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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庙堂之高,沙场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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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雁门关数以千里的南方,有一座繁华而不失雄气的城池,崇德殿便在这座城池的宫墙之中。

    崇德殿,一个无数人都梦寐以往的地方。可惜的是,普通百姓甚至许多郡县的郡守、县令,穷极一生都难以踏足此地。

    此时的天空还尚未明朗,探头遥望天际,依稀可见一抹鱼肚的白色,朦朦胧胧。

    崇德殿的门槛颇高,及至人的小腿,在这门槛外面,整齐的摆放着数十双黑色的鞋履,朱红的大门两旁还放有六尺高的剑架,各式佩剑皆放于其上。

    大汉开国律,但凡汉臣,皆不得佩剑履上殿,违者,以大不敬罪论处。

    而此刻庄严肃穆的崇德殿内,却传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爽朗笑声。

    天子刘宏头戴冕冠,高坐帝位,前后垂下十二旒,内置贴身的黑色锦服,外面穿有一件宽大的黑袍,从双肩往下依次绣有日月星辰等十二章花纹。

    整个大汉王朝,唯有皇帝能共用这十二章花纹,三公九卿等能用的是山、龙、华虫、藻等以下八章,像吕布这个水平的校尉,也仅有米和黻黼最末的这两章可用。

    当今天子刘宏并非先帝所出,这已经不算是一个秘密了。

    桓帝刘志驾崩后,无子继位,皇后窦妙与其父窦武等人商议数日,最终选择了刘宏继承大统。窦妙派侍御史刘儵守、光禄大夫曲伊、奉车都尉曹节等人前往河间国,迎接年仅十二岁的刘宏登基。

    刘宏继位后,改年号建宁,以太傅陈蕃、大将军窦武及司徒胡广三人共参录尚书事,追尊父亲刘苌为“孝仁皇”,母亲董氏封为“慎园贵人”。

    如今刘宏继位已经一十五载,正值青年的他脸庞却过于白皙,偶尔还会透出一丝的病态之色。

    在刘宏看来,如今天下稳如泰山,他便很少询问政事,只顾一心享乐。

    在其母董太后以及常侍们的唆使下,刘宏开始尝试卖官,在大获收益之后越是一发不可收拾,随后将卖官所得的钱财用来建造西园。

    刘宏喜好美色,又特地在西园中建了一处‘裸游馆’,下令宫女们全都脱光了衣服,下去嬉戏追逐,供他享受。

    除此之外,刘宏还在后宫仿造街市、市场、各种商店、摊贩,让宫女嫔妃一部分扮成各种商人叫卖,另一部分扮成买东西的客人,还有的扮成卖唱的、耍猴的等。而他自己则穿上商人的衣服,装成是卖货物的商人,在这人造的集市上走来走去,或在酒店中饮酒作乐,或与店主、顾客相互吵嘴、打架、厮斗,玩得不亦乐乎。

    没有人敢斥责刘宏,他是天子,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刘宏下方的左右两侧分别站有四十余人,各自分作三列整齐站好。

    左方的朝臣是统一的褐红色朝服,右方则是清一色的黑墨朝服,汉朝向来以黑色为尊,再加上右尊左卑这一说法,文武官员在历朝皇帝心中的位置,可见一二。

    别看殿中的几十人一个个低眉顺眼,一旦出了这崇德殿,哪一个不是随便跺跺脚,整个汉王朝都要抖三抖的存在。

    大汉数以千万的生灵,全都掌握在这数十人的手中,他们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手执生杀之柄。

    帝位上的刘宏笑容璀璨,显然是极为高兴。

    “陛下,何事值得您如此高兴?”司徒袁隗最先问了起来。

    刘宏对此也不隐瞒,极为开怀的说了起来:“众爱卿,朕昨个儿夜里得到战报,雁门关的鲜卑人被我汉儿郎给打退回了西河。你们说,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底下的臣子们一听,纷纷躬身作首,齐声贺道:“陛下神威,天佑大汉。”同时,藏在他们心头的疑云也悄然散去,怪不得一向很少上朝的刘宏突然想起要早朝了。

    在此之前,鲜卑人可一直都是汉王朝的心腹大患,如同附骨之疽。

    十数年前,鲜卑人在边境作乱,先帝曾想封鲜卑单于檀石槐为王,并同他和亲,结果檀石槐不受,反而加强了对大汉疆土的侵占。

    刘宏登基之后,护乌桓校尉夏育再次上书请求讨伐鲜卑。

    于是,刘宏派夏育率军出高柳郡,田晏率军出云中郡,臧旻率南匈奴屠特若尸逐就单于出雁门郡,各率一万多骑兵出击塞外两千多里。檀石槐命下属三部大人(也就是现在的三王)各自率众迎击,夏育等人大败,丢弃自己的符节印信及辎重,仅率数十人逃回。

    刘宏大怒,将三人下狱,后经赎免被废作了庶人。

    如今鲜卑大败,可谓是一雪前耻,刘宏又怎能不喜上眉梢。

    面对群臣的朝贺,刘宏笑着全都接纳下来,随后又重新抛出了新的话题:“击败鲜卑人当然值得高兴,但有一个问题,朕思前想后也没能分清。”

    朝臣们一听,心中皆是窃喜了一声‘是时候向陛下展示真正的才华了’,脸上却是表现得谦恭无比,拱手请教道:“臣等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刘宏将平放于腿部的左手抬起,向前挥了挥,一名小黄门很快就捧着两捆竹简走到了群臣面前。

    看着底下一个个稍显迫切的神情,刘宏开口说道:“你们都给朕仔细瞧瞧这两个奏简,辨一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两捆竹简依次传了下去,三公这边看完,才传给了武官那一方。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竹简又重新递交了上去。

    刘宏见众人看完,便再次问道:“诸位爱卿,你们觉得这两个竹简之中的内容,孰真孰假。”

    面对天子投来询问的目光,群臣纷纷低头,无人敢回。

    崇德殿一时间陷入了死寂。

    刘宏原先喜庆的脸上渐渐阴沉了起来,笑容中也捎上了几分寒意。

    这时,忽然听得身旁有人说了起来:“陛下,老奴曾听人提起,并州刺史张懿为人恭和谦让,信义广著,想来是不会撒谎期满陛下。”

    总算是有了人应声,刘宏也有了台阶,连连点头之余,还不忘赞赏的看了一眼这名在宫中执掌近二十年的老宦官。

    这名双鬓微白,穿着身常侍刺绣服,戴有一顶黑色长冠的宦官名为张让,任中常侍一职。在刘宏不知的情况下,他借着天子的宠信,四处搜刮暴敛、以骄纵贪婪见称,在洛阳求见张让的宾客,经常在门口停着数百上千辆马车,堵住了府门,争相贿赂于他,以求高官富贵。

    除张让之外,还有赵忠及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十二人,都任中常侍,其父子兄弟分布州郡当官,贪污残暴,天子而不知,百姓们号之为‘十常侍’。

    见到张让发话,原先安静的朝堂开始有人出声了。

    “臣以为张常侍所言不假,臣附议。”

    “没错,臣也记得张懿此人,的确不是信口雌黄之辈,臣也附议。”

    “臣附议……”

    文官那方越来越多的人出声附议了起来,反倒是武官这边,没几个说话吱声的。

    “这个老阉人,不知道背地里又收了张懿多少钱财!”

    “谁不知道当初张懿担任并州刺史,就是你们中高望出的主意。”

    “一群无根的东西,早晚某要将你们全都除掉!”

    朝臣中不少的臣子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在心中暗自咒骂着张让等人将来不得好死。

    武官们大多都将目光投向了最前方那个身材不高、有些矮墩的中年男人。

    就在天子准备作出决定的时候,这个下巴蓄有浓密胡须的矮墩男人开口了,“陛下,臣与镇北将军虽素未谋面,但其人能深得先帝信任,并且坐镇并州近二十年,至今仍无一个鲜卑人踏足雁门关内。其人的忠勇可知,绝非是刺史张懿在奏简中说得那般,胡乱指挥,怯不敢战。”

    此人的话语一出,文官那边顿时鸦雀无声,再一次沉默了下去。

    这个男人在朝堂之上,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几乎无人敢去招惹,车骑将军何进。除此之外,他还是当今皇后的兄长,朝堂之上叫他声何将军,出了这崇德殿,哪个敢不叫他一声国舅爷?

    而且,洛阳世家和各地豪族们似乎格外看好这个男人,不少的豪阀世家子弟,都在为其出谋效力。

    何进一出声,身后的武官们大多都有了底气,开始纷纷赞同附议。

    文武两旁只有靠后的一小撮人,既不赞同,也不反驳,恐惹火烧身,静静的当着‘哑巴’。

    听到何进的意见,刘宏觉得也挺有道理,只是,该听取哪一方呢?

    思虑之下,刘宏不免有些惆怅起来:“唉,阿(e)父和车骑将军说得都各有道理,这可叫朕更加难断了。”

    两难之间,刘宏脑中忽然想起了一人,目光在文官队列中迅速搜索起来,很快就定格在了那名面色泛黄而又微微靠前的朝臣身上,笑道:“黄侍中,朕记得你平日里素来方案点子不少。来,你告诉朕,应该如何决断。”

    被点名的侍中黄琬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刘宏居然在这个时候把如此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这不摆明了是要坑死我吗!只要不是瞎子都该看得出来,这哪是什么谁对谁错的事情,分明已经上升到了何进跟张让两人的集团矛盾上了,不管说那一方对,都必定将会得罪另外一方。

    当初黄琬就是因为出言耿直而得罪了权贵,被诬陷为朋党,遭禁锢二十余年,要不是太尉杨赐举荐,他哪能坐到如今的位置。

    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训,黄琬在官场上是处处小心。如今居于朝堂,黄琬更是谨小慎微,伴君如伴虎可不是一句说着玩的笑话。面对天子的提问,黄琬走出行列,行了一礼,在没想到完全的答案之前,只能先勉强应付起来:“回禀陛下,臣平日里与张懿、张仲并无往来,对两人也知之甚少……”

    刘宏眉头一沉,黄琬的这个回答明显是随口敷衍,朕岂能饶你。

    “但是……”

    黄琬偷瞟到刘宏起了杀机的细微表情,立马改口,又说了起来:“陛下是否还记得,在两人的奏简中都提到过一个人——吕布。”

    刘宏眉头渐舒,好像在奏简中是有这么个名字,朝黄琬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

    见到天子怒气稍缓,黄琬提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张仲说吕布有破敌之功,表奏他为绥边将军,而张懿却在奏折上说,吕布杀死校尉郑攸,理应处死。既然两人都在奏折里提到了此人,何不将其招至洛阳,令廷尉衙门严加审问,必能得知一二。”

    刘宏听罢,大手一挥,大赞了一声:“好,爱卿果然是奇思无穷,就按你说的办了。”

    黄琬见天子重新展颜,赶紧回到了队列之中,刚才他心脏都快跳了出来,生怕刘宏说上一个‘否’字。

    就在朝臣们皆大欢喜之时,刘宏又接着补充上了一句,“不过这次就不劳烦廷尉了,朕亲自来审他!”

    “陛下,不可!!!”

    刘宏这话把身旁的张让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出声劝阻:“那吕布不过一介边塞武夫,岂能由陛下亲自审问。要是此人行为不轨,我等岂不是陷陛下于危难之境,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交由廷尉审理。”

    廷尉贺杵立马出列,向刘宏掷地有声道:“陛下,还请交与微臣,臣保证不负陛下之托。”

    “臣以为,陛下亲自审理,必将成就一段名垂千古的美话。”

    何进冷不丁的又插了一句,贺杵是张让的人,若是让他审了,到时候张让只需一句话,吕布说了什么,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刘宏似乎也来了兴致,“车骑将军说得有理,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陛下圣明!”

    刘宏亲自拍板儿,群臣们哪还敢不怕死的正面反驳,只能出声附和。

    早朝之后,群臣纷纷将手儿背在身后,优哉游哉的走出殿外,换上鞋履,将佩剑重新衔回腰间,各自离去。

    何进走在最后,今天他接连阻挡了张让两次,这让他很是舒坦。

    曾有人给他建言,说朝堂之上,只要是张让等宦官同意的,你就对掐;他们否定排除的,你就同意。不出多久,必定能博得一个抗争阉党的美名,到时自有大量贤才来投。

    结果果真应了那人之语,只可恨,当初并未能留住此人,着实是可惜了。

    何进佩戴好剑履之后,开始准备回府,此时却听得后面传来了一声:“国舅爷,请留步……”

    何进依旧自顾自的,没有回头,这声音他再也熟悉不过。

    张让见何进不肯停留,便加快步子往前,当与何进并肩时,步子才慢了下来,口中问道:“国舅爷,咱家自认并未招你惹你,你何故次次在朝堂之上与咱家争锋相对,莫非那张仲是你国舅爷的人?”

    比起张让仍旧矮了一截的何进撇了撇嘴,哼哧道:“本将军都说了,我与那张仲素未谋面,又何来他是我的人这一说!”

    “那国舅爷你……”张让的声音拖得有些绵长。

    何进本就不喜欢别人对他一直问这问那,更何况还是一直的死对头,直接开喷道:“老子就是看你不爽,咋滴,你个老阉竖!”

    阉竖是对宦官最大的一种侮辱,更何况前面还加了个‘老’字。

    出乎何进的意料之外,张让的脸上不仅没有丝毫怒气,反倒是讥笑着说了起来:“国舅爷,在那些世家豪族的眼中,恐怕你这个屠户,比咱家更不入目吧。”

    何进勃然变色,他虽是屠户出身,但最痛恨别人称他为‘何屠户’,带着满腔的怒气,何进一字一字的从牙缝之中蹦了出来,“张让,你以为我不敢动你?”

    在皇宫之中,历经了数次生死的张让早已将人心揣摩得熟透,他退却道:“咱家一介阉人,自然不值得国舅爷动手,但您忘了当年的大将军和太傅了吗?”

    张让的这句话,很快就让何进镇定了下来。

    曾有两人位于文武之首,大将军窦武和太傅陈蕃,两人都有扶立天子之功,结果最终却落得个满门灭族的下场。

    见到何进迟疑的神色,张让深知打铁趁热的道理,又紧接着说了一句:“退一万步说,就算国舅爷您打垮了我,将我等宦官全部诛除,那么在这之后,那帮逐渐复苏的‘党人’还有朝中的世家大臣,又会将矛头指向于谁?”

    何进听完这话,只觉得脑子里‘嗡’的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炸,口中对着张让厉斥了一声:“哼,你休想离间本将军!”

    说完,何进拂袖大步而去。

    张让望着离去的何进,也不再追,换了个方向,笑眯着双眼,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声:“人心哟~”

    待朝臣走完之后,在崇德殿内仍有一老一少,跪坐在左侧一处极不起眼的位置。面前放有一张黑色的案桌,两人并非朝臣,也非宦官,他们只负责记录早朝之中的内容,作为将来史书编撰的依据。

    老人看了看少年所记述的竹简,摇了摇头,伸出仅剩一层枯皮的右手,握住少年手中的笔杆,在那竹简上的‘阵亡两万七千人’处,轻轻画上了一道斜杠。

    老人划完后,便松开了手,语气中带有些许的宠溺,对那少年说道:“我都教过你多少次了,你还是记不住该怎么写,等你正式任了职,可就没人再提醒你啰。”

    少年挠了挠头,始终想不明白,“可我写的都是事实啊?”

    “什么事实?”

    老人伸手敲了少年一记板栗,板起脸装作老夫子的模样训斥起来:“以后记住了,但凡战事,只能记下胜仗,还有,不能明确记录阵亡了多少将士。这有损我大汉国威,陛下不会允许,朝堂也不会允许,百姓也不会乐意听到。”

    “可那是两万多条性命啊!”少年不服的辩驳起来。

    “哪有不死的士卒,反正死的人又跟我们没有丝毫瓜葛,你操那门子心,作甚。”

    老人走到大殿的门口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身返回,拿起文案上的墨笔,在少年惊异的眼神中,笔锋在‘吕布’那两个字上,尤为重重的划了两杠。

    随后,老人颇为舒坦的哼哼着走出了崇德殿外。

    一个边鄙武夫也想名留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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