了吗?”从上山到现在,他才摘了几片叶子耶。

    “今天不采了。我们还得好好想想,回去以后怎么帮你安置、照

    顾这三个‘孩子’呢!”头一回,他自动牵住她的小手。

    仰眺着他,芸生欢喜地用力点头“嗯!”低瞅她呈着笑弯的墨瞳,他的唇,竟毫无预警地跟着扬起了一丝

    莫名的粲然!很浅、很浅,却是久久不曾有过的——页。

    夜茫茫,周遭宁静。

    杜冥生把桌上油灯的蕊心压低,让斗室内一灯如豆,黯淡的光不

    至于扰到床帐内安睡的小女子。

    在心头咀嚼了整日的那番话、那场景,再度浮现脑海。

    “你是这世上,我唯一认得的人。”

    的确,对于完全失忆的她来说,他是此刻仅有的记忆。

    “芸生也希望冥生哥哥能开心,这样,我也会恨开心。”

    是吗?他的嘴角上弯或下垂,对她是那么重要吗?“每一天,我的眼里都只有看见你,你心情一不好,我也会很难过的。”

    他的心情轻易地左右着她的感受,是这样吗?他从不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占有这等吃重的分量。

    说来讽刺,芸生,一个失忆落难的女子,竟是这世上,第一个在乎他情绪的人。

    相处不过个把月,他总爱睬不睬地任性对待,一直逆来顺受的她,却在不觉中,将他看得那么地真,那么地透。

    不同于旁人巴结的讨好、逢迎的取悦,她是发自内心的诚恳,很简单的在乎。

    然而天知道,这对他而言,恍如甘霖之于孤单的沙漠旅人一般,珍贵、可遇而不可求。即使他医术湛绝、容貌超群,即使他——有赫赫的贵族家世。

    在家中行居第六的他,母亲在父亲众多妻妾之中并不算得宠,而他,自然也挣不到什么多余的疼爱。父亲嘴上对几个儿子不偏心,可究竟打心底宠谁多些、关心谁多些,大家心知肚明——总之,绝不会是他,纵使他是么儿。

    父亲不疼他,而母亲则是排斥他。

    是的,她排斥他,排斥这个她在无可奈何之下,为一个她不爱的男人所生下的儿子。纵使她明白孩子是无辜的,纵使他身上有自己一半的血液,纵使他有着同自己相似的面孔与气质——她,就是不爱他。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母亲都会为孩子牺牲忘我的。

    至少,他的母亲不是。

    自从懂事开始,小男孩就看清了自己乏人闻问的处境。忧郁善良天性,使他像只静沉沉的闷葫芦,拍上几巴掌,也逼不出几句话,任人随便捏一把、揍一拳,也闷声不吭。

    生活是无比优渥的,他食珍馐、衣绫罗,住有雕栏玉砌,行有车马代步,举凡物质上的需求,奴仆们莫不是侍奉得无微不至;可要论起情感上的温暖,却几近于零。他始终站在最阴暗的角落,再多金银珠宝、珊瑚玛瑙,也照不亮他晦暗的心房。

    苦涩又心酸的感觉,他说不得,外人也识不出。

    母亲死后,他将自己放逐,离开了那个称作“家”的豪华府邸,离开了一群称谓很亲、血缘很亲,感情却陌生异常的“家人”身在江湖,他甚至抛却了本名,一如摒弃了过去的所有。

    “杜冥生”这乖僻的名字,乃取自江湖上对他“可渡人于幽冥生死之间”的赞语,至于真正的身家背景,他在外是绝口不提。

    天地悠悠,他孤身一人漫无目标地四处游历,美其名是磨练自我、增广见闻,事实上,不过是拿来成全自己逃离过去、任性颓废的一种方式而已。江湖虽有险恶,但他仗恃着一身好本领,吃穿从来不成愁,乃至财富、美人皆唾手可得时,他无疑已经靠自己挣得了一片天,却从不曾快意过。

    海天茫茫,他恣意遨游,览尽人生百态,扮演他人生命中短暂的过客。这么些年,从一个少年成熟至一个男人,他不停的飞,却始终寻不着一处可以安心栖止的园地,也撤不下眉间那抹郁色直到遇见芸生。

    男子美形的唇瓣,不经意地微微扬起。

    也许,照顾这个从河里钓来的小麻烦,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

    至少,往后的日子,会有所不同了,而芸生的家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

    出现,也不重要了。

    “冥生哥哥你还不睡吗?”软哑的娇嗓打断了他的沉思。

    “就要睡了。”呵!他差点忘了,身为大抱枕,没他陪寝,她小姐可

    会睡不好呢!吹熄油灯,探入帐幔躺平后,杜冥生一边的手臂即被纤

    细的人儿“借去”密密地挨着,而平日对这种黏腻的厌恶感,却奇妙

    地消失了。

    躺在偌大的床上,独自一人承受熄灯后的黑暗,是他从幼至长不

    变的夜晚;身旁的她,昔日卧病在床时,是否也有过问他一样的孤寂

    感?倚靠着病榻,目送窗外的春夏秋冬时,她可也为自己遭人抛忘而

    叹息过?伤春悲秋的心情,可有人明白?轻抚已安心沉入梦乡的人

    儿脸庞,他低喃:“如果是那样那么,我全都知道,我都明了呵

    ”如果她也有过那般的心境,则今日的相遇,兴许是上天为了让

    两人的灵魂能够终止悲叹、远离忧伤,他们合该要作伴。

    身子一侧,他用另一只臂膀轻轻把她勾住,纳入怀中,缓缓垂拢

    了眼睫。面对着面,两人平稳的气息错落交替,织成了一夜美好的安

    适。

    芸生不再只是一株他随手拉拔的路边雏菊,而是一朵他欲收入

    心房,娇呵细养的兰。

    所有的付出,他只问值得与否,而不去深究其中的意义。只要日

    子平静,他和芸生都过得愉快,一切便足矣。

    这种“活在当下”的平淡与幸福,却因为一件意外,发生了变化。

    那天,欲上山采草药的杜冥生,见她午后在床上小寐,不愿扰醒

    她,便自行背上竹篓出门了。一去,即到夕阳西斜方归。

    “芸生,我回来了。”他随意一唤,以为她会立刻兴匆匆地冲出来

    迎接。

    空荡荡的屋子,没有半声回响。

    “芸生?”人呢?他在屋中转了一圈,又到屋外巡了一遭,仍不见

    踪影。

    “芸生!”她会去哪里?在这片她几乎完全不识的土地上,拖着初

    愈未久的病体,她能跑到哪儿去?难道她的家人已经寻采,将她

    带回去了?这样的想法,令他整个人顿时僵住。

    是这样吗?她走了,是吗?平日教个听得心烦的“冥生哥哥”往

    后再不会有人喊了,是吗?背着药篓走了一天山路,满额的汗水,湿

    透的背,男子却感到一阵寂凉。

    呵,她就这么走了。

    连声道别也等不及给,甚至没有留张字条,便赶回去重拾她养尊

    外优的好日子了是躲着不让他找到,怕他讨赏?或是根本不想耳看见他,以免忆起这段鄙陋如村姑的生活,有辱她大小姐的仪范?也僵硬地撇撇唇角。

    也罢,富贵荣华谁不愿享?她只是回到属于她的地方,他在这里心酸个什么劲儿?而自己,也不过是恢复了昔日的孤僻生活,他又一副痴呆的难过个什么劲儿?洒脱地抖了抖长袍前摆,步回木屋,他试探性地打开了斗柜抽屉,却讶见她的纯丝旗服、珍珠耳坠和血色玉佩。仍静静的摆在那儿。

    不对!如果她的家人带走她,不想被他寻获,就不可能留下这些,否则光靠着这些极贵重的物品,他还是有可能找到她。

    那么“芸生,你到底上哪儿去了?”火焚一般的心焦,再次升起。

    莫非是被绑走了?!他心头狠狠一拧!城郊虽人烟稀少,却不是绝对的无人地带,完全不设防的小木屋,在里头熟睡的娇人儿——该死!是他太大意!经过他用尽一生所学、所有珍贵丹药精心调养后,如今的芸生,与初时乍到的痛殃子模样,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原本凹陷的苍白两颊,如今转成丰润透红,水嫩的肌肤似雪,太阳下会微微发光;状似新月的秀眉,弯细如昔,但更显浓黑;一双被黑漆透亮瞳仁占去大半的圆亮眼眸,也不再那么倦怠无神,深刻的双眼皮和浓密的羽睫,为她的美眸增添几许说话的条件。

    琼鼻秀巧挺翘,菱唇褪去苍白,换上一抹嫣红,微噘的可爱角度,即使闭口不语也看似微笑娇嗔。

    小病半已然脱胎换骨,蜕变成了羽泽丰亮的艳丽彩雀。

    美丽的事物,总会引发人的占有欲,而他却粗心大意——老天!“芸生——”长腿一拔,他疯狂地疾驰出去,在慢慢笼罩大地的黑暗中急切找寻,一声声几近咆哮的呼唤,在河岸连绵不绝。

    终于,他看见了,一抹孤立无援、不知何去何从的影子。

    “芸生!你在这里干什么?!”顾不得什么修为,他扯嗓嘶吼。河堤上的纤影回过身,望着他,愕了半晌。

    然后,他看她奔了过来,不稳的步伐,使她在崎岖的河岸上硬生生跌了一跤。

    “芸生!”男人赶忙飞纵上前,扶她起身,

    猛然地,她使力抱住他的腰,哭得声嘶力竭。

    “哇”

    “怎么了?怎么了?”他心慌意乱。

    他想看看她衣着是否完整、有无被侵犯,想瞧瞧她刚才跌出了什么伤、疼不疼,然而,伊人纤细的双臂却将他拥得出乎意料的紧,溢流不止的泪水濡湿了他胸前-大片。

    “呜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你丢下我,自己走掉了”

    什么?杜冥生眉眼一沉。

    她居然以为他会自己落跑?难不成在她眼中,她的冥生哥哥这么没责任感?“我只是上山采些草药而已。”心里懊恼,却不觉放柔了语调。

    她哭得凄切,教他不舍再责备。

    芸生都哭哑了“我找你找了好久,等到太阳都下山了我好怕,我不知道你走了多久、多远了,我赶快追出来,就怕追不上你

    ,可是又不知道你往哪里去呜呜”

    “好了好了,我不就在这儿吗?”他耐心安抚。“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没说一声就自个儿出门,下回不会了,好不?”结果,变成他要道歉。

    男子修长的指替她拭泪,一边低哄“来,咱们回去了,我还没煮晚餐呢。”

    哭得有点丑的小脸总算昂起,哽咽点头。

    就这样,小女子演出的失踪记落幕。虽然附带跌伤脚骨、扭伤脚luo,还磕肿了额头、手臂;但仍万幸地让男人抱回家了。

    也因此,他确切了解,只有在他身边,才能填补她心中严重缺乏的安全感;而自己,也早已迷上这种有人相伴的感觉。

    怕的是,这样的感觉若再持续下去,最后离不开的,会是他。

    于是,一种叫做“永远”的渴求,在胸坎处迅速膨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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